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現在,你娶我好不好?
一)
今日的皇城格外熱鬧,城裏城外,街道兩邊擠了許多人。
他們是來看英雄的,看一位年輕的將軍。
人群裏,李輕河騎在馬上,一身玄甲,麵容冷峻,偶爾向人群望去的時候,卻會帶上些些笑意,忍不住想,如果當年的那夜,他沒有帶她回那處小屋,而是四方雲遊,如今會是何種模樣。也許他們也會擠在人群裏湊熱鬧,會去看另一個英雄。
他不再是殺手,也不會做總督統,不會再碰刀槍棍劍,她也不會舍得他碰。
說來諷刺,當初他是殺手的時候,怕疼卻不能喊疼,時常覺得苦悶,總想著未來有朝一日要擺脫這刀口飲血的生活。沒想到,現在到了當年以為的“未來”,他卻更不能了。
行至宮門口,李輕河下馬,前有百官相迎,後是黎民百姓。
如今的他當真是風光無限。
可天知道,他不想做這什麽總督統,他隻想當霽月的李輕河而已。
近日天寒,雨氣蒙蒙,空氣裏都飄著一層水霧。偶爾有些水珠結上了殿角飛簷,積久了些,便流轉著金碧光色落下來,打在琉璃黃瓦上,帶出清脆的一聲響。
朱紅的宮門似染了鮮血,在李輕河步入之後,緩緩關了起來。
大殿之上,李輕河半跪於殿下,頭頂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那是她的父親,是一國之君,是真龍天子。
按說,他當有威嚴、明是非、懂判斷。
可是,隨著賜封的流程走過,李輕河的眉頭皺得越來越深。
等到全程走完,李輕河走出大殿,他握著手中聖旨,竟是不自覺有些想笑。明升暗降的一道“封賞”,皇上這是忌憚他,要收回他的兵權。
若隻是這樣,那也就罷了。
可在此之外,他還和鄰國簽訂了賠款的契約。
李輕河不懂,這一仗他們勝得漂亮,敵國短時間不敢再犯,皇上怎麽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看似追求平和,實則昏庸無度,以軟弱可欺示人,沒有半點兒的骨氣……
為這樣一個皇帝賣命,真的值得嗎?
捏緊聖旨的指節微微發白,李輕河麵上不顯,可那雙眸子裏邊的憤懣卻是藏不住的。
不可否認,軍中的四年,他過的比以前的二十年都還要累。
這些年裏,梁國內鬥不斷、日益衰敗,卻偏偏占了個地廣物豐的優勢,長此以往,自然成了臨國眼中一塊可口的肥肉。因此,近年來,大戰小戰不斷,而皇上因為要支撐巨大的軍餉物資開銷而越發嚴苛賦稅。
如此下來,民間怨聲四起,內憂未除外患又至,長此以往,這來來回回竟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循環。李輕河也曾為此不忿,喝酒吃肉時說過些大逆不道的話,其中最過的一句,便是“這天早晚要變,當上無道,必有能者取而代之”。
念及至此,李輕河的心底被哪個詞觸動了一下。
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嗎?
“公主,公主!”
長長的宮道上,霽月幾乎是橫衝直撞往這兒跑。這裏離她所居住的宮殿不近,多是朝臣上下朝所走的,她因身份所困很少來此,可今兒個卻迷了心竅一樣硬要跑來,誰也擋不住。
霽月公主患了呆症這件事情誰都曉得,而這樣的人要做什麽事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大家想攔著她,又不敢攔著她,隻能一路看她跌跌撞撞,撲到誰的懷裏。
“你回來了?回來找我了?”
霽月把眼前的人抱得死死的,臉卻半揚起來,背脊向後彎著,看上去很費力。
“啪——”
李輕河手裏的聖旨掉在了地上。
見聖旨如見聖上,宮人們一個個嚇得腿都哆嗦,膝蓋一軟便跪在地下。
“你的衣服怎麽冷冰冰的?”霽月的眼神渙散,“我……我幫你暖暖……”
“你……”
這個畫麵的衝擊力太大,李輕河抱著懷裏的人,小心翼翼,既怕力氣大了會弄疼她,又怕力氣小了抱不住她。
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李輕河開口,聲音嘶啞:“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霽月單憑本能在靠近他,實在讀不懂太複雜的東西。
可大概是感受到了什麽,她吸了吸鼻子,聲音也低了下來。
她含含糊糊,口齒不清:“你……你是不是嫌棄我啦……我不是傻的,你,不要聽……都是亂說……”
“嗯,我知道。”
李輕河輕輕抱住她:“阿月,我回來找你了。還有,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
霽月並不願意鬆開李輕河,在他推開她的時候,她其實有點兒委屈。
“你看。”他從衣領裏拽出一個東西,“我沒有丟。”
小小的珠子散發著潤澤的微光,那光粒如有實質,一點一點散在空氣裏。霽月被它吸引了,伸手去接,在碰到的時候,她的指尖被染色一樣,鍍上一層熒光。
與此同時,她原本渙散的目光也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空中薄雲集聚,雨霧紛紛緩落,攢在她的睫毛上。
而李輕河便那樣等著她。
良久,當霽月再開口,聲音已經清朗起來。
她眼睫微顫:“李輕河?”
李輕河雙眸清亮,回她淺笑:“我在。”
他說:“我回來了,阿月。”
邊關一戰告捷,敵國大受打擊休養生息,總督統回皇城受了封賞,霽月公主的呆症不治而愈,朝內爭鬥暫停,皇上聽了奏折,稍稍減輕賦稅。
離開了碧血黃沙,李輕河的心也慢慢平靜下來,那一日的“取而代之”,那一時的衝動,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男兒都有壯誌,但在壯誌之外,還有忠義。
說來可笑,從前他對人命的態度輕率,然而近幾年卻生出了不同的想法。
他開始敬重生命,這種敬意是從一場場戰爭裏磨出來的,細膩而深厚,烙印一般結結實實燙在了他的胸口,扯都扯不掉。
雖說聖上對他多有忌憚,但隻要梁國尚在,他便永遠都是臣子。擁兵自重、改朝換代,勢必要伴隨著一段血流漂櫓的曆史,他不願意。
如果能夠選擇,李輕河想,留在這兒也沒什麽不好,兵權沒了也沒那麽重要。人不能那麽貪心,他握住了自己最想要的,這也就夠了。
事情至此,一切的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可惜,命運總是這樣,喜歡在好端端一條路上設個路障,讓人走不過去。
二)
梁國七十八年,仲秋。
鄰國大曆借口欽犯走失於邊境處,要求進入梁國搜尋,之後在邊境挑起事端。皇上忌憚李輕河之能,臨時授命右領軍衛上將軍楚青宵領兵迎戰,一戰苦撐三月,最終楚青宵戰亡於沙場,梁國敗。
在使者協談之下,梁國割讓城池二座,同時,大曆國君提出久聞梁國霽月公主仙姿佚貌,有傾國之色,願與梁國和親,永結秦晉之好。
三月之後,霽月公主及護衛大臣李輕河隨軍上路。
關山路遙,暮色淡薄,李輕河被周圍的一片紅刺得眼睛生疼。二十三日的行程,臨經數個城鎮,他們步入荒無人煙的沙漠地帶,現下已經到了梁國邊境,再過兩日,就要到達大曆。
就在今夜了。
李輕河握著拳頭,低著眼簾,不讓人看出他的情緒。
他想,就在今夜了。
沒有人知道他接到這卷旨意的時候是什麽心情,沒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控製住自己殺人的衝動,也沒有人知道,在他發現自己隻能接受、無法抗拒的時候,經曆過怎樣深切的絕望。
他想過直接帶她離開,想過抗旨,想過逃跑,他想,她沒理由反對。
畢竟霽月早就答應過和他在一起,早對他說過她不回去了,她是真的想和他在小木屋過一輩子,她真的做過放棄一切的打算。他們是相互愛著的。
可就在李輕河對她說出自己想法的時候,霽月拒絕了。
此一時彼一時,當初的她放棄一切,放棄的是自己,可如今再要她離開,牽扯到的是整個梁國。也是這時,李輕河想到當年城隍廟裏,她許過的願望。
國泰民安,萬事遂順。
她到底生在皇家,是一位公主。
暮色降臨,四周是沒有邊際的沙漠,今夜的風有些大,李輕河抬手示意,就地紮營歇息。
坐在帳篷外邊,他借著明亮月光看著這段路,現在已經接近梁國邊境了。這路,是越接近大曆便越荒涼。
大抵過了許久,等到隨行之軍都已歇下,李輕河終於站起身來,向著霽月所在的帳篷走去。裏邊的人像是睡著了,沒有半點兒的聲息,賬內昏暗不明,而帳篷前邊的隨侍宮女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怎麽昏過去的。
李輕河深深呼出口氣,抬步入內。
那一步代表著一個決定,也許他真的自私小氣、不顧大局,也許她真的再不會原諒他,李輕河不覺得自己是對的,可誰能一輩子不做一件錯事呢?
“你來了?”
李輕河腳步一頓。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居然還醒著?”
他緘默不語。
“我好歹愛你,若是連自己所愛之人在想些什麽都不知道,那也太說不過去。”霽月歎了一聲,“你很失望嗎?”
李輕河不答話,霽月便自顧自說著。
“我想過把那碗粥喝下去,其實沒什麽難的,本來我也不願和親。現下,你給了我這個機會,我甚至應當感激你。對於那碗藥,我裝作不知道就好了。喝完,昏厥,再醒來,我不用做決定也不必背上罵名便能得到我想要的結局,多好。”
她打開火折子,點燃桌上油燈,那燈芯有些長了,火燒得不好,霽月沒找到燈剪,便用略長的指甲撥了撥。
撥完,她回身,火光印在她的眼睛裏。
霽月輕輕笑了笑:“可是不行啊,李輕河。我不能走,你也不能。”
她說:“你現在可是將軍。”
霽月知道他的考量,一樁一件都是為了她,也有那麽一個瞬間,她什麽都不願再想,隻想跟他一起離開。然而,說不想就不想,哪有這麽容易。
李輕河的嗓子有些幹,原本便嘶啞的聲音,此時更低了一些:“蘭兒同你身量相似,而那大曆國君並未見過你……”
霽月打斷了他:“可你心裏清楚,這樣的替換並非天衣無縫,而若有朝一日,大曆國君得知,梁國又將如何?”
李輕河的眉頭皺得發疼,他看著霽月沉靜的麵容,正要說些什麽,卻忽然被外邊混亂的呼喊打斷。
轉身,他便見到外邊火光重重,人影閃動。
這是怎麽回事?
李輕河心下一緊,什麽也來不及再說,隻沉了聲音撂下一句“待在這兒,不要出去”,他反身便往賬外跑。而剛剛跑出帳篷,李輕河便見得眼前劍光一閃,他堪堪避開便看見帳外圍著無數身著大曆服飾之人,而他們的軍隊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是尋常人,第一反應應當是上當了。
單看如今情形來做分析,那麽,和親便像是大曆的一個計謀,他們是打算在這路上動手,然後再借口發動戰爭。
可是站在被火光照亮的帳篷中心,李輕河心下沉沉,眸中流露幾分危險。
可若真是大曆人,他們怎麽可能笨到穿著具有本國特色的服飾來襲?況且他長期在外戰爭,尤其是和大曆交手最多,即便對方扮得再像,他能感覺出來,他們不是大曆人。
陷入包圍圈內,刀光劍影閃現,似乎已經和死亡接近,李輕河卻忽然笑了出來。
“我從軍四年,沒有在沙場之上死於敵人刀下,卻是在今日被自己人圍困在了這裏。”他搖頭勾唇,“你們說,若我是死在這種情況之下,會不會顯得很可笑?”
霽月在帳中悄悄掀開一小條縫,火光裏,他朝她望來。
時間在這一刻重疊。
可霽月毫無所覺,隻是呆呆愣在原地——他方才的話是什麽意思?這些人,他們是梁國人?他們要幹什麽?
那些人眼見自己的身份被揭穿,麵麵相覷一陣,隨即不發一言提刀衝來,直對著李輕河,招招殺招,毫不留情。而李輕河則是一邊小心霽月所在的方向、不讓他們靠近,一邊抄起長槍與之周旋。
可惜來人太多,他有些撐不住。
李輕河將湧到喉頭的血強咽下去,後退幾步放出信號彈。這時,有人朝霽月所在的帳篷衝撞而去,李輕河情急之下擲出手中長槍,槍頭從那人後心直直穿過胸口,將他釘在地上,血液滾燙,灑在帳篷簾子上,也灑在她的臉上。
時間過去許久,援軍遲遲不至。
李輕河在交戰之中漸漸有些不敵,又被刺中一劍之後,他連連後退幾步,用劍抵住地上才勉強站穩,明明自己都是在強撐,卻仍顧著那個帳篷。剩下的人見到他這般模樣,終於鬆了口氣。
那個公主不過一介女流而已,李輕河死了,她還活得下去嗎?
卻是這時,馬踏飛塵,嘚得的馬蹄聲由遠至近,在這暗黑的夜色之下踏出了一道猶如戰鼓般的節奏。飛騎手持長劍到達李輕河身邊之時,那些身著大曆服飾的人麵上都還帶著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而他們尚未回神,便聽到李輕河雙唇微啟,吐出冷酷的一個“殺”字。
隨後,戰局瞬時變。
李輕河勾嘴角,這些年來,由他一手訓練出來的飛騎從未讓他失望過。
看著眼前的血肉橫飛,李輕河緩步向帳篷走去。霽月不曉得什麽時候已經走了出來,她的臉上沾了血,看上去有些不襯。
他想,她還是幹淨些的好。
“你看看,臉上都弄髒了。”說出這句話,李輕河伸手,想為她擦一擦。
可霽月隻是握住那隻手,望著他的傷口,想碰又不敢碰。
那麽多,那麽深,單是看著都疼。
“我沒什麽。”李輕河看出了她的心疼,於是心口不一安慰她,“真的不疼……”
還未說完,李輕河便看見霽月忽然睜大雙眼,狠扯了他一把——“小心!”
在他身後,有一個人黑衣鐵麵,馬尾高束,隻是手中長鞭換成了一把長劍,又是“楚青宵”。
電光石火之間,兩人已經換了個位置,而原本衝著他來的那一劍便也落在了她心口。李輕河的大腦有那麽一瞬間的空白,動作比他的理智來得更快,他用腳尖挑起地上殘刃反手一擲便沒入麵具人的脖頸!
沒時間多去看那人如何,李輕河急急轉身——
“霽月!”
三)
血流漫地,殘骸遍野,空氣裏邊充斥著死亡的味道,可李輕河半跪在地上,眼裏隻能看見一個人。飛騎手持利刃整齊肅穆地立於一邊,李輕河小心地抱起倒在地上的女子。
“你這是什麽眼神?看起來好像不愛我了,讓我很難過。”
她每說一個字,唇邊都有血漫出來,因此,即便是用著玩笑的語氣也說出幾分玩笑的味道。霽月捂著嘴咳了幾下,掌心一片血跡,可她把手藏在了袖子裏,不想讓他看見。
努力平複著呼吸,霽月有心轉移話題。
她想了想:“我大概知道了,今晚,和親……這是怎麽回事……”
是啊,她大概知道了。
霽月從來聰明,怎麽會猜不到呢?
今晚的一切都是梁國內亂黨的安排。
先是“楚青宵”假死沙場,再是設計皇上同意割讓城池,讓大曆以為梁國衰微放鬆了警惕,接著派出使者抓住大曆國君貪好美色的弱點精心布置了和親之約,同時,趁此時機,讓霽月公主亡於大曆邊境,嫁禍大曆包藏禍心。
如此一來,示弱了這麽久的梁國,便可聯合周圍的一些小國以正義之師自稱,名正言順地討伐大曆。畢竟如今大曆一國獨大,又是那般不安分,對於任何小國皆是隱患,所以,那些國家當然願意與梁國合作。
莊稼地裏除野草,就該從最大最肥的那一根開始。
“可是,父皇……好糊塗啊……”
“別說了。”李輕河抱她上馬,“我們現在就走,我們去找大夫。”
霽月沒有反駁,隻是往後靠上他的胸膛。
李輕河的懷抱很暖,很安穩,如果可以,她其實想這麽靠一輩子。
可大概沒辦法了。
“李輕河,你會好好活下去嗎?”
身後的人不回答她,霽月等了等,胸口一陣生疼。
“李輕河,你停一停。”霽月的聲音很輕,微風就能吹散,“這馬跑得太快,我很不舒服。”
“你忍一忍,再忍一忍,很快……”
“不好,我不想忍了……”霽月咽下一口血水,“李輕河,我很疼,你停一停。”
將火光拋在遠處,暗夜星河下邊,霽月感覺到有水珠落在自己的臉上。
她抬手抹了抹,那溫度消散在指間,被夜風吹得冰涼。
“我現在,還穿著嫁衣呢。”霽月的氣息越發微弱,“雖然有些不合適,但你就當、就當我是為你穿的……李輕河,就現在,你娶我好不好?”
李輕河預感到了什麽,可他不願意承認,又或者說,他連提都不願意提。
“我們先去找大夫,等大夫治好了你,我們再……”
“我等不及了,我現在就要嫁給你。”霽月用著最後的力氣掙紮著想要下馬,“就現在,我們拜天地……”
李輕河連忙扶住她,他本想穩住她,卻不料觸手一片黏膩。
她什麽時候流了這麽多血?
霽月趁機借力下馬,她幾乎是摔下去的,還好李輕河反應過來,攙住了她。
“喏。”霽月慘白著一張臉,解開下裙上的圍裳,給李輕河係好,“你的喜服,有些潦草了……但我不嫌棄。”她說完,大喘了一會兒,努力對他笑,“我們是不是可以拜天地了?”
恰時,遠處的飛騎放出信號彈,煙花一樣在天上燃成特定的形狀,那光點很亮,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霽月一愣,微笑抬手:“你看。”
她不會不知道這是什麽,可她選擇性地裝不知道。
“煙花。”
她的笑裏沾染了血色,有些豔,可她的神情很薄,相互襯著,便顯出了些淒然來。
“我沒成過親,但我知道……這時候都是很熱鬧的。你看,我們的熱鬧來了,是不是?”
有什麽東西堵在他的胸口,李輕河哽了一聲:“是。”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拜天地了?”大概怕他拒絕,霽月抓住了他,“你來喊。”她抓著他的手微微顫抖,“快點兒。”
從頭到尾,她一直在催他快些,再快一些。
她的時間不多了。
李輕河扶著她跪下,他的眼睛微微濕潤,鼻子也發酸,卻還是依她所願,喊出那聲“一拜天地”。
霽月終於露出了些許歡喜。
“二拜高堂。”
荒沙大漠,高堂無存,便以天地為父母,二人並肩低首。
在跪拜的同時,霽月假裝擦汗,往手裏吐了口血。
她的血流了一路,強撐許久,現在終於再撐不下去。
“等、等一等……”
霽月的視線逐漸模糊,模糊到幾乎看不見他了。
這樣真是不好,會瞞不過去的。
簡單的動作,霽月做得卻艱難,她掏出帕子,費力為自己蓋上,做成蓋頭。
“最後一拜,拜完,你……我想起來,你還沒有和我求過親,拜完,你要好好補上,補完了才能掀開蓋頭。”霽月的腳步已經不穩了,卻依然強撐著說完這些話,“你答不答應?”
李輕河啞著嗓子,指甲陷入手心裏:“好。”
“還有。”紅帕下,霽月握住他的手,眼皮無力地合上,又被她勉強睜開,“這話不孝,但我的父君,他其實……不適合做皇帝……他保不住梁國。”她氣息微弱,“但李輕河,你可以,對不對?”
李輕河沒有回答。
霽月執拗要尋一個答案:“對不對?”
空氣裏的血腥味越來越重,李輕河喉頭一動,艱難道:“對。”
霽月握住他的手終於鬆了些。
“夫妻對拜——”
二人相對而立,李輕河始終將她穩穩扶著。
然而,霽月卻最終沒能撐住,就這樣倒在他的懷裏——
一瞬間天旋地轉,李輕河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順著她倒在地上。
眼前是為他們做過見證的天地,懷裏抱著的是他心上的人。
他好像終於擁有了一切,又好像什麽都沒有了。
有風卷起黃沙,蓋在他們身上,仿佛要埋葬什麽。而李輕河目光呆滯,自始至終隻是那麽躺著,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失去了。
半晌,他喃喃道:“禮成。”
晚風無情,一陣一陣,吹冷了懷中的人。李輕河緩慢轉頭,他看著女子寧靜的麵容,呆怔許久,終於握住了她的手,似乎想要挽留些什麽。
可是留不住了。
他的眼角溫熱。
能想到的隻有這四個字。
留不住了。
尾聲
梁國七十九年,李輕河受命徹查霽月公主和親遇害之事,揪出幕後主謀,同時發現其冒充“楚青宵”,裏通外國。同年,李輕河徹查此事將其連根拔起,梁國內亂暫平。
梁國八十年,李輕河被任為護國元帥,重回軍中,手執相印虎符調兵遣將,攻打大曆,時達兩年,大曆滅。
梁國八十二年,李輕河擁兵自重,占領梁國,收服梁國殘兵,一路勢如破竹,而後直達皇城。
梁國八十三年,國破。
同年,李輕河重定製度,輕徭賦稅,安定民心。
梁國八十七年,李輕河重視人文,推行學風開放,百家爭鳴,但不準在大庭廣眾之下攻訐時政,設立稷下學宮供國家文化發展。
梁國九十一年,李輕河推行人治、德治、禮治,其後又推施仁政,重訂治國綱領,一時間天下英才齊聚梁國。
深宮之中,李輕河站在窗邊,抬頭也不知道是在看些什麽。興許隻是在看個熱鬧吧。
最近冬至,外麵熱鬧得很。
常言冬至大如年,如今國民安樂,每逢節日,皇城裏都會燃起煙花。一道道一朵朵綻在天上,散開又落下,留下來的痕跡,風一吹就散了。
殿內空曠,燃著長燈,亮得猶如白日,沒什麽深夜的寂寥感。
可這大殿內外,隻有他一個人。
李輕河頭發花白,麵上的皺紋一日多過一日,他沒什麽表情,身居高位,他早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隻是,漸漸地,有些情緒在他的眼眸中流動起來。
哀莫大於心死,莫大於心不死,莫大於此。
許久,他歎一口氣。
他早就不年輕了,也經曆了這麽多事情。
可是,今兒個的煙花真好看啊。
“咳,咳咳……”
許是年紀大了,不比從前,如今,夜風一吹,他便暈乎起來。
李輕河步履緩慢,回到榻上,緩緩臥下。
燈燭的火光微微晃動,晃得人心煩,可他閉著眼睛,慢慢便感覺不到了。
臨睡著之前,李輕河忽然發現,這殿內真是安靜得很,除了滴漏帶出的水聲,竟是半點兒別的聲音都聽不見。
“李輕河?”
他的心底一驚,是誰?
黑暗裏,有人掌著一豆燭光朝他走來:“李輕河,我來找你了。”
“霽月?”
他開口,有些驚喜,有些不確定,發出的是未受到火災影響時的聲音。清朗溫柔,帶著些微顫意。
霽月從遠處走來,燭光映在她的臉上,映在她的眼睛裏,她歪著頭對他笑,對他伸出手。
“我們走吧。”
他沒有問去哪裏,也不想問去哪裏。
李輕河牽住她的手,仿佛穿過了時空,他又變回最初那個少年。
“我們回小木屋好不好?”霽月晃了晃牽著他的手,“我有點想那個小木屋了。”
“好。”
李輕河意識模糊,在榻上扯出個笑。
而與此同時,內侍奉茶進來卻發現情況不對,趕忙著急衝出門去:“宣太醫!宣太醫——”
可李輕河什麽都再聽不到了,緊握著的拳頭也慢慢鬆開。
“啪——”
一顆珠子就那麽滾落在了地上。
那是李輕河寶貝了半輩子的東西,然而,此後,他大概不會再在乎它。
意識沉入黑暗,麵上帶了淺笑,他的呼吸弱去,那隻半鬆開的手卻微微收緊。
也許是夢,不是真的。
但這是他半生以來最好的安慰。
他終於牽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