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行人於中午抵達星城機場,搭乘飛往福州的航班,下午三點在長樂機場下飛機。前來接機的是一輛豪華奔馳大巴,它把大家送往平潭縣的一家三星酒店,十幾個人在那兒稍作休整後便再次出發。

上車之前,秦山沒收了大家的私人手機,並且給每個人都戴上了眼罩。

待眾人摘下眼罩時,大巴已經停在荒無人煙的海岸,這一帶全是陡峭的礁石。大巴開走之後,秦山帶著大家爬上礁石山,山頂有一塊籃球場大小的水泥平地,這是直升機的降落點,也是進入獵能學院的通道口之一。這一屆的兩百多名新生已經於昨天上午乘坐學院的專用遊輪出發了,他們是落單的十幾號人,時間緊迫,才動用了空中航線。

黃昏,金色的殘陽貼著海平麵照過來,海風和煦而腥鹹。大家閑坐在水泥平地上,邊吹風邊聊天。

UGO聯盟已經打成一片,主要是章釗和夏魚不是冤家不聚頭,鬥嘴鬥得不亦樂乎。顧星河在一旁發著呆,偶爾餘光瞥見陰城,他獨自坐在離人群很遠的礁石上,背影孤傲,還真有點像一匹陰鬱的狼。

約莫過了二十分鍾,有人歡呼起來,大家抬頭看去,伴隨著隱約的轟鳴聲,一架雙螺旋槳的黑色軍用直升機出現在血紅色的天際。

絕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乘坐軍用直升機,大家臉貼著舷窗,緊張又興奮地朝腳下張望,起初還能看到遠離視野的海岸線,很快,那條細線就被汪洋無情吞沒。

很快夕陽便墜入海底,暮色四合,黑暗降臨。直升機嗡嗡嗡地飛行在廣闊無垠的夜空中,腳底是一望無際的深邃海洋,美麗而孤寂。

時間的流逝變得緩慢,出發時的新鮮感退卻,長途跋涉的疲憊占了上風,大家不再談笑,安靜地挨坐在一塊,有些打著瞌睡,有些想著心事。

“秦老師,咱們到哪兒啦?”夏魚剛湊到秦山身邊,就被他渾身的酒氣給熏得捂住鼻子。

“應該出東海了。”

“還有多久?”章釗跟著問。

“快了。”奔波了一天,秦山也略有些懶洋洋的,“要去的地方是太平洋中的一座孤島,穀歌地圖是找不到的,獵能學院就建在上麵。”

“就算地圖上沒有,衛星也能偵查到吧?”章釗的腦袋湊上來。

“小鬼,你聽過反衛星偵查嗎?”

坐在舷窗旁的一個同學忽然激動地喊起來:“快看,有光!”

前方出現了一座島。

朦朧的月色下,隱約可見山脈錯落的形狀,島嶼最高處建著一座燈塔,一束強勁的雷射燈光正全方位旋轉著,像一根幽藍色的金箍棒,不知疲倦地攪拌著濃鬱如墨的夜空。

“到了。”秦山渾厚的聲音裏,夾雜一絲淡淡的悵然。

這些年,他接待了太多的新學員,一路看著他們從嘰嘰喳喳、青澀幼稚的小鬼變成勇敢果決、獨當一麵的戰士。他覺得自己就像個無情的擺渡人,把新的希望一批批地送往河對岸,卻從不問成敗、對錯。

秦山一向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從來不是多愁善感的男人,但這次大理兩位學生遭遇意外一事,卻讓他思考了很多。唐謙那渾球說得對,這人啊,一上了年紀,離別就多了起來,離別一多就容易胡思亂想,甚至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義,文藝青年說這叫中年危機。

“都已經到了,老師你怎麽還愁眉不展的呀?是不是怕喝醉了沒法交差啊?”也就夏魚敢開秦山的玩笑了。

秦山倒是很喜歡這個直爽的丫頭,難得溫和地拍了拍她的肩:“感慨世事無常啊,我以前總喜歡教學生怎麽去戰鬥,以後,我應該多教教大家如何保護自己。獵能者為人類犧牲,誰又為獵能者負責呢?”

夏魚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男人會拋出這麽深刻的問題,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麽了。

“隻有我們自己啊——”秦山仰頭喝完最後一口酒,朝駕駛員走去,操作儀上的紅光照亮男人手中的銀白色酒壺,和那張剛毅而憂愁的臉。

“秦老師,”駕駛員有點猶疑,“似乎有點異常,我現在無法與總部取得聯係。”

秦山皺起眉頭,用內部手機打過去,可等了半天,那邊照樣沒有人接。

“該死的,搞什麽鬼。”秦山不滿地掛了手機。

“下一步怎麽辦?”駕駛員也有些沒底,這種情況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繼續聯係。”

“是。”

“發生什麽事了嗎?”終於要進入獵能學院的本部了,離自己的目標又近了一步,該不會這時出什麽意外吧?顧星河擔心起來。

“沒事。”秦山揮揮手,“前段時間學院本部遭到了黃昏組織的偷襲,最近都在戒嚴。”

“黃昏組織?”

“由一些極端狂熱的獵能者通緝犯組成的恐怖勢力,不是普通的恐怖組織,非常危險,以後你們會知道。”秦山回頭問駕駛員,“情況怎樣?”

“還是不行,聯係不上。”駕駛員臉色嚴峻。

秦山探頭看向越來越近的島嶼,當機立斷道:“直接在海岸迫降,不去學院內部了。沒有得到登陸授權,萬一被當成敵人就麻煩了。”

“是。”

十分鍾後,顧星河的腳終於踩在了地麵上,長時間的久坐讓他渾身酸痛,微微眩暈。也不知道為什麽,雖然直升機成功著陸,但他的神經還是緊繃著。他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並不是來自胸前胎記的提醒,而是一種本能的直覺。

其他人就不一樣了,終於來到傳說中的獵能學院本部,大家一掃之前的疲憊,迫不及待地往前衝。

夜晚的海島空曠幽靜,層層疊疊的浪濤拍打著沉默的礁石,一行人走向不遠處的環海公路,在柔軟的沙灘上留下十幾串亂糟糟的腳印。秦山組織大家在公路上集合,剛要交代注意事項,遠方的路口就亮起了燈,有車沿著環海公路徐徐駛來。

前來迎接的是一輛嶄新的黑色軍用卡車,後車廂上印有醒目的“H?E”,那是獵能英文名“Hunt Energy”的縮寫,之前顧星河在直升機駕駛員的製服上已經看到過。當時章釗還對駕駛員說:“你這是在罵人嗎?胸口一個‘嗬’,袖口一個‘嗬’,合起來不就是‘嗬嗬’嗎?”要不是夏魚求情,他已經被秦山扔下了直升機。

後車廂打開,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跳下來。他們身穿黑色作戰服,頭戴作戰頭盔,手持PKS-9式9mm超輕型衝鋒槍,動作微微戒備。

同樣全副武裝的卡車司機從車窗裏探出頭來,朝秦山揮手。

秦山快步上前:“為什麽聯係不上總部?”

“下午學院再次遭到入侵,通信係統癱瘓,還在搶修中。現在整座島都處於戒備狀態,連我都武裝到牙齒了。”

“這麽猖狂?!”秦山有些意外。

“你還不知道黃昏組織那些人?一個個都不要命,隔段時間就來鬧那麽一回。我們已經擊斃三個,最後一個還在逃竄中,學院不得不封鎖全島,進行地毯式搜索。”司機再次看了大家一眼,終於摘下作戰頭盔,是個三十來歲、相貌平平的男人。

他收回笑容,看向秦山:“不好意思,我需要確認一下你的身份。”

“特殊時期,理解。”秦山拿出一張金色身份卡遞過去,“獵能學院本部教師秦山,外出負責今年星城的新生接待,今天按計劃返回,學生共十三名。”

司機用金卡在駕駛室的智能電腦旁掃描了一下,屏幕中立刻顯示出個人資料和外出的任務信息。

核實完畢,他把卡還給秦山:“可以了,上車吧。”

秦山坐上副駕駛座,十三名學生和直升機駕駛員跟隨兩名士兵鑽進後車廂。汽車發動後開始調頭,秦山好奇地問了一句:“是不是走反了?”

司機重新戴上了頭盔:“哦,聽說最後一名逃犯往宿舍方向去了,安全起見,我先帶你們去別處。”

車子緩緩開動,後車廂的人分成兩排,麵對麵坐下。兩名戰士手持槍械,一前一後地站著。透過狹長的玻璃,隱約可以看見副駕駛座的秦山在跟司機閑聊。顧星河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問題所在。

“哎,剛才司機摘下頭盔時你看到沒?”夏魚推了一把章釗。

“幹嗎?”

“你不覺得他超帥嗎?一個司機的顏值都那麽高,看來學院本部值得期待啊。”夏魚開啟了花癡模式。

“大姐你眼神有點歪啊,那也能叫帥?”章釗吐槽了,“明明就是一個鄉村洗剪吹OK?”

顧星河一愣,卡車司機確實不帥,但跟發廊男好像扯不上關係吧?審美這種東西還真是天差地別。

夏魚身旁坐著一個超級胖的姑娘,一人占了三個人的位置,她叫趙小兔。趙小兔低頭摳著肥胖的手指,躊躇了半天,還是怯怯地搭腔了:“我……我覺得……他很漂亮……”

“你這麽一說,是有點中性美,不過漂亮算不上吧?”夏魚認真地探討起來,在她的世界裏,顏值問題就是原則問題,不能馬虎。

“嘁。”坐在角落的陰城發出一聲嘲諷,他身旁好似有一個隱形的屏障,把其他同學都隔開了。

氣氛再次冷下來。

車子不快不慢地行駛在環海山路上,偶爾顛簸一下,大家便集體搖晃一下。顧星河越發地心神不寧了,他習慣性地伸手去口袋拿魔方,一瞬間靈光乍現,他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

——手表!

龍囿希、唐謙、秦山、直升機駕駛員,他目前見過的所有跟獵能學院有關的人,手上都戴著一塊灰色的複古石英表,但是,眼前這三個士兵沒有戴。

“怎麽啦,臉色這麽難看?”夏魚發現了同伴的異常。

車廂裏的兩名士兵敏銳地看過來。

“暈車……”顧星河強壓住慌亂,若無其事地閉上眼。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士兵已經不再懷疑自己。

他悄無聲息地掏出秦山出發前發給大家的手機,在備忘錄上打下五個字:他們沒戴表。他微微旋轉屏幕,夏魚一偏頭就看到了。

幾乎是一瞬間,女孩的臉色蒼白如紙。

“喂,你的臉色怎麽也這麽難看?”章釗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麽顛簸的山路,我也暈車不行啊!”夏魚刻意抬高聲音,裝作要拌嘴的樣子。

“哈,頭一次聽說暈車還會傳染呢。”章釗從不放過每一個吐槽的機會。

“白癡。”夏魚一邊回嘴,一邊掏出手機,飛快地翻到通訊錄,裏麵已經存好了學院老師的聯係方式。

她在字母索引欄中打下了“Q”,立刻找到了秦山。

副駕駛座上的秦山正醉醺醺地斜倚著身體,盯著前方黑漆漆的公路抱怨道:“怎麽搞的,連路燈都不亮……”話沒說完,褲袋裏的手機便振動起來,他懶懶地翻了個身,拿出手機,隻一眼,鬆懈的雙眼裏立刻驚現寒芒。他剛想偏頭,一把手槍無聲地頂住了他的太陽穴。

“砰!”

眼角最後的餘光裏,秦山看清楚了,司機的手腕上確實沒有手表,小拇指的側麵卻文有一個英文字母:D。

——Dusk,黃昏。

這個司機絕對受過專業訓練,看似漫不經心地開著車,但注意力從來沒有離開過秦山。他一直在尋找一個萬無一失的殺死秦山的機會。當秦山的手機響起時,他預感自己等不到這個機會了,必須馬上行動。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秦山看到信息後的眼神果然變了,而他當機立斷地抓住這個空當,毫不猶豫地拔槍、射擊,絲毫沒有猶豫。像秦山這種高手,再晚半秒,就能做出有效的反抗,後果不堪設想。

“大家快逃!”槍聲乍起的同時,後車廂裏的夏魚大喊一聲。

事情敗露,把守在車門口的士兵毫不猶豫地舉起衝鋒槍掃射,幸虧陰城反應快,一個凶狠的俯衝貼上去。士兵被迫放棄射擊,用衝鋒槍格擋住對手的衝撞,左手不忘抽出貼身的瑞士軍刀,刺向陰城的小腹。

那士兵眼看就要得逞,緊跟其後的夏魚一個翻滾,單手抓住了士兵的左腳。士兵隔著作戰頭盔哀號一聲——被夏魚抓住的腳踝結了一層堅冰。

陰城大喝一聲,腰部和大腿的力量猛烈爆發,他像一頭憤怒的公牛,頂住士兵往後疾退,兩人撞開了車廂門,糾纏著跌落在環海公路上。

汽車還在行駛,夏魚毫不猶豫地拉著顧星河和章釗跳下了車。

其他同學反應也不慢,紛紛跟上。

直升機駕駛員為了能給學生們爭取更多的逃跑時間,主動朝車廂裏的另一名士兵撲過去。但他失敗了,立刻遭到槍殺——駕駛員的戰鬥力在專業殺手麵前不堪一擊。

士兵一腳踢開駕駛員,迅速騰出左手,一張一握間,敞開的車廂門竟然自動合上了!它就像一條蟒蛇的巨口,把最後兩名來不及跳下車的同學吞回了腹中。

顧星河忘不了那兩個同學的眼神,前一秒還透著對生的渴望,後一秒就隻能徒勞地朝車外伸出雙手,絕望地睜大著眼睛!

“砰砰砰……”

一陣密集的衝鋒槍掃射聲從車廂裏傳出來,聽不見叫喊,隻有鮮血順著車門下的縫隙緩緩流出來!

“啊——”一個女孩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

“冷靜!冷靜點!”夏魚扶住她。

沒時間悲傷和害怕,身後的不遠處,陰城還在跟另一名士兵纏鬥。

士兵的一隻腳踝被夏魚凍傷,但他依然不落下風,跟陰城貼身肉搏十幾招,才慢慢吃力了起來。他向後躍出兩步,反手握住瑞士軍刀,擺出防禦的架勢——他在拖延時間。

“不好,車停了!”章釗大喊。

軍車在一百米外停下,副駕駛座的車門被踢開,秦山的屍體沉沉地滾落下來。那一刻,徹骨的絕望像一條陰冷的毒蛇,纏住了每一個幸存者的脖子——強到可以碾壓陰城的秦老師,竟然就這麽死了!餘下的他們,不過是一群剛剛入學的新生,甚至連自己的教室和宿舍都沒來得及參觀一眼。

這根本不是戰鬥,是屠殺!

——獵能者為人類犧牲,誰又為獵能者負責呢?隻有我們自己啊。

這一刻,夏魚終於聽懂了秦山的話,可惜太遲了。

“別傻站著!逃啊!”

夏魚高喊,帶頭衝進路旁一條蜿蜒的山路。大家沒時間思考,爭先恐後地追上去。

作為人群中唯一還能冷靜思考的人,夏魚的決斷是對的。抵抗沒有勝算,沿著環海公路往回跑也不明智,駕駛員已經死了,他們無法再靠直升機逃離,退一萬步,就算他們之中恰好有人十幾歲就能駕駛直升機,對方也不會給他們逃回海灘的時間——卡車掉個頭立刻就能追上來。他們唯一的選擇隻有山路,這裏卡車開不進來,還方便隱藏,逃生的可能性最大。

眼看十幾個人影消失在山林裏,負傷的士兵不急著追擊,他收回瑞士軍刀,緩緩蹲下,雙手捂住凍傷的腳踝,掌心發出淡綠色的熒光,光芒籠罩之處,被冰凍傷害到的肌肉組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

不一會兒,他重新站起來,作戰頭盔下的麵龐上勾勒出一個陰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