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參觀完死徒,晚自習也結束了。

三個人心情複雜,尤其是夏魚和章釗,感覺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受到的衝擊著實不小。雖然嘴上沒說,但大家都不怎麽想回宿舍,正好六號觀光車從路邊開過,夏魚第一個坐上去,拍了拍旁邊的位置,顧星河和章釗互看一眼,跳了上去。

六號觀光車沿著愛情公路繞一圈,算得上是學院的環線車。車子由一個車頭和三節車廂組成,看上去就像一輛大型的玩具火車。車子開得很慢,而且搖搖晃晃,他們經常可以看到一些心情不好的學長、學姐待在車上聽音樂或者吹風,一坐就是好幾圈。這對一年級的學弟、學妹來說完全就是**裸的曬優越,他們現在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傷春悲秋那簡直就是奢侈!

今晚,三人也決定奢侈一把。

他們並排坐在車尾,背對車頭,一邊晃著腳一邊吹海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彼此都很默契地避開“森林之王”——那太讓人挫敗了,盡管夏魚和章釗總是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著要拯救世界,但誰也沒想過要和這麽可怕的死徒交手。

慢慢地,話題越來越沒營養,大家似乎變回了三個放學不肯回家的普通高中生,在外麵瞎轉悠。

顧星河的腦袋裏突然冒出一個奇異的念頭:如果時間回到一個月前,甚至是一年前,他在普通的學校,認識了普通的章釗和夏魚,三人還能像現在這樣相處嗎?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聊心事,一起走夜路……根本不可能吧,剝去獵能者這一層身份,顧星河想象不出這些畫麵。

章釗有點兒想家了,他歪著腦袋靠在夏魚的肩上:“這種時候就應該來一瓶啤酒,外加一碗我老媽特製的酸菜肉炒飯,我以前在家天天吃不覺得,這才離家多久啊,都快饞死我了。”

“你媽要是知道千裏之外的兒子最想的是她的炒飯,肯定很鬱悶吧。”夏魚眺望著山腳下寧靜的大海,漫不經心地搭著話。

“沒辦法啊,我媽除了做夜宵厲害點,實在沒啥優點了,她做的口味蝦也是一絕。”章釗越說越餓,下意識地吞口水,“真的,等放寒假了,請你倆去我家店裏吃,你就知道我沒吹牛了。”

“原來你家是開店的啊?”夏魚有點意外。

“對啊,黃大姐夜宵店,我媽開的,我爸給她打下手。”章釗一說自己的事就沒完沒了,“我爸以前是長途貨運司機,前幾年,他一同事在去黑龍江的時候被搶劫犯殺害了,那之後我媽打死也不讓他再幹這行。本來我媽就不喜歡他這份工作,經常幾個月都回不了一次家,她覺得兒子沒爹管著都快野了。”章釗有些難為情地指指自己,“哈哈,說的就是我。”

顧星河跟著笑笑,心裏有一點說不出的空**。

大概是羨慕吧,顧星河就無法這麽正常地討論“家裏事”,他以前生活的地方並不能稱之為家,三叔或許算半個親人,但討論起來依然有種“外人”的隔閡感。他沒法像章釗這樣隨隨便便拿出來一說,就透著自然而然的親切。一定要說的話隻有劉奶奶了,可他一點都不想說。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這些已經過去,回憶過去的事情,隻讓人更孤獨。

“星河,你爸媽是幹嗎的?”章釗隨口一問。

“等下,讓我猜猜。”一說到顧星河的事,夏魚明顯感興趣了不少,“你爸是律師,你媽是醫生!”

“為什麽?”顧星河試著想象自己的爸爸坐在律師事務所接電話,媽媽穿著白大褂穿梭在醫院大樓裏,不禁有點兒啼笑皆非。

“你這人吧,冷冷的、悶悶的,所以你爸媽的職業應該都很理性。”

顧星河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我也來猜猜,夏魚你爸一定是體育老師!你媽嘛……我想想。”章釗摸了摸下巴,“也是體育老師!”

“死開點!”夏魚氣不打一處來,“我媽年輕時是芭蕾舞演員,現在是芭蕾舞老師,在星城有自己專門的舞蹈室,厲害著呢。”

“嘖嘖嘖……”章釗咂著嘴,“那你一定遺傳了你爸,你爸肯定是體育老師沒錯了吧!”

“臭小子,嫌命長是吧。”夏魚一把勒住章釗的脖子,兩人像男生一樣打鬧起來。

“放手!放手……”章釗胡亂揮著手。

“先給姐道歉。”

“放手!”章釗更激動了。

“不放!道歉!”

“不是……有人……喀喀……有人要跳海!”

觀光車開得很慢,夏魚一鬆手,章釗就跳了下去。

跟夏魚打鬧的時候,章釗無意間看見不遠處的路燈下站著一個模糊的人影,正在翻護欄。這一段路旁邊是二十多米高的懸崖峭壁,腳下的海浪唰唰唰地拍打上來,跳下去都來不及淹死,就會直接被凶狠的海浪給拍碎在礁石上。

“同學!別……別跳啊……有什麽不開心的事,說出來讓大家開心……呸,開導一下啊。”章釗站在護欄外揮手大喊,怕對方受刺激,不敢再輕舉妄動。

顧星河和夏魚跟上來,夏魚眼尖,立刻認出對方:“趙小兔?!”

想跳下去的人正是趙小兔,她本來堅定的赴死之心,一看到夏魚立刻動搖了,哭腫的眼睛又濕了。

“趙小兔,你在這裏做什麽?!給我過來!”夏魚這哪是勸人,完全是在命令!

“我……”

“我什麽我?你這樣做對得起你父母嗎?對得起我們嗎?真是太讓人失望了,趕緊過來!否則有你好看!”夏魚聲色俱厲。

“噢……噢……”沒想到這招對趙小兔反而有用,她哭哭啼啼地從護欄外翻進來,因為身體肥胖動作遲緩,章釗趕緊過去扶了一把。

夏魚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跳海的鬧劇消停後,四人並排靠著路邊的護欄,在相對安全的一塊空地上坐下來,腳下是深邃而漆黑的大海。

趙小兔一邊哭一邊結結巴巴地講著傷心事,三個人越聽心情越沉重。

趙小兔從小就胖,其實也沒怎麽吃東西,可就是喝水也長肉。她一直被人嘲笑,沒朋友,極度自卑,上初中的時候好多次都有輕生的念頭,關鍵時刻又沒有勇氣。唯一對她好的隻有外公,因為外公跟她一樣胖,還總是樂嗬嗬的,可是他人在加拿大,一年也就回國看她一次。

她上高中後,同學對她的嘲笑和排擠變本加厲,欺淩事件每天都在上演,課桌裏被塞垃圾,課桌上被人刻豬頭,她上課的時候被人丟紙團也是家常便飯。有兩個女生特別看不慣她,明明她什麽也沒做,她們還是會把她抓去廁所,對她拳打腳踢,各種辱罵。最嚴重的一次,她們用跳繩把她捆起來,澆上一桶冷水,直到天黑她才被老師發現。當時是寒冬,她回家就發了一星期的高燒,患上肺炎,差點把命都丟了。

之後她便休學了,整日躲在房間不出來,一度患上自閉症。就在她快要撐不下去時,唐老師出現了,他溫柔耐心,親自帶她去塔希提島遊玩了半個月——那裏的人都喜歡臉龐和體型滾圓的女性,她受到了當地居民的熱情款待。當然,去那兒也不光是為了幫她恢複自信,唐謙還循循善誘地幫她修行,盡管在她看來,那不過就是每天跟著塔希提島的一個土著長老學習冥想——基本就是坐著打盹。總之唐謙讓她相信了自己是個很有天賦的女孩,並且這世上有一個叫獵能學院的地方,特別需要她這種人才的加入。

趙小兔以為幸運女神終於眷顧到自己,旅行結束後便答應了。來到獵能學院她才發現,什麽都沒變。雖然大家都是以消滅死徒為使命的正義的獵能者,但嘲笑和排擠同樣存在,“廢物”“胖子”“醜八怪”這些字眼也依然如影隨形。

更糟的是,分到A班之後,由於去晚了一天,她別無選擇地跟陰城分到一組。陰城做什麽事情都是單打獨鬥,別說幫她,不羞辱她,她就要謝天謝地了。她現在幹什麽都是班上墊底的,那個叫封寒的班主任也一點都不管,基本上等於放棄她了。

顧星河抿緊了嘴唇:都是因為他,趙小兔才會晚入校。夏魚更是滿腔自責,如果她當時沒有拉著章釗去D班,現在就是他倆跟趙小兔一組,也不至於讓她孤立無援。

“不如你也轉來D班吧。”夏魚提議,“秦老師人很好,一定會允許咱們四人一組的。”

“不行的!”趙小兔害怕地搖頭,“我想過轉班,可陰城不準。他還說……還說……如果我敢退出A班,他就殺了我。”

“可惡!簡直欺人太甚!”夏魚氣得要命!轉念一想,陰城那種瘋子確實幹得出這種事,她不能讓趙小兔冒這個險。

“我都不知道他幹嗎非要把我留在身邊,我隻會拖後腿……”趙小兔又忍不住啜泣起來,“我真的好怕,我受不了了……我想回家……”

“沒關係啦,陰城不讓你走就是想關鍵時刻再拿你當肉盾,訓練的時候你離他遠點就……啊,疼疼疼!”

夏魚狠狠掐了一把章釗的手臂。

“他是白癡,別理他。”就連顧星河都看不下去了。

“就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夏魚伸手撫摸著趙小兔的後背,就像在安慰一隻笨拙的大灰熊。

這樣安靜了兩分鍾,夏魚忽然站了起來,雙手放在嘴邊,朝著遼闊的大海高喊起來:“陰城你這個垃圾、敗類、自大狂!給我去死吧!我祝你走路摔死!睡覺睡死!喝水嗆死!蹲馬桶被自己的屎給臭死……”

喊完了,夏魚渾身舒爽地坐下來,其他人卻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幼稚舉動搞得十分尷尬,麵麵相覷。

“是有點蠢啦,但是真的很過癮。”夏魚一臉坦然。

章釗猶豫了一下,拍拍屁股站起來:“陰城你這個王八蛋、龜孫子!有種來咬我啊!看我不把你揍得滿地找牙……”

“呀,陰城你怎麽在這兒?”夏魚吃驚地喊道。

章釗“撲通”一聲跪下來,雙手抱住頭:“城哥饒命!城哥饒命!我剛鬧著玩的……”回頭一看,發現哪有什麽陰城,鬼都沒有,他頓時臉紅脖子粗,“夏魚你也忒缺德了!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呢?”

趙小兔“撲哧”一聲笑了。

夏魚一見趙小兔笑,也跟著笑起來。章釗見大家都笑了,更賣力地耍起寶來,由於站的位置有些危險,顧星河默默把他拉到自己身邊。

鬧了一會兒,大家又安靜下來。

風不知何時變大了,夏魚把被吹亂的短發別到耳後,聲音輕柔了一些:“你們都知道的,我嘛,女性特征不明顯……”

“隊長你太謙虛了,何止不明顯,基本沒有!”

“閉上你的臭嘴,給我聽著。”夏魚一巴掌拍在章釗的腦袋上,微微紅了臉,“以前啊,班上的男生背地裏都叫我男人婆,我跟女生也不怎麽合群,覺得她們太嬌氣了,所以沒什麽朋友。一開始呢,我也有點自卑,可是後來我一想,不對啊,我幹嗎要自卑啊?我又沒有錯。有句話說得好:我們是不能改變世界,但我們也不需要為了世界改變自己啊。那以後,我繼續做自己,做到最優秀,那些討厭我的人慢慢地也無話可說了。”

“我……也可以嗎?”趙小兔有些茫然。

“當然可以啊!”她朝趙小兔投去一個信任的眼神,“你既然選擇加入獵能學院,證明你心裏麵是希望改變命運的。你已經勇敢地邁出第一步,隻是還沒找到合適的方法。你知道嗎?秦老師偷偷告訴了我,你的獵能測試評分比陰城還要高,所以直接被分到了A班。這說明你肯定很厲害,隻是你自己還沒發覺。”

夏魚靦腆地摸了摸耳朵,這種知心姐姐的風格她果然還是不擅長:“總之,別讓那些欺負你的人看扁了。你今天要是就這樣放棄了,不就證明他們都是對的嗎?你想這樣嗎,到死都被人嘲笑?”

趙小兔微微低下頭,兩隻手不由得抓緊了衣角,很久後,她搖了搖頭。

“別搖頭,說出來。”夏魚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你想到死都被人嘲笑嗎?”

“不……想。”

“這才對!”夏魚抓起趙小兔的手,立刻朝章釗使了下眼色。章釗識趣地伸出一隻手。

現在隻剩下顧星河,他僵了一下,慢慢伸出手。

“三、二、一,加油。”

“加油!”

時間也不早了,夏魚想送趙小兔回宿舍,趙小兔拚命搖頭,支支吾吾卻說不出理由。

夏魚心裏有數——萬一被A班的人看到她跟D班的人走這麽近,排擠的情況隻會更嚴重。夏魚不再堅持,拍拍她的背:“以後有什麽不開心的事,隨時找我。”

趙小兔點點頭,圓滾滾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轉眼又剩下他們三人,章釗這次是真的餓得不行了,不停地叫嚷著想吃這個,想吃那個。夏魚受不了了:“你死心吧,學院食堂早關門了。”

“吃碗泡麵也行啊。”章釗降低了要求,很快又自己否決了,“學院超市太遠,算了,懶得走。”

誰也沒注意到,顧星河默默撥通了電話:“喂,你好,我想點餐。打包送到……愛情公路,觀海崖這一站……”他看向大家,“你們要吃什麽?”

章釗一把奪走手機:“喂?我要吃口味蝦!”

“先生抱歉,這裏隻提供西式餐點,中式餐點需要提前兩天特別定製。”對方恭敬地回答。

夏魚搶過電話,她也有點餓了:“你們有什麽?”

“主食的話,我們這裏還有牛排、意麵、海鮮焗飯、比薩等,甜點有芝士蛋糕、芒果慕斯、草莓班戟、蔓越莓曲奇……”

“有啤酒嗎?”章釗再次搶過電話。

“沒有啤酒。”那邊猶豫了下,“不過您是本店尊貴的白金會員,如果您需要,我們可以幫您去學院超市購買,但會在您的賬戶裏扣取額外的服務費。”

“沒問題!對了,顧星河,你吃啥?”

“有麵嗎?”顧星河想了想,“加個煎雞蛋,再放幾根青菜。”

“你是說長壽麵吧?你傻呀,都說沒有中餐了!我幫你點份意麵行不行?”

“那不用了。”顧星河並不餓。

“喲!還挺倔強嘛。”章釗可不管了,點了一大堆吃的,把手機還給顧星河時,他總算反應過來,“對了,你為什麽能點餐啊?”

“還記得入校第二晚,薑佑叫這家西餐廳為我送過一次夜宵嗎?”

“當然記得。”

“後來這家店發短信到我手機上,說今後我有任何需要可以二十四小時吩咐,所有賬都記在薑佑名下。”

“天哪!你就這麽心安理得地接受啦?你不知道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道理嗎?”章釗大言不慚地教育起來,心裏麵其實羨慕得要命。想他給薑佑當了那麽久的小弟,還要靠顧星河才能占點便宜,同在一個屋簷下,待遇差距咋就那麽大啊?

“那我取消了。”顧星河覺得有道理。

“別別別別!”章釗不幹了,“說著玩呢,薑老大那麽有錢,哪會在意這點皮毛。你要一次都不用,那就是瞧不起他知道嗎?”

二十分鍾後,一輛黑色的小型送餐車開過來,服務生停好車,打開車廂門,把餐車拖了出來,還特別貼心地帶上一張折疊餐桌和三把折疊椅,白色餐布、餐巾、酒杯、蠟燭台,所有東西一應俱全,在餐桌上細致地擺開。

三人煞有介事地坐下來,服務員最後點燃了蠟燭,並安裝好燈罩。

“哇,感覺不錯嘛!”夏魚心情大好,開心地坐在椅子上直晃**小腿。

章釗開始享受起來:“愜意!這才是有錢人的生活啊!要是再有一個漂亮姑娘幫我揉揉肩……”

“求你閉嘴!”夏魚可不想讓章釗破壞了這難得的浪漫氛圍。

服務員約好來收拾餐具的時間後,便驅車離開了。

“哎,這啤酒怎麽不冰啊?”

“都秋天了,喝冰啤酒就不怕拉肚子啊!”

“你懂什麽,冬天一邊吃燒烤一邊喝冰啤酒,那才叫真正的享受。”章釗把酒遞給夏魚,“來,幫我加點冰,用你的那啥獵能。”

夏魚白他一眼:“信不信我在你腦子裏加點冰?”

“嘁!小氣。”

“這不是小氣,是原則。”

“什麽原則?”

“我的獵能隻能用來跟死徒戰鬥,絕不用來做其他事。”

顧星河一怔,他終於明白那晚在宇文中學的舊倉庫裏,夏魚為何不現身了,穿了睡衣不方便隻是借口,她是不到迫不得已不會用獵能跟別人戰鬥的。

“又不是讓你做壞事。”

“我知道,但普通的事也不行。”

“這有什麽關係呢?”章釗放下啤酒,“我以前在學校,每年跳高比賽都拿第一名呢。”

“你們不覺得……”夏魚坐直身子,煞有介事地看向兩個男生,“對於那些沒有覺醒的普通人來說,我們的獵能是一種特權嗎?”

“可是咱們已經有了啊,總不能斬斷手筋腳筋自廢武功吧。”章釗吐槽。

“以前有個人告訴我,當你手上有槍,而很多人沒有時,你隻能用這把槍去抓壞人。如果你用它去做了其他任何事,哪怕這件事隻是小到去打破一隻氣球,那麽你也是壞人。”夏魚明亮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哀愁,似乎想起了遙遠的往事。

顧星河若有所思。

章釗想了想,還是不懂:“為什麽啊?”

“哎呀,你境界太低,別問了。”

章釗滿不在乎地咂咂嘴,他確實境界不高,隻知道人生苦短,餓了就吃,困了就睡,開心就笑,害怕就叫,才懶得思考那些複雜的事情。

夏魚換了個話題:“對了,我這幾天一直在想,UGO聯盟成立這麽久了,還沒有自己的口號呢。”

“口號?”顧星河疑惑。

“代表月亮消滅你!為雅典娜而戰!我可是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真相隻有一個!”章釗一口氣說出好多。

“咱們以後跟敵人開戰時也要喊口號,表明立場和決心。”夏魚狡黠一笑。

“死徒聽得懂才怪……”章釗嘀咕著,夏魚凶巴巴的眼神掃過來,他立刻舉雙手讚同,“對!這樣才有氣勢!”

顧星河眼底有光一閃而過。

“星河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夏魚問。

“沒有。”

“絕對有!”

“沒有……”

“快說!”章釗來勁了,一把摟住他的脖子,“快說快說!”

顧星河怕了章釗,扭捏地坦白道:“你們……看過《寵物小精靈》嗎?”那是他為數不多的童年記憶,小時候劉奶奶總是放給他看。後來他也看了很多其他的日漫,《七龍珠》《數碼寶貝》《海賊王》《火影忍者》《進擊的巨人》,這些都很精彩,也很熱血,可是再沒有哪部能給他帶來那麽多的快樂。

如果記憶是一個錯綜複雜的大迷宮,那麽迷宮深處始終藏著這樣一個地方:那兒的時間永遠定格在盛夏午後,屋外是明晃晃的太陽天,蟬鳴不斷,空氣裏飄著六神花露水的味道,鑽石牌的落地扇咯吱咯吱地搖晃著,顧星河坐在竹席上,津津有味地盯著舊彩電裏的“卡通人”,隔壁廚房傳來劉奶奶切西瓜的聲響。他最喜歡的不是可愛的皮卡丘,也不是不斷進化強大的小火龍,而是那個每次都囂張地出場,卻灰頭土臉地被炸飛的火箭隊——那個自戀女人、白癡男人,和一隻傻貓。

“火箭隊!”夏魚脫口而出,眼裏滿是驚喜。

“不是吧!你們也看過?”章釗來勁了,他跳起來朝著夜空擺出一個射箭的手勢,“既然你誠心誠意地發問了,我們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為了防止世界被破壞,為了守護世界的和平,貫徹愛與真實的邪惡,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武藏!小次郎!我們是穿梭在銀河的火箭隊!白洞,白色的明天在等著我們!就是這樣!喵。”這小子竟然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他那唯一一點智商大概就用在這方麵了。

“Cool!”夏魚雙手讚同,“不過得改改,‘邪惡’改成正義,‘反派角色’改成‘UGO聯盟’,‘武藏’‘小次郎’改成咱們三個的名字,至於那聲貓叫就免了,聽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簡直完美!這麽經典的台詞,我怎麽就沒想到呢?”章釗高呼。

夏魚忽然有些感動,又想起了《三國演義》中的桃源三結義。她開心地舉起啤酒,豪邁得像個女俠:“來,幹杯!”

“幹杯!曆史會銘記這一天的!”章釗學起了做作的廣播腔,“友情萬歲!正義萬歲!我宣布:UGO正式出道!”

顧星河難得主動配合,舉起啤酒。

即將碰杯的那一刻,三人的手機同時響起。

章釗第一個打開,他從不放過任何學院最新動態。意外的是,這次居然是官方信息,還是一條簡短的訃告。

啤酒瓶滑落,“啪”的一聲砸在小餐桌的瓷盤上。

顧星河盯著手機,震驚而痛苦地睜大了雙眼,他前一刻還像是沐浴在豔陽下,下一秒已經墮入深不見底的冰窟。

半小時前。

帶三個學生參觀完死徒後,秦山為了表示感謝——最主要還是自己想去,請唐謙去了學院的“牛仔酒吧”喝上幾杯。吧台前的高腳凳還沒坐熱,唐謙就收到了一條短信,他盯著手機屏幕,良久沒有表情。

秦山最受不了他磨磨嘰嘰的樣子:“有話就說,有屁快放,還喝不喝酒了?”

“我也在想是不是讓你直接醉死比較好。”唐謙把手機放回口袋,輕輕歎息,“內部消息,你的學生樸允慧,心髒驟停。”

“砰!”秦山捏爆了手中的啤酒杯,他撞開一個醉醺醺的客人,奪門而出。

獵能學院的醫療部大樓燈火通明,秦山一口氣衝到大廳,逮住一個護士就問:“樸允慧怎麽樣了?”

“我……我也不清楚……”年輕護士被秦山的急躁嚇到了,她指了指左邊,“我隻是護理。”

秦山放開護士,直奔ICU,過道已經水泄不通,跟樸允慧認識的同事大部分都趕來了現場,還有一些對此事特別關心的中層領導。

透過ICU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四名資深的醫生正站在護理床兩旁。蒼白的燈光下,被治療儀器重重包圍的樸允慧,就像一個脆弱而冰冷的瓷娃娃。生命監測儀上的心跳跡象重新出現——剛才的急救起了效果,腎上腺素暫時挽救了她垂危的生命。

但,隻是暫時。

接下來,除了束手無策的觀望和等待,醫生什麽也做不了。外科教授和腦科專家一致認為樸允慧的意識正在不可逆轉地走向死亡,情況十萬火急,他們當機立斷給學院高層發出了通知。

“讓我進去!”秦山眼裏布滿血絲,禹川如今下落不明,她在學校裏最熟悉的人就隻有他了,他不能讓她這樣孤零零的。

“你進去也改變不了什麽。”唐謙冷靜地拉住秦山,同樣是一路狂奔過來,他臉上連細汗也沒有。

“讓開!讓開!”

秦山和唐謙同時轉頭,龍囿希正從大廳方向疾走過來,兩名持槍警衛一路小跑在前頭開路,把龍囿希暢通無阻地帶進ICU,接著麵無表情地把守在門外。

主治醫生一看龍囿希,立刻什麽都明白了。

幻紫獵能者原本就是稀缺人才,大多都被派往世界各地執行一些潛伏和偵察的高危反恐任務,龍囿希是目前唯一在校的接近頂級的幻紫獵能者,校方高層收到通知後讓她趕來這裏,看來是決定采取最後的行動了。

“誰的授意?”

“副校長。”龍囿希的話簡潔明了。

校長常年不在學院,除了重大事務會由唐謙來傳達外,其他事情的決策權基本都在副校長手上。主治醫生輕歎一聲,神色複雜地揮手遣走所有人,留給了龍囿希絕對的安靜空間。

龍囿希走向樸允慧,金色蜥蜴不知何時已經順著她的手臂爬到了左手上。她抬起左手,與掌心蜥蜴對視片刻,輕聲命令:“十五分鍾。”

蜥蜴吐了吐信子,像是在回應。

龍囿希側坐在樸允慧身旁,強行掰開病人沉重的眼皮,俯身,直直地看向她淡藍色的瞳仁。不一會兒,龍囿希清冷的黑色眼眸變成了深紫,濃鬱的紫光波動,樸允慧的眼睛也一點點地變成了紫色,準確地說,是映上了一層奇特、瑰麗的紫色花紋。

那一刻,走道上所有駐足觀望的人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其實隔著ICU的玻璃門窗,呼吸的聲音不至於影響龍囿希集中精神力,但下意識地,大家還是那樣做了。

“神通。”

龍囿希身體一軟,昏倒在樸允慧枕邊。

秦山憤然轉身,筆直衝到走廊盡頭。

“該死!”他一拳砸碎了紅色消防櫃的玻璃,鋒利的玻璃碎片割破了手背,鮮血噴湧。

唐謙無聲地跟過來:“成熟點,這是規矩。”

作為獵能學院的資深教職員工,秦山再清楚不過,每當執行任務的學員處在瀕死邊緣,如有必要,學院會讓幻紫獵能者使用“神通”全麵侵入他的大腦,讀取他殘存在大腦皮層的記憶,盡可能掌握有用的信息。

隻是,這種行為的殘忍程度,不亞於淩遲。

曾被精神侵入且幸運活下來的人形容過:那種感覺就像是有無數隻老鼠在細細地啃噬著你的身體,從手指頭的指甲開始咬,接著是表皮、真皮、肌肉,一層一層地啃噬著你的血肉,直至最後露出森森的白骨。

秦山又是一拳砸下去,唐謙一伸手,緊緊握住他的手。

男人的聲音痛苦萬分:“我剛才還祈禱她隻是不能動,人還是清醒的,還有機會醒來。現在我真巴不得她趕快死了,別遭這份罪。”

“行了。”唐謙從口袋裏掏出淡藍色的方格手絹,疊成方正的豆腐塊,按在秦山還在汩汩流血的傷口上,“每一個從學院畢業的獵能者都宣過誓,對這一天早有覺悟。允慧是個外柔內剛的姑娘,平時最愛笑,你做老師的,在這兒哭哭啼啼像什麽話。”

唐謙的安慰讓秦山更難受了,鐵塔一般的男人竟然站不穩了,他沿牆壁緩緩蹲下,雙手用力掩住臉,看上去真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身敗名裂,妻離子散,買醉之後不願回家或者無家可歸,就那麽隨便在大街上頹然而坐。

“秦老師,秦老師。”

“說多少次了,咱倆現在是同事了,叫我老秦就行。”

“哎呀,習慣了嘛。嘿嘿,告訴你一件大事。”

“禹川向你求婚了。”

“哇!秦老師怎麽知道的?”

“昨天跟他喝酒時我套出來的,你可要小心了,這小子酒品太差。”

“那個白癡!我本來想給秦老師一個驚訝。”

“是驚喜,不是驚訝。你的中文還有待加強啊。”

“知道啦。喏,這個給您。”

“什麽玩意?”

“結婚戒指,我跟禹川的。”

“給我幹嗎?”

“因為,我想找秦老師當證婚人。要感謝秦老師慫恿我跟禹川告白,我們才能有今天。”

“什麽叫慫恿啊,真不會講話!證婚人是吧,成,你倆啥時候結婚?”

“9月9號!天長地久。”

“好日子,不過我那會兒應該還在星城招生,恐怕沒時間。”

“不要緊,我們先去大理度蜜月,回學院再辦婚禮,到時候您再當證婚人,穿帥點噢。”

“太帥的話,我怕搶你老公風頭。”

“秦老師本來就是全宇宙第一帥嘛!唐老師第二,我老公第三!”

離別之際的對話還在耳邊回**,此刻席卷而來,比任何刀槍炮彈都傷人。秦山捏緊鮮血直流的拳頭,深吸一口氣,聲音沙啞:“我甚至……沒來得及跟她說聲再見啊。

龍囿希睜開眼睛,看到一片碧藍色的湖。

平靜的湖麵上倒映著湛藍如洗的天空和輕柔雪白的雲朵,湖的對麵是延綿起伏的蒼翠色山脈,巨大的雲影從山腰滑過,像是天空之城投映在大地上的陰影。她認得這片像海一樣的湖,解決猩紅蜉蝣的那次任務中,她跟顧星河掉入的二重幻境就是這裏。

不同的是,那一次的時間是晚上,她跟顧星河站在湖中央,並且那隻是猩紅蜉蝣製造出的幻境。可這一次不是幻境,是樸允慧的夢境。

沒猜錯的話,眼前這片湖就是樸允慧出事的地方,大理洱海。

一陣風吹亂了龍囿希的長發,她低下頭,左肩上沒有蜥蜴。

當嚴刑拷問和深度催眠也無法從敵人口中套出有價值的信息時,高級幻紫獵能者常常會被作為最後一張王牌——強行入侵到對方的大腦中去搜尋有價值的信息,但對方在清醒時是無法侵入的,所以他們一般會在對方昏迷的狀態下侵入,因此這也叫夢境侵入。

這是一份高危工作,首先侵入夢境的過程中不能有任何意外,如果被侵入的一方忽然死去,侵入者的意識也將跟著對方的大腦一起死去。

不過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真正的危險主要還是那不可避免的副作用。長期在夢境和現實中遊走,兩者的邊界會變得模糊,這容易讓人迷失。因此,厲害的幻紫獵能者常常會給自己留下一個線索,就像電影《盜夢空間》中男主角的陀螺,用以區分夢境與現實。

龍囿希的線索是——夢境裏,蜥蜴絕不會出現。

“媽媽,媽媽快看……有魚。”碼頭邊上,一個穿著背帶牛仔褲的短發女孩正在開心地玩耍,她扭頭喊媽媽時無意間對上龍囿希的眼睛,先是一愣,然後衝龍囿希咧嘴笑了,“姐姐你看,有魚,灰色的。”

龍囿希並不理會,冷冷轉身。

她盡量不與夢中的人交談,然而不交談,不代表不偵查。由於夢裏的世界都是造夢者的內心映射,所以夢中的許多信息,都會指向夢境的主人——樸允慧。

龍囿希離開才村碼頭,來到了鎮上,兩個大學生打扮的女孩正坐在一個小吃攤旁邊,分食著一份鮮美的烤乳扇。

“聽說今天有對遊客會在大理古城的天主教堂結婚。”

“真浪漫!以後我也要來這裏舉辦婚禮。”

“首先你得找個男朋友。”

“走開,單身狗何苦為難單身狗。”

“我這叫空窗期,你才是萬年單身狗,哈哈……”

龍囿希繼續前行,來到才村廣場,那是公交車的始發站,也是一個鬧哄哄的小型集市,充斥著水果、蔬菜、小吃零食和各種飾品的攤位,一輛破舊的2路公交車歪歪扭扭地在廣場掉頭,開了出來。

龍囿希趕在發車前上了車。

“投錢。”司機看也不看她,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喊道。

龍囿希一怔,沒想到這個夢境已經細致到如此程度。一個夢境是否危險,不在於它的內容有多險惡,而在於它的細節有多真實。這個夢境顯然太真實了。

“小妹,投錢。”司機有點不耐煩了。

龍囿希決定下車。

“我幫她給好了。”一位遊客打扮的年輕女孩摸出兩枚硬幣,遞給龍囿希。龍囿希沒接,女孩靦腆地抿了下嘴,主動幫她放進了投幣箱。

龍囿希沒有表示感激,徑直走到車尾坐下。沒想到女孩卻跟了上來,還開始熱情地搭話。

“你也是去大理古鎮玩的嗎?要不我們一起吧?兩個女孩子在一起也安全一點。我叫鍾佳溪,你叫我小溪就行。你叫什麽名字?……我剛大學畢業,在過間隔年。你看上去挺小的,最多上大一吧?……喂?我剛好歹幫你解圍了,你跟我說幾句話都嫌累嗎?……你這人怎麽回事啊……你是啞巴嗎?”

遊客女孩漸漸生氣了,龍囿希也發現了,她的表情變得詭異,那不是普通的生氣,而是一種莫名的暴躁。她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龍囿希,那種感覺……就像一隻貓看到一個上躥下跳的小東西,根本無法坐視不理,必須抓到它,把它死死按在地板上,細細觀察,最後再把它撕碎。

龍囿希飛快地擋開她伸過來的手,站了起來。到站的車還沒停穩,龍囿希就衝了下去,女孩也想跟上來,龍囿希反手用力一拉,把車門合上。車子緩緩開動,遊客女孩猛烈地拍打著車門,眼神透著一種瘋狂的憤怒,她死死盯著車外的龍囿希,直到車子遠去。

夢境也有一套成熟的防禦體係,就跟人體的免疫係統相似。如果造夢者是這個世界的國王,其他人則是他的士兵,相當於人體的免疫細胞。它們首先會發現你的入侵,然後試圖同化你,當你沒有被同化的可能,它們就會對你產生敵意,想辦法抓住你、摧毀你。

龍囿希不是第一次在夢境裏遭到驅除,但最短的一次也是半小時之後。她猜到這次的情況特殊,才故意隻給自己十五分鍾的入侵時限,可她怎麽也沒想到,才入侵夢境三分鍾,就被防禦係統發現了。

接下來,察覺到她的“人”隻會越來越多,她必須抓緊時間。

眼下離大理古城還有一段距離,步行過去肯定來不及。身後,一個男人騎著電動車徐徐開過來,龍囿希靜立不動,就在男人經過自己時,她忽然一個淩厲的掌刀劈向男人的胸口。男人“啊”的一聲從電動車上飛出去,龍囿希跨上電動車便騎走了。

五分鍾後,龍囿希趕到大理古城北門,裏麵禁止通車,她隻好改為步行。人民路上擁擠熱鬧,龍囿希埋頭走在遊客和小販組成的人潮中,盡量不與任何人發生眼神接觸,然而詭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龍囿希仿佛自帶一個報警係統,走到哪兒,哪兒的人潮便陷入莫名的寂靜中,他們停下手中的動作,說笑的表情也凝固了,站在原地,似乎嗅到了什麽陌生的氣味,這個過程持續了七八秒,最後,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轉頭,目光對準了龍囿希的背影。

他們沒有動,而是呆呆地看著,眼神中是一種麻木的猶豫和茫然。

龍囿希已經非常危險了,對方隻需要再稍稍確認,就能引發雪崩般的連鎖反應。她繼續前行,腳步越來越快。她覺得自己像是手持著火光搖曳的蠟燭,穿過一個迂回的軍火庫,稍有不慎就會點燃火藥引起大爆炸。

前方已經能看到複興路口,如果城門口的示意地圖沒有錯,接下來隻要左轉就可以找到天主教堂——

“買花環嗎?”

龍囿希一怔,慢慢回頭,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小女孩頭上戴著一個手工編織的白色花環,手裏還提著一個小竹籃,裏麵擺著五顏六色的花環。她抬起白嫩細小的左手,輕輕地抓住了龍囿希的衣角。

“姐姐,買花環嗎?五塊錢一個。”小女孩說話細聲細氣,輕易就會被街道上的嘈雜聲給吞沒,可龍囿希聽得一清二楚,因為此刻的人民路——不,應該說是整座大理古城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小女孩鬆開了手。

下一秒,竹籃掉落在地,她發出了一聲稱得上可怖的尖叫:“啊——”無形的空氣好像在一瞬間破碎,變得鋒利無比。

龍囿希眉頭一擰,轉身就跑。

迎麵的兩名遊客已經撲了過來,龍囿希閃身躲開一個,同時揮臂擊打在另一名遊客的喉嚨上,那名遊客悶哼一聲後跪倒在地。第三個人從身後襲上來,試圖用雙臂鎖住她的行動,她用手肘擊向對方的小腹,一個過肩摔將其放倒。

這時第一個倒地的遊客想要爬起來,龍囿希一個箭步踩在他的背上,奮力躍起,膝蓋凶狠刁鑽地撞向第四個人的下巴,那人直接飛出去,撞翻了後麵的兩個人。

龍囿希的近身格鬥術是跆拳道、柔道、泰拳的結合,剛柔並濟,動作出其不意,爆發力極強,世界頂級的格鬥家也未必是她的對手。然而她無論多麽厲害,赤手空拳應對這種不要命的人海戰術,她連一分鍾也堅持不住。

龍囿希當然清楚這點,她且戰且退,一點點被逼迫到牆角。滿街的遊客將她圍住,一點點靠攏。她背靠著牆,呼吸急促,黑壓壓的影子一點點爬上牆壁,蓋住了她那張略顯蒼白的臉,她緩緩閉上了眼睛。

放棄?

不是,她是在下定決心。盡管這些人都是夢中的“虛擬人物”,但龍囿希並不想大開殺戒。可是再這樣下去,她會死不說,任務也會失敗!

沒辦法,她隻能動真格的了。

“任務、方圓、秩序、和平。”龍囿希輕聲卻有力地默念一遍校訓,右手不知何時摸向後腰的匕首刀柄,五指慢慢緊握。

“神侵!”龍囿希睜開雙眼,紫光奪目!

撲向她的人群凶狠的動作立刻變得遲緩而怪異,他們就像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提線木偶。龍囿希拔出金色匕首,化身一道鬼魅般的黑影衝進了人群。

鋒利的弧光頻頻閃爍,沒有一刀是多餘的,每一個軌跡都割開了一個人的喉嚨,有時候是兩個,甚至三個。龍囿希的動作輕盈如流水,力量不大,卻剛好夠切開人體的皮膚和血管。漫天飛舞的鮮血中,龍囿希不像是在“殺人”,而像是在縱情地狂舞。

隨著她的死亡之舞,人群成片地倒下。

鮮血慢慢染紅長街的石板路,龍囿希早已化身一朵妖冶的血色蓮花。五分鍾後,蓮花不再旋轉,放眼望去,身邊已經沒有還能站立的人,除了那個驚恐而又憤怒的紅裙小女孩。龍囿希收回匕首,踏著屍體走向她。

她麵無表情地蹲下,染血的雙手輕輕觸摸了一下小女孩的臉。

“你殺了他們。”小女孩的聲音幽幽的,她不再憤怒,眼神中藏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憂鬱。

“你也會殺我。”

“對。”

“你是壞人。”

“我不是壞人,我是真實。”龍囿希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憐憫,“你們是虛幻。”

“你的出現,才讓我們變成虛幻。你是壞人。”這一秒,小女孩不再是個孩童,也不再是大人,她甚至不再是個體,而是這個夢境本身,是一種以造夢者的意識為土壤孕育而生的意念。它不屬於造夢者,也不屬於任何人,它就像世界的孤兒。

“我不是壞人。”龍囿希再次更正,她停頓了兩秒,“你可以理解為強者。”

“強者?”

“不管我們以何種形態存在,最終都會消亡,但強者可以決定自身消亡的方式,弱者通常不行。”

“我不懂。”

“不重要了。”龍囿希眼底的寒芒一閃而過,女孩無聲地暈倒在地。幾秒後,滿大街的屍體都消失了,龍囿希身上的鮮血也消失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最後三分鍾,龍囿希來到天主教堂,那是一座很小的教堂,青磚白瓦的古代祠堂式建築,祠堂的最頂部立著一個潔白的十字架。

跨入祠堂大院,龍囿希終於見到了造夢者。

站在大院中央的樸允慧穿著白族風味的豔麗紅裙,發辮下盤著繡有美麗金花的頭巾,頭巾一側垂著的雪白的纓穗隨風飄揚,繡花頭帕上是茂密雪白的絨毛,發辮本身則彎成了長長的月牙形狀,分別象征著大理最有名的風花雪月——上關花、下關風、蒼山雪、洱海月。

樸允慧的裝扮再明顯不過,她就是一個“入鄉隨俗”的新娘子。今天是她的婚禮,不過她似乎遲到了,匆忙地往教堂裏跑,就在她要推開緊閉的大門時,有人叫住了她。

“樸老師。”

樸允慧微微一愣,回過頭,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龍囿希?你也來啦!正好,快過來,婚禮太倉促,少了個伴娘。”

她歡快地跑過來,把手中的花束交到龍囿希的手中,在她右手的中指上,一枚小巧的鑽戒閃耀著光芒。

“來,跟老師走吧,大家都在裏麵等著呢。”

龍囿希任由樸允慧牽著自己的手,卻沒有動。

“怎麽啦?”樸允慧有些疑惑,自己就要結婚了,作為學生,龍囿希應該為她開心才是呀。

龍囿希快速思考著措辭,她必須提醒對方這隻是夢,但又不能太明顯,如果對造夢者的刺激太大,夢境世界可能會直接崩塌,這樣她們兩人都會被埋葬在意識廢墟中。

“樸老師,我是來協助你執行任務的。”龍囿希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希望她能想起來。

“別擔心,任務解決了。有一隻C級死徒在洱海裏搗亂,我跟禹川輕鬆搞定啦。”

“又有新任務。”

“不是吧?唉,想好好度個蜜月真難呀。”樸允慧整理了一下紅裙,“這樣吧,我先跟禹川結婚。結婚很快的,很快,然後我們再……”

樸允慧愣了一下,沒想到龍囿希這麽堅決。

她似乎在權衡,到底是任務重要,還是門後麵那個等著她在天主教牧師麵前相互宣誓的男人重要。掙紮的那兩秒裏,她眼底閃過一絲非常哀傷的光澤,然後她淡淡地勾起了嘴角:“可是,我真的很想跟禹川結婚呀。”

——不對!

龍囿希飛快地抽回手,警惕地退後兩步。

樸允慧很清醒!

相比不自知的夢境沉淪者,清醒卻自甘沉淪者往往更可怕!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發現自己是在做夢嗎?”樸允慧笑了,“早就知道啦。”

龍囿希皺眉,沒想到樸允慧一直昏迷,隻是因為她不願意醒來。既然如此,她一定很在乎這個夢,絕不會允許有人破壞。現在龍囿希進來了,樸允慧完全可以把她驅逐出去,甚至將她直接殺死在夢中——在樸允慧自己的夢裏,樸允慧就是上帝,她沒有勝算的。

然而樸允慧似乎並不打算這樣做,她語調溫柔:“我呀,跟禹川初一就認識啦。那時我的媽媽剛過世,爸爸帶我回中國,我性格內向,漢語也說得不好,沒人跟我做朋友。禹川就不一樣了,他在學校裏可厲害啦,走到哪兒仿佛都會發光,好多女孩子都暗戀他。”

樸允慧接著說:“有一次上體育課,兩個班的男生打籃球賽,禹川打球很棒的,長得也好看,比賽結束後班裏的女同學都給他送水,他全都沒有要,而是走到我身邊,搶走我手中的飲料,一口氣喝光了。我到現在還記得,那瓶飲料是芬達,橙子味。之前我本來是要買七喜的,恰好那天學校商店賣完了。那之後我就不喝七喜了,一直喝芬達。”

樸允慧微微笑著,臉紅得像是害羞的孩子:“那時候我就想啊,這個世界上,除了他,我誰也不嫁。我是真的很喜歡他啊!做他的新娘,就是我最大的夢想。”

龍囿希不知道該說什麽,她不理解這種感情,也不理解樸允慧明明有機會活下去卻為何要放棄。

“但是,他已經不在了啊。如果我醒來,就再也沒辦法做他的新娘子了。不管在哪兒,我都想和他在一起,永遠在一起。”樸允慧垂下頭,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頭,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弄花了新娘的妝,“讓大家失望了,對不起。”

“你們在洱海,到底遇見了什麽?”

樸允慧搖搖頭。

——不能說?忘記了?還是不知道?

沒時間了,龍囿希最後確認一遍:“真的不跟我回去?”

世界劇烈震顫,天空支離破碎,夢在坍塌。

龍囿希猛然發現,原來樸允慧穿的根本不是紅裙,而是白裙,她身上的紅,是被鮮血染紅的!此刻,她看上去就像一朵脆弱而妖嬈的彼岸花。原來“神通”入侵帶來的痛楚,早就反饋到了她的身體上。

“黃昏。”

龍囿希一愣:“什麽?”

“這兩個字,禹川讓我一定要告訴秦老師,我一直在等你。現在任務完成了,我終於可以去見他啦。”

“等等……”

“再見。”新娘微笑著轉身,推開門的一刹那,鋪天蓋地的白色光線從門內湧出來,像無聲的海嘯將龍囿希淹沒。

指尖傳來一陣刺痛,龍囿希睜開眼,人已經回到重症監護室,蜥蜴咬破她的右手小拇指,鮮血流出來,染紅了一小塊白色的床單。

生命檢測儀裏的波浪線回歸了直線,樸允慧心髒停跳,體溫下降,身體慢慢變僵硬。

守在門口的醫生走進來,對病人進行檢查確認,最後他聲音疲倦地宣布:“死亡時間二十三點三十六分,發訃告吧。”

強烈的抽離感還未退去,龍囿希有些吃力地站起來,嘴唇微張。

“什麽?”醫生沒聽清楚。

隔著玻璃窗的唐謙眉頭微斂,秦山早已睜大了雙眼——兩人都第一時間讀懂了龍囿希的唇語。

“黃昏。”秦山悲痛的聲音裏,透著巨大的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