Chapter09讓紀斯昱洗

水餃包的三鮮和豬肉豆角兩種餡,下鍋前周媽媽從廚房探個頭出來喊紀斯昱:“小昱有忌口沒有?辣的能吃嗎?還有小蔥?阿姨給你做拿手的酸湯水餃。”

紀斯昱客套道:“沒有,謝謝阿姨。”

“有!”正在客廳陽台哼著歌給盆栽澆水的周赧然冷不丁接過話茬,“微辣,媽,紀斯昱的那碗放一點點辣椒就行,他們馬上比賽了,這段時間飲食要忌口,生冷辛辣刺激都盡量少碰。”

紀斯昱愣愣地抬頭看向她,目光停在她臉上很久都沒有移開,神色是他自己都無從察覺的複雜。

周赧然不明所以,瞪著眼睛回視他:“我說錯了嗎?”

紀斯昱迅速收回視線,同時把心底細細密密蔓延開的異樣壓下去:“沒錯。”

“嗨呀我姐居然還挺善解人意。”周樵抱著後腦勺大喇喇地陷進沙發裏,“要知道這種形象的我姐隻存在於我上小學時的日記和作文裏,每次寫完我的良心都會痛的那種——斯昱哥我跟你說,我姐之前就是我們那片的霸王花,霸王花什麽概念你知道嗎?那條街上連狗見了她都繞道走哈哈哈哈……”

周赧然不屑地翻了周樵一眼,扔下噴水壺回到客廳:“紀斯昱我跟你講,周樵小時候就跟個二傻子似的,辦過的蠢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有次我媽讓他去小賣部買醬油,家裏剛好沒零錢了,就給了他一百塊讓他破開,結果家附近那個小賣部沒開門,他空著手回去,交給我媽九十五塊,支支吾吾說自己不小心弄丟了五塊錢。我媽二話沒說把他一頓胖揍,問他五塊錢到底去哪了。周樵過了好幾個月才弄明白自己為什麽挨揍。”

紀斯昱沒忍住,低下頭很克製地笑了一聲。

周赧然得意地朝周樵一抬下巴。

“斯昱哥我跟你說,”周樵不甘示弱,又往紀斯昱那邊挪了挪,“我姐上幼兒園的時候……”

“快滾!”周赧然毫不客氣,對著他小腿飛來一腳,“我上幼兒園的時候你還穿著紙尿褲生活不能自理呢——紀斯昱你要是信了他的鬼話那我覺得你智商堪憂了。”

紀斯昱無奈地被夾在一言不合就互相開火的姐弟倆中間,處境變得有點微妙。

“寶貝兒們,過來搭把手,餃子出鍋了!”周媽媽的一嗓子及時阻止了這場戰火的繼續蔓延,紀斯昱聞聲立馬站起來,“我去幫忙。”

“斯昱哥你坐下。”周樵態度非常強硬地拖著紀斯昱死活不讓他走,“廚房就不是男人該待的地兒,而且我媽的寶貝兒隻有我姐,這種事情我們不能對號入座。”

周赧然:“???”

“周樵你就人來瘋吧。”周赧然抱著胳膊冷笑道,“我會把你剛剛那句至理名言轉告給在廚房待了一個上午沒出來的爸爸。不、用、謝!”

——

兩葷兩素的家常小炒上桌,五個大號海碗裏是飄著一層鮮香紅油和細碎蔥花的酸湯水餃。周樵洗完手出來一屁股坐到紀斯昱旁邊:“斯昱哥你快嚐嚐,我媽做的酸湯水餃那叫一絕,真的,雖然我姐長這麽大都隻會吃不會做就是了。”

隻會吃不會做的周赧然偷偷瞄了對麵的紀斯昱一眼,這個直徑比她的臉還要寬闊的海碗讓她完全無從下嘴,她歎了口氣:“我去拿個小點的碗。”

“姐你也太不真實了!”周樵看好戲似的,笑得蔫壞,“你是準備在斯昱哥麵前製造一個你飯量很小吃飯很淑女的假象嗎?你怕不是忘了你上次回家抱著這老大一碗都沒吃飽,還搶了我好幾個餃子……”

“周樵!”周赧然這下是真的被氣惱了,“啪”的一聲把筷子摔到桌上,“我那是跟完比賽從外地回來連軸轉了一天一夜沒吃飯——媽你看你兒子,哎呦氣得我頭暈。”

紀斯昱把周媽媽那會兒特意給他準備的小碗和勺子不動聲色地推到周赧然那邊。

周赧然對此卻完全高興不起來,哀怨地看著他:“你是在笑我嗎?”

然後她眼睜睜看到紀斯昱堪稱一秒換臉,原本微勾的嘴角立馬變得平直,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我沒笑你。”

周赧然“咚”的一聲把額頭磕到桌子上,有種想要就地長眠的衝動。

“你們這兩個孩子是怎麽回事?再鬥嘴焦焦就抱著碗去樓道吃。”周媽媽又去廚房拿了一套碗勺遞給紀斯昱,“小昱別理他們,趁熱吃餃子,然然脾氣還是好的,就是她運氣不行,攤上這麽個嘴欠的弟弟。”

周樵朝紀斯昱一攤手,眼神分明在無聲控訴:我說的沒錯吧,我媽的寶貝兒隻有我姐。

作為媽媽的寶貝兒,周赧然還是沒能刹住車,當著紀斯昱的麵吃光了一個海碗的酸湯水餃。她這次把原因歸結為了自己早晨沒吃東西,以及昨天埋頭寫稿奮戰了一整天導致能量消耗過度。

紀斯昱也很給麵子,餃子吃的一個不剩,對周媽媽說:“阿姨的手藝很好。”

“餃子還有可多呢,我待會兒都放冰箱,你想吃了就隨時過來,自己拿出來煮,還有醬好的牛肉和小菜。”周媽媽被誇得眉開眼笑,“我家然然就這麽一個缺點,天生跟廚房不對付,尤其她一個人的時候吃飯是能湊合就湊合,填飽肚子就算完事。所以我和她爸想著接下來一周過來一次,多給她備點吃的。以後你們兩個就是鄰居了,有什麽事情要互相照顧的呀。”

紀斯昱點點頭:“好的阿姨。”

旁邊的周爸爸也溫聲附和道:“是了,所以我家丫頭找男朋友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必須會做飯……”

周赧然眼看話題正往危險方向偏離,急忙出聲攔截:“親愛的爸爸媽媽,我覺得今天的‘一期一會之回歸家庭親近家人日’舉辦得非常成功,可以讓焦焦洗碗收尾了。”

周樵對某些字眼格外敏感,騰地一下險些跳起來:“洗什麽碗?廚房不是有洗碗機嗎?!”

“你還在這兒呢用什麽洗碗機?”周媽媽瞪了他一眼,“洗碗去!”

周樵癱在椅子裏哀聲怨道,死活不動。紀斯昱見狀起身主動收拾碗筷,動作看上去十分熟練:“我來洗吧。”

周赧然發現紀斯昱在家長麵前絕對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的模範——先不說運動員的身份加持,身高長相全都無可挑剔,雖然整頓飯下來講過的話屈指可數,但是該表現出的禮貌涵養都恰到好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骨子裏仿佛自帶一種內斂的貴氣,那是從小養尊處優,完全沒有被底層生活的苦難消磨過的清越。

甚至於那個性情冷淡、讓人難以捉摸的紀斯昱一度像是她根據網上搜集來的資料自己虛構出來的幻象。

及此,她忽然起了點戲謔的心思,兩隻手攔住旁邊的周爸周媽:“好啊,讓紀斯昱洗。”

周媽媽衝她使了幾個她完全看不懂的眼色:“那就然然幫忙打個下手。”

周樵非常積極地響應領導號召,強行往周赧然手裏塞進來兩個海碗。

對麵的紀斯昱已經自顧自收拾好其他餐具摞到一起,抱著進了廚房。

周赧然在全家人亂七八糟的眼神鼓舞下僵硬地提步跟了進去,把碗放進水槽,思維有點淩亂。

眼看著紀斯昱擰開水龍頭,真的拿起洗碗布要下手了,周赧然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別洗了。”

因為就在紀斯昱這雙修長漂亮、在球場上一呼百應的手沾上洗潔精白色泡沫的瞬間,她的腦袋裏居然自動跳出來一句話:十指不沾陽春水,今來為君做羹湯?

太可怕了,這句話分明是用來形容女人和愛情的,周赧然被自己這個詭異的念頭嚇了一跳。

紀斯昱垂眸,盯著周赧然緊緊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那種隻有肌膚相觸才會產生的溫熱讓他感到一陣陌生的心悸:“不是你讓我洗的?”

“你這雙手……我沒記錯的話投保超百萬了吧。”周赧然訕訕地笑了笑,撈起一旁的膠皮手套給自己戴上,不由分說地把紀斯昱推去旁邊,“用不起用不起。”

紀斯昱像是也笑了一下,周赧然才剛偏過頭要去看他,他臉上的笑意就很好地收起來了,低著頭把手送到水流下衝洗幹淨,隨意靠到旁邊的流理台上,視線在廚房環顧一圈,最後停在窗外不動了。

半封閉的空間裏於是隻剩下水流聲和碗碟清脆的撞擊聲交織,兩個人分別沉默著,周赧然是在拚命尋找話題點打破自己的尷尬,紀斯昱是早已習慣與安靜和平共處,不覺得這樣有什麽問題。

周赧然再次深度認同了池漾那天對紀斯昱做出的點評——昱哥冷場還不自知,境界簡直出神入化。

“那個……”眼看著水槽裏的餐具馬上就要洗完了,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要是周樵總在微信上煩你的話你幹脆就把他拉黑……”

周赧然好不容易拚湊起來的一句話沒來得及收尾,半掩著的廚房門突然被人從外麵哐當撞開。

周樵跌跌撞撞地栽進來,險些摔個五體投地,還是紀斯昱反應敏捷,及時伸手撐了他一下才避免一場重度災難的發生。

周赧然偏過頭往外瞄,看到老爸老媽順著牆根若無其事地走了。

她心裏馬上有了答案——趴牆角三人組大概是起了內戰,動手時不小心犧牲掉了其中的某個小可憐。

“姐,我是來喊斯昱哥去打球的。”周樵爆紅著一張臉磕磕巴巴道,“斯昱哥,你下午有其他安排嗎?”

“沒有。”被圍觀的另外一位當事人好像渾然不覺發生了什麽,看上去還是八風不動的,離開廚房時對周赧然說,“如果你能保證不偷拍的話,你也可以來。”

周赧然:“…………”自己是擺不脫“無良狗仔”這頂帽子了嗎?

信誓旦旦說著自己才沒興趣看一個菜鳥被一個天才打爆更沒興趣占用自己的私人時間給紀斯昱拍照的周赧然半個小時後還是推翻這一切,連外套都沒穿,換掉拖鞋飛奔下樓。

本以為兩人正打得火熱,一時半會顧不上留意周邊,誰知她剛從甬路轉過彎,就遙遙看到紀斯昱和周樵並排坐在球場外的長椅上,一人手裏捧著一盒……冰淇淋?

周赧然想都沒想,掉頭就要走,誰知周樵這個視力1.8的居然眼尖地發現了她,不知有意無意,扯開嗓門朝她喊:“姐!看這兒!我們剛下來,還沒開始打球呢,你來得可太是時候啦!”

事已至此,周赧然隻能硬著頭皮走過去,坐到周樵旁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歎了口氣:“我下來曬曬太陽。”

“行吧,給你嚐嚐。”周樵把挖空了三分之一的盒子放到周赧然手裏,“剛從斯昱哥家裏拿的奧利奧口味的冰淇淋,我在超市都沒見過這個牌子的,超級無敵好吃!斯昱哥說朗姆味的更好吃,但是他已經吃完了,嘿嘿。”

周赧然看了眼手裏被挖得能逼死強迫症的冰激淩,歪著身子慢慢越過周樵,費解地看向他口中的“斯昱哥”。

這人真的是傳聞中刻薄冷漠深居簡出的球星二代紀斯昱?確定不是同名同姓她和周樵都認錯了人?

紀斯昱碰上她的視線後迅速把頭偏開,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裏,隻留給她一個高冷精致的側臉,帶著一點笨拙的閃躲。

周赧然罕見地沒有嫌棄周樵用過的勺子,挖了一塊淋著巧克力醬的奶油送進嘴裏:“所以你平時很喜歡吃冰激淩?”

紀斯昱敷衍地“嗯”了聲。

周赧然習慣性:“我可以……”

紀斯昱毫不遲疑,堅決地說:“不可以。”

很好,是紀斯昱沒錯了,周赧然瞬間放下心來。

坐在兩人中間的周樵一頭霧水,眼看著周赧然又挖了一大勺冰激淩送去嘴裏,也顧不得好奇他們在打什麽啞謎,上手就要把盒子搶回來。

周赧然一巴掌呼上他手背,板起臉故作嚴厲道:“小孩家家的吃什麽冰激淩!不怕長蛀牙嗎?”

紀斯昱安靜地坐在角落裏,看他們因為一盒冰激淩又開始一輪新的拉鋸戰,你來我往,樂此不疲。周樵終究還是沒能頂住,在戰線全麵崩塌後忍痛放棄了美味的冰激淩,轉移陣地開始在紀斯昱耳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抱怨自己從小到大受到的種種非人對待。

紀斯昱沒有表現出絲毫不耐煩,他是一個絕對合格的聽眾,因為周樵寥寥幾語給他描繪出的那些畫麵,都是他曾短暫擁有過,卻再也無法觸摸的回憶。

從踏進2701的房門開始,他就是那個家裏格格不入的圍觀之人,小心翼翼地窺視著一份明明很吵很亂,卻每個角落都盈滿煙火氣的平淡生活,那種被愛緊密包裹的溫柔讓他心髒一陣陣發疼。

這場以“新鄰居”為名義的午飯邀約他本該拒絕,但是偏偏,他剛從另外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中逃離,狼狽地躲進自己的隱秘基地。他沉浸在來自親人的刺痛中無法自拔,甚至再度淪陷進當年那個可怕的漩渦,在反複的確認和推翻中,被身體裏死灰複燃的自責慫恿著認定自己真的是那個毀掉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把Happy抱在懷裏,坐在地毯上麻木地發著呆,房間裏的空氣靜得像是死掉了,他甚至一度出現缺氧的幻覺。就在這時,突然響起的門鈴聲震碎了這一切,也把遊魂一樣無根可依的他拖拽回到人間。他看著出現在門外的周赧然和周媽媽,內心突然湧上一種強烈的酸楚和病態的衝動。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就快要患上情感缺失症了,可他分明厭惡極了那個漠然的,對周圍所有的人和事都冷冰冰的自己。

所以他接受了這場邀約,就像一個來自沙漠戈壁極度缺水的拾荒者,迫切地想要從那個與他毫無關聯的家庭中汲取一點有溫度的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