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我在路邊攔下一輛TAXI,直奔星城的汽車東站,雖然坐火車回老家更便宜,但坐汽車更快。

車子開出好長一段路我才突然意識到,就算我現在立刻見到外婆,見到黃醫生,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我開始哭,確切說我都沒力氣哭了,隻是任由眼淚不受控製地淌下來。我用右手狠狠抹了一把,手背濕了,我又用左手去抹,然後左手的手背也濕了,接著我開始用手臂,我就那麽反複得兒笨拙得抹著臉上的眼淚,除此之外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小妹,你……沒事吧?”前麵的司機有些擔心。

“沒事。”我捏了一把鼻子,“師傅麻煩你快點開啊。”

二十分鍾後我趕到汽車東站的售票廳,唯一還開放的長途車售票窗口前麵排著一條很長的隊伍,目測至少有五十個人。我很擔心會趕不上末班車,咬了咬牙,埋頭插隊了。這是我第一次插隊,結果輕易就失敗了。

一個中年大嬸氣勢洶洶地逮住了我,劈頭蓋臉罵過來:“唉你這小姑娘怎麽回事啊?你這是插隊啊。”

“對不起我是真的有急事……”

“有多急啊?急著投胎啊?”大嬸不怕事大,吆喝著嗓門喊起來,“這麽晚了還趕過來坐車的人誰不是有急事啊?就你金貴嗬,就你時間耽誤不起嗬。虧你還是讀過書的年輕人,素質都被狗吃了,你爸媽沒教過你怎麽排隊嗎?我真替你害臊!”

“對不起對不起……”圍過來看戲的人越來越多,我實在扛不住了,灰頭土臉地跑走了。

我躲進廁所,在眼淚出來前用冷水衝了一把臉。

沒事,沒事的,別管她怎麽說,一會就跟什麽都沒發生過繼續去排隊,抓緊一點應該趕得上。

我努力做好心理建設,鼓起勇氣走出廁所,卻愣住了。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人影,是個穿著黑色皮夾克的消瘦中年男人,正雙手插袋,微微駝背。

他是我的舅舅,那個利用外婆騙我的王八蛋。

自從出獄後他就一直保持著光頭,整張臉由於縱欲過度而提前衰老,雙眼無神,不說話的時候顯得麻木不仁,如果不了解他的人,會覺得他有些憨實,甚至是可憐。正是這張臉,當他痛哭流涕的時候,騙過了我這個外甥女。

憤怒和驚詫還在萌芽階段,雙腳就不由自主邁出去。跟著那個抖抖索索的匆忙背影,我離開了售票廳,踏入星城的繁華夜色。

舅舅站在路邊左右看看,然後過了一個人行道,他沒有搭車,兀自走著。我心驚膽戰地跟蹤著他,心中有太多的疑問:他為什麽會來星城?現在要去哪?那些錢他都用來做什麽呢?

我必須搞清楚這些。

跟蹤持續了大約二十分鍾,中途他開機打了一次電話馬上關機,在報刊亭買了一包煙。大概是做賊心虛,一路上他還是習慣了四處張望,本能地防範著什麽,我極為小心地保持著安全距離,他沒有發現我。

二十分鍾後,舅舅走進一個老舊的跳蚤市場,我立刻跟進去。這是一個由很多雜貨小店組成的大迷宮,我穿梭在其中,感受著各種人異樣的目光,像是一條誤入了陌生地帶的魚,莫名的驚慌和恐懼讓我微微窒息。

很快我穿過這片市場,舅舅的身影轉入了一個很隱蔽的弄堂。我有些害怕,但還是咬牙跟上了。弄堂幽深而昏暗,我磕磕碰碰地摸索著,終於看到了前方的一束光。

那是一扇虛掩著的大門,裏麵隱約傳來聲音。越靠近,就越能感覺到門後麵的人聲鼎沸和烏煙瘴氣。

其實我已經猜到了,根本沒什麽懸念,舅舅會去的地方隻有一個——地下賭場。

僅剩的理智克製著我體內的憤怒,我站在門外,透過門縫窺探,舅舅早已經變了一個人,他紅光滿麵,異常興奮地擠進一張十多人的撲克桌。兩個老賭友見他打趣道:“喲這不是老謝麽,怎麽?上次還沒輸夠啊哈哈?”

“不就是錢嗎,爺有得是。”舅舅掏出一遝錢扔到桌上,點煙的空當,立刻有人給他搬來一張椅子,他翹著二郎腿坐下,一副開賭的架勢。

“你就吹吧,八成又是去騙哪家親戚了吧。我就納悶了,哪個缺心眼的還能被你這種人得手啊。”

“去你媽的,騙得到是爺本事,少廢話,今晚老子是來贏錢的!”

“行行行,你有錢你說了算。”

真諷刺啊,就在幾個小時前我還對著越澤大吼大叫,罵他是我見過最惡心的人。現在我要收回這句話了,跟眼前這個敗類相比,越澤簡直善良可愛的就像天使!

我永遠也不會再原諒他了。不,應該說,我艾七喜會永遠記恨他,詛咒他!不單單是因為他欺騙了我,更因為他居然利用自己的母親、也就是我外婆危在旦夕的生命來做欺騙的籌碼,得逞後他還誇誇其談把這當成一種炫耀的資本!

我推門而入。

這並沒有引起多大的反應,大家繼續沉浸在賭博的世界中。隻有舅舅敏感地抬起了頭,並看向門口。下一秒,他手中的撲克牌掉落在地,臉色瞬息萬變。直到我走到他跟前時他還是沒有找到適合的表情來麵對。

“七、七喜……你怎麽在這呀?”

“我怎麽在這,我怎麽在這?!”我咬牙切齒地重複著他的話,“謝建國,我他媽倒要問問,你怎麽在這?”

“我,那個……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就來這找個朋友。”

“你還想騙我到什麽時候?!”我抓起桌上押著的錢朝他臉上摔過去,“你的良心都給狗吃了嗎?這些日子我起早貪黑賺來的辛苦錢就是被你在這裏給揮霍掉,外婆躺在醫院兩個月無人照料就快要被丟大街上了你卻跑來這裏賭錢!”

“不是,七喜你聽舅舅解釋……”賭場安靜下來,所有知情的不知情的人都看好戲似的瞧過來。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喲,老謝,這是你外甥女啊,長得不錯嘛?幹脆把她騙到桑拿城去吧,以後就不愁沒錢輸了哈哈……”

舅舅臉色掛不住了,想拉我出去,我激動地掙開:“鬆手,謝建國,你不要碰我!”

“七喜,我這、這不是想多贏點錢給你外婆治病嗎?”他還在狡辯。

“治病?!”我的天靈蓋幾乎要被一股熱血給衝開,“要不是今天黃醫生給我打電話,我都不知道外婆兩個月沒人管了!而且她根本沒做手術,你憑空捏造的手術費,我看都拿來這裏賭掉了吧!”

我越說越氣:“謝建國,你還是個男人嗎?大半輩子一事無成,逼走舅媽表姐,氣死外公,好好一個家都給你毀了,現在你連外婆都不放過,還拿她的病來騙我!你就不怕她真的死了嗎?!”

“滾開。”謝建國用力一推,我差一點跌倒。男人終於原形畢露,“死就死唄,早死早超生。老子就騙你怎麽著,誰叫你蠢啊。還有,你他媽有什麽資格說我,你家那點破事也好不到哪去。”

我一怔。

謝建國冷笑起來,“你以為你媽又是什麽好貨?成天在外麵亂搞,現在好了,終於把你爸盼死了,可以名正言順在外麵找男人了。還有你爸,生前就是個窩囊廢受氣包,綠帽子都戴了多少年……對了,要不你趕緊去問問你媽,看看你到底是她跟誰生下的野種,說不定你的親生父親是哪個大款呢,到時候有錢了可別忘記借舅舅一點……”

“住口!”

我衝上去給了他一耳光,並且毫不猶豫地朝他醜陋的嘴臉上吐了一口痰。他可以指責我媽,因為我對她的恨並不比對舅舅的少,但我不允許他侮辱我爸。

舅舅一把抹掉口水,瞬間惱羞成怒,他狠狠一巴掌過來,我伸手去擋,整個人都被扇倒在地,他立刻衝上來揪住我的頭發,在地上拖拽,用腳踢我。

長這麽大,我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粗暴地毆打。如果爸爸還在,一定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可是爸爸不在了,沒人來救我。意識到這點後我陷入了絕望,本能地雙手護著頭,狼狽地尖叫著。

“你算什麽東西?你個婊子!雜種!”舅舅沒有停手,他一邊辱罵,一邊用腳踩我,我放棄站起來,蜷縮成一團。

不知道肩和背被踩了幾腳,舅舅的動作突然停下。

我抬頭,發現一個微微逆光的身影正擋在眼前。兩秒後,他蹲下來,將我輕輕抱起,是溫柔的公主抱。這一次我終於看清楚了他的臉,是蘇小晨。可該死的是,有那麽一瞬間我竟然誤以為他是越澤,實在是因為,此刻他臉上的陰鬱是我所不曾見過的,這根本不是我認識的那個純粹幹淨的大男生。

蘇小晨沒有要放下我的意思,一直抱著。之前還在踢打我的舅舅,已經被兩個男人製服在地,他們看起來像是地下賭場的保鏢。

蘇小晨低頭看了我一眼:“你還好嗎?”

我點點頭:“我沒事……”

他稍微放心了一點,再次抬頭時,眼神變得鋒利:“你剛用哪隻腳踢她的?”

被摁在地上的舅舅喘著粗氣,沒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

“哪隻腳?”蘇小晨聲音冷了一分。

舅舅隻好回答:“右腳……”

“抓她頭發的是哪隻手?”

“右、不!左、左手。”

“把他的右腳和左手廢了。”蘇小晨麵無表情。這時用膝蓋壓住舅舅的一個男人立刻從胸口掏出一把短刀,架在了舅舅的左手上。

舅舅麵色死灰,拚命掙紮:“誤會啊!這都是誤會!七喜,你幫舅舅幫我求求這位少爺,是我該死,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我知道錯了……七喜,就算你不管我,也要想一想外婆啊,我是她兒子,我還要給她養老送終,我要是殘了,以後誰來管她啊……”

兩名保鏢看著蘇小晨,隻等他一聲令下。蘇小晨再次低頭看向我,眼神溫柔又心疼,他在征詢我的意見。

差一點,“廢了他”三個字就脫口而出,天知道我有多麽恨他。可是如果舅舅有個三長兩短,外婆一定會心碎的,不管怎麽說,他畢竟是外婆的兒子。他遲早會遭到報應,但不應該由我這個外甥女來做。

我疲憊地閉上眼:“算了,帶我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他。”

蘇小晨明白我的意思:“教訓他一頓,扔出去。”說完他抱著我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