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林月楨是禮貌的、疏離的,她的笑容始終像一把彬彬有禮的刀。她前幾次的出手相助,隻不過是出於同情和可憐罷了。

01

晚上放學的時候,林叔叔開車來接兩個女孩回家。

校門口停滿了來接送孩子的車,楚晚就算再怎麽沒見過世麵,車標還是認識的,那些車無一例外都是豪車,足以見得來這所學校念書的學生大多非富即貴,家世顯赫。

林月楨依然坐在副駕駛座上,而楚晚一個人霸占了後排。

林叔叔是個喜歡聊天卻不知道如何跟小女孩聊天的人,整個行駛過程中不時問一些比如“晚晚開學第一天還適應嗎”“老師和同學怎麽樣”“有沒有交到好朋友”“中午吃得怎麽樣”之類的問題。得到了回答後,他又不知道如何延續下去,於是隻能陷入沉默,楚晚覺得連呼吸都變成了尷尬的事情。

詭異的氣氛最終在林月楨一句“爸,別沒話找話了”中歸於寂靜。

楚晚這才鬆了一口氣。

但很快,林叔叔又開始了尬聊,但這次換了另一個對象:“小月,今天上課老師講的能聽懂嗎?跟得上嗎?初三了,節奏肯定加快了吧?有什麽不懂的一定要問老師啊。”

林月楨幹脆轉頭望向窗外,根本不回應他。

楚晚坐在後座上,望著林叔叔父女倆的背影,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時隔四年,在楚晚的回憶裏,父親的麵孔已經變得模糊。

她隻記得父親皮膚黝黑,身體還算硬朗。他出身農村,隻有初中學曆,後麵來到城市裏安家落戶,成了工廠裏的一名工人,每月領取一份微薄的工資。

多年前查出肝硬化後,父親便申請了提前病退,此後開始打零工,有時候甚至一天打兩份工。

他換過不少工作,有時送快遞,有時當保安守門,有時在超市裏打雜,幫忙搬運貨物。

在楚晚的印象中,父親每天都很辛苦地工作,很少休息。直到他病倒,才終於有了喘口氣的機會。

她仍然記得小學的時候,每天傍晚放學,父親都會去學校接她。

那時他當快遞員,總趁著上班時的空隙,開一輛送快遞的小三輪貨車在學校門口等她。他總是把車停在學校大門邊上,好讓楚晚一出校門,便能看到他的小三輪。

那時天氣炎熱,父親總是曬得滿頭大汗,他坐在車上,一邊抽煙,一邊舉著舊報紙扇風,等待著下課鈴響。

父親煙癮很大,母親時常責罵他:“有肝病還不戒煙,是不是想死得更快些?”

每次他總是打哈哈糊弄過去,日後照抽不誤。

但往往一看到楚晚跨出校門,他便立刻掐了煙頭,向站在校門口東張西望的楚晚用力招手。

年幼的楚晚立刻奔向父親,與他一同坐在駕駛位的長軟墊上,大笑著說:“好丟人呀!”

其實並不覺得丟人,別的同學要麽結伴回家,要麽要等待父母,而她每天都有家人準時接送,被同學羨慕得不得了。

父親嘻嘻笑著,將小三輪開得更快了些:“晚晚,晚上想吃燒鴨嗎?爸爸先送你回家,下班以後爸爸去買!”

於是小小的楚晚歡呼著,在被父親送回家後,已經下班的母親便會把她趕回房間寫作業。但楚晚早就被父親許諾的那隻燒鴨勾了魂,看兩分鍾書便扔下,跑到窗口眼巴巴地盼望著父親下班回來。

等牆上的時鍾到了點,大門一響,滿頭大汗的父親便先從門外探進一個腦袋,叫一聲:“燒鴨來啦!”

楚晚連拖鞋都來不及穿,便雀躍著衝向門口,從父親手中接過一個飄香四溢的塑料袋,打開一看,半隻切好的燒鴨整整齊齊地碼在袋中,還有一隻肥碩的大鴨腿,她快樂地大喊一聲:“耶!”

這時,在廚房裏忙活的母親便會出來,從楚晚手中接過塑料袋,一邊嗔怪著:“盡買些垃圾食品,浪費錢!”一邊走進廚房,將燒鴨轉盛入一個白色的大瓷盤中,澆上搭配的醬汁擺盤上桌。這道菜便成為這一晚桌上最豐盛的一道大菜。

每每此刻,父親總會先用筷子將鴨腿夾進楚晚的碗中,笑著說:“快吃,不然媽媽就要跟你搶了!”

楚晚立刻像收到指令的士兵,狼吞虎咽起來。燒鴨總是那麽香,鮮美的肉連著香脆的酥皮,澆上酸甜可口的梅子醬後,更是美味至極。

母親總會笑著責備她:“慢些吃,別噎著,沒人跟你搶。”

那時放學沒有豪車接送,隻有一輛小三輪貨車。

現在終於有了接送的“豪車”,楚晚卻沒有了父親。

那時候不懂,長大以後想起來,楚晚才明白,無論是那隻烤得焦香冒油的鴨腿,還是那輛顫顫巍巍的小三輪,都滿載著一個父親對女兒沉甸甸的疼愛。

父親去世後,楚晚陪著母親整理父親留下的遺物。父親的病發現得忽然,人去得也快,加上醫療保險報銷,其實並沒有花多少費用,反而父親那邊的楚家親戚拿著一堆莫名的巨額賬單找上門來,嚷嚷著讓楚晚的母親還錢。

她們孤兒寡母,寡不敵眾,盡管有娘家人撐腰,卻也抵不過村裏人的胡攪蠻纏,母親隻好答應還一部分楚家人“借”給他們的“治療費用”,他們這才稍微收斂一些。

楚晚記得,那天晚上,母親打開台燈,把熟睡的楚晚叫起來,拿出一張存折給她看:“這是你爸爸這幾年辛苦打工攢的錢,治病花了一些,剩下的是你爸給你攢的學費。楚家那邊的親戚一直打這筆錢的主意,我偷偷藏起來了,這筆錢絕對不能被他們搶走。”

睡眼惺忪的楚晚借著微弱的燈光瞄了一眼存折上的數字,辨認出是五位數,鼻子一酸,立刻又要落淚了。

楚晚一直不明白為什麽父親明明生著病還要堅持打兩份工,他雖然文化程度不高,退休金隻有兩千出頭,但是加上母親的工資,一家人省吃儉用,也還過得下去。

現在她懂了,想來父親早就知道他會有這麽一天,於是想盡辦法在人生盡頭最後短短的幾年裏,拚命打工掙錢,給她們母女倆留一條後路。

那天晚上,母親在楚晚的書包夾層中又縫了一個更隱秘的夾層,將父親留下來的存折和房產證用塑料袋裝好,縫死在了夾層中。

次日開始,楚晚每天背著這個書包,時刻保持警惕,連下課去上廁所也是一路小跑,回來以後先檢查課桌裏的書包是否還在,再摸一摸夾層的地方,確認存折也在,才鬆一口氣。

母親的預感果然沒錯,沒過幾天,楚家人便找上門來,翻箱倒櫃地尋找父親留下來的遺產。

母親緊緊地抱著楚晚,臉色煞白地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們,而楚晚更緊地抱著懷裏的書包,緊張得汗流浹背。

他們甚至連廚房裏的櫥櫃都翻得亂七八糟,連枕頭都不忘拆開檢查一遍,卻唯獨沒有想到母親把這麽重要的東西藏在了楚晚身上。

等母親的娘家人接到鄰居的通風報信趕過來時,楚家親戚早已經把屋裏的電視、冰箱等值錢的大件電器搬走“抵債”,隻留下滿地狼藉。

看到娘家人,母親這才鬆了手,她後背的衣服早已經被冷汗浸透。

而遲鈍的楚晚這時才發現,她由於過於緊張和用力,書包被捏得變了形,兩隻手也不由自主地抽筋了。假如她懷中抱著的是一個人,想必早就被她捏死了。

從那天晚上起,母親搬到了楚晚的房間裏打地鋪,每夜守著楚晚睡覺。

這一年,孤兒寡母的日子過得尤其艱難。她們不敢買彩電、冰箱、空調等任何大件電器,因為一有任何風吹草動,楚家人便會立刻找上門來騷擾她們,而母親的娘家人也無法時時刻刻守著。

楚晚和母親隻能忍氣吞聲、小心翼翼,在炎炎酷暑忍受煎熬,飯菜絕對不敢放過夜,否則沒有冰箱很快就會餿掉。

在酷熱難耐的夏夜,楚晚睡在**,身下的涼席很快就被焐熱,豆大的汗珠將她的頭發都打濕了。

前一日母親剛從二手市場搬回來一台破舊的電扇,舊到了“隻會點頭不會搖頭”的那種程度,她們想著,這種連收破爛的老頭都看不上的“垃圾”,楚家人總不會再找茬了。

沒想到,他們竟然還是找上門來,連這種“垃圾”都要搶走。

楚晚這才明白,他們不是想要這些東西,而是想折磨她們母女倆,直到逼她們把父親可能遺留下來的東西交出來,才肯罷休。

楚晚熱得在**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後不得不將身體緊緊貼在牆麵上,來吸取一絲涼意。

過了一會兒,楚晚感覺到睡在地上的母親窸窸窣窣地起身,摸索著出了房門。她坐起來張望,母親不知道在客廳裏找些什麽。

過了一會兒,母親進來了,她立刻躺回**。

很快,一股奇異的涼風忽然吹向了楚晚。

她悄悄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到母親坐在床邊,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搖著蒲扇為她扇風。

楚晚重新把眼睛閉起來,慢吞吞翻了個身,將後背對著母親。

涼風源源不斷地朝她的後背湧來,楚晚逐漸感覺到舒適,呼吸也慢慢平穩下來。但是,一滴分不清是汗還是淚的水珠很快從她臉上滑下來,流進了頭發裏。

楚晚很想父親。

自從父親去世以後,她時常希望能夠在夢裏與父親見上一麵。

但是沒有。楚晚從來沒有夢見過父親。

母親說,像父親這種中年去世的人,如果在夢裏見到他,是不好的征兆,絕對不能和他說話,否則會帶來壞運氣。

楚晚想,不是的,怎麽會呢,那可是爸爸啊。

如果父親還在的話,她們絕對不會活得這麽屈辱,也絕對不會受到外人的欺負,更不會擔驚受怕,忍氣吞聲。

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如果”的。林月楨尚可跟她的父親賭氣,可以因為嫌她的父親煩而不搭理他,可楚晚連假設的機會都沒有。

留給楚晚的,隻有一個不得不接受的現實。

就算母親再婚了,家中有了一個似乎可以取代“父親”這個角色的男性長輩,即便他與她們朝夕相處,幫楚晚轉學,開車接送楚晚上下學,做一個父親應該做的一切事情,楚晚心裏也很清楚,那是別人的爸爸。

她的爸爸已經去世了,她永遠都是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

02

飯桌上,免不了又被母親問一輪“新學校怎麽樣”“老師講課聽得懂嗎”“和同學們相處得怎麽樣”,楚晚一邊往嘴裏扒飯,一邊回答著,好讓母親放下心來。

末了,母親還是忍不住擔心:“我聽說這種貴族學校特別容易出現校園欺淩。”

“要是真有這種現象,一定要跟叔叔說啊。”連林叔叔都忍不住插話。

“放心吧媽,誰敢欺負我啊。”楚晚一下就笑了,“再說了,我同學都很好,沒人欺負我。”

同學們是都很好,就是奇怪的人比較多。

尤其是當她遇到一個奇怪的人時,就忍不住去關注他。

比如……

半個月後的某天中午,在學校餐廳排隊買飯時,楚晚又遇到了溫寧遠。

他與幾個男生一起坐在餐桌邊上,一邊吃飯一邊聊天。

楚晚打好飯後,一轉身就看到了他。

正巧是中午放學後的用餐高峰,餐廳裏擠滿了學生,一旁的蘇雁梨正端著盤子四處張望著尋找座位。

帶著自己也分不清的是無心還是刻意的情緒,楚晚猶豫了一下,用下巴點了點溫寧遠他們旁邊的空桌:“要不,我們坐那兒吧?”

“咦,那兒有空位啊?走。”蘇雁梨順著楚晚的指向望了望。

兩個女生端著餐盤一前一後地走到溫寧遠旁邊那桌坐下。

旁邊忽然來了人,原本正在吃飯的溫寧遠下意識地往旁邊看了一眼。

楚晚原本有點心虛,但溫寧遠好像並沒有注意到她,又投入到熱烈的聊天中。

她一邊佯裝鎮定地吃飯,一邊豎起耳朵偷聽他們的聊天內容。

其中一個人突然故作正經地清了清嗓子:“咳咳——今日溫公子日常新聞速報。我校知名在讀學生溫寧遠同學,於今日上午十點二十四分,在語文課堂上熟睡。”

“這算什麽‘新聞’呀,來福,你這速報可越來越‘水’了。”旁邊有人插嘴。

“噓——聽我說完。”被稱呼為“來福”的男生豎起食指,一臉高深莫測,“如果是普通的熟睡,我不提也罷,但——我們溫公子是普通人嗎?”

“那他怎麽了?”

“趕緊說!別賣關子!”

在話題當事人越來越黑的臉色和來福手舞足蹈地描述中,一幅奇景展現在了所有聽眾麵前。

溫寧遠是雙語班的,雙語班的學生將來都是直接出國的,所以課程會比普通班的學生更為繁複。

如果要用一句話描述他的語文成績到底有多麽爛,那就是“語文測驗分數×2≤英語測驗分數”。

試卷上五道共計五分的文言文填空題,溫寧遠隻能拿一分。每次上語文課時,他總是會打瞌睡。一開始語文老師會很生氣地叫溫寧遠站著聽課,但自從發現溫寧遠站著也能睡著以後,她徹底放棄了溫寧遠。此後在課堂上視溫寧遠為空氣,隻要他不擾亂課堂秩序,愛幹什麽就幹什麽。

從此,語文課成了溫寧遠一天當中補覺的專屬時間。

今天上午的語文課,老師講解上次測驗的文言文閱讀理解部分,在一連串的“之乎者也”中,溫寧遠的頭在半空中點了又點,終於無可奈何地睡了過去。

坐在他周圍的同學對此早已習以為常,都埋著頭在做筆記。

突然,教室某處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原本正背對著同學們在黑板上板書的老師嚇得粉筆折了一截,同學們紛紛探出腦袋望向聲源處,肇事者的座位卻空無一人。

“溫寧遠呢?溫寧遠去哪兒了?”老師因溫寧遠突然消失的奇異場麵而慌了神。

話音剛落,隻見一隻手慢悠悠地從課桌下伸出來,撐住了桌麵。隨即,一張寫滿茫然的臉從課桌下探了出來,腦門上還帶著磕青的痕跡。

整個課堂靜了一秒,隨後爆發出哄堂大笑。

望著溫寧遠那張傻愣的臉,老師連怒火都燒不起來了,也忍不住扶額笑出聲:“我教了二十年的書,第一次碰到有人能在我上課時睡到連人帶椅摔倒的,你啊你……”

“哈哈哈哈哈哈!”身邊的鄰班朋友笑得噴飯,“老溫,你就是我們的歡樂源泉,以後沒有你我怎麽下飯?”

“沒東西下飯是吧?我等會兒給你網購兩百包榨菜,全部給我吃幹淨。”當事人麵無表情,但額頭上有一處青腫卻異常明顯。

旁邊傳來女生忍俊不禁的笑聲,顯然隔壁桌也把剛才來福的描述聽了進去。

溫寧遠下意識朝旁邊看去,隔壁桌一個女生使勁憋著笑,麵色通紅;而另一個女生也紅著臉,麵帶笑意地看著他。

但她臉上的紅暈,明顯不是憋笑憋出來的那種通紅,而是淡淡的粉紅。

她的眼睛裏灌滿了笑意,像星星一樣亮。

這樣的笑容顯得尤為動人。溫寧遠愣了一下,心裏飛快地盤算著是否跟她在什麽地方見過,女生卻先開了口:“是用空調遙控器來網購嗎?”

“嗯?”溫寧遠頓了頓。

反倒是他的同伴們先反應過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頓飯,在溫寧遠狐朋狗友豬叫般慘烈的笑聲中結束了。

倒餐盤的時候,溫寧遠又看見了楚晚。

女生隻顧著倒餐盤,沒有注意到一旁的溫寧遠。

等她端著倒幹淨的餐盤轉身時,差點撞到溫寧遠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邊道歉一邊抬起了頭,“啊,是你?”

“楚晚。”溫寧遠眯著眼睛念出她校牌上的名字,眼裏掛著明晃晃的笑容,“你好呀,學妹。”

他記住了這個女孩的名字。

03

周五傍晚放學回家的時候,楚晚跟林月楨在小區門口相遇。

智才中學每天上課時間是早上七點和下午兩點,放學時間則是中午十二點和傍晚五點,高中部的學生晚上七點鍾開始上晚自習,直到十點鍾放學。

因為午休時間短,所以中午放學後,走讀生基本都選擇在學校食堂用餐後回教室午休,傍晚才回家吃飯,再回學校上晚自習。

林月楨和楚晚也不例外。

在彼此的父母再婚以前,因為父親實在太忙,林月楨的一日三餐都是在學校食堂解決的。

但父親再婚之後,楚晚的母親張茹把生活重心從工作轉移到了家庭上,家裏忽然有了一個做飯的人,於是林月楨開始每天傍晚回家吃飯。

除了開學第一天是由林叔叔接送的,其餘時間兩個女孩像是很有默契般地分開上學——每次都是等林月楨先走以後,楚晚才磨磨蹭蹭地出門。傍晚回家,兩個人也是一前一後進的家門。

唯一不同的是,林月楨每天都是打車上下學,而楚晚搭乘的是公交車。

張茹也曾在飯桌上提議過讓兩個女孩一起上學,放學時再一起回來,這樣可以省一筆路費。

但還沒等林月楨回答,楚晚先飛快地接過話:“小月準備中考了,每天都要起很早,我還想多睡會兒呢。而且高中部晚上放學後還有不少活動,我不會回家太早的。”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搶答,也許是害怕從林月楨口中聽到拒絕的話,所以搶先一步拒絕了,給雙方都留一點餘地。

“你這孩子,都高二了,還想著睡懶覺?”果然,張茹轉移了注意力,“看看妹妹的成績,怎麽不學學人家?”

“你這人就是瞎操心,晚晚這麽大了,心裏有數。”林叔叔往妻子碗裏夾了一筷子菜,轉頭看楚晚,“每天要保證睡眠時間,但也要多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別總想著省錢去坐公交車,你也打輛車吧。”

“知道了,叔叔。”楚晚從碗沿露出兩隻眼睛去看林月楨,但對方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仿佛是這場飯桌討論的局外人。

盡管如此,楚晚卻還是沒打過一次車,每天照常搭乘公交車上下學。

打車實在是太貴了呀。她想。

在她和林月楨之間,始終有一條看不見的線。不管這條線的出現是因為林月楨的禮貌和疏離,還是因為楚晚的敏感和刻意,它都真真實實地存在著,不會因為她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而消失。

公交車站離小區門口不遠,楚晚走到小區門口時,林月楨正好從出租車上下來,看見她,主動打了招呼:“唷。”

“回來啦。”

“一起走吧。”林月楨說。

“好……”

楚晚跟林月楨並肩行走的次數寥寥無幾,這種場景總是透著一些微妙的尷尬。

兩個人似乎並沒有什麽共同話題可以聊,如果林月楨不跟她說話,楚晚斷然不會輕易主動跟林月楨搭訕。

就這樣沉默著,兩人回到家門口,楚晚搶先從書包裏找出鑰匙:“我來。”

林月楨沒說話,默許了她類似於獻殷勤的行為。

“我回來——”楚晚拉開門,剛看清坐在客廳裏的來訪者,最後一個“了”字便生生地卡在了喉嚨裏。

“呀!”跟在她身後進來的林月楨一頭撞到了她的後背上,“怎麽不走?”

楚晚沒回答,僵硬地站在家門口,定定地看著坐在沙發上的人。

林月楨很快就發現氣氛不對,她撥開楚晚,也看清了坐在沙發上的陌生人:“你家親戚?”

“我小姑和姑父。”楚晚的臉色很難看,末了,又補充了一句,“我爸那邊的親戚。”

林月楨心中了然。

關於楚晚家的事情,她略知一二,聽說楚晚生父那邊的親戚們一直欺負孤兒寡母兩年,隻是沒想到,他們竟然還敢找上門來。

“楚晚都長這麽大了?見到小姑和姑父都不會叫人了?你爸不在了,你媽都不管教你了嗎?”最後是姑父先發話。他蹺著二郎腿癱坐在沙發上,雙臂攀著沙發靠背,動作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裏一樣。

“小姑,姑父。”楚晚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頭。

父親兄弟姐妹一共四人,除了排第二的父親,楚晚還有一個大伯、一個三叔和一個小姑。小姑是家裏唯一的女孩,早年被爺爺奶奶寵壞了,性格囂張跋扈,年長以後更是如此,放著好好的莊稼不種,整天泡在麻將桌上,揮霍著爺爺奶奶的積蓄。

小姑父同樣是個好吃懶做的,沒有本事,嫉妒心強。夫妻倆一個德行,得罪了不少人。

小姑看都沒有看她一眼,隻是一邊用充滿敵意的眼神打量著屋內的布局,一邊用酸溜溜的語氣說:“嫁個有錢人就是不一樣,住這麽好的房子,嘖。”

楚晚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旁正彎腰換鞋的林月楨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錢是我家的,房子也是我家的,跟叔叔阿姨你們沒有關係吧?”

“你是誰啊?”小姑睨了她一眼,“是這家的女兒吧?怎麽對大人說話的?”

“我媽呢?”楚晚打斷了她的話。

“倒水去了。”姑父努努嘴。

楚晚換了鞋,奔向廚房,母親果然在裏麵。

桌上放著一個餐盤,上麵擺著兩杯早就倒好的水,但她卻沒有出去的意思,似乎是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媽,沒事吧?”楚晚擔心地看著她,“要不我打電話叫林叔叔回來?”

張茹衝她疲憊地笑了笑:“沒關係。”

“可他們怎麽會找上門來?”

“這一次一定要把他們趕出去。”張茹說,“否則他們一旦嚐到了甜頭,以後絕對會不停地找上門來。”

楚晚點點頭。

張茹端著水走了出去,楚晚跟在她後麵。

張茹把餐盤放到茶幾上,轉頭吩咐道:“晚晚,小月,你們回房間裏,大人們有事要商量。”

“好。”林月楨倒是沒有多說什麽,拎著書包上樓了。

楚晚卻沒有跟著上去,而是留了下來,在母親身邊坐下。

她長大了,已經是一個高中生了,再不久就成年了。

她不再是當年那個父親去世後隻會哭泣的小孩。

這些事情,她可以跟母親一起麵對。

“小妹,妹夫,你們找到這裏來到底有什麽事?”母親臉色不好,楚晚看得出來,她在強忍著怒火。

“最近莊稼收成不好,蠶繭又賣得賤,家裏實在揭不開鍋,隻能來找嫂子你幫幫忙了。”開口的是姑父,他的眼睛賊溜溜地掃視著屋子裏的擺設,“嫂子,你現在又找了一個有錢的,日子過得好,但也不能忘記我們這些窮親戚啊。”

“請你好好說話。”楚晚說。

姑父看了她一眼,沒搭理她:“再怎麽說你也是我們夫妻倆的嫂子,楚晚也是我們楚家的孩子。就算你改嫁了,這層關係也是斷不了的。”

“對你們,我是問心無愧的,我一分錢都不欠你們。”張茹說,“不管你要多少錢,我都拿不出來。就算拿得出來,我也不會給。”

姑父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姑立馬站了起來,像個大喇叭一樣叭叭叭地衝她喊:“你還有沒有良心啊!我哥病重的時候,還不是我跟我老公一直在幫他求藥!是我們到處跑,到處求人!我哥那點遺產被你藏哪兒去了?我是他親妹妹,借一點應該不過分吧?”

“你們還說——”張茹紅了眼,“當初要不是你們整天逼著楚晚她爸喝那些來曆不明的草藥,用什麽亂七八糟的偏方,他也不至於死那麽快!”

“嫂子,你怎麽能這樣說話?你的意思是我哥是我們害死的嘍?我們夫妻倆為你們家付出了那麽多,你做人不能這麽沒良心哪!”

“你們拿著天價賬單來催我們孤兒寡母還錢,那個賬單怎麽來的,你們以為我心裏沒數嗎?楚晚她爸留下的那點錢,你們打了四年的主意!四年啊!你們還是不是人?”

激烈的爭執聲像潮水一樣一股腦兒湧進楚晚的耳朵裏,整個頭脹得快要爆炸,怒火噌地從丹田躥了上來。她握緊拳頭,那些從來不願意回憶的過往如走馬觀花似的浮現在眼前——

按照習俗,父親死後要葬回村裏的祖墳。

下葬那一天,因為擔心楚晚母女倆被欺負,母親娘家那邊的親戚一口氣去了十幾個人撐場。

然而這種事怎麽防都沒辦法杜絕,因為刁蠻的親戚總是有辦法折騰她們。

在葬禮上,楚家親戚請來了方圓幾裏“遠近聞名”的巫師,在楚晚父親的墳前跳大神,甚至拿出占卜的卦陣為母女倆算命——卦象的結果指明,楚晚的母親有生之年不得改嫁,需要為亡夫守孝。若違背這所謂的“天命”,她將連累楚晚一起倒黴。

那位蹩腳的“大師”就是小姑夫婦倆請來的。這樣的做法激怒了母親娘家那邊的親戚,他們當場發怒,當著所有人的麵將那騙人的神棍趕走。

當時小姑夫婦倆還拚命攔著他們,喊著什麽“對大師不敬會倒大黴的”。

可即便如此,楚家人依然有不少折磨楚晚母女倆的辦法。

他們以“鄉下葬禮風俗”為由,讓母女倆各挎一個籃子,頂著驕陽去田間與山頭采一種意寓“保佑生者,祭奠逝者”的樹葉。

至今楚晚都叫不上那種植物的名字,她隻知道那種植物異常稀少,非常難找。她甚至懷疑當地是否有這種所謂的風俗,這極有可能是楚家人為了折磨她們而瞎編出來的理由。

楚晚記得很清楚,父親去世的時候是一個夏天,正午的太陽幾乎要將她烤得皮開肉綻,楚家的親戚一直催促著她們去采葉子,並且嚴禁張家親戚幫忙。

楚晚與母親挎著籃子,頂著烈日,爬了好幾個山丘,直到太陽下山,才勉強將籃子裝滿。她的腦袋被毒辣的陽光曬得暈乎乎的,汗水一直往眼睛裏鑽。

回去以後,楚晚中暑了,但是楚家親戚沒有一個搭理她的,都在張羅著葉子的事情。

楚家主事的親戚說,葉子要緊,小孩子到一邊坐著去,沒有什麽事情比讓逝者安息更重要。

爺爺奶奶沒有幫她們母女倆說過一句話,他們是無聲的幫凶。

那一天吃晚飯的時候,來客被分成了兩個屋,楚家親戚和請來幫忙的村民占據了主屋,而楚晚和母親則被趕到另一間低矮破舊的小側屋裏,跟張家親戚一起吃飯。

楚晚的大舅實在氣不過,衝出去跟楚家主事人理論了一番,楚晚跟母親這才上了主屋的飯桌。

楚晚至今沒有忘記,那一天傍晚,她弓著腰,坐在低矮的桌邊,一邊流淚一邊大口往嘴裏扒帶著焦鍋巴的米飯。

周圍大人們聊天喝酒的喧囂聲像是畫外音一樣飄浮在半空中,擠不進她無聲的世界。

小姑拿著飯碗路過她身邊時,嫌棄地看了她一眼,說了一句讓她永生難忘的話:

“哭什麽?你爸那麽窩囊,生的小孩跟他一模一樣,你也那麽窩囊。我們楚家就不該有你這種沒用的小孩。”

父親去世後,這些親戚整整騷擾了她們兩年。

楚晚原本以為他們已經消停了,沒想到,他們竟然又找上門來。

母親對父親的感情很深,從來不願意與亡夫的親人過多計較,便一直忍受著他們的折磨。她坐在沙發上,眼睛紅紅的,任由那夫妻倆撒潑打滾,也不願意說一句難聽的話。

“張茹你倒是說句話啊!”見張茹一直不說話,小姑急了,她站起來,指著張茹,“你老公那麽有錢,你問他要一點又沒關係啊!”

楚晚腦中緊繃的弦“噔”的一聲斷了,她一下失了控,不顧一切地站起來:“你們到底有完沒完——”

一聲尖叫突然從二樓傳來,打斷了楚晚的暴吼。

張茹很快就認出了這是林月楨的聲音,她著急地站起來,往樓上張望,大聲問:“小月,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樓上卻沒了動靜。

張茹一下子急了,馬上要衝上樓去看,小姑和姑父還攔著她:“哎哎哎,別走啊,還沒說明白呢!”

“別碰我媽!”楚晚衝了上去。

就在這時,林月楨的房門突然“砰”的一聲打開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抬頭看向二樓。

隻見一臉陰沉的林月楨從房間裏走了出來,手裏揪著一個小男孩的後衣領,被她揪住的小男孩不停掙紮著,口中還尖叫著:“放開我!你這個賤人!別碰我!”

楚晚呆了一下,那是小姑的兒子昊昊,今年應該上小學三年級了,他怎麽會在林月楨的房間裏?

林月楨站在二樓,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麵無表情地問:“這是你們的小孩?”

“幹嗎揪他衣領?快放開!”小姑立刻心疼了。

“這小孩是個賊,把我房間裏的手辦都砸碎了,內衣**也翻得滿地都是。”林月楨皺起眉,語氣中透露出少有的憤怒情緒,“是他爸爸教的嗎?真隨父母啊。”

把手辦……砸碎了?

楚晚心中警鈴大震,她推開小姑父,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了二樓。其間昊昊仍然不停尖叫著扭動身體,試圖從林月楨手中脫身。

楚晚衝到林月楨房間門口,往裏麵望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

滿地狼藉。

林月楨的房間楚晚曾進去過,裏麵有一個專門放置動漫手辦的玻璃櫃,平時被林月楨上了鎖,足以見得她有多麽重視這些寶貝。

可昊昊居然把玻璃砸碎,將裏麵的手辦全部拿出來,拆得七零八落的。

不僅如此,林月楨的衣櫃也被翻得一塌糊塗,**、地上散落著內衣**。

大人們很快也上了樓,看到林月楨屋裏的慘象,張茹一下子就著急了。隻有姑父還一臉不以為意:“不就是摔了你幾個玩具嗎,至於嗎?”

“幾個玩具?”林月楨冷笑一聲,她鬆開手,回屋拿出一把小提琴,“這小提琴,十二萬,我媽給我買的,你兒子把我的琴弦給剪斷了。”

“十二萬——”小姑拉長聲音,快步衝上來,奪過小提琴,“你這孩子怎麽還撒謊呢,這琴是鑲金的嗎?值十二萬?”

“你們家有錢也不能這麽訛我們啊!”姑父也急了,“嫂子,你評評理啊!”

張茹站在一邊搖頭:“如果是楚晚的東西我還能做主,但這把琴是小月她媽買給她的,這事兒得小月做主。小妹,妹夫,我早就跟你們說過,管好孩子,你們怎麽就不聽呢?”

“呸!”昊昊從林月楨的手中掙脫,尖叫著衝上來衝張茹吐口水,“不要你管!你這個寡婦,克死你老公!掃把星!”

張茹的臉色唰地變得煞白:“誰教你說這些話的?”

還能有誰?

“你給我閉嘴!”楚晚終於忍無可忍,上前就要抓住那小子,但有人已經搶先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扳開昊昊的嘴,“呸”的一聲往他嘴裏吐了口唾沫。

昊昊呆了一秒,咂了咂嘴,“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連楚晚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仙女居然會往別人嘴裏吐口水?

天啊!

“這小子沒爹媽管教是吧?來我林家撒野?”林月楨可不管他哭不哭,她一把揪住他的後衣領,將他拖進雜物間。

等小姑和姑父反應過來時,雜物間的門已經被鎖上了,昊昊殺豬般淒厲的號哭聲更加響亮。

姑父急切地拍著房門,大聲喊著:“開門啊!開門啊!你想幹什麽?開門啊!”

楚晚和張茹麵麵相覷。

小姑急得快哭了,她拽著張茹的衣服:“要是昊昊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楚晚擔心事情鬧大不好收場,也跟著去拍房門:“林月楨,開門,你在幹什麽?”

話音剛落,門就被打開了,林月楨一臉冷漠地站在門口,姑父和小姑立馬衝了進去:“昊昊!”

楚晚往裏麵看了一眼,倒抽一口冷氣,她居然……把昊昊的頭卡在了窗子的防盜護欄裏!

儲物間的窗戶是推拉式的,靠屋內的一側焊著防盜護欄,楚晚記得最邊上的那一根護欄有些鬆動,可以掰開。

張茹看到這一幕也嚇了一跳,來不及生氣,趕緊上去幫忙把孩子的腦袋弄出來。

林月楨靠著門,衝他們搖了搖手機:“我已經報警了,剩下的交給警察處理,你們準備好錢賠給我就行。”

這場鬧劇最終以警察的到來而告終。

警察做記錄的時候,接到消息的林叔叔正好趕了回來,看到家門口的警車,還以為家裏出了什麽事,嚇得夠嗆,立刻衝了進來。

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後,林叔叔看著眼睛紅紅的妻子,氣得火冒三丈,挽起袖子就要揍小姑和小姑父:“兔崽子們膽兒肥了?要錢要上我家裏來?趁我不在家欺負我老婆孩子,小心我……”

警察和張茹把他攔了下來,小姑抱著哇哇大哭的昊昊,還在叫囂著:“我要告你們!你們這是謀殺!”

林月楨走過去,“啪”地把一張賬單拍到她麵前:“這是你兒子損壞我家東西的物品清單還有價格,在告我之前,請你先按照原價賠付給我。如果你沒這麽多錢,分期還也可以,但是要加利息。”

小姑瞥了一眼賬單上的數字,立刻又高聲叫罵起來,話語中夾雜著“敲詐”“勒索”“不值錢”“不可能”之類的話語。

“爸,幫我處理好啊,我那琴和手辦可貴了。”林月楨揉了揉太陽穴,轉身準備上樓,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回頭看了一眼一臉崇拜的楚晚,“對了,忘了告訴你,這龜兒子先進的你房間,估計你房間的情況更不容樂觀。”

“啊?”楚晚立刻衝上二樓,打開房門一看,果然……全部陣亡。

這場風波折騰到了晚上八點才結束,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坐到飯桌前吃晚飯。

提到這件事,林叔叔對林月楨的做法非常讚賞,說她“就應該給這些流氓一點教訓”,甚至允諾重新給她買一把新的小提琴。

楚晚在心裏默默讚成。林月楨治熊孩子確實有一套,估計昊昊好一陣都不敢皮了。她早就想修理昊昊了,但礙於母親和去世父親的麵子,她也就隻能在心裏狂扁這些無賴親戚,不敢出格。

但林月楨就不一樣了,她跟那些人沒有任何關係,那些人拿她沒有辦法。

提到楚晚的小姑和姑父,林叔叔仍未消氣:“下次他們再敢找來,你就給我打電話!我馬上趕回來,看他們怎麽囂張!”

“主要是顧著楚晚爺爺奶奶的麵子,畢竟楚晚還是他們楚家的孫女,凡事不能做得太絕。”張茹搖頭,“結婚那天他們沒有來鬧事,我本來以為他們已經消停了,沒想到……”

“什麽爺爺奶奶?”楚晚忍不住插嘴,“要不是他們縱容,這些人能一直來我們家鬧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經常打電話到美容院問你要錢嗎?”

楚晚不說話了。

是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為了去世的父親,母親總是想著給那些人留些顏麵,那些人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胡鬧。

要不是因為父親不在了,那些人怎麽會這麽肆無忌憚地欺辱她們?

林叔叔又安慰了妻子幾句,張茹悶悶不樂的心情才稍微見好。

林月楨先吃完飯,拿著碗筷去了廚房,楚晚見狀立刻拿起碗筷跟了上去。

林月楨正背對著楚晚洗碗筷,楚晚拿著碗筷站在她身後,糾結著到底是說“謝謝”還是“抱歉給你添麻煩了”,猶豫了半天也沒說出口。

林月楨洗完碗筷後轉過身,楚晚還是一臉糾結地端著碗筷站在她身後。

她用毛巾擦幹手,拍了拍楚晚的肩膀:“行了,不用謝,不是特地想幫你的。”

楚晚:“……”

04

次日是周六,林叔叔跟張茹去派出所處理昨天的事情,留下兩個女孩在家。

午飯時間時,楚晚到林月楨房門口敲門:“小月,你中午想吃什麽?”

片刻,林月楨打開房門:“你要自己做飯?”

“冰箱裏好像有一些肉和菜……”

“算了,叫外賣吧。”林月楨回屋把手機拿出來,“我要吃排骨飯,你吃什麽?”

這是打算跟她一起吃的意思嗎?

楚晚湊過去看了看手機屏幕上的菜單:“我和你一樣好了。”末了,又補充一句,“一會兒外賣到了我去拿。”

訂好外賣以後,兩個女孩坐在客廳裏等外賣。一張白色的真皮長沙發,林月楨和楚晚各坐一頭,中間隔了一大截空位。電視裏放著宮廷劇,林月楨卻靠著沙發扶手玩手機。

楚晚心不在焉地看了會兒電視,心裏踟躕著要不要跟林月楨提昨天的事情。

昨晚她在廚房裏猶豫了半天沒說出口,卻被林月楨先搶了白,今天無論如何,她覺得自己都需要親自說出口。

“昨天給你添麻煩了。”猶豫半天,她終於說出口。

對方的視線終於從手機屏幕上挪開了:“想聽我說‘沒關係’嗎?”

“嗯?”楚晚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是不會說‘沒關係’的,畢竟你的親戚確實給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錢是小事,但那些手辦收集起來很費工夫。”

“嗯……抱歉。我知道。”

“但確實也不是你的錯,我也不能遷怒於你。不過,這種親戚你們最好趁早做了斷,不要再糾纏下去,否則,無辜遭受滅頂之災的我又做錯了什麽呢?”

根本就不是她們在糾纏,明明是那些人——楚晚剛想爭辯些什麽,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林月楨衝她搖了搖手機:“外賣到了。”

她才初三啊……怎麽做到這麽牙尖嘴利的?

楚晚覺得,遲早有一天,自己會被林月楨噎死的。

屋外下著小雨,楚晚鬱悶地推開門,撐著傘小跑出去:“不好意思久等了!”

她正準備從外賣員手中接過餐盒,卻意外發現外賣員身後還坐著一個人。

“咦?”

那人從黃色的雨衣下探出腦袋:“哈嘍,學妹。”

“溫寧遠?”楚晚難以置信,“你怎麽在這裏?”

“你們認識啊?”外賣員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他訂了一份外賣,等我騎車到店裏取餐時,發現他人就坐在店裏。”

“然後呢?”楚晚突然意識到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然後他對我說:‘你來啦,正好把我跟外賣一起送到家吧。’”

“……”

“正好你在他之前點了外賣,所以我就載著他一起過來了。”

“……”

男生笑嗬嗬地說:“我本來打算到店裏吃的,但是外麵突然下起了雨,我又沒有帶傘,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於是就想到了這個方法,讓外賣員送外賣的時候順帶捎上我。這樣我一到家就能吃飯了,又不會被雨淋。”

“你還真是……”楚晚竟然一時間找不到形容詞來評價他的做法。

“不過,”溫寧遠探著腦袋看了看她身後的建築,“這是你家嗎?”

“嗯。”是林月楨家。但是這樣的關係太複雜,如果要解釋清楚的話,需要從頭到尾捋一遍,倒不如一語帶過好了。

沒有必要跟他解釋得那麽清楚。楚晚想。

溫寧遠倒沒有再繼續問什麽,隻是衝她揮了揮手,笑道:“那我先走了,學校見,拜——”

“拜。”楚晚一隻手舉著傘,另一隻手拎著餐盒,騰不出多餘的手告別,於是便站在原地目送著電瓶車遠去。

她轉身回去時,卻發現林月楨不知什麽時候出來了,站在門邊看著她。

楚晚快步走回屋簷下,一邊收傘一邊問:“你怎麽出來了?外賣我已經拿到啦。”

林月楨卻沒有回答她,隻反問:“認識嗎?”

“誰?”楚晚愣了一下,“溫寧遠嗎?”

“嗯。”

“算認識吧,不太熟。”楚晚想了想,雖然她對溫寧遠有些好感,但目前兩人確實隻是一麵之交的關係,應該連朋友都算不上,“怎麽啦,你認識嗎?”

“沒事。”林月楨沒有接著這個話題往下說,轉身回屋了。

楚晚趕緊拎著餐盒跟進屋裏,沒有多想:“哎哎,先吃飯吧。”

小姑娘而已,算了,不跟她計較。

楚晚覺得自己與林月楨的關係似乎變得有些微妙起來,盡管林月楨仍然是一臉“生人勿近”的疏離,卻並不影響楚晚因為那天的事情對她大大增長了好感。

從某些角度看,林月楨明明也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不是嗎?

隔日上學,兩人仍然是分開走的,但楚晚心情很好。中午蘇雁梨有事不在,一個人去食堂吃完午飯後,楚晚難得有心情到食堂門口的自動販售機買飲料。沒想到,已經有一個人在自動販售機前搗鼓著些什麽了。

楚晚走近兩步,才發現是認識的人:“溫寧遠?”

“哦,是你啊。”滿頭大汗的男生回過頭來,衝她笑了笑,“來買飲料?”

“對啊。”楚晚走上前,“你在幹什麽?”

“那可不巧,這台機器好像壞掉了。”男生拍了拍自動販售機,“不過,我正在修理。”

比“機器壞掉了”更吸引楚晚注意力的是“正在修理”:“你還會修這個?”

她來到男生身邊,湊近機器一些,男生下意識地給她讓了讓位置。

楚晚定睛一看,一瓶脈動橫著卡在了自動販售機的出口,更奇怪的是,一瓶罐裝可樂穩穩地立在脈動上,另一瓶乳製品則斜靠著罐裝可樂,三瓶飲料穩如泰山地構成了一個直角三角形的奇妙形狀。

溫寧遠解釋:“我本來是想買脈動的,但是它居然卡住了。於是我想著把它上麵那層的可樂買了,等可樂掉下來就能把它砸下來。沒想到,可樂也卡住了。”

“所以你就買了更上一層的牛奶,結果它也卡住了?”楚晚抽了抽嘴角。

“也許我今天去買彩票可能會中獎哦。”溫寧遠攤手。

“那怎麽辦呢?”楚晚透過玻璃望著裏麵的商品,“是這台機器壞了嗎?這樣的話,裏麵的飲料就拿不出來了呀。”

“不,我不服,我一定要贏。”說罷,溫寧遠又投了五塊錢。

楚晚還沒來得及阻止,便眼睜睜地看著他按下第四層的按鈕,一瓶礦泉水掉了下來,然後——

橫著卡在了剛才那三瓶飲料上麵。

楚晚扶額。

溫寧遠呆了一秒,突然又從兜裏掏出了五塊錢:“見鬼。”

“別別別,別投了。”這一回楚晚終於趕在他把錢投進去之前阻止了他,“自動販售機經常會卡住,從旁邊踢一踢的話,應該就可以掉下來了。”

“是嗎?”溫寧遠的眼睛裏冒出了希望的曙光,他摩拳擦掌,興致勃勃,“我來試試,你站遠些,別被我碰到了。”

楚晚默默後退了兩步,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伴隨著一聲輕喝,隻見溫寧遠一個漂亮的飛踢,一腳踹在了……自動販售機的玻璃門上。

十分鍾後,兩個人被帶到了學校警衛室,接受了二十分鍾的教育。

溫寧遠賠償了玻璃門的錢後,兩人終於被放行。

剛出門,滿臉怨念的楚晚正想說話,溫寧遠搶先一步乖乖認錯:“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錯。”

更誇張的是,他居然把玻璃給踢碎了。

男生想了想:“莫非……我曾在夢中跟高人學習過佛山無影腿,剛才一不小心暴露了?”

楚晚沒忍住,笑了出來,臉上的怨念一掃而光。她現在明白了,溫寧遠“歡樂源泉”的外號從何而來。

難怪溫寧遠這麽受同學的喜歡,他就是一個行走的笑料,每時每刻都能讓大家笑出聲來。

和他在一起太有意思了。

“連累你了。給,這是補償。”溫寧遠把手中拎著的購物袋遞給她,裏麵裝著那幾瓶卡在自動販售機中寧死不屈的飲料。

“請我喝牛奶就好啦。”楚晚從裏麵挑出一瓶乳製品,又把剩餘的還給了他。

因為這場小鬧劇,午休時間已經過了大半。身為內宿生的溫寧遠需要回宿舍,而楚晚打算回教室午休。

兩人在學生社團綜合樓下分別。臨走前,溫寧遠還衝楚晚揮揮手:“下次再請你喝飲料。”

“拜拜。”楚晚也衝他揮手道別。

就在楚晚轉身準備回教學樓時,突然有人從背後拉住了她的胳膊:“跟我來。”

楚晚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拽進了一樓的畫室裏。畫室裏的窗簾被人拉上了,外麵的光線照不進來,整個房間被籠罩在陰暗且曖昧的暖黃色中。

“小月?”看清了來人的臉,楚晚一臉驚訝,“你怎麽……”

對方的表情卻不見得友好,她轉身將畫室的門關上:“你跟溫寧遠什麽關係?”

少見的咄咄逼人的語氣讓楚晚有點蒙:“就是同學啊,怎麽了?”

“是嗎?”林月楨卻並沒有打算那麽輕易就放過楚晚,她上前一步,把楚晚逼得更緊了些,“如果隻是‘同學’的話,你幹嗎那麽關注他?”

好像有一簇小火苗,“噌”地從胸口燒到楚晚臉上。她那點小心思擺在林月楨麵前,就像耗子麵對老貓,被看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怎麽了啊?”楚晚問。

“不要想。”

“什麽?”

“溫寧遠,你就不要想了。”林月楨的聲音一直都是淡淡的,此時卻多了一分堅定,“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你怎麽知道我跟他不是一路人?”林月楨臉上的情緒,楚晚向來是看不懂的。但是這一刻,她似乎感覺到了林月楨竟然有一些……生氣?

可是,即便是她對溫寧遠的關注熱切了一些,這又與林月楨有什麽關係呢?

“因為——”林月楨皺了皺眉,眼睛裏忽然多出了兩分勝利的笑意,“他跟我,是青梅竹馬呀。”

非要扯什麽關係的話,十五歲的林月楨與十八歲的溫寧遠,確確實實是青梅竹馬的關係。

溫寧遠的母親與林月楨的母親在學生時代時便是最要好的閨蜜,即便各自結婚生子以後,兩家人仍然經常走動,因此兩個孩子便順理成章地擁有了“青梅竹馬”這一層關係。

父母離婚那一年,林月楨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不管父母在外麵怎麽敲門都不肯開。林月楨的母親沒轍,隻能把溫寧遠請來勸她。

林月楨趴在書桌上號啕大哭,扔在一旁的手機突然響起了提示音。

她哽咽著點開手機,是來自溫寧遠的短信。

“我在你家門口,第一個出門的小朋友有冰激淩吃哦。”

不是普通的朋友,而是青梅竹馬。

林月楨和溫寧遠,是這樣的關係。

楚晚遲疑了一下,終於問出了口:“你喜歡他?”

林月楨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我隻是想提醒你,你們不是一路人,將來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你自己心裏有數就行。”

“我說了,我們隻是同學,以後可能會成為朋友,但現在隻是同學。”不可否認,楚晚確實被林月楨直白的話語刺痛了自尊心,“我並沒有你想得這麽多。”

林月楨看著她:“最好沒有。”

林月楨又繼續說:“記得在百聯商場那次嗎?我們第一次見麵那次。其實我根本不是正好在那裏逛街,而是特意去的。雖然我一次次拒絕跟你們見麵吃飯,但其實我對你很好奇,所以當我聽我爸說你周末會在商場做兼職後,特地去找你。包括結婚那天在便利店也是。知道香煙為什麽遺漏了嗎?那是被我拿走的。”

頓了頓,林月楨又說:“為什麽我會正好在便利店?你沒有動動腦子想過嗎?我們和你的不一樣,跟在商場裏的道理是一樣的。我們是逛街的顧客,而你是拿著氣球的工作人員。”

是的,一切都是事出有因,蓄意謀劃好的,並不是什麽湊巧。

林月楨即便心智再早熟,卻也依然帶有小孩子心性。即使生母先於父親一步再婚,她也一直對父母複婚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所以每次都賭氣拒絕與楚晚母女的會麵,但是強烈的好奇心又讓她忍不住偷偷去看楚晚。

因此,就有了商場的那一次見麵。

搬家那天其實她中途回了一趟家,早已經準備好的香煙是她趁人不注意拿走的。

無論是那天站在暗處觀察穿著笨重玩偶服被小孩子纏住的楚晚,還是在便利店裏觀察楚晚買香煙,除了楚晚遇到的麻煩和她於心不忍地出手相助屬於計劃外的事情,其他的,全都是林月楨提前謀劃好的。

早就該吵起來了。

在她心裏,楚晚絕不是姐姐,繼母也不是媽媽,她們隻不過是共處一室的普通人罷了。

之前的林月楨覺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死魚,動都懶得動,任憑這對母女堂而皇之地進了她的家,分享了她的領地,分享了她的父親,分享了原本屬於她一個人的一切。

溫寧遠。

溫寧遠不行。

溫寧遠,是她的朋友,是她所有“分給楚晚一半”的事物裏唯一剩下的,是絕對不可以跟楚晚分享的。

楚晚怔怔地看著林月楨。

她原本以為,林月楨會像自己一樣,心裏那座名叫隔閡的冰山會慢慢融化,可沒想到,林月楨卻從來沒有這麽想過。

原來在林月楨的眼裏,她自始至終隻是一個普通的陌生人,哪怕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吃著同樣的飯菜,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她們仍然是不一樣的。

像林月楨所說的,是商場裏“顧客”和“工作人員”的差別。或者也可以說,是“每天打車”和“每天乘公交車”的不同。

這就是她們之間的距離,是從一個天體到另一個天體,是需要用“光年”為計量單位來測算的長度。

楚晚其實應該是明白的。不然,她自己也不會那麽刻意地在兩人之間畫線。

林月楨是禮貌的、疏離的,她的笑容始終像一把彬彬有禮的刀。她前幾次的出手相助,隻不過是出於同情和可憐罷了。

就像小姑和姑父來鬧事那天,林月楨明明說了“錢是我家的,房子也是我家的”“來我林家撒野”“無辜遭受滅頂之災的我又做錯了什麽呢”這樣的話,可是,她為什麽就是沒有聽到呢?

為什麽,她就是假裝沒聽到呢?

那些在尷尬場麵相遇時的窘迫,還有當時對林月楨的感激,以及那些後來滋生出來的一廂情願的友善好感,那天取外賣時溫寧遠問的那句“這是你家嗎”,像是全部被丟進洗衣機裏,攪成了一團雜亂的情感。

真的是可笑。

“這些話,你可以跟我說,包括你心裏的任何想法,無論是不滿還是抱怨,你通通都可以告訴我。”楚晚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使情緒平複下來,“但是,你千萬別對我媽說。”

林月楨神色一動,正想說些什麽,一旁卻突然傳來畫架倒塌的聲音,兩個女孩被嚇了一跳。

緊接著,距離她們最遠的一張窗簾忽然被拉開,午間的陽光瞬間灌入窗戶,填滿整個畫室。

在這樣明亮的光線中,楚晚看到一個男生從窗台上翻身而下,扶起了被碰倒的畫架。

她張了張嘴:“你……”

裴瑾睿揉了揉睡得淩亂的頭發,一臉歉意地衝兩個女孩舉起雙手:“抱歉……我不是故意偷聽的。因為,好像是我先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