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大,你貼我緊些

一)

那日之後,杜君良往索家走動得更加頻繁。

索昭當他無聊,整日陪著他做趣兒。

樂子玩了不少,杜君良臉上卻是越發地暗了神色,一顆白棋捏在指間,躊躇著不下手。

索昭瞧他心不在焉的,說:“前日裏聽人說,白喆包下了整個崔鳳樓給你作宴,還特意請了北平有名的戲班子來搭台。”

一顆棋子落下,喉結滾動:“嗯。”

“那你怎麽放了人家鴿子?白喆當場氣得砸了戲台子,戲娘子的妝都嚇花了。”棋子跟聲音同時落下。

窗外院頭探進一株杏花,深紅色的花萼在清風中搖搖晃晃,花瓣掉落下來。

杜君良落子,索昭完敗。

他站起身,沒理會索昭的疑問,反問說:“都說古德寺的杏花開得最好,明日你同我去看看吧。”

索昭還在研究棋譜,囫圇答應,又說:“既然去賞花,我便叫上真妹和琴妹。琴妹自小在寺裏長大,自從姨娘沒了就再也沒回去過,也沒往別處去過,此次正好叫上她,散散心,對身體也好。”

杜君良眸子一沉,問他:“二小姐在古德寺長大?”

索昭應他:“是,九歲那年才接了回來。”

想起索琴回索家那一日,他腦子一恍惚,接著說:“那日路上碰上山匪,去接她的下人死了三個,奶娘把她抱回來時,身上還染著血,臉上哭得全是淚水珠子。”

九歲的女娃,剛沒了娘,又親眼見著山匪殺人,回來大病了一場,再起來後,腿腳就不大利索了。

杜君良合扇輕扣在手上,難怪上次在麵館的時候,她說自己不是本地人,從北風邊來。

古德寺的山下,就是北風邊。

杜君良輕笑,掀褂往門外走:“那行,明日我來接你們。”

索昭見他背影越晃越遠,坐回雕花椅上,撿回棋盤上的黑子:“出來吧,人已經走遠了。”

索真從珠簾後走出來,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哥哥什麽時候發現我的?”

索昭瞧她臉色不好看,打開窗戶通通風:“你躲在珠簾後麵,就沒想過這雙腳藏不住?”

索真臉更紅,聲音裏糯糯的:“那他也發現了?”

索昭不答話,他將棋盤收拾回櫃子裏,扣上鎖。

“我疼惜你,但也要同你說,杜家不幹淨。我自認識杜君良起,就覺他這個人不似表麵浪子模樣,可是這副皮囊下的真模樣我也沒見過,你的心要是不想被人拿刀剮爛,就不要放在他身上。”

索真聽不明白,點點頭,圈著他的胳膊:“那明日去古德寺的事兒,就如哥哥方才講的帶上我和琴妹?”

“自然。”

一張嬌俏的臉上笑意盈盈,十七八歲的姑娘,年華正好,少女心事萌生。

剛剛那番話,他無心說。可是近幾日杜君良來索家,索真總是有意無意前來碰麵,就算他未嚐過情愛,也看得明白索真眼裏的柔軟是為何意。

他從小同她一起長大,一母所出,感情自然深厚,他得護著她。

從索昭的房間裏出來,院子裏栽種著的矮木修剪掉不少多餘的枝丫,從右邊的石頭路出去就是大門。

杜君良站在矮木前,腳落向左邊的小徑,晃著扇子往前,臉上多了絲輕鬆和快意。

從小偏門裏解了渴的小廝問旁邊的師傅:“那方向,是去西院吧?”

老師傅瞅了一眼,抬手拍在小廝的腦袋上:“你管那勞什子事幹什麽?這院子裏的活兒今天要是幹不完,就別想吃晚飯。”

小廝揉著頭,輕聲抱怨著,還是好奇,抬頭看那位長衫公子的影子,也全然找不著蹤跡。

索琴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石桌上擺著絲線和繃子,她將一根紅線分成三根,引進針裏。

雪女這日不在,家裏爹爹生了病,小曲兒沒人照看,跟索琴提了假,一大早就回了家。

西院不大,可就索琴一個人坐著,也有些冷清了。

她繡的是八色飄帶圖,意喻八寶護佑。衣服是做給小曲兒的,聽雪女說,前幾日夜裏小曲兒總是睡得不踏實總哭,她爹找了醫生看也瞧不出病來,父女兩人擔心也沒什麽法子可解。

她是親眼見著小曲兒長大的,人長得虎頭虎腦的,嘴卻甜,討人喜歡,她在這院子裏待久了無趣,也時常讓雪女把小曲兒接了來做做伴。

她疼小曲兒,閑暇的時候,也常給小娃娃做做衣裳繡繡書包。

“今日怎麽這般好興致?”

杜君良站在她身後,奪過她手裏的繃子,細細看著上麵的圖案。

那圖案他認得,是給嬰孩的祝福。

突然,他心裏發澀,把繃子扔回石桌上。

“索家二小姐平日裏是閑得發了慌,也做起奶娘的活當來了。”

他嘴上咄咄逼人,其實話不由心,眼睛不敢看著她,就怕見了她冷淡的表情。

這些日子他常來,逗留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她權當不認識他,沒話說,不看他,他就好像是團空氣,她知道他在,可是跟她毫無關係。

他也不鬧騰,晃著把扇子自己坐在院子裏,心情好的時候就去院牆邊上看看開好的那些花兒,顏色不豔,味道冷香,倒跟索琴相貼。若碰上哪日心情欠佳,他就愛往她麵前走動,她倒不惱,就是雪女總眼神恨恨地盯著他。

索琴收起針線,瞧這時候該是用午飯的時候了,進了廂房又出來,自己挽起袖子,人往小廚房裏走,坐在門口擇菜。

杜君良發現她動作利索,不一會兒,一小缽青菜葉子就洗好了,生了火,一碟小菜就炒了出來。

她坐在廂房裏,房門開著,兩人相望,最後是她先開了口:“就是粗菜,你要吃嗎?”

杜君良愣神,沒想到她還惦記著自己,點點頭,卻沒動。

他說:“這院子裏除了我倆就沒別人,還是出來吃吧。”

他站在那棵桃花樹下,深色長衫,腰間別著枚玉佩,和合二仙的花紋,覺著眼熟,她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可是有什麽關係呢?

沒有任何的關係吧。

她輕輕地笑,眼睛微微眯著,說:“好。”

這是杜君良第一次留膳,清淡的小菜,軟硬合適的米飯,吃得很香。

索琴吃飯慢,一口菜得嚼上好幾下,杜君良吃好的時候她碗裏還剩下大半,麵前的小菜也留下不少,被他一劃為二,自己麵前的已經沒了。

他還坐在凳子上,眼神左看右看,總歸不落在她身上。

院子裏安靜,除了風聲再無其他聲音,他覺得無趣,問她:“你剛剛繡的衣裳是給誰的?”

話出口就後悔了,那衣裳圖案分明是給個孩子的,他一問,就顯得醋意十足。

他偷偷地看索琴,她倒不在意,咽下菜,說:“雪妮子的弟弟近來身子不好,我想是這時候夜裏涼,那衣裳是給他的。”

他挑眉笑:“果然。”

索琴看他。

他說:“果然平日裏閑得慌了,連下人的生活都照料著了。”

大抵是飽了,索琴停了筷子,她想了想,說:“我一個人長在這西院裏,平日裏就雪女跟我做伴,可兩人待久了也會無話說,有日她帶著小曲兒來見我,那娃娃生得好看嘴也甜,我看著喜歡。

“看著喜歡,就想一直看著。做件衣裳而已,不足為奇。”

她說話的時候,神情終於鬆動了些,不再冷冷淡淡,鮮活了些。

杜君良看著她的模樣,扇子不再晃了,合在手裏,一隻手想去拉她,卻被她躲過了。

他咳嗽一聲,反倒紅了臉。

“既然吃好了,杜公子就請回吧。”她下了逐客令,轉身就回了房,閉門不再看他。

杜君良坐在院子裏沒動靜,他合著眼,小憩了一會兒。

風吹了過來,他做了個夢。

夢裏,蓬頭垢麵的男娃爬上一棵結滿橘子的樹,太久沒有吃東西了,他一口氣剝了四五個橘子,味道還有些澀,可是空得惡心的胃已經顧忌不上這些了,嘴裏包得滿滿的,手上也沒停歇,摘了好幾個揣進衣服裏。

“喂,你在做什麽?”一個女娃的聲音在樹下響起。

“好啊!偷橘子的小賊!”沒等他找著人,聲音又響起。

他小心站在樹幹上,終於瞧見了那個人。

一張氣鼓鼓的小臉,手裏還抓著根長竹,作勢要打他。

“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要來偷我家橘子?”

男娃說:“我叫杜三兒。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不知道這樹是你家的。”

女娃揮著長竹叫他下來,他沒敢動。

“我不打你,你下來吧。這樹是我家的,我讓你吃。”

“真的?”男娃不確定地問。

“真的。”

女娃說,她家每年就靠著這幾棵果子樹生活,賺回來的錢大不過生計,她明白什麽叫苦日子,若是幾顆橘子能換來他好過一陣,也不是什麽為難的事兒。

那日後,男娃再來過幾回,女娃當看不見他,自己忙活在河裏洗衣裳。

直到那一日他再來,沒瞅見女娃,心裏堵得難受,一路打聽著尋去她家,站在木屋外就聽見痛哭的聲音。

“好啊你,老子辛辛苦苦種的橘子,你白送了兩棵樹果子出去,家裏窮得叮當響你還想著當活菩薩,我讓你送,讓你送!”

竹條抽在身上的聲音簌簌傳進耳朵裏,男娃蹲在窗戶邊,蜷縮在地上的女娃一聲沒吭,她看見他,食指放在嘴邊,叫他不要發出動靜。

男娃在河邊幫女娃清洗傷口,手臂上的肉被抽得綻開,男娃嚇傻了,眼睛裏含著淚,心疼得要命。

“你哭什麽?我都沒有哭,羞人。”

“肯定好疼的吧?”

女娃扭過臉,不輕不重地說:“習慣了。”

“你爹爹老打你嗎?”

“不經常,就是喝了酒認不得人,說了兩句胡話就會動手。”

“好狠的心啊。”

“你爹呢?他對你好嗎?”

男娃不說話,過了好久才開口:“他許久不回家了,我已經記不得他長什麽模樣。”

女娃點點頭,抓著他的手:“沒關係,你還有娘,她對你好。”

腳邊河水潺動,男娃偷偷看著闔眼睡著的女娃,心裏有塊地方叫囂著。

“我也會對你好的。”

“孫蓬……”

嘴裏喃喃著醒來,杜君良看著那扇還閉著的房門,手摸著墜在腰間的玉佩,心裏突生的想法在無限放大,最後搖搖頭,輕聲笑了出來。

“杜君良,不要做夢了,她已經沒了。”

那一日在北風邊上,他親眼看著她被推上馬車,聽人說是被送給上海城裏的誰家兒子做了童養媳,後來他再打聽,來信的人說在去的路上碰上山匪,人掉下山崖,屍首不見。

生死茫茫,他想尋見那個女娃,卻無跡可尋。

起身,他出了西院。

二)

第二日巳時,索家門前停著輛鐵皮車。

突突的車響聲引來了不少人的注意,膽子大的男娃娃們湊在車門前,盯著裏麵的人看,一幕簾子遮擋著也看不清東西,手趴在窗戶上,嬉嬉笑笑著。

“少爺,他們來了。”小廝轉頭跟後座的人說話。

那人點頭,臉上撐出笑意,下了車。

“杜公子。”

索真跟索昭並肩,見了杜君良臉上微微泛紅。

索琴走在最後,抬眼的時候就見杜君良正看著她,一雙眼睛裏像是含著水,被陽光映照**漾,綻開如同黑色夜裏天幕之上的星光。

古德寺地理位置偏僻,車行到山腳下就得棄車徒步而上。

杜君良賞了小廝一袋銅板讓他自己尋個去處吃茶,等到申時的時候再在這裏碰麵。

小廝得了賞,樂得尋了處茶館子坐著,再回頭時,四人已經沒了蹤影。

上山的路顛簸,索琴落在最後。

索昭顧著索真,抽不出身看著索琴,杜君良摸出他的心意,折身往回走,等在一處破舊涼亭前。

“你怎麽還在這兒?”索琴腳底沉頓,走起路來身形已經晃悠。

“等你。”

短短兩個字,叫索琴心裏一沉。

同行的四個人,前後成了兩撥,到達寺廟的時候,額頭上均已汗如雨下。

寺內的方丈正在大殿誦經,吩咐殿前的小沙彌收拾了兩間客房,又備了素齋。

四人圍坐在一張桌子上,簡單用過餐就打算往山後的杏花林去。

林子深,花開得好,一路飄著香,叫人喜歡。

索真拉著索昭往前走,落下杜君良和腳慢的索琴。

“昨日你什麽時候走的?”她那時回了房,歇息在橫榻上,迷迷糊糊中睡著了,夢裏好像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來來回回好幾趟,手搭在門上,最後鬆了手,人轉身走了。

杜君良抿著唇,一隻手搭在背後,一隻手抓著傘,剛剛出門的時候小沙彌特意送來,說今日有風,恐要下雨。

“你進屋後便走了。”他站在她的左側,擋過尖成刺的樹枝。

索琴抬手撥開這頭的杏花芽子,眼神暗了暗。

是她多想了。

雨來得突然,淅淅瀝瀝的雨滴砸了下來,落了不少花。

抬頭已經尋不見索昭兄妹,杜君良撐著傘,抓著索琴的手就往半山腰上的亭子裏去。

還是沒能躲得過,綰在後麵的頭發濕了些,杜君良更慘,半邊胳膊被浸濕。

兩人隔得遠,一人站了一邊,冷風吹了進來,人開始哆嗦。

雙手合在一起,吹口氣,放在耳朵邊上。

也沒見暖和一些,就是相信有用,反複著。

後來雙手被人攏著,她抬頭,杜君良抓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裏輕輕搓著。

他的手很大,剛好包裹著她的手。

他一邊搓著,半埋著頭也不看她,最後反手攤開她的手心,食指在上麵摩挲著。

“你的手心怎麽有繭?”

虎口那處兒,已經密密麻麻一片,摸著怪硌手的。

她抽回手,轉身不看他。

雪女也曾如此問她,那時候她是怎麽回的?寺裏苦,外人眼裏身份是小姐,可是粗活髒活都得自己來。

雪女跪在她身邊,抽抽搭搭,連連說小姐命苦。

其實命怎樣,她自己心裏最清楚。

這些繭,從她出生開始就注定要長在身上,就算往後日子華服傍身,也磨滅不掉。

手再次被抓著。

杜君良從身後繞到前來,一句話也不說,搓著她的手,終於暖了起來。

他的身後一棵杏樹搖搖晃晃,幾朵杏花掉了下來。

她聽見花瓣落地的聲音,還有潮濕的空氣裏,他的一句“風大,你貼我緊些”。

遇上索昭兄妹時,雨已經停了。

四人兩兩相對,索真瞧著索琴精神勁兒不大好,剛下過雨,想著她的腿腳肯定疼了。

“哥哥,再歇息會兒吧。”

索昭點點頭,他明白索真的意思,也清楚索琴的身體狀況。

他往前兩步,麵對著索琴,轉身蹲下:“上來吧。”

索琴猶豫:“昭哥。”

“你我兄妹還顧忌這些做什麽?”索昭側頭,半張臉上有笑,笑裏有寵意。

索琴跟索真不同,小時候不在他身邊長大,他心裏其實有愧疚。

同樣是父親的女兒,他知道在母親的眼裏索琴比不上索真。

可是妹妹就是妹妹,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液,刀剜不掉,水衝不盡。

他想給她同索真一樣的東西,疼愛、憐惜,還有照顧。

索琴最後妥協,上了背,身子直在半空中。

杜君良和索真走在前麵,索昭背著她,總是落後一截。

雨後路不好走,腳上已經是不少的泥濘,索昭走得很穩,可是索琴能感覺到,好幾次他險些摔倒,擔心她害怕,一聲不吭,腳陷進泥濘裏。

“琴妹。”

“嗯。”

“你靠著我些。”

身後沒有應答,不一會兒,一張臉貼在他的後背上。

索昭輕輕笑:“這樣,我才走得穩穩當當。”

不用分出心來去想她是不是害怕了,每一步,都落得堅定不移。

合著眼的索琴眼角有淚。

這一生,何德何能。

回寺廟的時候,方丈已經落經,人站在偏殿的窗欞前,彎著身子逗沿前過路的幾隻螞蟻。

“慧智大師。”

小沙彌跑上來:“幾位施主已經回了,索二小姐也在。”

慧智從窗戶裏眺出去,幾人身影正往這裏趕,都是大富大貴之人,軒昂的氣派被風帶到他的麵前。

“迎。”

“施主。”慧智在正門迎著杜君良一行人。

索琴和索真相互攙扶著,索真頭一次來寺廟,瞧見前麵穿著袈裟光著頭的慧智在後麵偷偷地笑。

“聽說當年你在寺裏的時候方丈還不是慧智大師?”

索琴搖搖頭:“不是,是他的師兄慧深方丈。”

慧深得佛法那年是索琴回索家的第三年,聽說圓寂那日不少得過經的男男女女都來拜過他,那時候她腿腳正難治,沒能趕上最後一眼。

“可惜了,可惜了。”

索琴搖頭笑:“有何可惜的?僧人談道就為得佛法的那一日,是幸。”

話落,一雙眼睛落在她的身上。

慧智的話穿過隔在他們之間的杜君良和索昭,他說:“索二小姐,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索琴愣了愣神,臉上表情變換幾次,最後從腰間掏出一塊方帕,掩在嘴邊:“多謝大師關心。”

兩人的眼神裏藏著暗湧,卻不再正麵相視。

索昭同慧智說了些話,臨出門前,大夫人特意交代過,今日上古德寺,多添些香火錢。

索真好奇,跟著索昭一同前去。

偌大的殿前院裏,就剩下索琴和杜君良兩人。

“聽說你是在寺裏長大?住的哪間房?”

索琴繞過大殿,往後廂東門的那間屋子指去:“那間。”

屋門上是斑駁的漆,門扣上了鎖,鎖上落了灰,大抵自她離開寺裏,那間屋子便再也無人住進去過,無人住便無人掃,現在看來,落敗得很。

三)

杜君良走近那屋子,手上握著鎖,也許是因為時間長了鎖芯鏽了,門開了。

他一腳跨了進去,瞧著屋子裏的陳設。

屋裏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一東一西牆角裏各自擺了張床,門後的欄裏還放置著搖床,上麵放了好些嬰孩的衣服,最上麵的那層,已經落灰得辨認不出原本是什麽顏色了。

他走到東床,推開窗,就能看見山後的杏樹,落過雨,白色粉色的花朵嬌豔開放,雨水珠子含在花瓣裏。

他伸手,折下一枝。

“你來。”

他叫還站在門外的索琴。

索琴瞧他,腳落了進來。

他拿衣袖蹭掉凳子上的灰塵,落得深,擦不盡。

“將你的手帕給我。”

索琴從腰間取下,他攤開,落在凳麵:“坐下吧。”

她瞧著他,他眼裏是期待和不安,盼著她能如願坐下來,又怕她會拒絕。

那慌張的樣子,跟記憶裏的一張臉重疊了起來,無助的眼神裏有東西抓著她的心,疼得受不了。

她坐下。

杜君良繞到她身後,取下她的簪子,一縷頭發掉了下來,接著,又是一縷。

他從未替女子綰過發,這下有些手忙腳亂了,一枝杏花還抓在手裏,他小心地將散落的頭發攏在一起,杏花紮進頭發裏。

“你就為了這個?”索琴摸著那枝杏花,好笑地問他。

杜君良咳嗽一聲,當初遊刃有餘用在別的風月女人身上的說辭今日卻說不出來了,呆呆地回了句:“好看。”

“有多好看?”她故意刁難他。

杜君良思索了一陣:“沒有人比你好看了。”

窗外又起了風,怕是又要下雨了。

這路,不好走。

索琴站起身子走到窗邊,將窗戶拉了回來。

杜君良盯著她,跟第一次在西院見麵,已經過去了一月有餘,她的身子清瘦了些。

“上次在街上,”她走回來,“多謝幫忙了。”

“既然說謝,就同我講講你是怎麽惹上白喆的?”杜君良把話擺明了講。

他為了她,得罪了白家,這由頭,她應該解釋解釋。

索琴落座,瞅著這空****的屋子,慢慢開口。

那日是去拿藥的日子,雪女擔心她的腿腳,特意叫管家喊了輛黃包車來。管家叫得匆忙,也沒瞧見來的人是個隻有十五六歲的年輕伢子。

路上一輛鐵皮車衝撞了出來,年輕伢子血性氣硬,任小廝痛打了一頓也沒肯鬆口道歉,後來是索琴叫雪女將身上的錢全數拿了出來,就當賠了禮。

沒想到車裏的人更加不依不饒,抓著雪女的手就不放了。

雪女急得眼睛都紅了,也不敢哭,一直拉扯著。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認得車裏坐著的那人,掌管天津衛港口船隻的白家公子白喆,出了名的惡,沒人敢惹。

索琴見雪女未回,下了黃包車,抬眼就見站在鐵皮車前的杜君良。

他側著半邊身子,眼睛沒落在她身上,跟車裏的那人說著話。

不知道說到什麽,兩人均是笑了起來,往她這裏看了一眼。

她被瞧得不自在,背過身去。

身後響起腳步聲,她聽見杜君良的聲音:“你要去哪裏?”

“藥鋪。”

“坐我的車去吧。”

“那孩子……”

“沒事兒了。”

“那雪妮子……”

“也沒事兒了。”

“那好。”

然後她又聽見他問:“你怎麽不問問我?”

“問你什麽?”

杜君良把玩著墜在腰間的那枚玉佩,聲音幹涸:“你怎麽不問我,車給了你我怎麽辦?”

“那你……”

“我不去哪裏,你上車走吧。”

然後,他轉身上了白喆的車。

她看見白喆撥開簾子衝她笑,帶著不可思議,還有一點點玩味。

“小姐。”雪女走回她的身邊,左手的手腕紅了一片。

“待會兒去藥鋪的時候也抓些藥。”

手扒上車門,又停頓著,她問:“剛剛杜公子說了什麽?”

就算她此前沒見過,但也聽人說白家就白喆一個兒子,寵著長大的少爺自恃身重,真真養成了副公子哥兒的模樣。

今日這事兒,要不是杜君良在中間說道,才不會如此輕易解決。

雪女紅著臉,半天憋出話來:“他說,小姐是他還未過門的妻子,還請白公子給個薄麵兒。”

未過門的妻子。

索琴看著那輛已經開走的鐵皮車,驀地笑了出來。

他還真是敢說啊。

後來第二日,她聽東院的下人說,白家公子白喆特意包了崔鳳樓,請了北平戲班子,等了一個晚上,也沒見杜君良赴約。亥時有人遞了封信還有一萬元大洋去崔鳳樓,說杜公子今日身體不適,約就不赴了,這錢,權當是他的賠罪了。

被人掃了麵子,白喆氣得當場砸了酒樓,揚言在這天津衛裏有他白喆就無杜君良。

“原以為能放出這句話的人膽子也該夠硬,沒想到……”

沒想到,前日夜裏,白喆連夜被送出了天津衛,坊間流傳是說玷汙了哪家官員的年輕姨太,官員沒把事情擺在明麵上來說,但誰都知道,這事兒躲不過去。

槍杆子頂著頭,眨眼的工夫就能要一條人命。

白家老爺花了不少錢把人從牢房裏揪了出來,連宅子也沒回,一輛鐵皮車直接送出了城。

“果真的造化弄人。”那朵杏花戴在頭上,水珠掉落在她的襖裙上,洇開一小片。

杜君良雙眸沉寂如海:“你信這些隻是造化?”

“當然不信。”索琴盯著那片洇開的痕跡。

“我隻信人為。”視線落在杜君良的身上。

杜君良還是那副樣子,一隻手搭在膝蓋上,有意無意地打著節拍似的輕輕拍著,另一隻手,還抓著腰間的那塊玉佩。

她發現,他總愛抓著那塊玉佩,好像抓著了,就把全世界也抓著了。

“你倒是腦子清楚。”他是這樣誇她的。

索琴卻沒繼續往下問。

一個大家少爺,平白遭了難,要說是因為前日裏為了她,也太看得起她了。她隻覺得,杜君良的手段,莫名地狠了些。

杜君良原本是看著她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視線就模糊了,轉過頭,不想再看了。

他最近著了魔,總是想起孫蓬,念頭隻要一起,他就想見索琴。

“你怎麽了?”索琴一隻手晃在他的眼前。

他這才回了神,低頭輕笑:“沒事。”

瘋了。

肯定是瘋了。

兩人在房間裏坐著,誰也沒說話。

索琴環顧著這間屋子,八年前的記憶湧來,迷糊之間,她好像看見了孫奶娘和兩個女娃。

紮著羊角辮的女孩食指伸進茶碗裏,在暗紅原木桌上寫著字。

“你看,我的名字。”女孩一筆一畫寫著,“索——琴——”

“那我的名字呢?你會寫嗎?”桌子底下鑽出另一個女孩,衣服上還打著補丁,臉上灰灰髒髒的,也伸出手指學索琴寫字。

索琴搖搖頭:“不會。方丈近日很少來,隻留了功課讓我好好學寫自己的名字。”

女孩臉上落寞,隨即擦了把臉:“沒事,下次等你學會了再教我好不好?”

“好!”

索琴抓著她的手,兩人跑出房間,院子裏奶娘正洗著衣裳。

“奶娘,我娘親呢?”

孫奶娘站在井邊:“夫人在前殿誦經呢,小姐莫要跑,小心累著了。”

索琴回頭:“奶娘,我晚些再回來。”

孫奶娘看著兩個女娃漸漸消失不見的方向,搖搖頭,又蹲下身子繼續洗衣裳。

下山的時候,已經是酉時。

慧智大師送他們到寺廟大門前,索昭拜禮謝過,就此別了。

“索二小姐。”

索琴回頭:“大師。”

慧智伸出一隻手,笑著看她。

“當年,你曾向師兄請教了兩字,後來未得就下了山,師兄惦記,托我若是碰見了,一定轉交給你。”

索琴疑惑,伸出手,手背覆在他的手心裏。

指尖在掌心裏留下一筆一畫,一滴淚就落了下來。

跟小廝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個時辰。

四人到山下的時候,小廝已經支著手睡著了,被茶亭子的大爺一聲喊了起來。

“小哥兒,你們家公子回了。”

小廝連忙起身,開了車門,又狠狠給了自己兩巴掌,這才清醒了過來。

“公子。”小廝彎腰候著。

杜君良繞到車前,見下山的路泥濘,犯了愁:“路好走嗎?”

小廝答話:“這會兒天色還早,能走。”

索昭笑他:“你還擔心起這個來了?”

“車上是你家兩位小姐,我可不敢怠慢。”

索真拉著索琴走在最後,正巧聽了此話,臉上偷偷閃過一抹笑意。

“哥哥,人家也是好心。”

索昭扯著她落在脖頸的頭發:“你啊,學會胳膊肘往外拐了。”

“哪有。”轉身上了車。

索琴上車的時候,手肘的地方貼來一寸溫度。

是杜君良。

害怕她泥濘路上不好下腳,特意繞了車過來攙她。

“謝謝。”她聲音很輕。

索昭跟索真說著話,沒注意到他們兩人。

杜君良湊在她的耳邊:“你剛剛,哭什麽?”

他的聲音更輕,林子裏正巧有風,她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抬眼的時候,他已經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