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顧星河後悔了。

長這麽大,他頭一次上同學家做客,還是一個女同學家裏。鹿央一開始隻說找個地方躲雨,走到小區樓下開始在小背包裏翻鑰匙時,顧星河才隱約感覺到不對。

他想走,可轉念一想,自己又能去哪兒呢?

三嬸還在氣頭上,他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大伯和二叔不方便收留他,隻剩下小叔。問題是去年他才在小叔家住了一年,光是想到小叔那掩飾不住的嫌棄神色,他就情願去網吧過夜,但就算是去網吧通宵也要等到晚上,先在鹿央家歇一會兒腳,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他跟著女孩進門,微微吃驚。

非常小的一室一廳公寓,老式裝修,家具簡陋,唯一不錯的地方是客廳東麵的落地窗陽台。屋子雖然寒酸,但窗明幾淨,幹淨整潔,看得出經常整理和打掃。誰能想到,家境富裕的鹿央會住在這種地方。

鹿央從鞋櫃裏拿出一雙幹淨的居家拖鞋給顧星河穿上,便回房換衣服了。顧星河很不自在地站在客廳中央,頭發絲上的雨水一滴接一滴地砸落在腳邊的木地板上,很快地板就濕了一小片。

“久等嘍。”鹿央穿著一套粉藍色的哆啦A夢睡衣走出來。睡衣很大,女孩又光著腳丫,整個人顯得特別瘦小,像一個早熟的小女孩。

“擦一下頭發,別感冒了。”鹿央把一條幹毛巾扔給顧星河,見他有些猶豫,淡淡解釋道,“毛巾不是我的啦,我爸的。”

顧星河的臉色更陰沉了。

鹿央被他的樣子逗笑了:“別擔心,他早沒住這兒了。”

顧星河糊塗了。

鹿央掏出橡皮筋,將形狀亂掉的短發紮成一個短馬尾:“我媽還在的時候,一家三口就擠在這間小屋裏,那時候爸爸在一家廣告公司當設計師,朝九晚五,賺的錢剛夠還房貸和日常開銷。他下班回家了,我們就在客廳吃飯。飯桌是一張折疊桌,大概……”鹿央張開雙手認真地比畫,“這麽寬,吃完飯就給我寫作業,寫完作業就把它收起來,因為客廳就這麽大。”

鹿央走到客廳中央,在那張老式的棕色硬沙發上坐下:“這是一張沙發床,往後一推就可以攤開。晚上我爸就睡這兒,我跟我媽睡房間。房間的隔音效果很差,半夜我爸打呼嚕,我在房間聽得一清二楚。別人睡不著都是數綿羊,我睡不著就數我爸的呼嚕聲。那時我爸有一輛二手大眾,平時開得少,嫌油貴,但是每逢星期天都會開車帶我們去踏青。我爸上大學的時候特別喜歡油畫,他的偶像是莫奈,工作了也堅持每周去郊區寫生。那時候我跟我媽總是搶副駕駛的位置,後來就約好了,去的時候我坐,回來的時候她坐。”

女孩撇撇嘴,嘴角浮起一絲苦澀:“後來我媽腎衰竭,我爸四處借錢,可是大家都知道這病是無底洞,不肯借。我爸把二手車賣了根本不夠用,想把房子也賣了,我媽死活不肯,說什麽一定要有個家,後來沒多久她就走了。再後來我爸辭職創業,賺了很多錢,他換了新房,換了新車,可能還換了新女人吧,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顧星河看著鹿央,不知該說些什麽。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幹嗎還住在這兒?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好像隻有待在這兒,我才睡得著,才覺得安全,跟你沒事就喜歡玩魔方一樣。”女孩歪頭一笑,咂了咂嘴,“可能咱們都是膽小鬼吧。膽小鬼跟膽小鬼的氣味是一樣的,所以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這隻薩摩耶好親切啊。”

“天啊!我都在講些什麽……”鹿央一副受不了自己的樣子,從沙發上跳起來,“這雨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了,要不,你去洗個澡唄?”

“不用。”

“那……吃點東西?”

“不用。”

“不行,洗澡跟吃東西二選一!”

“……吃東西。”

“這才乖嘛,等我一下。”

鹿央高興地走進廚房,裏麵立刻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響。

顧星河在沙發上坐下,眼前是一台老式的一字形立櫃,櫃子上擺著一台笨重的老款長虹彩電。牆角斜放著一個書架,上麵擺著一些設計類的舊雜誌,最上層有一個很大的透明玻璃瓶,裏麵堆滿了五顏六色的千紙鶴和五角星,旁邊還有三個小盆栽,種著茂密又青翠的多肉植物。

最左邊的位置擺著一個相框,裏麵是一張三人全家福。照片是90年代老式照相館的拍攝風格,簡單的攝影棚裏,背景是印著北京天安門的幕布,媽媽留著中短的卷發,穿著小碎花裙,笑容明媚,眼睛下麵的兩條臥蠶跟鹿央一模一樣,她懷裏抱著一個肉嘟嘟的睡著的小女孩,身旁站著一個相貌堂堂的男人,留著郭富城式的中分頭發。

“喂,不準看!”鹿央端著一碗麵走出廚房,立刻把顧星河趕回了沙發上。

“看都看了。”

“我小時候可醜了,跟個肉球似的。”

顧星河想說“沒有啊,挺可愛的”,一開口卻成了:“現在也差不多。”

“如果不會聊天也犯法,你早被槍斃一百次了。”鹿央瞪了他一眼,把麵放下,沿著茶幾推向他,“吃了!”

“什麽?”顧星河本來以為她隻是去切點水果,沒想到她竟然煞有介事地煮了一碗麵。

“快吃啦,沒下毒。”

一聞到麵香,他還真有些餓了,伸手拿起了筷子:“你不吃?”

鹿央搖頭,神秘兮兮地笑著。

“果然有毒。”

“有你個頭!”她說著將一個紙團丟向了顧星河。

顧星河不再客氣,大口吃起來。可能是因為一整天都沒怎麽進食,顧星河覺得麵條的味道特別棒。麵條很有嚼勁,青菜應該隻過了一下水,清淡而新鮮,煎蛋的蛋白香脆,蛋黃卻是流質的七分熟,湯底應該放了排骨粉吧,味道鮮美,喝到胃裏沉甸甸、暖融融的。

顧星河越吃越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小時候劉奶奶好像也給他煮過這種麵,是什麽時候吃的來著?

突然間他停下筷子,抬起頭。

鹿央正雙手托腮,笑盈盈地盯著他:“怎麽樣,是不是想給我的廚藝打滿分?”

“這是長壽麵嗎?”

“Bingo!”

“你怎麽知道的?”

今天是顧星河十七歲生日,盡管從醒來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努力忽略這件事,可偏偏就是忘不掉。其實不忘掉又能怎樣呢?生日不就應該是被別人記住的日子嗎?當所有人都忘了這一天時,自己記不記得又有什麽區別?可現在,有一個人記得。

“秘密。”鹿央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顧星河不說話,也不吃麵。

鹿央愣了一下:“怎麽,生氣啦?我沒有調查你的戶口啦,就上次學校體檢時我偷瞄了一眼你的資料表……”

鹿央驀地停下,不確信地眯起眼:“你……在哭?”

“沒有!”顧星河慌亂地抹了一把眼睛。

“哈哈哈哈,慘了慘了,我居然把薩摩耶給弄哭了,這算不算大家說的虐狗呀?”鹿央笑得花枝亂顫,一副沒心肝的樣子。

“吃飽了!”顧星河瞪她一眼,端起麵往廚房走。

“喂!別走嘛,我很通情達理的,要不要借你個肩……”

“砰!”顧星河摔上了門。

他打開洗漱池的水龍頭,把碗筷認認真真地刷了一遍,擺進消毒櫃,接著又彎腰用冷水洗了一把臉,然後盯著牆上鏡中的自己打量,反複確認眼睛還紅不紅。

毫無征兆地,胸前的胎記痛了起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劇烈!

怎麽回事?為什麽又來了?電光石火間,顧星河腦中閃過白天的種種畫麵:醫院的電梯事故,街頭的連環追尾。

這些真的隻是巧合嗎?

不對!哪有那麽多巧合?

這些“意外”從一開始就是衝著他來的!有什麽東西要來了!有什麽危險在逼近!顧星河能強烈地感覺到。

初秋的天黑得不算早,按理說這個點剛到傍晚,窗外卻已經漆黑一片,冷風席卷進來,雨越來越大,急促地敲擊在不鏽鋼的雨棚上,劈裏啪啦,仿佛是在敲打他的大腦皮層。忽然間,一抹奇怪的魅影從鏡麵上閃過,鏡子中的顧星河消失不見了。

“啊——”他腳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鹿央!

這是顧星河的第一個念頭。他連滾帶爬地衝出廚房,客廳果然彌漫著一層淡淡的紅色霧氣,正對麵的落地窗玻璃上,已經染上了一層濃稠的“血漿”。

“血漿”劇烈地蒸騰著,似乎在孕育著邪惡的生命,散發出來的紅色氣體一點點凝聚、變形,逐漸形成了無數條紅色觸手,就像是杜美莎的蛇形頭發。顧星河隻覺得頭皮發麻,恐懼一下子鑽進了全身的骨頭裏。

這一切,鹿央毫不知情。

她背對著“杜美莎”,正專心地擰著顧星河的魔方。她抬頭見到顧星河,朝他搖晃了一下手中的魔方:“快看,我拚出一麵來啦!”

“危險!”顧星河大喊一聲,朝她奔過去。

鹿央終於意識到了不對,但來不及了。顧星河放大的瞳孔裏,倒映出女孩身後的怪物,無數條紅色小蛇極速纏繞,瞬間化成一條張著血盆大口的巨蟒。鹿央微張著嘴,蒼白的臉上是一閃而過的無辜與茫然。

“顧……”

紅蛇咬住了女孩瘦弱的肩膀,伴隨肌肉被利齒撕開的聲音,無數細小的血柱像噴泉一般胡亂噴射,濺滿了顧星河驚恐的臉。女孩痛苦地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她的瞳孔極速放大,並被迅速染紅,最後她一頭倒向了顧星河。

顧星河接住女孩和魔方,最先有的不是恐懼、憤怒、悲痛,而是深沉、強烈的荒謬感!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變成了這樣?咬傷鹿央的是什麽?它為什麽要咬她?她是不是要死了?我是不是在做夢?

顧星河崩潰了,他覺得自己正在瓦解、粉碎,他不再是顧星河,他變成了客廳裏的一部分,冷漠、麻木、無動於衷的那部分。

“快逃。”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如同瀕死的溺水者掙出水麵,顧星河的意識猛地回到身體裏。求生的本能驅使他抱起鹿央衝向玄關,背後的東西窮追不舍,他用力踢上防盜門,屋內立刻傳來瘋狂的尖嘯聲。

顧星河衝向電梯,猛按下樓的電梯鍵,溫熱的鮮血順著女孩的後脖頸流到顧星河的領口,白色T恤一點點被染紅。

“叮——”

門打開,顧星河一個踉蹌摔進了電梯。

他爬起來,顫抖著伸出雙手,按住女孩的左肩,試圖堵住出血的傷口,可是沒用,細小的血流很快滲出指縫,源源不斷。若不是親眼所見,顧星河根本不相信一個瘦弱女孩的身體裏可以流出那麽多的血。

忽然間,女孩痛苦地咳嗽起來。顧星河的眼中重燃希望:“鹿央!你堅持住,我這就送你去醫院……”

女孩孱弱地蜷縮在電梯廂的角落,像一隻被獵槍打中的麋鹿,安靜地等待著死亡。鮮血順著她的嘴角溢出來,她氣若遊絲,蒼白的臉龐猶如一張白紙。

“鹿央?鹿央……”顧星河輕拍著女孩的臉,想要阻止她閉上雙眼。

很久過去,鹿央終於顫顫巍巍地抬起右臂,手裏抓著那隻藍色的U盤鑰匙扣,此刻哆啦A夢大大的笑臉染滿了鮮血。

“對不起,都怪我……是我害了你……”顧星河用力握住她的右手,幾乎在哀求,“別……別睡,鹿央你別睡……”

鹿央的目光溫柔而又憂傷,她微微搖頭,衝他無聲地笑了笑。兩秒後,蒼白的笑容破碎了,女孩歪過頭,緊握的手指慢慢鬆開。

“開門!開門!開門——”顧星河不要命地撞擊電梯廂,接著用拳頭猛砸,拳頭很快被撞破,在光滑的門上留下一道道絕望的血痕。

不知砸了多久,顧星河的雙手已經麻木,好像不再屬於自己。他終於砸不動了,抱著膝蓋縮成一團,身體不停地戰栗,他在哭。

“叮——”

門終於開了。

顧星河猛地抬頭,背起不省人事的鹿央往外衝。

電梯似乎把他帶到了地下停車場,這裏光線暗淡,安靜而空曠。顧星河背著鹿央邊跑邊喊:“有人嗎?救命啊!有人嗎?”

巨大的回聲在停車場裏回**,整個空間裏都是一種嗡嗡般的聲音:“有人嗎……人嗎……嗎……”

無數車輛靜默地與他對峙,無人應答。

汗水和淚水混雜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視線。顧星河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背著鹿央衝出了地下車庫的出口。

兩秒後,他愣住了。

出口正對著一條冷清的小巷,一扇標著EXIT的小門裏亮著白熾燈,幽幽的冷光從門內灑了出來。

他認識這扇門,這是湘雅醫院急診綜合樓的側門,今天早晨他才來過這兒的。顧星河心中狂喜,他背著鹿央衝進去,拐了個彎,前麵是一條筆直而明亮的走道,空氣裏飄浮著淡淡的消毒藥水味。

“有人受傷了!”他邊走邊喊,疲倦的雙腳在光滑冰涼的地板上留下一串觸目驚心的血印,“救人啊!快來救人……”

盡頭的大門打開了,穿著淡綠色手術服的中年男人聞聲走出來,他摘下口罩,吃了一驚:“星河?”

是大伯!

“這是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大叔快步衝上來。

“有東西……襲擊我們……我同學受傷了……救她!快救她……”顧星河語無倫次,眼淚再次湧出來。

人命關天,大伯沒有多問,立刻檢查了一下鹿央的傷勢,臉色一沉:“可能傷到了大動脈,必須馬上手術!跟我來。”

大伯扶著顧星河一起往手術室走,並朝手術室裏的助手喊道:“快準備一下!”

“謝……謝謝……”從沒有哪一次顧星河像現在這樣感激大伯。他喘著粗氣,背著女孩繼續往手術室走。

大伯推開了手術室的大門,無影燈下是一張嶄新的手術台,整個房間都被燈光打得透亮,讓人目眩。兩名醫生和兩名護士都已經準備妥當,戴著口罩站在一旁靜靜等候。

“快進來。也算是運氣好,我們剛搶救完一個出車禍的司機,他開的那輛凱迪拉克都成一團廢鐵了,用電鋸切割了好久才把他拉出來,下午他被送過來時,我都以為沒希望了……”大伯一邊說著一邊戴好消毒手套,吩咐助手,“驗血,準備血漿。出血量太大,必須馬上輸血。”

“是。”一個護士點頭。

大伯看了一眼顧星河:“別愣著,快把你同學放進去啊!”

“好!”

“對了,你身上有什麽東西嗎?”大伯四下看了看,用手比畫著,“我需要枕著她這條手臂,小東西,堅固一點。”

“有。”顧星河伸手去口袋拿魔方。

“別進去。”之前提醒他“快逃”的聲音又出現了。

已經走到手術室門口的顧星河猛地回頭,走廊盡頭站著一個長發女孩,冰冷的臉,殷紅的唇,黑紫色的眼眸——是她!

金光閃動……

還有它!他早晨在網吧窗台上看到的那隻金色蜥蜴,此刻正趴在女孩的肩頭,用那雙萬花筒般的眼睛注視著他。

他們為什麽會在這裏?!

顧星河心中騰起一股說不清的詭異感。

“星河,你在幹什麽?快點,再不止血她會死的!”大伯在身後喊道。

“別進去。”女孩又說了一遍。

她的語調始終平緩,卻讓顧星河感到莫名的害怕。

“她是誰啊?”大伯注意到走廊盡頭的女孩,“你同學嗎?讓她在外麵等著。你放下你同學後也得出來,手術完了才能看她。快點!你想害死她嗎?!”

——不行,鹿央不能死,我必須救她!

顧星河不再理會女孩,一腳跨進手術室。

“別進去!”這一次,女孩的聲音明顯加大了。

顧星河猛地怔住:為什麽不能進去?

按理說他不應該理會這個女孩,但另一隻腳再也無法邁過去。似乎有哪裏不對,是哪裏呢?顧星河想不起來。

“你是什麽人?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大伯十分生氣,整個人都變得急躁,“顧星河,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不是在鬧著玩!現在馬上手術,你同學還有救,趕快,時間就是生命!”

“有破綻的。”女孩直視著顧星河,“想一想。”

破綻?!

“顧星河,別聽她胡言亂語!她想害死你的同學。”大伯一邊招呼助手,一邊大步流星朝著顧星河走過來,“快點幫忙把病患抬上手術台!關門!”

四五號人衝向手術室的門口,顧星河微微一怔,收回了踏進手術室的腳:“大伯,你今天……不是要去上海出差嗎?”

大伯沉默了,麵龐在蒼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詭異。

顧星河轉過身,原本明亮、光潔的醫院走廊變得陰暗、潮濕、猩紅、詭異,像一條沉積了無數惡鬼、腐屍的地獄鬼道。

“地獄”的出口處,女孩靜靜佇立,金色蜥蜴安靜地趴在她的肩頭。

女孩沒有騙他,什麽醫院,什麽手術室,都是假的。

可是為什麽他心裏沒有一點慶幸,反而是濃濃的失落?背上沉甸甸的女孩還在流著血,顧星河絕望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要怎麽辦。

身後傳來細碎、怪異的響動。

“跑!”女孩喊話的瞬間已經朝著顧星河飛奔過來,她速度極快,眨眼間就衝出七八米,右手反握著一把小巧鋒利的金色匕首,之前明明還沒有。

顧星河驚醒過來,他不敢回頭,背著鹿央拚盡全力往回跑。

身後的手術室早已經變成了一個血跡斑斑的破敗房間,壓抑的猩紅色光芒的籠罩下,醫生、護士紛紛化身麵目猙獰的行屍走肉,以一種僵硬而怪異的姿態追趕出來。為首的“大伯”衝得最快,它揮舞著鮮血淋淋的手術刀,歇斯底裏地撲向顧星河。

“蹲下!”

顧星河與其說是聽從了女孩的命令,倒不如說是因為體能達到了極限,他雙腿一軟,和鹿央一起跌坐在地。

一陣微風吹過顧星河的臉龐。

女孩高高躍起,跨過顧星河的頭頂,右手在空中劃出一道淩厲的金色弧光,“大伯”的手術刀沒來得及刺入顧星河的背脊,喉嚨已經被切斷。

女孩輕盈落地,一個俯衝鑽進了緊跟而來的敵人之中。她的動作如行雲流水,快到看不清楚。顧星河隻覺得有一道黑影在幾個僵硬的白色木偶間靈活穿梭,轉眼,五名“醫護人員”的脖頸都被匕首割開了。

傷口並沒有流血,而是噴出大量的紅色霧氣。與此同時,它們的身體開始坍塌、萎縮,像是烈日下融化的紅色奶油。失去人的形體後,鋒利的手術刀咣當落地,立刻變回了普通的玻璃碎片。

紅色霧氣的本體回歸到了空氣中,它們不死心,開始瘋狂地聚攏、纏繞、壓縮,最後變成了一個網球大小的紅點,它飄浮在空中,進入了絕對靜止的狀態。

三秒後,它無聲地爆炸了。

顧星河隻覺得眼前一片血紅,不知過了多久,視線中的紅斑才慢慢變淡、消失。他吃驚地睜大了雙眼,發現自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眼前是一片靜謐的海洋,夜空繁星閃爍,皎潔的月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上,就像一群遷徙的熒光魚群。他的雙腳正踩在海水上,這種感覺很奇異,就好像……自己正站在一麵廣闊無垠的鏡子上。

寧靜的景象很快被打破。

夜空轉暗,烏雲蔽月,腳下暗流湧動,海水帶著冰涼的溫度不懷好意地漫過顧星河的腳踝,詭異的殺機一點點爬上他的背脊。猩紅色的光芒又出現了,這次的光源似乎在腳底。顧星河壓抑著心頭的恐懼,迫使自己低下頭。

眼睛!

水底深處,一隻巨大而陰森的血眼正冷冷地盯著他。天地無聲地倒轉,顧星河覺得呼吸困難,身體一點點下沉,等待他的是萬丈深淵。

一隻手輕輕放在顧星河的肩上,他猛地清醒了過來,扭過頭,眼前是女孩那張冷若冰霜的臉。

“這些……都是假的對嗎?”顧星河試著開口,聲音卻像是被厚重的玻璃隔開,顯得那麽遙遠而微弱。

“所見未必真實。”女孩上前一兩步,擋在了顧星河前麵,“但恐懼勝過真實。”

“什麽意思?”

女孩不再理會他,而是朝著前方的空氣說道:“可以出來了嗎?”

短暫的寂靜後,水波**漾,一個暗藍色的水人慢慢浮出水麵,準確地說它不能被稱為一個人,而是一個類似半人馬的水影——有著人類的上半身,下半身卻擁有矯健的四蹄。

因為是海水組成的東西,它的身體沒有層次感,麵部也沒有五官可言,唯有一雙紅色眼睛,閃爍著危險的幽光。

“你是誰?”女孩的聲音降低了一個度。

水人沒有回答。

“你是什麽?”女孩換了一種方式。

對方沒有回答。但這一次,它抽象的麵龐上,似乎出現了一個傲慢的冷笑。

出其不意地,水人發起了進攻。

女孩沒打算反擊,她很清楚,對方不過是更高級的幻覺。幻覺是無法直接傷害到人的,但它能讓人感到恐懼,並且相信“傷害”的真實性。一旦精神淪陷,身體必然淪陷。

當一個人的意識承認了傷害,這個人哪怕四肢健全也會變成殘廢;當意識接受了死亡,完好無損的身體也會停止呼吸。在非洲一些古老的部落裏,有巫師可以僅僅通過冥想讓自己的心髒停止跳動,又在第二天死而複生,用的就是類似的手段。

女孩當然不會中招,她原地不動,等著對方的把戲不攻自破。水人鋒利的手掌刺向她的脖頸,女孩忽然眉峰一擰,飛快地閃開!

淩厲的掌風從雪白的皮膚上擦過,一綹黑色長發無聲地斷落。

水人沒有停下,繼續攻擊,它的出招速度很快,加上又是由水組成的,形態可以隨意變化,正常人的格鬥技巧對它根本無效。女孩連閃帶跳,很快招架不住,被迫伸出匕首,格擋住了水人的一記劈斬。

女孩一旦反擊,便等於承認了水人的“真實性”,徹底陷入幻覺隻會讓局麵更加不利。女孩收回右手的力量,一個靈活的側閃避開了水人的劈斬,她沒有戀戰,迅速後退跟它拉開距離。

這次水人不再逼近,隔著十米遠的距離,靜靜地與她對峙。

女孩微微蹙眉:眼前的水人絕對是幻覺沒錯,可為何她感受到了真實的殺氣?剛才若不是本能的警覺,她已經死了。

難道說……

她終於發現了!水人的那雙紅色眼睛中,有一隻眼睛是有著真實細節的,換言之,它不是幻覺,是實體!然而它不像之前那些“醫生”的手術刀——玻璃碎片,一眼就能看出破綻,它用了更高級的手段隱藏在水人的形體中,不停地在幻覺和真實之間轉換,一般人難以察覺。

糟糕!

紅眼猶如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早就等著獵物上鉤。女孩與之對視的刹那,它搶占先機,迅速侵入了她的精神領域。

仿佛真有一條隱形的蟒蛇將她粗暴地纏繞,她的身體猛地後仰,僵直繃緊,細弱的腰肢幾乎被斬斷。

她用盡全力掙紮,想要擺脫精神控製,但那隻是徒勞。緊握匕首的手臂慢慢垂下,眼神也一點點變得空洞,很快她不再反抗,淪為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水人緩緩來到她跟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不過幾秒的時間便失去了興趣。它抬起右手——現在割破女孩的喉嚨對它來說易如反掌,可它停下了。

女孩的眼睛,什麽時候變成了兩種顏色?黑紫色的右眼依然以一種被支配的呆滯狀態睜大著,左眼卻變成了凶狠而奪目的金色,一絲殺機從眼底閃過。

匕首刺入了水人的眼睛,鮮血“噝”的一聲濺到女孩蒼白的臉上。

一聲怪異的尖叫響徹天地,差點刺破顧星河的耳膜,他強忍著太陽穴上的劇痛,伸手捂住鹿央的耳朵。

虛幻世界開始分崩離析,構建幻象的紅色霧氣紛紛顯形,它們燃燒著、哀鳴著,像是漫山遍野的絕望櫻花。

不一會兒,幻象徹底消失了。

顧星河才發現自己哪兒都沒去,還待在小區的地下車庫。兩旁的汽車瘋狂地鳴笛,車窗玻璃全部被震碎,牆角的水管破裂,嘩啦嘩啦地噴著水。地上的水淺淺一層,正好漫過了腳踝。

女孩僵在原地,匕首染血,刀尖上還掛著一隻被刺穿的紅色眼球。

卸下危險的武裝,它不過就是一隻比人類眼球大一點的器官,不同的是,眼球後麵還連接著一根紫紅色的長須,看起來堅韌又鋒利,之前差點要了女孩命的就是這東西。此刻它無力地垂落,如同一根暴曬之後的水草。

幾秒後,長須從尾部開始分解,並迅速蔓延,很快,整個眼球都幻化成了一片晶瑩的紅色光粒,消失不見。

女孩的身體一點點鬆弛下來,她的長發散開,肩上趴著一隻金色蜥蜴,它的左眼淡紫,右眼金黃。

原來早在水人現身的時候,女孩就偷偷把自己的一部分精神力跟蜥蜴進行了交換。剛才,女孩的精神力的確被水人束縛住,但是,她大腦裏屬於蜥蜴的那一部分精神力卻是自由的。

殺死紅眼的,是蜥蜴。

這一招屬於危險的禁術,女孩用得並不輕鬆,黑色束身裝下,女孩的胸口劇烈起伏著,一滴冷汗順著她的下巴滑落。

她閉上眼,再睜開,兩隻眼睛又變回了黑紫色。她轉過身,一旁的顧星河正抱著昏迷不醒的鹿央,失魂落魄地跪在水中。

“接下來交給我,你睡吧。”

顧星河剛想抬頭,後頸便挨了一記手刀,他隻覺得眼前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