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說,我來抓我的落跑新娘

“Hey!how are you!”

趙敏敏站在門口,左側肩膀被來人重重地拍了一下,那力道差點兒把她拍到雪地裏去。

回頭一看,Mike鼻頭凍得通紅,湛藍的眼睛一彎,衝她笑出一口大白牙,絲毫沒發現自己剛剛差點兒把趙敏敏這個嬌小的東方姑娘拍成殘廢。

趙敏敏木著臉回答道:“I’m fine,thank you,and you?”

“Bravo!”

趙敏敏不再搭理這個傻大個兒。

Mike人如其名,一聽就像是美劇裏那些胸大無腦的莽夫,外強中幹,一身的肌肉就是個花架子,隻有泡妞的時候才能派上點用場。

趙敏敏是在火車上和他認識的,他就睡她上鋪。她拆開一包辣條的時候,他就像一隻長臂猿一樣,從上鋪倒吊下來,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嚇得她差點把手中的辣條都扔了。

後來趙敏敏才知道這人當時根本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手中的衛龍。

Mike是個吃漢堡薯條長大的地地道道的美國小夥兒,前幾年去過中國旅遊,從此迷上了中國這個神奇的國度,會的中文不多,“火鍋”和“烤鴨”是他最為嫻熟的兩個詞。

這個沒見過世麵的外國人再次被趙敏敏的衛龍給打開了新世界,這個國家怎麽會有這麽好吃的東西呢?他打劫了趙敏敏行李箱裏僅剩的兩包辣條,從此單方麵認為自己和趙敏敏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他絲毫不介意趙敏敏無動於衷的態度,在他看來,趙敏敏來自中國,東方女孩兒常常多愁善感,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曬太陽,一身肌膚甚至比他們美國女孩兒都白。

他自顧自地說著伊洛夫邀請他們去開雪地摩托,問趙敏敏跟不跟他們一起去。趙敏敏打開翻譯軟件,又通過Mike的連比帶畫,才明白他在說什麽,搖頭拒絕了。

Mike遺憾地攤了攤手,也不勉強她,樂嗬嗬地去找伊洛夫了。

趙敏敏就在林中小路隨便走了走。

小路上的雪到小腿的厚度,她穿著雪地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道路兩旁生長著極地特有的針闊混交林,還有藍莓,她伸手摘了一個,丟進口中,酸酸的,不是她想象的甜度。

林中的兔子不怕人,蹦蹦跳跳跑到她腳邊,她蹲下身摸了摸它的頭,灰兔子乖馴地任她摸了一會兒,又頭也不回地跑進了樹林深處。

趙敏敏看著它離去,隨後收回目光,沿著道路,走去了海邊。

這裏是捷裏別爾卡,位於巴倫支海沿岸的一個海灣小鎮,距離摩爾曼斯克隻要兩到三個小時的車程,這個小鎮不到一千人,荒涼破敗,氣溫又極低,冬季日常溫度零下三四十度,但和摩爾曼斯克那樣的大城市比起來,它確實是一個極為適合觀賞一場極光的地方。

海岸邊散落著許多漆黑的礁石,趙敏敏隨便揀了塊順眼的坐下,極目眺望。

摩爾曼斯克位於北緯69度,深入北極圈三百多千米,是北冰洋沿岸最大的城市,這裏由於有北大西洋暖流經過,經久不息地從南邊帶來溫暖的海水,從而鑄就了摩爾曼斯克港灣終年不凍的奇景。

捷裏別爾卡在三十年前也是個發達的以捕魚業為生的城鎮,隨著漁業中心漸漸轉去摩爾曼斯克,漁民們大多遷去了,捕魚業的衰退,留下了許多廢棄的船舶,在洋流的作用下,這裏也會漂來一些失事的船舶,因此捷裏別爾卡還有個悲傷的名字—船舶的墓地。

岸邊有幾艘廢棄的船隻,已經被海水衝刷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隻剩下漆黑的骨架,七零八落,被冰冷的海水不斷地碾碎。

趙敏敏戴著毛線帽,又拉上了棉衣的兜帽,那兜帽上一圈白色的絨毛,把她的臉遮得幾乎看不見。

她就坐在海邊的礁石上,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今天是3月15號,是她離開魏行止的第三十天,也是她停留在俄羅斯的最後一晚。

村上春樹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即使是你最心愛的人,心中都會有一片你無法到達的森林。

趙敏敏深以為意。

魏行止的心裏,也有一片她無法到達的森林,那天經Eric不經意一提,她才偶然窺之一角。

糖果和賽車都是姓葉的小子的,魏行止連一片糖果紙都沒有。

聽到那句話時,她心髒的刺痛難以用言語形容,而她沒敢告訴Eric的是,她不僅和葉清宵有牽扯,她甚至還親口對魏行止說過,他不如葉清宵。

高三上學期的時候,趙敏敏代表學校參加了《中華詩詞大會》,一路披荊斬棘,殺進決賽,葉清宵是她奪冠的勁敵,兩人在台上針鋒相對,然而到了台下,葉清宵卻會溫和地笑著說“小師妹真是後生可畏”。

趙敏敏當然是謙虛著說她不是他的小師妹,葉清宵讀的那個大學,她就是挑燈奮戰個十幾年也考不上的。

剛巧進後台的導師聽到了這句話,倒是笑嗬嗬地說S大最近有扶持專項人才的項目,像趙敏敏這樣的,文學儲量豐富到台上幾位導師都不能比肩的程度,如果拿了比賽的第一名,未必沒有機會。

那位導師名叫葉凡,是S大漢語言文學係著名的教授,現在想來,應該就是葉清宵的父親,Eric口中的魏行止母親的舊情人。

但趙敏敏什麽也不知道,她那時候內心滿是歡喜,因為她正愁不能和魏行止一起念大學,如果她可以去S大念書,那離魏行止想去的美院便沒有多遠,大學四年,她起碼還可以在魏行止身邊賴四年。

那時她還並未發覺自己對魏行止的心意,隻是懵懂無知地覺得能和魏行止在一起,是無比開心的事情。

她興衝衝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魏行止。

然而魏行止卻不像她這麽開心,而是對她說:“要不這個比賽你別繼續了。”

趙敏敏簡直不能理解:“為什麽,我可以拿冠軍的。”

魏行止不說話,趙敏敏以為他是看了她幾期節目,擔心葉清宵會成為她奪冠的絆腳石,拍拍他的肩膀滿臉驕傲地說:“你是不是覺得葉清宵不好對付?放心啦,他雖然很厲害,但是我,還是比他強那麽一丟丟的。”

她用小指比了一點點距離,仿佛還是被自己的厚顏無恥給羞到了,捂住嘴哧哧笑:“也沒有啦,嘿嘿嘿嘿,葉清宵還是很厲害的,詩背得好,人長得也不賴,唔……性格也蠻好,你不知道,有一次……”

“別說了。”魏行止皺著眉不悅地打斷了她。

趙敏敏的嘴半張著,半天才莫名其妙地問:“你怎麽了?”

魏行止隻說:“不想聽。”

趙敏敏眼珠子滴溜一轉,自作聰明地道:“哦,我知道了,你是嫉妒人家。”

魏行止挑了挑眉,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一樣,難以置信地反問:“我?嫉妒他?他有什麽值得我嫉妒的?”

趙敏敏掰著手指頭條縷分析地跟他說:“你看啊,人家能背古詩,比你有才華,念的是S大,肯定成績好,比你聰明,他脾氣還好,別人罵他,他也不生氣,笑嗬嗬的,哪裏像你,別人不罵你你都臭著臉,一副人欠你五百萬的樣子,要真罵了你,你肯定就拖著板凳跟人幹架去了。”

說到這裏,她大驚失色:“怎麽辦呀?魏行止,說來說去,你也就臉比葉清宵長得好看了一丟丟,其他地方都不如他。”

魏行止一張俊臉青了又黑,黑了又青,反反複複,最後把手中的素描本往趙敏敏懷裏一扔,沒好氣道:“他這麽好,你找他給你畫同人去啊!”

趙敏敏笑眯眯地捧著素描本恭恭敬敬地呈給魏行止,低眉順眼道:“我錯啦,魏少爺大人有大量,別跟小的一般計較啦。”

一般說來,隻要她做小伏低,魏行止也就冷哼一聲不跟她計較了,可那天不知道怎麽了,這一招竟然不管用,魏行止長腿一邁,跳出了座位,中途還踢翻書本無數。

趙敏敏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他在生哪門子氣,把手中的素描本子一扔,自己也生起氣來。

那一場賭氣,一直持續到寒假,《中華詩詞大會》的總決賽在寒假裏舉行,之前趙敏敏還耳提麵命地對魏行止說他一定要來現場看,還給他塞了門票,可她在演播廳看了一圈又一圈,節目錄製一分鍾之前還在鍥而不舍地找他的身影。

葉清宵見她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笑著打趣道:“小師妹,勝利在望,可不要大意失荊州啊。”

趙敏敏收回眼神,也開玩笑道:“放心,第二名會留給你們學校的。”

葉清宵絲毫不計較她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勁兒,麵帶欣賞地笑了笑。

節目錄到最後,果然台上隻剩下了趙敏敏和葉清宵。

趙敏敏最後看了眼觀眾席,依然沒看見魏行止,心裏明白,他這是不會來了。她心裏不免生了些怨懟之意,他怎麽能這麽小心眼,一場氣和她生這麽久。

趙敏敏強迫自己不再去注意觀眾席,把注意力放在比賽上來。

最後的冠軍爭奪賽是以飛花令的形式進行。飛花令是從古代就流傳下來的古人的一種娛樂方式,文人墨客常常聚在一起,逐酒飛花,大致規則就是兩個人必須在規定的時間限製裏輪流說一句詩詞,那句詩詞裏要包括目標詞,趙敏敏和葉清宵抽到的目標詞是“家”字。

趙敏敏搶到了先回答的機會:“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葉清宵:“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趙敏敏:“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

“猶教緩緩妾還家。”

“錢塘江上是誰家,江上兒女全勝花。”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

對到這裏,兩人的回答巧妙地對了起來,像是在以詩相合,台下的人紛紛有些躁動起來。

趙敏敏繼續道:“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

葉清宵從容道:“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又有點巧妙,連台上的主持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趙敏敏:“黃梅時節家家雨。”

葉清宵笑道:“黃四娘家花滿蹊。”

趙敏敏也笑了:“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夫妻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

台上台下紛紛哄然大笑。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參差十萬人家。”

……

“家”這個字在中國古詩詞裏很是常見,但要在現場那麽緊張的氣氛裏想起來,還有時間限製,著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趙敏敏和葉清宵來來往往過手了三十幾輪,還未分出勝負,雙方都有些心力交瘁起來。

趙敏敏答道:“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這句詩有些曖昧,主持人“哎喲哎喲”個沒完,台下掌聲雷動,葉清宵有些卡殼,在最後的關頭裏,才擠出一句“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趙敏敏立馬答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

葉清宵已經是強弩之末,又卡了起來,趙敏敏在這麽緊張的氣氛裏,突然毫無預兆地分了神,下意識地又去掃了一眼觀眾席。

這一掃,就看到了姍姍來遲的魏行止。

也不知道為什麽,台下觀眾那麽多,她一眼就看到了穿著黑色羽絨服,戴著棒球帽和口罩的魏行止,明明他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可她還是知道是他。

魏行止抬了抬帽簷,衝她這邊望來,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來了場交匯。

趙敏敏聽到葉清宵磕磕巴巴念出了一句詩,也聽到了主持人在旁邊催她趕緊回答,在激動人心的BGM裏,她拿著話筒,遙遙地看著魏行止的臉,緩緩答道:“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春日宴,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這一場比賽,趙敏敏帶著自己的隊伍,當仁不讓地成了冠軍。

那是她一生中最最光彩奪目的時候,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站在聚光燈下,發光發亮。

但如果能重來一次,她不會參加那場比賽。

因為她不想葉清宵有一絲可能出現在魏行止的生命裏。葉清宵當然沒有做錯什麽,隻是人總是護短的,比起葉清宵,她更在乎魏行止的感受。

那時候的魏行止,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來看那場決賽的呢?是怎麽看著她和他討厭的人一起站在舞台上的那場交鋒的呢?

她托著下巴,看著深藍的海水和逐漸黑下來的天空,幽幽地歎出口氣。

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用她的無知、任性傷了魏行止那麽多次。

夜幕降臨,北極圈內的夜空是個十分美麗的存在。

在這裏,你抬頭就能用肉眼看到月亮、行星、恒星、銀河,甚至很多深空天體,散落在廣闊無垠的天際,那場景十分震撼,讓人有一種錯覺,仿佛自己不是在地球,而是擺脫了萬有引力的限製,飄浮在靜謐漆黑的宇宙之中。

四周都是冰原曠野,除了風刮過的聲音,火堆發出的“嗶啵”聲,再沒有其他聲響。

趙敏敏擺弄著手中的相機,坐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Mike和伊洛夫坐在另一邊喝著伏特加吃鹿肉,還拿著酒瓶衝她揚了揚,邀她一起來品嚐美酒,她擺手拒絕了。

她拿著相機拍了張火堆的照片,確保自己不會連快門都找不到。她抬頭望了望天空,心中懷疑伊洛夫說的今天晚上一定會有極光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在她看來,今天的夜晚,和之前的夜晚並沒有什麽區別。

但極光這種東西可遇不可求,她除了等待,也沒有其他辦法。

淩晨一點,她抱著膝蓋坐在火堆旁,等得昏昏欲睡,身邊有一個黑影突然冒出來,接著有人坐在了她的身邊,她以為是Mike,便沒去管他,繼續闔著眼皮打盹兒。

身邊的人很安靜,簡直不像是Mike那個話癆一貫的行事風格,趙敏敏困得很,就算心有疑惑,也沒去管。

過了許久,旁邊的人突然提醒道:“頭要掉到火裏去了。”

趙敏敏的睡意頓時全部跑光了,震驚地從臂彎裏抬起頭來。

原因無他,對方說的是正宗的中國話,更更重要的是,說這句話的聲音,她無比耳熟。

她側了頭去看身旁的人,魏行止的側臉被火光映得通紅,察覺到她的視線,也偏過頭來。

瘦了許多,這是她的第一感覺。

魏行止一直是偏瘦的,可趙敏敏能清楚地看出來他瘦了,他幾乎到了形銷骨立的程度,眼窩深陷,黑眼圈老大,臉上居然還有青黑的胡楂沒刮幹淨,頭發也亂糟糟的沒打理,風塵仆仆的,不像他平時整潔幹淨的樣子,一雙眼睛倒是一如既往的明亮。

趙敏敏以為自己害相思害得出了幻覺,連忙揉了揉眼,卻看見眼前人滿臉譏誚地說道:“別揉了,是真人,老子還是為你做了這種千裏追妻的傻事兒。”

這目下無塵的倨傲模樣,這氣死人不償命的毒舌風格。

除了魏行止,也沒人做得出來了。

“你怎麽會找到這裏?你查我航班信息?”趙敏敏驚疑不已。

“那你真的是太看得起我了,我可沒那本事。”他抬起眼皮看了趙敏敏一眼,“我記得你說想看極光。”

這個趙敏敏知道,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沒有選擇去兩人之前心儀的特羅姆瑟,而是來了摩爾曼斯克,隻是沒想到魏行止居然找到了這裏。

“那你為什麽沒去挪威,而是來俄羅斯?”

火堆快要熄了,魏行止從旁邊抽了根柴放了上去,火堆裏砸出些火星子來。他看著火堆,目光沉靜,火焰映在他的眸子裏,像一束跳躍的火把。

“我不知道,”他語氣平平地說,“趙敏敏,這個世界上能看極光的城市那麽多,我不知道你要去哪一座,我猜不準你的心思,也查不到你的航班信息,事實上,我就算把你綁得再緊,隻要你想離開我,就能輕易地讓我找不到你。”

這話透著股深深的絕望,趙敏敏頓時語塞,自責得抬不起頭來。

魏行止倒是沒什麽悲傷的表情,反而露出個自得的笑來:“我就是隨便選了個城市,誰知道你真的在這裏。”

他抿了抿嘴角:“我運氣很好。”

趙敏敏自嘲一笑:“你要是運氣好,應當找不到我才對。”

魏行止就當沒聽到她這句話,扳正她的雙肩,讓兩人能直視彼此的臉。

“趙敏敏,我們都有錯,我自以為是為你好,很多事都瞞著你,而你遇事喜歡逃避,不管對錯就把事往自個兒身上攬,我們需要開誠布公地聊一場。”

他認真地看著趙敏敏的眼睛,說道:“我先來。”

“你走後,鄧盼盼聯係上了我。你可能不記得她是誰,但沒關係,重要的是,她告訴了我一件事。當年快要高考的時候,你給我寫了一封情書……”

趙敏敏急道:“我……”

魏行止卻打斷了她:“噓,先聽我說完。”

他接著說:“第二天的時候,班主任把我叫去了辦公室,你聽到了我們說的話,是不是?”

趙敏敏點了點頭。

魏行止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我說的什麽?”

“我……忘記了。”

他搖了搖頭,神色篤定地說道:“不,你記得,告訴我,我說的什麽?”

趙敏敏張了張嘴,啞然半晌,最終帶著哭腔說道:“你說我……說我醜。”

這麽不堪又悲傷的往事突然由她自己說出來,就好像你以為已經好了的傷疤突然被人掀起,汩汩地冒出鮮紅的血液來。

魏行止把她抱進懷裏,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柔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寶貝,當時劉德美懷疑我們有什麽,我反複強調沒有,他就是不信。那一陣子學校抓早戀抓得嚴,你學習又是最刻苦的時候,我怕他們找上你,影響到你,隻好說了狠話。”

他最後說:“你不醜,你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孩兒,是我太蠢,理由那麽多,我卻偏偏選了這麽一句渾蛋話。”

趙敏敏在他旁邊小聲哭了起來。

有時候,知道真相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是一回事,真正釋懷又是另一回事,她懷著魏行止覺得她醜這樣的信念過活了五年,就算偶然一天幡然醒悟,哦,可能是她誤會了,魏行止並沒有這麽覺得。可這個秘密已經擱在她心裏五年了,無時無刻不在影響她。

有什麽比得上被自己心儀的人說難看這件事更讓人如鯁在喉呢,她那時候,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別人說什麽,她就信什麽,魏行止說她醜,她回去抱著鏡子看了七八百遍,最後無可奈何地承認,或許自己是真的長得醜。

這樣的觀念一旦形成,就如影隨形,她在外漂泊五年,把自己瘦成這副鬼樣子,除了窮得吃不起飯,難道真的沒有刻意為之的想法嗎?

耿耿於懷這麽多年,時至今日,她才真正得以解脫。

那個給她係下鈴鐺的人,在她耳邊用一句“你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孩兒”輕輕鬆鬆地給她解了鈴。

“寶貝,那封情書裏,寫的是什麽?”

趙敏敏靠在他肩頭抽著鼻子道:“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魏行止想了幾秒,問道:“這是你在詩詞大會決賽上背過的?”

“你記得?”她抬起頭來驚訝地問道。

“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好了,寶貝,我說完了,來說說你。”

他揩去趙敏敏臉上淚水化成的冰碴子,目光溫和地看著她。

趙敏敏低著頭道:“我對不起你。”

“你背著我偷人了?”魏行止問。

“沒有!當然沒有!”趙敏敏本來一肚子傷感情緒,被他這麽一句子虛烏有的汙蔑弄得一幹二淨,好不容易重整情緒之後,再次開口說,“我是說,葉清宵那件事。我知道了,你和他關係不好,我還在你麵前說你不如他,我不知道怎麽麵對你。”

“就為了這麽點兒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你就不告而別出走一個月?”他想破頭也沒想出來竟是為了這件事。

“這對你來說真的是小事嗎?我聽你堂弟說,你和他不共戴天,你的貓吃了他喂的東西,你都要……”

說到這裏,趙敏敏自知失言,急忙打住不往下說了。

“我都要怎麽?都要弄死它嗎?”

趙敏敏捂住嘴點了點頭。

“在你眼裏,我那麽殘忍?”他滿臉無奈地掐了掐眉心,“那是有一天那隻貓打碎了我做了好久的雕塑,我一時生氣,就捏了它的後頸,被突然闖進來的魏行雲看見了,後來貓生病死了,他記憶錯亂,老以為貓是我弄死的。”

當時他所在的S大附中,還一度流傳著附中魏大佬喜歡虐貓的傳聞,讓他頭疼不已。

趙敏敏也沒能想到這背後居然還隱藏著這麽一個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的悲傷故事,一時傻了眼,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你問我這對我來說是不是小事,說實話,不是。我那時候每天和他針鋒相對,連他和我走一條道都不行,非得把他打得每天見著我都繞道走。”

趙敏敏瑟縮了一下,魏行止便伸出手正了正她的毛線帽,又將她背後的兜帽給她戴上,把外套拉鏈一路拉到下巴。

“我那時候就是那麽渾蛋,也幼稚。但是,寶貝,人十五六歲和十七八歲的時候想的東西是不一樣的,要換作在附中時的我,你隻要是提到他,我都得把你的腿給打斷,但高中後我已經明白了,我和他的恩怨是我們之間的事,沒必要把你牽扯進來,更何況,你什麽都不知道,就是個小糊塗蟲。”

“那時候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氣?”

魏行止刮了刮她不知是哭的,還是被凍得紅紅的鼻子,說道:“當然氣啊,氣得我那時候每天給你帶苦瓜吃,你不記得了嗎?”

這麽惡劣的事,她當然記得啊。

那時候高三,學校抓得緊,連走讀生也不能回家去吃午飯和午休,隻能在食堂解決,或者由家裏人送飯。魏少爺錦衣玉食慣了,自然不會去擠食堂,而趙敏敏自那次家長會後,吃飯從來都是在魏家吃,送一個人是送,送兩個人也是送,所以每次宋嫂過來,都會送兩份飯。

宋嫂做飯特別好吃,趙敏敏被她的飯菜滋潤得麵帶紅光,一教室被高度緊張的高三壓得青黃不接的人裏頭,就她精氣神兒最好,可她和魏行止因詩詞大會賭氣的那次,她硬生生吃了一個月的苦瓜,吃得她天天口裏都泛酸水。

原來這是魏行止對她偏向葉清宵的一場小小懲罰,原來曾經對他那麽重要的事,到了趙敏敏頭上,隻是一個月的苦瓜宴就能消弭的仇恨。

趙敏敏哽咽不已:“那些苦瓜就足夠你消氣了嗎?”

“足夠了,寶貝,我永遠對你生不起氣來。”

他忽然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東西來,趙敏敏借著火光一瞧,看清那是一枚綴著璀璨鑽石的銀白戒指。

“你幹什麽?”

“求婚,我雖然不懂詩,但你那個‘嫁’字,我可是聽清了。”

趙敏敏幹巴巴道:“那詞就是這麽寫的,不是意味著我要嫁你。”

魏行止低垂著眼簾,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趙敏敏聽見他低聲說道:“我知道,趙敏敏,我的左手使不上力,做這種精細活兒就手抖得要命,你如果不想戴,那我也沒辦法。”

他拿著戒指,果然抖動得厲害,右手捉住趙敏敏的手,卻怎麽也對不準她的無名指。

趙敏敏泫然欲泣,主動伸手套進了他為她準備好的戒指裏。

“阿止,我這一輩子,一定會對你非常、非常好的。”

魏行止敲她頭:“搶我台詞呢,這是你該說的嗎?”嘴上凶巴巴的,眼底卻也濕潤了。

他歎息著抱趙敏敏入懷,在她耳邊說道:“你不用對我非常好,我隻要求一點,再也不要不告而別,你總得給我一個申辯的機會,我記得這不是我第一次這麽跟你說了。”

趙敏敏含著眼淚道:“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那……魏太太,帶我去你房間好不好,我已經好幾天沒合過眼。”

趙敏敏連忙起身,慌慌張張道:“那快起來,我帶你去。”

她正想邁開步子,卻發現自己腳上不知什麽時候被係上了一根繩子,一端係在她腳踝上,另一端……握在魏行止手上。

“你這是……”

魏行止笑得自在:“我覺得還是把你拴著保險些。”

他站起身,捏著繩子,對趙敏敏說道:“帶路吧,魏太太。”

趙敏敏正低頭致力於把那繩子給解開,魏行止好心勸道:“別費那勁了,繩子是我在店裏買的最結實的尼龍繩,繩結是我專門在網上學的,越掙紮越緊。”

趙敏敏花費好一番徒勞工,也沒能解開。

她欲哭無淚道:“阿止,你看能不能……”

“不能。”

“打個商量?”

魏行止頭也不回:“沒得商量。”

趙敏敏焦躁不已,抓狂道:“戒指都套上了,我還能跑了不成?”

“那可說不好,指不定你就跑了,我人財兩空,到時候找誰哭去?”他回頭衝趙敏敏展眉一笑,“所以我決定了,以後就把你拴褲腰帶上生活。”

趙敏敏的左腳被他係著,他一抬手,她就得跟著抬腳,一路走得趔趔趄趄,經過Mike那一群醉得東倒西歪的酒鬼身邊時,不信命地吼了一嗓子,倒是把他們給震醒了,趙敏敏忙喊“Help”,誰知Mike他們隻是麵帶微笑地看著他們離去。

“你喊他們是沒用的,你睡著之前,我已經和他們打過招呼了。”

趙敏敏忙問:“你和他們怎麽說的?”

魏行止回身一笑,依舊是當年龍池香樟樹下驚鴻一瞥驚豔了時光的模樣,他帶著愉悅的笑意緩緩說道:

“我說,我來抓我的落跑新娘。”

那一晚,趙敏敏最終還是沒能見到心心念念的極光,但是無妨,因為她已經明白,世界上最浪漫的地方,不是在地球之巔極北之地,而是在愛人身旁。

世界上最浪漫的事不是看一場絢爛綺麗的極光,而是和心愛的人共躺一張雙人床,相擁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