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到底了沒有?”

“還差點,八姐,再放些繩子。”

“這回呢?”

“好了。”葉清歌雙腳終於踏出了招隱堂的圍牆,呼了一口氣,又仰頭看著牆頭上八姐葉清影碩大的身形,說道:“八姐,你不和我一起走麽?”

葉清歌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隻有兩樣東西可以擋住陽光,一樣是雲彩,另一樣就是八姐。

葉清影不知從哪摸出一隻豬蹄放在嘴裏啃著,說道:“不了,闖江湖很累的,我走不動。”

葉清歌將背上背的一口小鍋扶正,又將腰間的菜刀旋了旋,說道:“那成,等老弟學幾樣拿手菜回來燒給你吃。”

葉清影說道:“還吃啥呀,再吃連牆都上不來了。”說著將剩下的豬蹄囫圇個兒地塞進嘴裏,邊嚼邊說道:“葉有後,你真的不去看看新娘子長得什麽樣子麽?據說是天下第一美人哩。”

葉清歌搖頭道:“廚藝未成,何以為家。等我開個天下第一酒樓以後再來娶這個什麽天下第一美人吧。”

葉清影道:“到時候天下第一美人早躺進別人被窩裏了。”接著隨手拋下一副畫軸又道:“葉去病,你的祖師爺忘記拿了。”

葉清歌將畫軸別好,拱手道:“青山不改,綠...”正當要裝模作樣一番忽聽一聲大喝:“哪——裏走!”

葉清歌被唬得一震,菜刀好懸砸腳上,回頭看去,隻見一苗條俏麗的黃影立在眼前,卻是九姐葉清舞。

葉清舞叉著腰問道:“想逃婚離家出走麽?”

葉清歌道:“九姐,爹讓你來拿我的?”

葉清舞擼起袖子說道:“姐陪你一起走。”

葉清歌道:“九姐,江湖上亂得很。”

“我不怕。”

“江湖上流氓多。”

“我正愁嫁不出去。”

“江湖上強盜多。”

“要錢沒有,要色拿走。”

“外麵有很多老鼠和蛇。”

葉清舞立時抱拳道:“十弟,恕不遠送,後會有期。”

這時葉清影又拋下一條青帶說道:“這是媽讓我給你的。”

葉清歌道:“八姐你的東西能不能一次全丟下來?”他將那青衣帶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問道:“這是幹什麽用的?”

葉清影道:“這是爺爺當年征戰沙場出生入死時係在腰間的帶子,可謂是幸運之帶,而且質地堅韌,待你混不下去時,隨地找顆樹一吊即死,無需第二吊,毫無痛苦感...”

葉清歌將帶子係好道:“後麵這句是媽說的還是你說的?”

葉清影道:“是我們母女二人共同的祝福。”

“還有什麽東西要拋下來?”

“沒有了。”

......

車轔轔,馬蕭蕭,身掛黑鍋和菜刀。

車是爛木殘轅拉糞車,馬是幹癟暗鬃雜毛馬。

葉清歌坐在雜毛馬上被晃**得昏昏欲睡,虧得味道濃厚,才使得靈台清醒。

馬車是在高價從鹹陽城外傾腳頭手裏回收的,一來這樣不引人注目,不會被家裏追蹤——誰能想到葉家堂堂十公子會駕糞車逃跑?二來糞與飯息息相關,飯不僅是生命得以延續的基本,也是糞的起源,與自己的身份大為相符。

隻是葉清歌常年不使錢,不懂得糞車的行情,被人狠宰了一刀。那傾腳頭在交易後轉身又購了十輛拉糞車,幹起了專在鹹陽城賣糞車的勾當,隻可惜拉糞車雖多了,葉清歌卻隻有一個,沒幾天買賣就幹黃了。

要說家裏的情況,葉清歌不是不知,他也不是傻子,也知家族破落,急需救世主現身,但是他對拿刀砍人實在是提不起興致來,將人剁得四分五裂之後還不能放在鍋裏煮來吃,搞不好還要惹官司,惹了官司還得東躲西藏,那時就隻能要飯而不能做飯。

人為生而食,葉清歌卻認為自己是為食而生,那伊尹就是廚子出身,做了一輩子飯,當了官之後還是做飯,不僅做飯,還將做飯的道理拿出來治理天下,以五味調和與火候論治出夏之百年盛世,何其壯哉。

葉清歌想,他要是能把廚藝學精,將天下間的招隱堂分舵都改成酒樓,這樣既遠離江湖恩怨,還能振興家族,以後誰要敢惹招隱堂,不給他飯吃。

而且招隱堂輕功舉世無雙,誰家懶得動了,派下人去酒樓招呼一聲,立馬送菜到家,保準新鮮熱乎,還不會灑出一點湯。

想到這葉清歌就大樂。

隻不過葉道玄並不讚同這種曲線救家的行為,但是他常常一麵吃著兒子燒的菜,一麵猛揍兒子,同時挨揍的還有廚子王煥,因為葉道玄認為兒子誤入歧途、搞這邪門歪道全是受王煥啟蒙。

於是葉清歌在逃婚前,鼻青臉腫的王煥就對他說道:“少堂主,人活一世,總得活出點盼頭,找準一個盼頭,一路走下去,準能成。但凡酒樓必有特色才能功成,當然,少堂主你人雖然特色,但是也要保證菜特色,兩個一起特色,酒樓才能特色。我會的,都教給了你,我做的菜並不特色,所以你要出去學特色。”

當時葉清歌就問道:“什麽是特色。”

王煥道:“嶽陽樓的‘粉鵝排蒸荔枝羹’,堪稱天下第一,聽過的人很少,見過的人更少,吃過的人少之又少,因為這道菜二十年來隻做過一次,那一次還是給皇帝做的。這道菜做法極其繁瑣,但是隻要學會了這道菜,那麽萬般皆通,以後沒有什麽難的,這樣你就人菜雙雙特色。”

王煥說完這些話就被葉道玄拉出去家法伺候了,葉清歌看到王煥誠摯而又恐慌的眼神,忽然有種聽臨終遺言的感覺。

所以他決定,他要去學這道菜,建立特色的招隱酒樓。

王煥還有句話讓葉清歌記憶猶新,他說,廚藝也分學院派和自由派,學院派古板拘謹,不通變化,就像妓女眼中行將就木的老學究;而自由派雖說打破常規,但貴在靈動,就像妓女眼中風流倜儻的公子,而粉鵝排蒸荔枝羹,就是自由派巔峰的代表。

葉清歌唯一不理解的是,王煥為什麽非要用妓女來打這個比方,後來才知道,妓女不僅僅有著職業敏感度——可以清晰地劃分出嘔吐與否的界限,還代表著最底層的看法,從而也就代表了百姓的看法。

......

走了一陣,那雜毛馬又停了下來,這一路上走走停停葉清歌已經習慣了,那雜毛馬平常日夜拉糞,沒拉過人,它雖然分不清人和糞的區別,但也能感到今天拉的糞是個能動的,心下就有些不樂意,不樂意就會總停下來歇一歇。

也因此葉清歌走了好幾天,才將將到興元府——常人徒步從鹹陽到興元府也隻用一天。

也虧得這馬走得慢,家裏的追兵都超到了前頭,早出了陝西路。

葉清歌下了馬,任由馬在路旁吃草,自己生起了火,將背上的鍋除下支起,捏碎幹糧灑了進去,待幹糧焦的時候又拿出一堆瓶瓶罐罐來,挑出鹽伴入,一鍋焦飯就出來了。

所謂焦飯,就是鍋巴。

葉清歌“嘎嘣嘎嘣”嚼著鍋巴,見馬也不吃草了,瞪著大眼睛盯著他,葉清歌哈哈一笑,抓起一把鍋巴扔給了馬,那馬把大長臉供在地上,將鍋巴都吸了進去,嚼了幾嚼,發現太鹹了,很是不高興,打了個響鼻,撒開蹄子就跑。

葉清歌大為興奮,好不容易見這雜毛馬肯像馬一樣地跑,忙拎起鍋子幾步攆過,翻身躍上馬背。

葉清歌隻覺長風迎麵,心下舒爽,拍了拍馬頭道:“以後你就叫鍋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