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從今以後,兩個原本各自隻有一半的家庭,就要組合成為一個全新的家庭了。
01
“小姐,你這張錢是假的。”
便利店收銀員手中舉著一張一百元的鈔票,麵色怪異地說。
“哎?假的?怎麽可能?”
原本正在排隊結賬的楚晚聽到這句話,立刻從收銀員手中扯過鈔票,對著燈光看了又看,可是怎麽看都不像是假鈔:“這是真的啊,是不是搞錯了?”
那張麵額為一百元的鈔票不知道經過了多少人的手,也許曾被浸過水,也許曾被人揉成一團,等它流通到楚晚手中時,已經變得又破又舊,軟綿綿且皺巴巴的,甚至一角還有不明汙漬。
“你這就是假鈔。”收銀員堅持說,“摸著和真的不一樣。”
“這張錢那麽舊,是不是你弄錯了啊?”
“不可能的,我在櫃台收了這麽多年的錢,從來沒有弄錯過。”
兩人的對話吸引了旁邊的顧客,頃刻周圍便來了好幾個圍觀的閑人。
楚晚的臉火辣辣地燒著,再加上被周圍人用既好奇又嘲諷的目光掃視,更讓她心中發慌。
“有沒有搞錯,驗一下就知道了。”聞訊趕來的便利店老板拿來了驗鈔機,不由分說地從楚晚手中奪過鈔票。
楚晚屏住呼吸,緊張得渾身繃緊,眼睛緊緊地盯著老板的動作。鈔票剛放進驗鈔機裏,便立刻被吐了出來,電子顯示屏上的紅色字符緊接著瘋狂閃爍起來。
“小姑娘,這是假鈔啊!”
旁邊看熱鬧的人插了一句嘴,語氣裏充滿幸災樂禍。
“不可能呀,怎麽可能是假的,這明明是真的啊!”楚晚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一下子奓起毛來,滿頭大汗地辯解。
“要不,你自己來試試?”便利店老板把驗鈔機和鈔票放在櫃台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楚晚沒有工夫理會他的表情,她現在急需證明自己的清白。可是那張鈔票無論放進驗鈔機裏多少次,都立刻被吐出來。她拿著那張令人羞恥的錢,喃喃自語道:“不可能啊,這不可能是假的,萬一……萬一是你們的驗鈔機出問題了呢?”
便利店老板沒有說話,隻是用既鄙夷又憐憫的眼神看著她:“小小年紀就拿著假鈔來騙人,就是因為有你這種人,我們店裏每天不知道要損失多少錢!”
“也許人家小姑娘也不知道這是假鈔呢?”有圍觀的人幫忙打圓場。
附和的同情聲便接著響起:“是啊,現在的假鈔,做得跟真的似的,別說小孩,我們大人都還經常分不清呢!”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而楚晚變成了人群中的焦點。她羞愧得滿臉通紅,低垂著腦袋,右手緊緊地捏著那張鈔票。
假的,怎麽可能會是假的?
今天是八月十四日,是她母親與林叔叔再婚的日子,酒宴就在前麵路口拐角處那家酒店舉辦。但是布置會場的時候,遺漏了給賓客準備的香煙,酒店又沒有賣,於是她便幫忙跑腿一趟,到附近的便利店購買。林叔叔說,讓她先幫忙墊著,等回頭再補給她。楚晚身上帶的現金,是她之前做兼職時賺到的,怎麽可能是假的呢?
便利店老板看著窘迫的楚晚,心裏其實也半信半疑,萬一小姑娘真的不知道這是假鈔呢?
“這樣吧,你換一張錢,我就不追究了。否則的話,我就要報警了。”
楚晚一聽到“報警”二字,原本通紅的臉立刻嚇得煞白:“不,不要報警!”
報警?絕對不能讓他們報警。今天明明是喜慶的日子,絕對不可以鬧到公安局裏。
“那你就換一張錢吧。”
“可是……”楚晚咬了咬嘴唇,露出猶豫的神色。
她今天並沒有帶多餘的錢,身上所有的錢都用來買香煙了,剛剛足夠,現在卻被指認為假鈔。無論怎麽樣,她都拿不出別的鈔票來替換。
“沒有錢是吧?”便利店老板既無奈又譏諷,“我們這裏有電話,你打個電話叫你家長過來吧。”
叫家長?那還不如直接報警!
屈辱的眼淚在楚晚的眼睛裏打轉,她握緊雙手,死死盯著櫃台上的紅色座機,一言不發。
怎麽辦?
怎麽辦……
圍觀群眾的議論聲、便利店老板的催促聲,還有收銀員們的竊竊私語聲和奇怪的目光,讓楚晚的腦子變成了一團糨糊。
被眼淚模糊的不隻是眼睛,還有意識。
大腦一片混亂的楚晚終於上前一步,拿起聽筒,猶豫地按下了第一個數字。
“等等。”
一隻雪白的胳膊忽然攔住了楚晚,順勢把楚晚還沒有撥出去的電話掐斷。
楚晚疑惑地抬起頭,一張清秀的側臉首先出現在她眼中,而後吸引她目光的是對方一頭海藻般濃密的長發。
忽然出現的陌生女孩奪下她手中的聽筒摁了回去,然後直直地看著同樣錯愕的便利店老板:“不就是一百塊錢嗎,沒必要為難她。”
女孩拉開一隻棕色的錢包,楚晚注意到裏麵放著一遝嶄新的粉色鈔票,女孩取出其中一張,動作不輕不重地拍到櫃台上:“我替她出。”
便利店老板麵色有些尷尬,探究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兩圈,又在楚晚臉上轉了兩圈:“你們認識?”
“不認識。”楚晚搖搖頭,有些錯愕地看著那個女孩。
“用不著認識。”女孩用下巴點了點櫃台上的鈔票,“要不你也驗一驗?”
周圍人立刻哄笑起來。
便利店老板雖然有些尷尬,但還是拿過那張鈔票放進驗鈔機裏,但奇怪的是,驗鈔機瘋狂閃爍著紅燈,立刻把鈔票吐了出來。
“咦?”楚晚原本含在眼眶中的淚水頓時凝固了。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這張鈔票也是假的?
就在這時,陌生女孩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做了一個更驚人的舉動。她把錢包裏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一張接一張地放進驗鈔機裏。但無一例外,每張鈔票都被吐了出來。
“全是假的?不可能啊……”楚晚有些發愣。
“還有別的驗鈔機嗎?”女孩問。
“我們這裏就這一台。”便利店老板急得滿頭大汗,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催促旁邊一個收銀員,“快,去隔壁商店借一台驗鈔機過來。”
很快,新的驗鈔機就被送過來了。
女孩重新把錢放進去,沒有一張是假鈔。到最後,她拿過楚晚的那張鈔票,撫平之後,放進了驗鈔機裏。
“叮——”
是真鈔。
圍觀群眾立刻議論開了,有誇女孩聰明的,也有人指責便利店老板馬大哈的。
便利店老板帶著收銀員連連給楚晚道歉,最後不僅收下了楚晚那張舊錢,還送了她一大袋零食作為補償。
等楚晚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提著購物袋,走在了回酒店的路上。
那個女孩……
對!那個幫她解圍的女孩!她還沒有道謝!
楚晚著急地回到便利店,重新尋找那個女孩。很巧的是,那女孩還沒走,正和同伴一起站在便利店隔壁的麥當勞甜品站前排隊。
楚晚快步走上前,正想著說辭,卻無意聽到了女孩與同伴的對話。
“小月,你不去真的沒關係嗎?”
“是我爸結婚,又不是我結婚,有我沒我都無所謂。”
“可是,你不是連你後媽和她女兒都沒見過嗎?”
楚晚怔怔地停住了腳步。
好像被毒辣的日光曬傷了一樣,她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她好像知道了些什麽。
此時,女孩似乎察覺到了楚晚的目光,轉過頭來與她對視。毫不避諱的眼神剛一對上楚晚的眼睛,楚晚便心中一驚,立刻下意識地躲閃開。
做出這個舉動後,她心中才懊悔——為什麽要躲開?
不自信,確實是不自信。
比起對方直白的目光,在對視的那一瞬間,她就已經認了。
楚晚鼓起勇氣把視線移回去,女孩挑挑眉,問:“是要道謝嗎?”
“呃……”楚晚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啊,是。剛才謝謝你啊,多虧了你幫我解圍。”
“不客氣。”女孩轉頭跟同伴說了一句什麽,察覺到楚晚站在原地不動,又轉過頭來,用眼神示意她“還有事嗎”?
楚晚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一句隨意搭訕的話語,說出口卻好像要用盡全身力氣般艱難:“請問……你是林月楨嗎?”
話問出口,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心中萬分緊張。
“你是……”女孩沒有回答她,篤定的語氣卻好像在肯定她的疑問。
一時間氛圍變得有些奇怪,連女孩身邊的同伴也好像感覺到了些什麽,不由得挺了挺肩膀,露出嚴肅的表情。
“我……我姓楚。”沒有料到會被反問,楚晚有些局促地回答她,末了又很不自信地補充了一句,“也許你應該聽說過我……”
無須再進一步地解釋,林月楨已經露出了然的神情。
但是,楚晚知道,第一次交手,她已經輸了。
身邊的同伴忍不住插嘴:“你們認識?”
比楚晚還要小兩歲的女孩淡淡地看著她:“算是吧,很快就會認識了。”
02
母親是在父親去世四年後再婚的。
楚晚沒有忘記四年前的那一天,陷入肝昏迷五日的父親終於被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他躺在病**,翻著青白色的眼睛,麵如金紙,嘴一張一合,發出“啊——啊——”的出氣聲。
聲音既低沉又緩慢,像是死神到來的聲音。
楚晚不知所措地站在病床邊上,嘴裏叫著:“爸,爸。”
但陷在白色被子裏又幹又瘦的父親像一片枯葉,已經聽不見她的聲音。
家裏的長輩們說,那是“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從父親被確診肝癌晚期到去世那一天,中間隻不過隔了短短一個月,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從一個健康的大活人變成了一具行走的骷髏。
那是楚晚第一次看見一個渾身黃疸的人,父親就像是被從黃色的染料缸裏撈出來一樣,從一開始的皮膚逐漸發黃,到最後竟然連眼白都變成了枯黃的顏色。
他時常腹痛、便秘,甚至無法進食。母親想著法子用雞湯煮了軟和的麵條,想讓他補充些營養,然而父親往往勉強吃兩口麵條,草草喝上幾口湯,連燉得軟爛的雞肉都沒吃上一塊,便放下筷子,鬱鬱寡歡地捂著腹部躺回**。
在那一個月裏,父親每天常做的事情便是捂著腹部躺在**盯著牆上的掛壁電視,或者緊緊閉著雙眼,露出因疼痛而難以忍受的表情。有時他會拿著一卷紙,步履蹣跚地走向廁所,時常一蹲就是大半個小時。每當這個時候,坐在病床邊上的楚晚總是神經質地不停看手表,生怕父親在廁所裏摔倒。
家裏所有親戚都知道他得了肝癌,並且已經到了晚期。母親甚至沒有刻意瞞著還在念小學六年級的楚晚,而是告訴她要做好心理準備。
盡管明知結果,父親那邊的家人——也就是所謂的“楚家人”卻還是要求繼續治療,這樣,父親便在醫院病房裏安家落戶。
母親辭掉了工作在醫院照顧父親,於是給父母送飯的重任便落到了楚晚身上。每天中午一放學,她便背著書包匆匆忙忙跑回家,做好簡單的飯菜後拎著飯盒便往醫院趕,陪著父母吃過飯後便回去上學,晚上放學後又重複一遍這樣的流程。
父親精神稍微好一些時,便會讓楚晚幫他把床支起來,看一會兒電視劇。偶爾他們會聊兩句,但大多數的時候,是各自坐著,盯著屏幕沉默。
往往到這時,父親便會對她說:“晚晚,你不用陪著我,趕緊回家做作業吧。”
母親也會勸她:“快回去吧,這裏有媽媽呢。”
有時候楚晚會說:“今天的作業寫完了,我再陪爸爸一會兒。”
有時候她會順勢背上書包說:“爸,那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等父親點頭之後,她便背上書包離開。
好幾次楚晚走出病房門外,依依不舍地回頭望向病房,父親捂著肚子坐在**,一雙眼睛木然地盯著電視屏幕,不知道是在看電視,還是在想著別的事情。
楚晚坐在病床邊上,盯著瘦得不成人形的父親發呆。他的腳從被子下麵露出來,連皮帶著指甲都泛著死人才有的灰白。
她想,原來父親的腳是這樣的。
晚上十一點二十三分,父親終於從癌症的折磨中解脫,停止了呼吸。
在此之前,醫生對父親進行了例行搶救,在一旁守著的小姑說:“都已經沒有進的氣了,還要裝模作樣地搶救,黑心醫院真是想盡辦法賺這點搶救費用。”
醫生用白布蒙住父親的臉之前,楚晚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觸碰父親幹枯的胳膊,卻被母親一把拉住。
楚晚轉過臉,頭發淩亂的母親滿臉倦容:“別碰,你爸身上可能帶著細菌,小心傳染給你。”
楚晚想說“不會的”,抬起頭卻看到母親泛紅的眼睛。
於是她沒有堅持,收回了手,看著白布蒙住了父親發黃的臉。
在一旁陪同的長輩都勸她先回家,剩下的事情交給大人處理。
楚晚臨走前回頭看了一眼父親,說了一句不知道是說給父親還是自己聽的話:“爸,我走了啊。”
“快走吧,你爸已經聽不見了。”小姑催促她。
“那我也要說的啊。”她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說了一句。
最後一次道別,就是永別。
電梯門合上之後,一直憋著的眼淚終於從楚晚眼角湧了出來。她用袖口擦拭著眼睛,但眼淚依然源源不斷地往外冒。
她終於忍不住,一邊往回走,一邊號啕大哭。
已經夜深,路上沒幾個行人,她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發泄了。
回到家,屋子裏漆黑一片,楚晚打開燈,哭著洗了個熱水澡,然後將自己卷進被子裏,哭得渾身抽搐。
直到淩晨三點,母親回來了,一直埋頭痛哭的楚晚這才噤聲,生怕母親聽見。
關於那一天的記憶,即便過去了整整四年,楚晚也由當時的小學生變成了現在的高中生,卻依然曆曆在目。
而現在,母親終於決定再婚了。
楚晚見過那個男人幾次,那是一個看起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和藹的中年男人,楚晚叫他“林叔叔”。
林叔叔的表妹與楚晚的母親是初中同學,在她的介紹下,母親與林叔叔相識,相處一段時間後彼此產生了好感,這才確定了戀愛關係。
林叔叔總是很有禮貌,曾邀請她們母女倆一起吃過幾次飯,每次他都會點上一大桌菜,買上禮物,臨走時還開車將她們送回家。
楚晚對林叔叔的整體印象,是從親戚們的口中聽到的零星碎片拚湊起來的:大專學曆,私企老板,家境殷實,住在一幢兩層小洋樓裏,前些年因性格不合與前任妻子和平分手,一個人拉扯著一個比楚晚還要小幾歲的女兒……
楚晚生活的雀山市是國內一線城市,她很清楚,什麽樣的家境才能在雀山市擁有一幢帶院子的兩層小洋樓。
親戚們都說,楚晚母女倆的苦日子終於熬到頭了。
父親去世後,她們母女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遭受著“楚家人”的刁難。
在父親病重的那一段時間,他們堅持治療,拍著胸脯說“醫藥費交給我們”,卻隔三岔五拿來莫名其妙的草藥偏方喂父親。
前腳父親剛合上眼,他們後腳就催著母女倆還債,甚至在父親的葬禮上請來了巫師,跳著所謂的大神,擺卦算天命——而“天命”的結果是,絕不允許楚晚的母親再嫁,否則必會遭劫難,她必須常年為去世的丈夫和楚家的祖先守靈,以示婦道與孝道。
那幾年是相當艱難的,一個守寡的女人辛辛苦苦地拉扯著一個孩子長大。如今母親找到了好歸宿,楚晚自然是不會提出任何異議。
唯一的擔憂,便是林叔叔家那位素未謀麵,還在上初中的“妹妹”。
據說那個女孩從小被父母寵大,在經曆過父母離婚後,林叔叔更是將她捧在心尖上疼愛。
在一次三人聚餐中,母親問起林叔叔為何不把“小月”帶過來,林叔叔麵色尷尬:“孩子還小,一直希望我和她媽能夠複婚,對我再婚的事情有些意見……”
母親是個很善良的女人,對待這種事情總是很寬容。林叔叔這麽一說,她也明白了林叔叔的難處,笑著為他解圍:“才上初中嘛,孩子肯定接受不了。晚晚已經高中了,看得開一些,孩子長大以後自然就懂了。”
“是,是,我會盡量做好她的思想工作的。”林叔叔麵色有些發紅,連連應允著,“還是晚晚更懂事。”
於是兩人便將話題引向別處,巧妙地回避了這個問題。
不是“有些”意見,而是“很有意見”吧。
楚晚低著頭默不作聲地吃飯,心裏想著。
問題並不是出在林叔叔身上,而是出在他那位小女兒身上。母親好幾次向對方提出把孩子帶出來見一麵吃頓飯,每次林叔叔都打包票說“下一次一定帶來”,但最後每次來接她們母女倆時,車裏卻總是隻有他一個人,還有他尷尬的微笑。
盡管沒有見過麵,但楚晚卻能想象出來,那個名叫“小月”的女孩對這段再婚有多麽排斥。
雖然林叔叔時常會說“我們小月是很乖很聰明的孩子”,但每次都會尷尬地補上一句:“但是我和她媽媽太寵她了……”
言外之意,就是讓她們母女倆做好心理準備唄,楚晚想。一拖再拖,婚期將至,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做好“小月”的思想工作呢?
楚晚曾經無數次幻想跟林月楨第一次見麵的場景,那個正處於叛逆期的“妹妹”麵對她們母女時,是會麵露敵意,還是會一言不發呢?
楚晚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這個初二的小女孩敢當著她的麵羞辱母親,她絕不會輕饒那小女孩。
但是,楚晚的擔心很多餘。
小女孩確實夠叛逆,她甚至連婚禮現場都沒有露麵。
隻是楚晚怎麽也沒想到,兩個人的第一次相遇,居然會是在這麽尷尬的局麵下,讓對方看到了自己最窘迫的一麵。
03
心有餘悸。
用這個詞語來形容楚晚現在的感受,再合適不過了。
在她原本的想象中,她腦補出來的“小月”的形象,應該是年紀小、嬌氣、蠻橫且不講道理的,甚至偶爾會跟林叔叔作對的“叛逆少女”。
如果“小月”如同她的想象一樣,那楚晚的心裏可能還會感受到一些慰藉。
但現在,一直存在於別人口中的那個人真實出現在了她麵前,毫不留情地將她心中僅剩的一絲僥幸的遮羞布也撕掉了。
麵前的女孩有著海藻般濃密的長發和清冷的眼神,盡管隻是十四歲的年紀,卻有著盈盈一握的腰肢和筆直修長的雙腿。她像一隻含苞待放的花蕾,隻要花期一至,便會綻放出層層疊疊嬌豔欲滴的花瓣。
原來林叔叔口中那個不聽話的小月,竟然是這麽完美的人啊。
楚晚想著,心中又多了幾分自卑。
林月楨站在便利店門口和同伴說話,楚晚站在十米開外的樹下等她,用腳尖在地上畫圈圈。短暫的對話結束後,同伴先行離開,林月楨拎著購物袋走過來:“走嗎?”
“嗯……走。”一瞬間,楚晚又覺得尷尬起來。
兩個人並不是並肩而行的,林月楨拎著購物袋走在前麵,步伐不緊不慢;楚晚稍微落後她一些,卻也緊緊跟著。
楚晚看著林月楨的後背,猶豫了一會兒,問:“那個……你待會兒去哪兒呢?”
“去哪兒?當然是去參加婚禮啊。”林月楨回過頭來,重複了一遍她的問題,然後衝她笑了笑,“怎麽,你以為我今天不會出現?”
被說中了心中想法,楚晚有些不好意思,但至少現在知道了這個素未謀麵的“妹妹”好像並沒有那麽難搞定,她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
楚晚快步上前,跟上了林月楨的腳步:“對啊,我以為你不來了呢,畢竟昨天搬家……”
剩下的話楚晚沒有說完,但林月楨知道,楚晚想說的是,畢竟昨天她們搬進林家,從頭到尾自己都沒有出現,甚至徹夜未歸。
昨天晚上,躺在陌生的房間與陌生的**,再加上林月楨徹夜未歸,楚晚一整夜都沒睡踏實。今天一大早就得起來準備婚禮,她困得連連打嗬欠。
“我到我媽那兒去了,今早剛坐車回來。”林月楨笑了笑,沒有看楚晚,“放心吧,今天我不會惹事的,你不必擔心。”
楚晚有些啞口無言。林月楨說話很直白,並且每句話又正好說中楚晚心中所想。剛才有那麽一瞬間楚晚甚至有一種錯覺,誤以為“妹妹”並沒有那麽排斥她們。
但現在,她明白了,林月楨對她們的態度,是帶著冷漠的禮貌和恰到好處的疏離。
那好吧,就算是交朋友也需要一個過渡期,更何況是重組家庭呢?隻要以後“一家人”能夠相安無事地相處下去,楚晚就覺得非常欣慰了。
隻是,現在想要獲得“妹妹”的好感,好像並沒有那麽容易。
就在楚晚絞盡腦汁想著搭訕的話語時,林月楨突然主動開了口:“下次不要拿那麽破舊的錢去買東西,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假鈔。今天是遇上他們驗鈔機正巧出毛病了,但一般情況下,鈔票破損程度太大的話,正常的驗鈔機也未必分辨得出來。”
“好……可是,你一開始就知道他們家驗鈔機壞了嗎?”
“碰巧罷了。”
“哦……”原來是這樣,楚晚點點頭,“謝謝。”
“聽我爸說,他幫你辦了轉學,下學期開學你就來我們學校念書了?”
“啊,對。一開始我媽覺得不用那麽麻煩的,但是林叔叔說咱們……呃,我和你在同一個學校,會比較方便一些,出什麽事還能相互照應。”
九月份再開學時,楚晚就高二了,而林月楨應該是初三。在此之前,楚晚已經在雀山市一所普通高中讀了一年,而林月楨則在學費昂貴的私立學校智才中學就讀。
在決定結婚後,林叔叔提出要將楚晚轉學到智才中學高中部,與林月楨一起接受更好的教育。
一開始,楚晚的母親覺得學費太貴,沒有同意,楚晚也覺得這樣不合適。但林叔叔堅持讓兩個孩子能夠平等地享受到教育資源,最後終於以“讓楚晚多照顧妹妹”為由,說服了楚晚的母親,並且辦理好了所有的手續。
也就是說,下個月開學後,楚晚就要變成林月楨的學姐了。
“相互照應?我爸的意思是想讓你照顧我吧。我不用你照顧,你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沒想到林月楨毫不客氣,楚晚有些尷尬:“今天的事情是個意外啦,我平時不會……”
“不會嗎?”林月楨忽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上一次見麵,你可當眾摔了個狗吃屎啊。”
狗……狗吃屎?
楚晚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一臉蒙地看著林月楨。
“不記得了嗎?”林月楨挑了挑眉,“百聯商場,輕鬆熊,是你嗎?”
說完提示的話語,林月楨又拎著購物袋往前走,隻留下突然醒悟過來的楚晚,猛地漲紅了臉,跳著腳追上來:
“上次那個人竟然是你?喂!等等我!你聽我解釋啊——”
回想起“上一次見麵”時發生的事情,楚晚恨不得一頭紮進地縫裏,好把自己燙到可以烤肉的臉埋起來。
上了初二以後,楚晚的個子逐漸長起來,身體也結實了不少,於是她開始利用假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兼職,盡量幫母親分擔一些壓力。
像是給便利店搞促銷活動賣牛奶啦,幫肯德基發傳單啦,在飯店幫忙洗碗擦桌子啦,楚晚都接觸過。
後來母親借了一筆錢,專門學習了文繡與美容技術以後,與朋友合夥投資了一家小型美容院,慢慢把生意做大。
隨著母親的努力,家裏的情況漸漸轉好,還攢下一筆不小的積蓄,但楚晚還是保留了利用課餘時間做兼職的習慣。
尤其是上了高中以後,同學給她介紹了在高級商場和遊樂園裏穿玩偶服逗小朋友的工作,盡管一天八個小時都要被捂得渾身是汗,但這樣的兼職卻比洗碗和發傳單掙得多。於是每到周末,楚晚做完功課後便會按時到商場工作。
那個周日和此前的每個周日一樣,楚晚一大早就來到商場報到。這一天發的是一套輕鬆熊的衣服,她的工作是先給每個氫氣球充上氣,再穿上玩偶服給商場裏的小朋友發放免費的氣球。
楚晚坐在工作人員休息室裏費勁地穿上笨重的玩偶服,同事小喬在一旁幫助她,還不忘送上關切地埋怨:“你說你,一個高中生,不好好念書,總是跑來做這麽辛苦的兼職幹什麽?以後離開學校進了社會,有的是工作讓你做。”
小喬是同樣來商場做兼職的女大學生,在商場一樓前台為顧客提供谘詢服務。因為年紀比楚晚大幾歲,看楚晚年紀小,便一直以姐姐的身份自居,在工作上十分照顧楚晚。
“習慣了嘛,我這不也是閑著嘛。”楚晚笑著把厚重的頭套戴上,沉悶的聲音從頭套中傳出來,“小喬姐,麻煩你幫我遞一下氣球哦。”
“自己小心點,別弄飛了。”小喬取下原本係在長椅扶手上的氣球,遞給楚晚。
外麵是37℃的高溫,楚晚第一次做類似工作時是在遊樂場穿著玩偶服發傳單,沒多久便因為中暑而蹲在路邊嘔吐,汗水和眼淚糊了一臉。
後來有了經驗,每過半個小時她便偷偷跑到角落裏把頭套摘了透氣,便再也沒有發生過那樣的事情。
雖然商場內永遠開著足夠的冷氣,但棉質頭套內外仍然是兩個溫度的世界,沒一會兒楚晚便滿頭大汗,還要故意扭著笨重的身體一蹦一跳,做出憨態可掬、逗人發笑的模樣。
輕鬆熊的玩偶服和楚晚手上的氣球吸引了不少小朋友,他們圍著楚晚,有的抱著她的腿不撒手,有的要了一個氣球後還想要。
還有更過分的,正當楚晚蹲下身給孩子們發氣球時,一個小朋友拽著楚晚的衣服,鬧著喊:“我要騎在熊熊背上!我要騎在熊熊背上!”
還好家長很快就製止了他。
楚晚在頭套裏歎氣,趕緊帶著氣球逃離現場,生怕小朋友追上來。
小孩子真是太可怕了。不知道林叔叔家那個小女孩又是怎麽樣的呢?
如果她也這麽“熊”的話,楚晚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哇。
楚晚拿著氣球,一路從商場一樓發到五樓,又準備乘著扶梯下樓。由於玩偶頭套太大了,她看不見腳下的路,全憑感覺行走。
在乘自動扶梯的時候,楚晚剛踏上扶梯,突然一腳踩空,整個人直接向前撲倒!
隻聽“轟隆”一聲巨響,周圍隨之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叫聲。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踩空的那一瞬間她下意識地鬆開了手,一大串五顏六色的氣球脫離了束縛,爭先恐後地飛向空中。楚晚顧不上氣球,隻來得及護住腦袋,便已經摔倒在扶梯上。
摔倒後的楚晚艱難地挪動著身體,試圖坐起來,但玩偶服太笨重,無論如何都起不來。
最後她放棄了掙紮,自暴自棄地趴在扶梯上,一動不動地任由扶梯將她運送下樓。
於是那天早上,百聯商場某一樓層的自動扶梯出現了這樣的奇觀——一隻巨大的輕鬆熊頭朝下,趴在扶梯上,一臉生無可戀地被扶梯運下樓。
楚晚甚至聽到,隔壁向上運行的扶梯上,一個小孩顫抖著聲音問:“爸爸,那隻輕鬆熊死了嗎?”
……
一時間周圍人爆笑出聲,世界又回歸於喧囂中。
兩行清淚從楚晚臉上流下。
真丟人。
一個女孩率先從扶梯下跑上來,幫助楚晚從扶梯上站起身。
驚嚇加上腦充血使得楚晚整個大腦暈乎乎的,終於安全下了扶梯,一群人圍了上來,有人幫她把頭套摘了下來。
呼吸到了新鮮空氣,滿頭大汗的楚晚意識逐漸清晰,這才想起來跟那個將她扶起來的女孩道謝。
“嚇傻了吧?”扶著她的女孩關切地問,看樣子不過是個初中生,盡管努力控製著麵部表情,但眼裏憋不住的笑意出賣了她的內心,“快看看有沒有受傷?”
“沒有,沒受傷……謝謝你。”楚晚傻愣愣地回答,難堪的滋味使她恨不得把頭套重新戴回去。
“下次小心一些呀,坐扶梯的時候一定要抓緊扶手,萬一玩偶服被卷進扶梯裏就糟糕了。”
“沒……沒關係的,這個衣服卷不進去的。”楚晚抬起頭望著頂層的天花板,露出惋惜的表情,“氣球……”
“沒出事就萬幸了,還想著氣球?”女孩詫異地挑挑眉。
楚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有解釋什麽。
氣球,應該需要賠償給商場吧?
賠償倒是小事,隻怕……商場會因為這次事故而辭退她。
小喬和警衛人員聞訊趕來。
確認楚晚沒事後,女孩和同伴先行離開了,而楚晚被扶到了休息室裏。
後來通過查看監控錄像,楚晚才知道,當時那個女孩正在她下方搭乘扶梯,她摔倒後,女孩毫不猶豫地疏散了扶梯上的其他乘客,再跑上去扶起她,避免了出現其他事故的可能性。
“這女孩反應真快。”小喬忍不住感歎,“換作是我,最多隻會等到你被扶梯送到地麵上再扶你起來。”
“如果還能再見到她就好了,我一定會好好感謝她。”楚晚想起那個女孩的模樣,海藻般濃密的長發、清冷的大眼睛,真漂亮啊。
對於那時的楚晚而言,這隻是一次尷尬的經曆,除了有兩次和朋友聊天時提起來,把她們逗得大笑不止之外,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可是,當她以這種奇妙的方式與那個目睹了她窘境的女孩再次相遇時,一切自我疏解的自嘲突然變了味。
當時無意的一個想法,現在居然變成了真的。
楚晚的母親與林叔叔忙著在酒店裏招呼賓客,發現她們兩人竟然一起回來後,非常吃驚。
林月楨倒是沒多做解釋,禮貌地打完招呼後就被她父親那邊的親戚叫過去了,而楚晚則忙著幫忙上下打點。
趁人不注意時,母親悄悄問楚晚:“你和小月認識?”
“算是吧……剛才在便利店碰見的,就一起過來了。”楚晚實在無法把兩次丟人的經曆詳盡描述出來。
母親露出了欣慰的表情:“那就行,好好相處啊,多照顧妹妹。”
多照顧妹妹?兩次碰麵,好像都是林月楨在照顧她吧……
楚晚扶額歎氣。
與其說是婚禮,倒不如說是一個比較隆重的家宴。楚晚的母親張茹與林叔叔都是二婚,加上年紀大了,兩位長輩一致決定不搞任何儀式,隻宴請雙方親戚一起吃個飯,便算是婚禮了。
酒足飯飽後,林家一位親戚提議照全家福。兩撥親戚分別與新郎新娘合照後,幫忙拍照的服務員提議道:“讓一家四口單獨拍一張全家福吧。”
“哎?好啊,兩個孩子都過來。”顯然林叔叔對這個提議是很滿意的。拍完照後的林月楨本來已經走開了,又被他叫了回來。
一家四口……
楚晚對這個說法很不適應。大人們肯定希望一家人能夠好好相處,可她覺得,林月楨應該對這個說法比較排斥。
“新郎新娘站在中間,兩個女兒分別站在兩邊。”熱情的服務員舉著相機指揮著,“再靠近一點點,我說‘一二三’,你們說‘耶’哦——”
理所應當地,林月楨站在了林叔叔旁邊,而楚晚站在了母親旁邊。
“一,二,三——”
“耶——”楚晚努力牽起嘴角的弧度,擺出開心的表情。
從今以後,兩個原本各自隻有一半的家庭,就要組合成為一個全新的家庭了。
04
九月份開學,楚晚升上了高二,而林月楨升上了初三。
開學第一天上午,班主任楊建新向同學們介紹了轉學來的楚晚。楚晚站在講台上做了兩句自我介紹,回了座位後與左鄰右舍相互認識了一下。
隨後各科學委帶著班裏男生們領了課本回來分發,又上了兩堂課後,就到了中午放學時間。
一切都還算中規中矩地進行著,楚晚暫時還沒有什麽不適應。
除了——
“你能自己找到教室吧?”
上學第一天,全家人都起了個大早,在家裏吃完早餐後,林叔叔開車送兩個孩子去學校,一路上都在叮囑兩人“到了學校以後要相互幫助”。
坐在後排的楚晚一直點頭應和他的話,反倒是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林月楨一路上都望著窗外,一句話都沒說。
在校門口下了車,兩個女孩一前一後地走進學校。就在楚晚東張西望地打量著新學校的環境時,走在前麵的林月楨突然回頭對她說了一句話。
“哎?”楚晚還沒反應過來。
“高中部的教學樓離初中部太遠了。”
智才中學占地麵積很大,學校分為初中部和高中部兩個區域,兩個分部各占一半校區,學生們共享餐廳、商業街、社辦綜合樓、禮堂等公共建築,但教學樓與宿舍樓是分開管理的,彼此之間也有一段距離。
“可以的,可以的,你不用管我。”楚晚想都沒想,立刻回道。
“那我就不送你了。”女孩點點頭,“別迷路,我不想去警衛室認領你。”
望著林月楨背著書包遠去的背影,楚晚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心裏歎了口氣。
林月楨保持著刻意的疏離和冷淡的禮貌,既不會讓人覺得尷尬,又時刻提醒著楚晚,她們並沒有那麽熟悉。
盡管她與母親搬入林家已經半個多月,但“一家人”一起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和聊天的場景卻從未出現過。
每天人最齊的時候,便是吃飯時。但在飯桌上,林月楨總是安靜地吃飯,從不插話,吃完後留下一句“大家慢吃”便捧著飯碗離桌,連碗筷都自己洗好放在水池邊上,絕不勞煩繼母。
剩餘的時間裏,林月楨不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就是和朋友一起出去。
還有什麽事情,是比重組家庭成員之間的相處更令人尷尬的呢?
林月楨的舉動,楚晚很清楚,是“我不麻煩你們,你們也最好不要來麻煩我”的意思,她既不會主動示好,也懶得費勁去接受她們伸出的橄欖枝。她的要求很簡單,在一個屋簷下相安無事,互不幹擾。
那麽,在學校裏的話……
是要假裝陌生人嗎?
同桌女生蘇雁梨被班主任委托了“照顧新同學”的重任,一下課便自告奮勇地帶領楚晚去食堂吃飯:“今天中午先帶你嚐嚐四樓的菜,四樓的肉菜最足。以後你可以每層樓輪著吃,想吃哪層就吃哪層。”
教學樓前一字排開的商鋪有書店、文具店、飲料店、早餐店……底層大廳有共享雨傘和共享充電寶借用點,左右各有兩部電梯直通七樓。
此外,每層樓都有自動販售機提供飲料與零食,公用衛生間既幹淨又沒有異味,還散發著淡淡的檀香味。教室裏除了最基本的多媒體設備,後部還安置了帶電子密碼鎖的儲物櫃和公共報刊借閱書架,每個月書架上的報刊都會及時更新。
對於內宿的學生,智才中學也絕不虧待。高中部加上初中部一共二十棟宿舍樓,每棟宿舍樓第一層都有自動販售機和自習室、報刊借閱室,以供學生隨時學習。宿舍的標準配備是上床下桌的四人間,據說升上高三後重點班的內宿生可以申請入住更寬敞的兩人間。
連四層樓的學生食堂都被修繕得像高檔餐廳,每一層的菜式多到令楚晚眼花繚亂。
因為蘇雁梨的強烈推薦,楚晚跟著她來到了“全智才最好吃的雞排飯”的窗口。
果不其然,兩個雞排飯的窗口都排了長長的一列隊伍,比別的窗口前的隊伍都要長出一截。
楚晚和蘇雁梨排在左邊一列,右邊一列與她們並行的是幾個男生,正在說笑。
其中一個男生正興奮得手舞足蹈:“喂,我怕我說出來你們都不信,今天早上班主任巡堂的時候,發現溫寧遠沒來,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兒,電話打爆了都沒人接。”
“喂,不要說。”被點名的男生伸手去捂爆料人的嘴。
“別管他,接著說!”其他人好像來了興致。
爆料人得到了鼓勵,更興奮了:“結果老班以為他失蹤了,急得團團轉,讓我們去找他。最後你猜,我們在哪兒找到了他?”
“喂,我叫你不要說!”當事人麵紅耳赤,著急了。
“在宿舍裏!哈哈哈!沒想到吧!溫公子每天早上都要賴床,一定要上去掀他被子才肯起來。正好今天我們全宿舍都睡過了頭,誰還有心思管他?‘旺財’是最後一個走的,根本不知道他還沒起,直接從外麵把門鎖上了。溫公子醒來以後發現宿舍裏空無一人,門也被鎖上了,於是他幹脆又躺回去睡覺了,哈哈哈!”
“不是吧,溫公子!哈哈哈哈哈!”
幾個男生毫不給麵子地大笑起來。
“更搞笑的還在後麵!”爆料的男生越說越來勁,被稱為“溫公子”的男生擼起袖子就要揍他,“喂!快摁住他!他要揍我了!”
“老溫,別打斷他,等他說完讓我們笑夠了再揍也不遲!”其他男生心領神會,立刻從後麵架住“溫公子”。
楚晚無意偷聽,這時也不由得豎起了耳朵,想知道後續能有什麽神轉折。
爆料人一邊躲避“溫公子”的奪命爆踢,一邊冒著生命危險繼續爆料:“老班問他為什麽不接電話,這家夥完全睡蒙了,坐在**說什麽‘啊,我手機沒響啊’。老班叫他拿出手機看看,他在**摸了半天,最後從床縫裏掏出了一個空調遙控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居然把空調遙控器當成手機帶來學校!”
這回的笑聲完全像是要掀翻屋頂,幾個男生笑得前仰後合,連爆料人自己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溫寧遠掙脫了束縛,麵色猙獰地朝爆料人衝去:“啊啊啊啊啊啊!‘來福’,我要殺了你!”
“快救我!”爆料人抱頭亂竄,還不忘繼續貧嘴,“這周誰要找溫公子千萬別打他電話啊!哈哈哈!小心把他家空調打爆了!”
“住嘴啊!”
於是男生們一個追一個躲,剩下幾個在中間攔,打飯的隊伍一下子**起來。
想到當事人掏出空調遙控器那一幕,楚晚實在沒忍住,垂著眼睛笑出了聲。
就在這時,突如其來的陰影將女生籠罩住。等楚晚意識到並抬起頭來時,先對上了一雙寫滿打量的眼睛,然後是一個男生歪著探過來的腦袋。
她嚇得一個哆嗦,不由得後退了兩步:“哎呀!”
緊接著,那雙眼睛裏的打量換成了好笑的神色。得到了滿意的效果,高個子的男生直起腰,恢複了正常的站姿,但臉上的笑容沒有變:“笑得真開心哪。”
楚晚對“溫公子”的感覺是——
神經大條,笑容明朗,活潑好動,神色天真,從外形和衣著上看起來自帶一種“家境富裕”的貴族氣質,但一笑起來就像個瓜娃子。
總之,像朵燦爛的向日葵。
吃飯的時候,楚晚提起剛才那個“把空調遙控器當成手機帶來學校”的男生,蘇雁梨立刻變成塞滿玉米粒的爆米花機,八卦像爆好的爆米花一樣劈裏啪啦從她嘴裏往外蹦。
“你說溫寧遠呀!他是高三的,比我們大一屆。他的搞笑是出了名的,是全校學生的歡樂源泉。”
“為什麽叫他‘溫公子’?”
“哦,因為人傻錢多唄,他們班上的同學給他起的,時間長了這個外號就傳開了,大家都這麽叫他。”
“這個學校裏大多數學生家境都挺好的吧……”
像林月楨,他們家就住在市區附近一個房價高昂的高級住宅區裏,戶型還是最貴的兩層帶院小洋樓。
“不。溫寧遠是住在雀山市郊外的別墅區的,是智才中學當之無愧的上流階層。”蘇雁梨晃了晃手指,義正詞嚴地糾正她,“那個地方是有錢人的聚集地,你可以查查房價。”
蘇雁梨對楚晚的震驚臉感到十分滿意,繼續科普:“他人緣特好,經常有初中部的小學妹結伴來教室門口觀賞他。”
“觀賞?”楚晚被這個形容詞逗樂了,“媲美大熊貓嗎?”
“大熊貓?還輪不到他。”蘇雁梨擺擺手,“智才的‘共享大熊貓’是裴瑾睿。”
楚晚還在消化“裴瑾睿又是誰”“共享又是怎麽一回事”,蘇雁梨已經把話題拉回到溫寧遠身上:“裴瑾睿比較平易近人,他是屬於全智才女生的。溫公子就不一樣了,他是智才首富,雖然人緣好,但沒人敢打他的主意。不過,他的戰績可是赫赫有名,享譽全校——”
在蘇雁梨繪聲繪色的描述中,一個“傳奇人物”的形象躍然於楚晚的腦海中。
智才中學高中部每個年級每個月都會舉行月考,教導主任會在各年級排名榜中選擇一位成績進步最大的同學,在周一早晨的全校例會上進行總結演講。選擇進步的同學而非排名第一的同學,這對於每一個學生來說,無疑是一種嘉獎與鼓勵。
去年高二的溫寧遠成績一直在年級中上遊浮動,但在某一次月考中,竟然破天荒地考進了年級前十,成了當月高二年級當之無愧的演講代表。
據說在那天早上的全校例會上,麵對如此殊榮,站在台上的溫公子卻神色異樣、心不在焉,匆匆念完演講稿後便下了台,完全沒有平日裏蹦蹦跳跳的活潑氣息。
等高三年級的代表做完演講後,教導主任上台宣布,讓上周偷偷在學校化學實驗室裏聚眾煮火鍋並引起煙霧器報警的違紀學生上台做檢討。
不一會兒,剛下台沒幾分鍾的溫寧遠又跟幾個狐朋狗友一起灰溜溜地上了台,一字排開,麵向台下全校師生。
台下站得靠前一些的學生很快發現了異樣,人群逐漸開始**,站在溫寧遠身邊的幾個男生更是早已憋笑憋得麵色通紅,肩膀聳動個不停。
作為“實驗室火鍋事件”主謀的溫寧遠第一個做檢討。
隻見他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從褲兜裏掏出一張演講稿,對著話筒開始做檢討:
“各位老師、同學,我是高二雙語(2)班的溫寧遠,我能有今天這個榮譽,全都要感謝學校與老師們的悉心教導與栽培……嗯?哎哎哎哎哎?”
那一天,在全校學生的歡聲笑語中,一臉蒙的溫寧遠被麵色發黑的教導主任揪著耳朵拎下了台。
盡管他掙紮著辯解自己是因為緊張才把檢討稿與演講稿拿錯,仍然被罰掃樓層廁所一周。
於是,每天中午放學後,總會有人看到戴著口罩的溫寧遠拎著拖把和水桶,在各個樓層的男廁所之間來回漂移。
蘇雁梨一邊說著溫寧遠的黑曆史,一邊笑得噴飯,楚晚也跟著笑起來。
忽然,原本還在拍桌子笑的蘇雁梨坐直了身體,眼睛盯著不遠處的某一點,敲了敲桌子:“喏,快看快看,那個就是智才‘共享大熊貓’。”
楚晚還沉浸在溫寧遠的“英雄事跡”中,臉上笑意未退。她順著蘇雁梨的目光望過去,視線落在了不遠處一個托著餐盤四處張望著尋找座位的男生身上。
顯然男生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在對視的那一刻,他明顯愣了一下,隨即衝楚晚笑了笑,做了一個口型:“嗨。”
楚晚也愣了一下,衝他搖搖手,算是打招呼。
“他怎麽衝著我笑啊?”蘇雁梨一臉疑惑,看了看站在不遠處的男生,又看了看楚晚,突然醒悟過來,“哎喲,你居然認識裴瑾睿?”
楚晚想起來了,這個名字自己曾經見過。
要是將時鍾的指針往前撥,時間倒退回今天早上六點五十五分,背著書包的楚晚站在偌大的校園裏,果真……迷了路。
誰能料到,林月楨的迷路警告居然成了真。
但此刻最可怕的是,楚晚連警衛室在哪兒都不知道。
她急得滿頭大汗,四周空無一人,無法問路。
楚晚原本自信滿滿,以為隨著人群走,一定可以找到高中部的教學樓。誰知道走著走著她就走偏了,而且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根本沒有料到,智才中學不僅地盤大,建築多,綠植更是一片接著一片,她完全辨不清方向。
就在楚晚猶豫著要不要給林月楨打電話求助時,“丁零零”的清脆鈴鐺聲忽然從她身後響起,一個騎著共享單車的男生從她身邊掠過。
楚晚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衝著那個背影喊了一聲:“等一下!”
話音剛落,“嘎吱”一聲,已經騎到前麵的男生停了下來,他一條腿支著地麵,另一條腿仍然踩著腳踏,回過頭來看她:“怎麽了?”
見男生停下來,楚晚立刻小跑著上前:“不好意思,同學,我迷路了,請問你能告訴我高中部往哪兒走嗎?”
男生臉上詫異的表情隻停留了半秒,立刻又換上理解的表情:“高一新生?”
楚晚搖頭。
這時對方已經看見她胸口別著的校牌了:“高二的?剛轉學來的吧?”他抬起左胳膊看了看表上的時間,“還有四分鍾就要上課了,高中部的教學樓離這裏遠著哪,你就算跑也來不及了。”
“可……附近還有單車嗎?”
“這附近沒有。”男生也犯了難。
“要不,你告訴我路線吧,我自己走著去,要不然你也得遲到了。”楚晚有些泄氣,畢竟開學第一天就遲到,鬧不好會給老師留下壞影響。
那一天,智才中學新學年開學第一天早上,校園裏出現了一幅奇景——一個男生騎著單車飛馳在校道上,一個麵色驚恐的女生縮在他懷裏,雙手死死抓著車頭,生怕自己掉下去。
當單車掠過巡邏警衛時,警衛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一邊跟在後麵追趕,一邊喊:“快停下!單車不許載人!”
男生置若罔聞,隻是加快了蹬車的頻率:“坐穩嘍,要是被抓到,我們倆都得完蛋。”
嚇得麵色發白的楚晚已經僵硬得連表情都擠不出來了。
那一刻,是她覺得自己離天堂最近的一刻。
男生的聲音在她頭頂上響起:“一會兒到了樓下,你立刻跳下車,衝進大廳摁電梯。記住,高二是在四樓。我把車停好,馬上就過去。”
“知……知道了……”
楚晚滿頭大汗地回頭看了一眼後麵,警衛依舊窮追不舍:“喂——前麵那兩個同學,快給我停下——”
還是騎快點吧。
要是被抓到了,那可就離天堂更近了。
楚晚咽了咽口水,把頭轉回來的時候,她看到了男生胸前別著的校牌——
高二(3)班,裴瑾睿。
智才中學的生活,真是刺激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