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越澤相當生氣,洗澡出來時浴室裏的沐浴乳瞬間少了大半瓶,我當時真想問一問他,你是濕身了還是失身了,至於嗎?

下午我倆一起出門,他麵無表情地啟動汽車,一腳油門後飛快地跳到了三檔,再是五檔,一路上玩兒命地超著車,我的小心肝差點沒被甩出窗。

“老公,你慢點,我錯了嘛。別生氣啦。要不……我給你唱首歌?”我一邊拍手一邊唱,“有三隻小熊,住在一起。熊爸爸,熊媽媽,熊寶寶。熊爸爸胖胖的,熊媽媽很苗條,熊寶寶非常可愛,嗚呼嗚呼好棒喲……”

“少來這套,聽好了!今晚下班回來前我要看到西裝幹幹淨淨平平整整地掛在衣櫥裏。不然有你好看。”他板著臉,一腳刹車猛踩了下去,我整個人往前一撲隻差沒當場磕在擋風玻璃上。

“到了。”

“越澤你個王八蛋,溫柔點會死啊。”我顧不上揉額頭,拽著包罵罵咧咧下了車。他飛快地將車開走,留下一陣嗆人的尾氣。

說起當家教這份工作,還真得感謝越澤。

那個能融化人的酷熱下午,他順利把我從城管手中救走後,還大方地開車陪我繞遍了星城所有請得起家教的別墅區,直到我將傳單發完。那會我早被他迷得七葷八素,全然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空調車上跟他侃侃而談,談人生,談理想,談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談人文關懷世界和平。每次到點了都是極不情願地下車,匆匆將傳單塞進鐵門旁的牛奶箱裏,再跑回車上邊吹空調邊看帥哥。

第二天我就將此事拋之腦後,誰能想到半個月後竟然真有人打來了谘詢電話。

“請問是艾博士嗎?”是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當時是一堂必修課。我正躲在教室後排吃早飯,綠豆汁差點一口噴到了前麵同學的後腦勺上。我忙說是、是,我是艾博士。聽到“博士”兩字後身旁的王璿璿“噗”一口可樂噴在前麵同學的後腦勺上。

“您現在是兼職給高中生當家庭教師吧?”那邊又問。

“是的是的。”

“我孩子今年高二,想請您補習高二英語可以嗎?聽說您英語過了八級。”

“沒……完全沒問題。”

當晚我特意去網上下了相關資料溫習,死活啃下了幾百個早忘得一幹二淨的常用單詞。不過哪怕是這樣,王璿璿還是奚落我說:“以你這樣的水準會被家長直接轟出來吧,我建議你明天打扮得漂亮點,這樣說不定孩子他爸會考慮留你吃晚飯。”

我一枕頭丟過去:“王璿璿我去你妹夫表二舅的,老娘賣藝不賣身。”

第二天,我準時趕往雇主家。

這家人住在沿江一帶的私人別墅區,這地段的房價我略有所聞,貴得離譜,普通人努力十年也就夠買一廁所。一想到這我更心虛了,站在鐵門外老半天不敢摁門鈴,最終還是院子裏的保姆發現我,熱情地將我領進屋,端茶又倒水。我快速環視,房子是歐式複古風的裝修,三層複式樓,大廳堂裏的水晶吊燈和巨大壁爐顯得奢華貴氣。

唯一不協調的是壁爐左邊一副巨大的投影屏,被連接著遊戲機的投影儀投射出一幅相當血腥的動態畫麵——拿著殺豬刀的肌肉**正在戰場上野蠻地屠殺士兵。很快,我循著聲音找到了遊戲機的主人,一個清秀的少年盤腿弓坐在榻榻米上,套著寬大T恤和牛仔褲的身體略顯單薄,旁邊放著一瓶冰鎮啤酒和幾袋零食,從背影看酷似《死亡筆記》裏的L。我心想這就是我要輔導的高中生了,立馬熱切地打招呼:“嗨,你好。”

他懶懶地回頭看向我。

首先驚豔我的是那讓護膚品專櫃的售貨小姐都自慚形穢的好皮膚,濃密修長的睫毛下是一雙特別清透的眼睛,臉蛋又小又尖,不苟言笑,但還是能看到淡淡的酒窩,乍一看竟然有些像鹿晗。他傲慢地眯起眼,隨手將茶幾上的幾張英語試卷丟到我腳下。

“下午五點前給我做完,三百塊。”

“等,等等……”我糊塗了,“我是來當家教的,你媽呢?昨天電話裏約我的……”

“我媽早死了,昨天給你打電話的是我保姆。我爸回家之前給我做完,然後拿錢滾蛋。”他語氣中的不耐煩又添了一倍,轉身繼續投入遊戲中。這時屏幕上的畫麵是主角將一個小卒子的脖子扭斷的血腥特寫,這也正是我心中的想法,眼下我恨不能立刻把這死小孩給生吞活剝了。

但我很快冷靜了下來。

三百塊啊,幾張簡單的高中英語試卷而已。艾七喜,何樂而不為呢?從小我就深刻明白一個道理,人不能跟錢過不去。有句俗話說得好,男人之所以紳士是因為你長得不夠美,女人之所以矜持是因為你砸的錢不夠多。所以哪怕給你錢的是一個小你幾歲卻臭屁得像你大爺的小屁孩,那又怎樣?

我努力平複情緒,克製住抄凳子砸他腦門的衝動,攤開了試卷。

剛要下筆,這臭屁小孩卻突然哇哇大叫,遊戲手柄扔出好遠,一把撲過來抱住了我那不怎麽秀氣的小粗腿:“蟑螂,蟑螂!王阿姨,快來啊……”他臉上的表情真是比什麽造作偶像劇裏的女主角都來得誇張,眼淚眼看快要飆出來了,之前那股臭屁勁也全然不見了。

我幸災樂禍地喊道:“呀,都爬你腳上來了……好快,已經到屁股了……快鑽到你褲腿了……”

“啊,救命啊……王阿姨,快來救我啊……”小正太哀嚎著,同時死死抱住我的小腿還有往大腿上蹭的架勢。關鍵時刻我高抬貴腳踹開了他,拿起試卷“啪”的一下拍住了那隻蟑螂兄弟,然後將其揉成了一個紙團。

他這才安靜下來,不可思議地盯著我。我瀟灑地將紙團扔到他腳下,他哆嗦著又爬開好遠。

“連隻蟑螂都怕,下輩子投胎做女人吧。”在做出這一係列的羞辱動作後我明白自己是打算炒老板魷魚了,果斷收拾東西。走前還不禁在心中感慨一句:艾七喜你真是活該,人窮就算了,誌氣還那麽高幹啥啊?

“等下,你,你……我……”他還驚魂未定。

“還有,姐是家庭教師,不是作業代寫機。賣藝不賣身,OK?”我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揚長而去。

本以為事情告一段落,誰知幾星期後那個號碼再次打過來。我真怕人家是來追殺自己的,猶豫半天還是接了,這次是一個聲音憨厚的中年男人:“請問,您是艾七喜艾博士嗎?”

“你好,有何貴幹?”第二次被人喊博士我已經十分從容。

“嗬嗬,是這樣的,最近我想給兒子請個家教,那崽子點名要找您。說是之前您來過一次,他很滿意,所以想……”

“哎喲你看真不巧,我最近正忙著出版一本學術作品呢,手下帶的研究生又多,這時間方麵可能……”

“酬勞的話,按一小時三百算,您看合適嗎?”

“我覺得您家孩子的功課太糟了,必須立刻補習。”

事情就是這樣。

轉眼,我又回到這所高級別墅的屋外。這次出門前我還故意找了一副看上去很有文化的黑框眼鏡戴上。第二次摁下門鈴心情特別忐忑,來開門的還是上次的保姆,進屋後我卻沒見到電話裏的那位“父親”。

倒是一眼就見到那個好看卻臭屁的死小孩。有些日子不見,他劉海又長了很多,皮膚還是那麽白淨細膩,嫩得能掐出水來。他放下遊戲的遙控手柄,不懷好意地朝我笑了笑,我背脊一陣發怵,轉身想逃。

“喂,喂!你等下。”他喊住,“這次是真的。我爸非得給我請家教,我就想到了你。”

“那你爸人呢?我要跟他談談。”我狐疑地四下張望,生怕有陷阱。

“本來是要等你過來的,不過剛有急事又出門了。錢的話,我可以先給。”他說完頗有少爺範地打了個響指,身後的保姆上前遞上一個信封,我接過粗略數了下,一見到十多張紅彤彤的百元大鈔,心情立馬愉悅了不少,心想管它三七二十一糊弄過去再說吧。

保姆走後,我們找了張桌子並肩坐下。

“課上到哪裏呢?你怎麽一點筆記都沒做?”我翻開英語課本才發現裏麵幾乎是新的。

“嗯,課都沒上過幾節。”他側身伏在桌上,撐起下巴懶散地打量我。

我避開他的目光,幹咳兩聲:“這樣吧,我們從第一篇課文開始。老師我先把文章念……”

“你都不問我的名字?真沒禮貌。”他有些傲慢地挑了下眉毛,又開始擺臭臉了。

“對喔,你叫什麽?”我漫不經心地翻著課本。

“蘇小晨。你呢?”

“艾七喜。你明知道,傳單上寫著。”

“哈哈,有意思。我還以為那是你的筆名。中文係的人不是都寫小說嗎,會有筆名什麽的吧。”

“如果你是寫小說的,會給自己取個這麽傻缺的筆名嗎?!”提到這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這是我那沒文化的老爸取的,謝謝。”

“哈哈,你爸真有意思。替我向他問好。”

“喔,他六年前車禍死了,有機會你自己去找他吧。”

剛炒熱點的氣氛瞬間轉冷,我繼續自顧自地翻著課本。不多久,少年主動打破沉默:“喂,我說,你會玩遊戲嗎?”

“會啊。”

“都會什麽?”

“連連看、對對碰、泡泡龍、鬥地主……”

“除了這些呢?有沒有不那麽弱智的……”

“有啊,植物大戰僵屍。”

“呃……”他欠了下身,換隻手撐著下巴繼續看我,“算了,當我沒問。那你到底還會些什麽呀?”

“我會……等等,我是來給你輔導英語的,不是陪你解悶的?”

“這樣吧,你陪我去看電影。”他完全無視了我的不滿。

“喂,小屁孩你要我說幾遍啊,姐姐是來幫你輔導英語……”

“工錢的話,我再多付一份給你咯。”

我深吸一口氣,摸出手機看了看:“現在去的話,應該還趕得及看下午場。”老實說,有時候我真恨自己這麽沒出息,若早出生一百年肯定是個喪權辱國的大漢奸。但轉念一想,陪一個迷人的小正太看電影還能拿錢,何樂而不為呢?

協議很快敲定。

蘇小晨先帶我去了書房躲過保姆的視線,我倆再溜到後院翻圍牆,最後直奔電影院。進影院前他還很細心地給我買了一支冰激淩,又要了一桶爆米花。心花怒放之際我更加堅信了一點,這小子在學校絕對不缺女朋友,撩妹技能滿分啊。

日後回想,那應該是我跟蘇小晨看過的唯一一場電影。原本應該是挺開心難忘的一件事,卻像一陣風,打了一個旋兒就遙遠到再也無法觸摸了。那場電影放了什麽內容我也早已忘得一幹二淨,唯一記得的是,黑暗中當我笑得快要岔氣時,蘇小晨突然很害羞地說:“對了,七喜姐,那天蟑螂的事情你不要告訴其他人啊。”

男孩卸下驕傲的鎧甲,回到一個十七歲少年應有的青澀模樣。他喊七喜姐的時候讓我有點兒措手不及。我愣了下,抓起一顆爆米花扔向他的腦袋:“傻啊,我都不認識你的朋友,我跟誰說去?”

他摸摸頭,靦腆地笑了:“也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