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越澤拒絕去醫院,就在樓下小診所縫了幾針,然後向公司請了一星期的事假在家待著。

我也沒去大學上課了,每天在家照顧他,給他做飯洗衣掃地,換紗布和藥水。絕大部分時間他都是沉默的,對於那晚的事也絕口不提。

第三次給他換藥時我終於忍不住了,我的第一個問題就白癡得應該一頭撞死:“這麽深的口子,被什麽東西傷的啊?”

“水果刀。”他聲音很沉。

“是阮修傑嗎?那晚是他對你……”話到這又吞回去,其實我早知道了。

越澤淡淡地看我一眼:“去給我煮杯咖啡吧。”

我不動,深埋著頭,肩膀卻忍不住顫抖。我努力不哭,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愧疚。可我畢竟不是我媽,不是那種犯了錯還能理直氣壯把錯推給別人的強大又無恥的女人。

“快去吧。”他俯身,輕輕撥了下我亂糟糟的劉海,聲音裏透著無奈。他很少會對我這麽溫柔的,算不算原諒的意思?想到這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我趕緊起身衝進了廚房,煮咖啡的十多分鍾裏,我又把自己默默詛咒了幾十遍。

兩天後,我抽空回了一趟學校。

據說學校領導會突擊檢查,所以偷偷在外麵租房的大學生們都火速趕回到了宿舍,我和王璿璿也不例外。

那晚我們被迫睡回硬邦邦的木板床,還要強忍著許夢蕾那朵千年奇葩的荼毒,出乎意料的是當晚並沒有人來檢查,我和王璿璿都睡不著,便在黑暗裏聊起天來。

王璿璿不停地跟我說她和阮修傑在一起的事,說他如何喜歡自己,有時候很溫柔,有時候很霸道,有時候又任性得像個小男孩,讓她又愛又恨欲罷不能。

我雙手枕頭,想象著王璿璿說這些話時臉上洋溢的幸福,更加不敢把那晚越澤受傷的事情告訴她了。更該死的是,當她問我有沒有在聽時,我還慌張地應道:“王璿璿,真嫉妒你呀,有個這麽好的男朋友。”

“哈哈,盡情地嫉妒吧,千萬別憋壞了。”王璿璿更得意了。

被完全無視的許夢蕾酸溜溜地插話了:“切,我聽著覺得也不怎麽樣嘛。我最近交的這個男朋友,絕對甩他幾條街,改天帶給你們瞧瞧……”

“真的呀?昨天我在校門口看到一輛蘭博基尼,該不會就是你男朋友的車吧?”王璿璿誇張地喊起來。

“對,就是他的。”這種一聽就是鬼扯的話她居然也敢接。

“哇塞!好厲害喔!”王璿璿操起台灣腔,“可是人家不明白耶,你男朋友都那麽有錢了,他怎麽還忍心讓你天天睡宿舍用五毛錢一片的姨媽巾呀……”

我捧腹大笑,差點滾下床。

第二天星期六,我回到越澤的家,正準備收拾東西出門給蘇小晨補習,他卻提前打來電話告知我不用去了。電話那邊他一改往常的調侃,語氣有些急迫:“七喜姐,今天你不用來家教了,我這邊……出了點事。”

“怎麽,是不是又欺騙了哪個小姑娘的純真感情?”

“我這會沒心情開玩笑……”那邊有些生氣。

“好啦不逗你啦,發生什麽事啦?跟姐說說。”

“一時半會說不清楚,總之先這樣吧,再聯係。”

電話匆匆收了線,我舉著手機有點茫然地傻站著。虧我還好不容易洗了個頭,結果得知不用出門了,這感覺真難受啊。

全程旁聽的越澤沒有放過落井下石的機會:“怎麽,被你那富二代小男友放鴿子呢?”

“關你哪門子事兒啊!再說呢,我要真有個富二代男朋友,我還成天在這看你臉色?”見他主動調侃,我也凶起來,不再因為之前的愧疚而小心翼翼。本以為他會不帶髒字地回擊我,誰知他隻是端著咖啡杯倚在房門口不鹹不淡地看著我。

直覺告訴我,他今天心情不錯。本以為他會說出什麽好聽的話,結果他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既然大家都很閑,不如下午給家裏來一次大掃除。”

“不要!”我立刻拒絕,“每天都要洗衣做飯伺候你,還嫌老娘不夠累啊?”

“你現在是我的合法妻子,老婆顧家,老公賺錢,不是天經地義嗎?”

“我看你不僅是渣男,還是直男癌晚期啊!”我瞪他一眼,其實心裏高興著,我曾一度以為他永遠不會跟我這麽歡樂地鬥嘴了,“誰說女人就應該顧家了,女人就不能出去賺錢啊?”

“那好。”他微笑,“你下午家教時薪多少?我照付總可以了吧。”

“早說嘛,有錢萬事好商量。”我露出賊兮兮的笑。

說到大掃除,我可是相當有經驗,當然這算不上什麽值得炫耀的事。

小時候我媽從不做家務,她每天的安排一般是這樣:花一上午時間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我姐。下午再去逛街購物,或者去麻將館輸錢。晚上一回到家便開始找我爸吵架,理由大同小異,無非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媽對吵架可謂全情投入,用盡平生所學,每次都絞盡腦汁變著法子羞辱我爸,家裏能摔碎的東西無一幸免,最誇張的一段時間我們家的鍋碗瓢盆全換成了鋁製品,方便她反複摔。至於我爸呢,一開始會象征性地爭辯幾句,最後索性坐在沙發上抽悶煙,一根接一根。

“抽抽抽,就知道抽,抽死你個窩囊廢!”記憶中,我媽最喜歡重複的就是這一句,咬牙切齒,指著她丈夫的鼻子惡狠狠地說出來。

說完這句話她便生氣地奪門而出,然後理直氣壯地跑去外麵找她的情人,我猜。

她走後,這個狼藉不堪的家便隻能由我來收拾殘局,那時我特別痛恨他們,我爸我媽都恨,恨不得他們通通去死。誰知後來我爸真的死了,我媽如願以償地離開了這個名存實亡的破碎家庭,她再沒管過我,我也不需要她管。

我一直想證明,沒有她,我會活得更好。

雖然回憶不是很愉快,但好在今天這場大掃除還是積極陽光充滿正能量的。越澤的傷還沒好,我不讓他沾水,就讓他負責一些簡單的房間整理,哪怕這樣,他還笨手笨腳。我看不下去了,直接讓他滾去休息。

越澤有些過意不去:“這樣吧,晚餐我叫外賣,你別做了。”

我嘖嘖稱奇:“想不到啊,就算是禽獸,偶爾也會講出一兩句人話。”

“我一直想講人話的,怕你聽不懂。”

“看招!”我一塊濕抹布扔過去,他輕鬆接住,水卻濺了一臉,我哈哈大笑。

晚飯我吃的是肉汁拌飯,小時候我最愛吃的就是外婆為我做的湯拌飯,她做的菜都會留湯,我就喜歡將那些菜湯倒進白米飯裏,油膩膩的湯汁將飯攪拌得黏稠香甜,我能一口氣吃兩大碗。現在,手中這碗鹵肉飯,讓我想起了童年的味道。

“吃這種拌飯對胃不好,也不利於吸收。”越澤吃的是廣式燒鵝飯,正在喝啤酒。

“一邊吃飯一邊喝酒對身體更不好。”我反擊道。

越澤給哽到了,無奈地笑笑:“我是在關心你,你不領情就算了,還要找架吵。你要這樣,以後會嫁不出去的。”

“承蒙關心,追我的人多著呢!”我這句話明顯底氣不足,埋頭往死裏扒飯。

越澤不再講話。

過了一會,他忽然抬起頭,正色道:“七喜。”

“幹嗎?要倒水自己去。”

“你欠阮修傑的錢,那晚我已經幫你還了。”

我一怔,難不成那晚他們是在為了這件事吵架?

“以後如果還需要錢,我會借你,也不會再問原因。”第一次,我在他眼神中看到了冷淡之外的光澤,盡管它依然被一層憂鬱的霧氣籠罩,讓人無法確定是不是溫柔與愛意,但沒關係,我已經很滿足了。

鼻子忽然有點酸,我低下頭:“外婆。”

“什麽?”越澤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要錢做什麽嗎?”我抹了抹嘴,“是因為我外婆,她現在還躺在老家的醫院,要做手術,舅舅說手術費和一係列康複醫療費很貴……小學六年級之前我一直都是外婆帶大的,她很和藹,對我很好,從不重男輕女。她現在在醫院肯定過得不好,我每天都很想她,幾次要回去又忍下來了……”我變得語無倫次,像個三歲小孩那樣連講清楚一件事情都牽強極了,我隻想哭。

越澤沒插嘴,一直聽著。

“……所以,很對不起。”我想我是瘋了,為什麽要在這種時候說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啊,大概我隻能趁著自己脆弱的時候才能卸下虛張聲勢的偽裝坦誠相對吧。

我抬起頭,正視他的眼睛:“越澤,我是說真的,無論是你的傷,還是這些天裏給你造成的麻煩,都挺對不起的。其實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說這些,我並不是個白眼狼,你對我的好對我的照顧我都清楚。我也不是故意要給你添亂。我隻是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你,我們天天朝夕相處可我對你一無所知,這對於一個女孩來說是很沒有安全感的事情,我一沒安全感就會胡思亂想,就會莫名其妙……”

“艾七喜。”他打斷我,嘴唇微張,明顯在醞釀什麽。

世界在那一秒失去了聲音,我甚至有一種錯覺,自己眼眶中的淚水也停下了旋轉。時間定格的那一刻,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再遙遠,隻有一張飯桌。天知道,這一刻我等了多久。

“你,該去工作了。”

我感覺自己微笑著臉就那麽僵住了,不知道是繼續保持微笑,還是迅速收回。換平時我肯定能立刻轉移話題,或者抖個機靈,這事就過去了。可這一刻我不行,我感覺做什麽都不對。於是我隻好幹巴巴地攪拌著碗裏的飯。

越澤也察覺到氣氛的微妙轉變,他淡淡補充:“你不是說今晚要去一家清吧駐唱嗎,我沒記錯吧?”

“是的。”我垂下眼簾,擠出一個笑。

“我開車送你。”

“那,你要順便去坐坐嗎?那地方還不錯的。”我再次期許地看向他,其實我更想說的是我唱歌挺好聽的。

“晚上還約了客戶,改天吧。”

“OK,下次唄。”我急忙揮揮手,生怕被他聽出語氣中的失落。

窗簾靜靜舞動起來,外麵刮起了不小的風,掛在陽台上的空衣架“吧嗒”地碰撞著,一下一下,像是敲打在我的心裏的擺鍾。原本溫存美好的時間,突然間就變得有些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