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邪族王女

聽說我曾是邪族王女,聽說我已經死過一次,聽說那一個我也曾經愛你。

君遷子分明是尋著歸魂氣息而來,卻是到了目的地也沒有看見半分靈草的影子。他皺著眉頭四顧,原本的驚喜慢慢平複下來,也是這個時候,他才發現不對。

周遭的竹林慢慢褪成水霧般的虛影狀,透過這半透明的幻象,他隱約能看見藏在後邊的冰晶礦台。那冰晶礦台不住往外散著靈力,卻並非補充,而是抑製。

它能夠將來人的靈力反回對方身上,雖然對方依然可以施展,可他一旦多試威壓,反噬在自己身上的便是成倍的疼痛。

這裏是……

他的心神一緊。

這裏是青元宗!

六道三界,各有規矩。既然有規矩,便自然有管理刑罰的人,而仙靈一界執管此類的便是青元宗。

可他怎會被引來這兒?

也是這個時候,自冰晶後邊走出一個人,墨衣雲紋,同色腰封,暗金發冠,從頭到尾一絲不苟。君遷子不認識這個人,卻認識這裝束。

“仙使?”

那人看他一眼,打招呼似的微一點頭。

君遷子先是一驚,很快又淡定下來:“此番引我前來,不知仙使所為何事?”

對方言辭簡潔:“歸魂。”

君遷子心知這樁躲不掉,大腦急速運轉,正準備編個理由,卻不防對方再度開口,吐出一個名字。

“玖凝。”

仙使自開口始,便一直仔細觀察君遷子的神色。

君遷子心底清楚,故而,即便心裏波動再大,麵上也始終不曾顯現半分。

他笑得淡然,像是真的不解:“仙使這是何意?”

“仙君的那位徒兒,便是邪族王女玖凝。”

仙使用的始終是陳述的語氣,沒有起伏也沒有強調,隻是這麽說著,卻偏生言語篤定,像是已經有了證據一樣。

君遷子斂了笑意:“話可不能亂說。”

仙使走近他幾步,依然是那張不近人情的臉:“是不是亂說,仙君把徒兒帶來這青元宗,驗一驗神魂波動,自然也就知道了。”

聞言,君遷子微微沉默。

“哦?”不久,君遷子頷首,“的確,這是最簡單的方法,讓她來一趟也不是什麽難事。隻是我徒兒凡人身軀,近期恰巧被隕星碎石傷了靈竅,要驗這神魂,怕她承擔不住。”

仙使皺眉:“這麽巧?”

“哦?”

陡然間,他氣勢一凜。

“怎麽,仙使這是不信我?”

對方不言,臉上卻寫明了,就是不信。

“既然不信,也沒什麽好談的。”君遷子說完就要走,然而,沒走兩步便被攔下。

“仙使這是何意?”君遷子不動如山,神色冷峻,“我不知道仙使是從哪裏得來的這消息,也不知道仙使怎麽就這般確定,可即便不知也莫名,身為仙靈界中人,我仍是配合青元宗的動作。隻是仙使從頭至尾,惜字如金,既不多做調查,也不同我言語,如今無話可說,卻也不放我離開……怎麽,這便是青元宗的理事之法?若是,那麽今日領教了。”

他大袖一揮,睥向仙使,渾身氣勢立變,讓人莫敢逼視。

君遷子平素謙和清疏,尤其是養了桑歌之後,整個人越發溫和了起來。這樣久了,倒是讓人以為他真就是個軟性子,忘了他曾是仙靈一界名聲極盛的仙君,而那名聲,全是一場一場戰出來的。

君遷子靈力威壓稍稍外放,那位仙使幾乎是同時,感覺到自己的心竅被震及,說不上疼,但壓迫感極重,自然不舒服。他強忍著難受:“仙君可要知道,這裏是青元宗。”

“倘若這裏不是青元宗,你以為你還會好好站在這兒?”他怒氣稍過,將威壓稍稍收斂了些。

按理說,那仙使被震及心肺,一秒都難挨,而君遷子承擔著雙倍反噬,應該不會比他好受才對。然而,君遷子卻是一副無事的模樣,不論是說話還是表情,始終淡然。

頓了頓,君遷子轉過身來,輕歎一聲,無奈似的:“我那徒兒不過一個凡人,出生時候碰上我下界尋機緣,因此被傷及神魂,也便是如此,我才一直將她收在身邊,悉心照料。若她真是什麽邪族王女,我也用不著費這麽大工夫,為她安養魂魄。畢竟,誰都知道,邪族神魂強大,輕易傷不得,而若傷了,便是逆天反道也難補回來。不是嗎?”

仙使稍作平複,卻仍然堅持。

“萬物萬靈,玄之又玄,關於哪一族發生了何事之後,會如何、該如何,誰也不知道。今日用這法子引來仙君確實不妥,卻也希望仙君見諒。既然依仙君所言,那位姑娘傷了神魂,那麽,這檢驗等陣子就是。”他微頓,“今日得罪了。”

君遷子的臉色沒好多少,不應也沒有拒絕,就這麽離開。

他雖不知青元宗是從哪裏得來的這消息,但經他試探,他們應該也還沒有確鑿的證據,隻是懷疑而已。畢竟,便如他所說,要複原邪族神魂,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連最初的他也隻是抱著試試的心思。

不過,對於青元宗而言,即便隻是懷疑,也足夠人受了,尤其是在這樣的事情上。仙靈界和邪族本就不和,交戰之後,便有了更大的仇怨。

“咳……”

想到一半,君遷子心竅一緊,喉頭忽然湧上一陣腥甜。他捂了捂心口,先前強裝無事,將自己繃緊,倒是未曾察覺,反而現在猛地鬆懈下來,也會覺得有些疼。

站停,待得那陣疼痛緩解下來,他才終於呼出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眉頭皺得這樣緊,緊得連額心都是酸的。可他沒有辦法休息。

青元宗雖然沒有從他這兒套出來消息,很有可能,他們會放更多的時間在桑歌身上。而桑歌如今毫無自保能力,還有,她現在是一個人。

一個這麽小的姑娘,被他捧著長大,最重的也不過就是責罵幾句,什麽也不曾經曆過。

她要碰見什麽事情,該有多害怕。

從青元宗一路疾行,君遷子的速度很快。

可即便如此,待他回到人界,卻也是三日之後了。

站在暫時落腳的小院外,君遷子因為靈晶礦台反噬的緣故,顯得有些虛弱。他站在門外,還沒來得及整理,便看見桑歌從門裏躥出來。

她蹦著跳著撲向他,兩隻手鬆鬆掛在他的脖子上。

“師父,你終於回來啦,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她抬頭看他,身子往後仰,手上卻圈得死緊。若是尋常,君遷子並不會有什麽感覺,可這時候他被那反噬吞得幾乎靈力虛空,內髒也被擠壓得厲害,仙靈礦台威力巨大,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恢複起來是很慢的。

於是他拍拍她的手:“下去。”

“我不!”桑歌反而把手圈得更緊了些。

君遷子輕歎:“一個人在這兒,害怕?”

“怎……”桑歌條件反射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圈兒,“怎麽不害怕呀?我都害怕死了,怕得睡不著覺!師父師父,你看,我的眼睛都熬紅了。”

君遷子果然便順著她的話望向她的眼睛。

然而那雙眼透亮,血絲都沒有,怎麽看也不像熬紅的樣子。

桑歌大抵是也想到了這個,悻悻鬆開環住他的手,吐吐舌頭撓撓後腦勺:“嗯,前天熬紅了,怕師父回來看著擔心,昨晚上抓緊時間睡了一覺。我從來都很貼心懂事的不是?”

她揪了揪手指,歪著頭對他眨眼。

而君遷子隻是笑。

“是。”他摸摸她的頭,“桑歌從來都很懂事。”

桑歌聞言,笑得喜滋滋的。

君遷子對她從來不吝誇獎,有時候很是認真,有時候隻是隨口,但不論他是怎麽表達,隻要他有這個意思,她便都很開心,止不住地開心想笑。

她扯著他的袖子搖了搖:“對了,師父!我剛好熬了粥,正準備盛出來,是不是很巧?我也覺得很巧!唔,雖然師父不用吃東西,但既然回來了,不如陪陪我?”

君遷子輕一點頭。

桑歌一下子便笑彎了眼睛,好像之前念著“等師父回來就找他算賬,離開之前,他說的那些話可不能算了,畢竟是他害她難過了那麽久,該說清便要說清”的話都不作數了似的。

在他離開的時候,她覺得難過,覺得委屈,覺得他從不理解她,可真正等到他回來,她又想,她的師父這麽好,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哪有什麽好談的?還不如吃飯重要。師父啊,她能看著他就很足夠了。

於是桑歌牽著君遷子,坐在院子裏,她將洗幹淨的小勺又洗一遍,遞過去,滿眼期待。

而君遷子接過,舀了清粥慢慢地吃:“不錯。”

也許生在世上,每個人多多少少都需要掩飾一些東西,說完全不會,那也不大可能。可她在他麵前從來都沒有防備,是什麽心情就是什麽心情。

除卻嫉妒,她從沒有瞞住過他任何東西。

她的所有情緒都牽在他的身上,他能輕易將之左右,一直如此。

君遷子想過帶她離開,可仙靈界有萬種神通,青元宗有無數手法,便是要逃也走不出這六道三界,他們能去哪兒呢?徒落人話柄罷了。

青元宗本沒有證據,他這一走,怕便就是直接為之送上了證據。

在有更好的辦法之前,倒不如好好待著,自己過得輕鬆,也鬆一鬆對方的警惕。

至於那驗魂,對方沒有證據,便不能強硬將人押走,否則,他便有道理回擊了。

酒肆裏,君遷子不住打量櫃台處的老板娘。

那女子穿著普通,生得卻豔,他探過去,隱隱是邪族的靈息。

消息這種東西,隻要有一方知道了,與之相關的另一方便早晚也會知道。哪怕是機密,哪怕尚不能確定。這個世界上從沒有什麽能夠完全守住不泄露的事情。

桑歌借著端花生米的動作將君遷子的目光遮了個嚴實,她攔在他和那個女子之間。

“師父,你在想什麽?”她邊說,邊狀似無意地回頭瞪了老板娘一眼。

而後者卻隻是對她微微一笑,接著便轉過頭去,再不理會。

桑歌有些氣悶。

君遷子平靜道:“無甚。”

“呀,師父!”她忽然低呼,“你的袖子沾了酒水,我幫你擦擦!”

桑歌說著就挨著君遷子坐過去,然而,還沒等她碰到那抹衣角,袖上酒漬便不見了。

君遷子瞥她一眼,沒在乎太多。

此刻,他想的全是那個邪族女子。

邪族與人界並不搭邊,若非要事,極少出沒於此。況且那個女子靈息極純,該是個有本事的,事實上,若非她願意,他甚至沒有把握,自己一定能辨得出她的身份。

君遷子的目光在她和桑歌之間微微流轉,掩眸,端起酒盞。

莫非……她是為了玖凝來的?

“師父,我的頭忽然好疼啊……”桑歌苦著臉,扯住他的衣袖一搖一搖,“我們回去好不好?回去吧……走了走了。”

君遷子被她晃得隻得放下酒盞。

這人出現得奇怪,身份也不明,雖與玖凝同為邪族,可哪一族內是沒有爭鬥的?尤其玖凝還是王女,牽扯頗多,難得說清。不是所有得知消息立刻趕過來的都是出於關心,眼前之人,未必是同路人。

“師父?”

君遷子無奈:“走吧。”

說完便起身準備帶人離開。

然而,那女子卻忽然過來。

桑歌下意識想再攔一攔她,君遷子卻是將桑歌往身後帶,擋在了前邊,麵向來人。

那女子巧笑:“公子方才,看得可還滿意?”

邪族女子天生明豔,不必故意作態也帶著些許魅意,更何況這女子說話輕柔婉轉,若是尋常男子,或許真被她一句話就能酥軟了去。這一點,君遷子明白,桑歌卻不知道。

所以,桑歌站在君遷子身後,那叫一個複雜。忍不住想,說話就說話,這樣嬌滴滴還語意不明的,是在幹什麽呢?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想得太多,卻按不住心思胡跑。

桑歌撇撇嘴,她的師父這樣好,哪兒都好,放在什麽地方都能叫人一眼看見,這個她是知道的。有時候她很喜歡和師父出去,去每個不曾去過的地方,可還有些時候,她覺得和師父留在仙靈界就很好。

那裏人少,隻有她能看見師父,師父大多數時候,也隻能看著她。

與桑歌的胡思亂想不同,君遷子沒想太多。

他低聲向對麵說道:“煩請讓路。”

“哦?”女子蹙眉,“公子方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麽忽地這般冷淡?”

桑歌在心裏偷笑,冷淡就對了!不對不對,或許還該更冷淡些,師父就不該理她,直接離開就好,話都不用多說一句,反正說了也沒什麽用。

那女子眼睛一瞥,看見他捏在掌中隨時可發的訣。

“公子這是對我防備?”她退後幾步,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奴家一個弱女子能做些什麽?公子怕是多慮了。”

說話間,她竟是忽地散去身上所有防護,甚至連靈息都減弱許多。隨後,女子捏出一方巾帕,看起來並無異常,內裏卻蘊含著巨大的玄秘。

那不是普通帕子,是她用化形術偽造出來的元魄。

在將它抽離出來的時候,女子的臉色白了白,比之前看起來更讓人有保護欲。

“這是奴家的誠意,不知公子收是不收。”

君遷子微微一頓就要接過帕子,然而桑歌動作飛快往前一躥,不想女子反應敏捷,瞬間側步一移,順勢就倒進君遷子懷裏。他下意識扶住女子,倒是沒顧得上桑歌,待他手中被塞進那一方巾帕,回頭就看見桑歌踉蹌著往前撲,若不是最後被女子用靈力一阻,差點兒就要摔倒下去。

女子半倚在君遷子懷裏,麵向桑歌,微微皺眉:“這帕子暫時可不能給您。”

暫時?您?

桑歌沒有聽真切,君遷子倒是聽得仔細。他一時間做了許多考量,最後想著,不論真假,既然對方願意交付元魄,至少可以一談。

“桑歌,你先回去。”君遷子將懷中人推開了些,那帕子卻被他收了起來。

桑歌本就有些委屈,聽見他這句話,更是委屈得厲害了。

“我不!”她往前一步直接攬住他的腰,用了最大的力氣,箍得死死的,“要走可以,我們一起。”

君遷子揉了揉她的頭:“別鬧,你先走。”

桑歌不聽不看不說話,就這麽抱著他。

君遷子無奈,在她後頸點了一點,很快,原先還鬧騰的人就這麽安靜下去,仿佛一瞬之間趴在他懷裏睡著了似的。他調整了姿勢,將人打橫抱起,隨即睥向女子。

那女子倒是沒有別的反應,稍稍一頓,一個響指,熱鬧的酒肆立刻被霧氣掩蓋,待得霧氣散去,這兒已經是空無一人。

酒肆依然是原先的樣子,裏邊的氣息卻與外界隔絕開來。

望了一眼君遷子身後,女子躬身退到一邊,低著頭,斂息恭敬喚了一聲:“主上。”

在聽到這一聲的時候,君遷子的第一反應就是有埋伏。

然而,這個念頭在他看見來人的臉之後,立刻便打消了。

“好久不見。”玄衣男子身形一閃已經站在了君遷子身前。

那雙眼睛極冷,給人的感覺像是被霜雪覆蓋的冰原,隻單單被盯著,都叫人覺得一陣寒意。君遷子與這個人不熟,可他不會忘記這雙眼睛。

君遷子喚出個名字:“應清遙。”

“難為仙君還記得我。”

“閣下於我有恩,自當記得。”

“仙君錯了。”應清遙將目光投向桑歌,依然是那樣冷的一雙眼,沒什麽變化。

也許,隻有被他注視的人才能感覺到那裏邊帶上的一抹溫情。

“當年會那樣做,我並不是為了仙君。”

君遷子警惕心極重,很難輕信於誰。可他信應清遙。

而會相信應清遙,是因為一件事。

當年仙靈界與邪族一戰結束之後,因為玖凝的死,他曾消沉過好一陣子。那時候,他雖然在最後一刻趕赴玖凝所在之處,卻終究隻來得及看見她被打散魂魄的那一幕,費盡心思也不過捕捉到幾縷細小的神魂。

那魂很散,連融合都沒辦法做到,更別提修複完整。

當時的君遷子有些茫然,戰事結束之後,他仿佛成了一具軀殼,整日隻知道待在無名山的花樹下,如同曾經的她,一日日等著那個不會來的人。

君遷子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遇見應清遙的。

那日,一男子來到花樹下,見到君遷子,張口就是一句:“你在等玖凝?我有辦法讓她回來,隻是會有凶險,你可願意與我合作?”

他身著玄色衣袍,領邊是暗紅色,繡著赤金流水紋,是邪族之中,王族的打扮。

“你是誰?”君遷子問。

“如果玖凝不曾退婚,現在我便該是她的夫君。”他的眼神冰冷,“我叫應清遙。”

君遷子當時心神不寧,意識渙散,本能的不輕信卻仍在。

“所來為何?”

“救她。”

“我該怎麽信你?”

“你當然要信我。”應清遙攤開掌心,那上麵是不大不小一個印記,“雖然她退了親,可我早將自己的神魂與玖凝的結了契,隻要我不死,她便能活下來。”

君遷子心下震驚,雖然隻是一個細小的可能性,雖然這人說的話很值得懷疑,可絕境裏的人,哪個不是但凡有一點兒的希望都會欣喜若狂的?

他聲音微顫:“可邪族神魂,但凡破碎,便不可能彌補。”

“王上之所以將她許我,正是因為我們這一族的特殊。”應清遙道,“家祖曾通大道,得異法,我族血脈特殊,輔以家傳法則,可重塑魂靈。傳至如今,雖然丟失許多,可我族後人依然……”

“所以,你真的可以重塑玖凝魂靈?”

君遷子截斷他的話,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手上綁了玖凝魂靈的契印。

“可以,但這需要很多時間,而玖凝的魂靈撐不住了。”

君遷子定了定心神:“該怎麽做?”

應清遙對上他的眼睛:“虛空幻界。”

當初,應清遙的那番話並不算是毫無遺漏,若是放在尋常,君遷子未必會這樣輕易信他。可那不是尋常時候,也不是任何時候,他什麽也沒有想,什麽也來不及多想。

不過幾句話,不過一個無法印證的契,君遷子隻看了一眼、聽了幾句,便信了。

卻也還好,他沒有信錯。

之後,君遷子佯裝閉關,真按照應清遙的說法,去了虛空幻界。

在去那兒之前,他思來想去,最終將隕星碎石的威壓強行封印,把她的神魂好好安放在碎石裏。這東西無比堅固,又內含玄機,神兵也破不壞它,沒有什麽比這更適合保存她的神魂了。

當時,君遷子甚至還想過,假若自己出了什麽事,沒能活著走出來,有這碎石護著她,或許也能安穩等到應清遙來尋,不至於有別的意外。

虛空幻界是存在於時空裂縫之中的一個地方,傳說,在上古之時,天地尚還混沌的時候,那個幻界就存在了。或許是年歲久遠,那入口很難尋到,眾人隻知道它存在於現今的仙靈界中,但要找到,還是需要很大一番工夫。

如果這世上有一個地方是永恒不變,一定就是那兒,因為那裏根本就沒有什麽所謂時間的概念。簡而言之,不論裏邊過了多少歲月,在幻界之外,都不過一個眨眼。

聽上去似乎不錯,可事實上,那裏邊極為凶險,進去不易,出來更難,誰也不知道會遇見什麽。

修複神魂需要許多時間,而玖凝沒有那麽多的時間,既然如此,那麽,她神魂的修複,便隻能在虛空幻界裏進行。

當年艱險,已經過去,不必再提。

比起那些,君遷子印象更深的,卻是進入幻界之前,他問應清遙的那句話。他問的是他為什麽這麽做。

是啊,為什麽呢?

彼時,應清遙微頓,頓後抬首,依然是那樣冷著一雙眼。

“你不願許她,可她變過嗎?”

不曾。

君遷子低了眼睛,搖搖頭。

她不曾。

可有一點,應清遙說錯了,他從不是不願。如果可以,他也想許她,依她所說,許下生生世世,許下天老情長。

但他能嗎?

不能的。

不能就是不能,沒有道理可講的不能。

——當年會那樣做,我並不是為了仙君。

是啊,雖然進入幻界的君遷子處境凶險,可身處在外斂住神息為他們護法的應清遙也好不到哪裏去。身在幻界之外,神魂與他們相隨,將肉身與魂魄生生剝離、分隔兩界,應清遙並不會比君遷子好受。

而他當然不是為了君遷子。

“是了,你是為了桑歌。”

“是玖凝。”應清遙朝他伸手,意味明顯,“仙君該不會真當玖凝是徒兒了?”

君遷子低頭,懷中的人睡得很熟,是沒有防備的模樣。

“如今仙君身邊已經不再安全了,雖不知是為何,可青元宗既然已經介入,玖凝的境況實在危險。”

“你想如何?”

“接她回邪族。”

“邪族?”君遷子沉默片刻,“可她不是玖凝。”

“她就是玖凝。”應清遙道,“玖凝要如何才能回來,這一點我同仙君一樣清楚。這一世的她會老會死,沒有記憶,可不論是這一個她,還是待她輪回之後才能回來的她,她們都是玖凝。”

君遷子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所有人都說她是玖凝。

青元宗如是,應清遙如是。

但對於他而言,她是桑歌,對於她自己而言,她也是桑歌。

君遷子下意識想將她們分開。

玖凝的身份注定了她無法輕鬆過活,哪怕她天生灑脫明媚,偶爾也會有不堪重負的時候。而既然這一世她注定了沒有記憶也活不長久,那麽,至少讓她在當下開心些,像是普通人一樣,安安穩穩走過這一生。

他並不希望,這樣短暫的一段路,她也要被牽扯進那樣沉重又混亂的過往裏。

桑歌現在就很好,偶爾耍耍小脾氣,偶爾撒嬌孩子氣,什麽也不曾經曆,什麽也不用經曆。這樣很好。

君遷子也一直希望,她能夠繼續這樣好下去。

“青元宗的手段,仙君不是不知道的。”應清遙逼近他,“更何況,仙君尋了這麽久,也沒有找見歸魂。難不成仙君是想看著她神魂破裂嗎?”

眨眼的時候,君遷子輕顫了一下。

青元宗,仙靈界,歸魂……

不論是哪一點,拿出來,他都在意,都未必應對得來。也許,在這個當下,把桑歌交給應清遙,的確是最好的方法。

“你是說……”君遷子抬頭,眸光平靜,“你有歸魂?”

“你以為這些年我在做什麽?”

君遷子點點頭,辨不出情緒。

“好。”

他將熟睡的人交到應清遙手上,依然是那樣沒有防備的睡臉。這一刻,他忽然想起桑歌小時候的事情。

那時,她很愛鬧也很愛哭,但她一流淚,眼睛就疼,一疼起來,就更想哭。而每次她哭的時候,他都很難哄住。

他也沒有帶過孩子,也曾經手足無措,滿是慌亂。

起初不知道怎麽對付,後來有了經驗,隻要她撇撇嘴,他就抱著她,到外邊轉一圈,帶她看仙草靈花,一株一葉指給她,分散她的注意力,在她的眼淚流下來之前就開始哄。大抵因為這樣的日子過得太久,隱隱成了一種習慣。

現在的君遷子,再麵對桑歌,便也總下意識去依著她順著她。一個原先清疏冷淡、話都難得說幾句的仙君,硬生生被改造成了現在這般的溫柔模樣。

說起來也是很難得的。

他深深看了桑歌一眼,旋即轉向應清遙:“邪族真能護住她?”

“邪族有情,對於王女,自會傾盡全族之力。”應清遙頓了頓,“那是族內的意思。而對於我,哪怕我死了,也會護住她。”

君遷子點點頭:“好。”

“對了,她性子執拗,若是醒來,怕要鬧的。這個東西給你,等她醒了,你給她看,她會信你。”

一個好字,一樣物件,就放手了,看起來輕易得很。

卻沒有人知道他心底的想法和感覺。

“那我走了。”

應清遙似乎沒有想過他會這樣幹脆,愣怔片刻,在他轉身之後,忽然開口:“這些年,多謝。”

多謝?

君遷子想笑,牽起嘴角,卻是苦笑。

桑歌是他的徒兒,玖凝是他的心上人。他護著、照顧著,怎麽都是應該的。什麽時候需要別人替她來謝他了?這句話真是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

君遷子讓應清遙帶走桑歌,自己在凡界晃**許久。

不知道經過了幾個日夜更替,最後,是一個人擋住了他的路,他才停下的。

“敢問仙君,您那徒兒現在何處?”

墨衣雲紋,暗金發冠,是仙使。

“何處?”君遷子搖搖頭,“不知。”

仙使語氣不善:“不知?”

君遷子淡然道:“不知。”

“既然如此,便煩請仙君同我們走一遭了。”

君遷子不答,隻是靜靜望著來人。他看似望著仙使,目光卻空泛,也不知是在想什麽。

過了許久,他才終於再度開口。

他說:“好。”

今日恰逢既望,天邊月明如鏡,圓盤似的,卻被一彎如刀薄雲從中割裂。

星子綴在四周,像是月亮被割開之後留下的渣滓和血點。

沒有什麽是圓滿的。

而另一邊,桑歌睡得很不安穩。

眼前有光,身邊無人,她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麽東西。

是的,少了一隻手。

在她睡覺的時候,為她遮住光的那一隻手。

“師父……”

於睡夢中呢喃著喚出,若是尋常,君遷子應該很快就會過來。或者為她掖一掖被角,或者為她理一理額發,輕輕答一聲“師父在”。如果外邊有光,他該為她遮住的。

可今天沒有。

桑歌掙紮在半夢半醒之間,腦子暈得一塌糊塗。

迷迷糊糊地,她像是做了個夢。

夢裏,她隻是一縷魂魄,被他養在之前她碰過的那石塊上。師父帶著她,每日每日遊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那裏幾乎能算得上危機四伏了,說不準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就要躥出來一個什麽東西。可就算如此,她也一直被他揣在懷裏。遇見什麽,他都擋了,哪怕自己傷得骨頭都露出來,那血也不願濺在石塊上邊。

養到最後,也不知怎麽回事,她慢慢就失去了意識,而等到後來化身為人,自然也就完全忘記了這份過往。

隻是,腦子忘記了,身體還記得。

她還記得那個懷抱溫熱,那些話語清和,那抹笑意暖融。那些年裏,她安然度過,哪怕有再多意外,她仍被他護得那樣好。

日日夜夜,安安靜靜窩在他的心口處,沒有半點兒的煩憂。

師父,又是師父。

不論是夢境還是現實,她都隻有師父。

可是,有師父也就夠了。

“師父……”

她再度喚了聲。

“你醒了?”

桑歌自夢裏醒來,看見的是一張陌生的臉。

那人給人的感覺像是一望無際的冰原,周身環繞著冷氣,卻偏偏在努力對她笑。那個笑很生,看得出來,它的主人並不經常做這個表情。

桑歌將手一橫,擋住來人:“你是誰?”

滿滿的防備,應清遙卻沒看出來似的。

“我叫應清遙。”

和初次見麵的情形一樣,她對他依然這麽不友好,而他有一肚子的話想說,最後卻隻能支支吾吾,說一聲自己的名字。外人眼裏不近人情的少主,在她麵前,從來都隻是個不會說話卻也努力表達的小子。

“我要走。”

“你暫時不能走。”

應清遙天生做不出表情,他試圖讓自己顯得溫和一些,然而,看在桑歌眼裏,卻是滿滿的違和與怪異。而這樣的矛盾感,不禁讓她更加警惕了些。

“我師父呢?”她往後靠,“你別打什麽主意,師父很快便會過來找我,到時候……”

“是君遷子把你交給我的。”

應清遙依然是那副扯得牽強的笑臉,沒有半點兒不耐煩:“你看,這也是他給我的,他說,你看了這個,就會信了。”

桑歌剛想反駁,就看見應清遙攤開的手心裏躺著的那樣東西。

不大不小,正是那塊不知來處的石頭。

她接過,緊緊握在手裏,即便被灼得生疼也不肯放手。她想問眼前的人,想問這個怎麽會在他的手上,想問他和師父到底有些什麽關係,想問他說得是不是真的……

她想問的,實在很多。

心裏卻莫名有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在說,她該信他的。

昏倒前,她是在師父懷裏,而若不是師父願意,誰也不可能帶走她。師父那樣厲害,師父是全天下最厲害也最好的人。

心裏翻江倒海,最後出口,卻是很平靜的三個字。

“我不信。”

桑歌淡淡道,仿佛隻是再簡單不過的在陳述。

“師父說過,不會丟下我,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他不會把我交給你,我要去找他。”

她說完便要往門口走,卻被人鉗住了手腕。

應清遙歎了一聲:“玖凝……”

“你放開!”她猛地甩手,由於力氣太大,整條手臂的血液都灌到指尖似的,手掌微微發麻,“你以為你是誰?我要去找師父,你憑什麽攔我!”

應清遙一愣:“你現在很危險,隻能留在這兒,而君遷子……你不去找他,他才安全。”

“我很危險?師父的處境不安全?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桑歌皺眉,“不,不對……從我醒來,你就在騙我,你叫的根本不是我的名字,我不認識你,我不信你!”

“你必須信我。”應清遙嚴肅起來,“你得活下去,君遷子會把你交給我,也是希望你能夠活下去。”他說,“且不說王族血脈幾乎全滅,邪族隻剩一個你。”

曾經的玖凝把責任看得很重很重,即便再怎麽喜歡耍賴任性,在大是大非上,也清楚得很。可桑歌不是玖凝。

她幾乎氣笑了:“什麽王族什麽邪族?我根本不知道!我告訴你,你找錯人了,所以,現在,我要去找我師父,你最好也快點兒去找到你要找的那個人,別在我這兒磨蹭。”

“玖凝……”

“我不是!”

應清遙低眼:“得罪了。”

說完便祭出靈決朝她襲去,暗光閃現,她再次失去意識。

青元宗的手段,真是很不簡單的。

君遷子雖然知道,可在今天之前,他知道得都很淺。

看來他是低估他們了。

“多有得罪。”

對於君遷子,仙靈界中人都還是比較尊重的,畢竟這個世道崇強,而君遷子的實力,所有人有目共睹。事實上,倘若不是這次牽扯到了邪族,青元宗也不會對他下手。

仙使手執裂魄,站在他的麵前。

裂魄是一件法器的名字,而那件法器是一柄長鞭,上邊有無數倒刺,沾上身子,一抽,便要帶下來一片魂魄。是了,它不傷皮肉,卻是在鞭撻魂魄。

“仙君依然不願說嗎?”

君遷子沉默許久:“你們為何會有這些懷疑?”

仙使與他對視良久:“這東西極偏,仙君或許不知,可在虛空幻界,它是存在的。”

“是什麽?”

“記錄晶礦。”仙使說,“它隻存在於虛空幻界,唯一的用處就是記錄畫麵。而那些畫麵,和青元宗的冰晶礦台是相連的,每隔百年,仙長們都會調幾段,看看幻界裏有無異常。”

君遷子不語。

仙使繼續道:“青元宗並不是沒有證據,事實上,是證據確鑿。邪族之王已伏誅,如今那王族隻剩下王女玖凝,仙君該是知道事情嚴重性的。”

“仙君還是不願說嗎?”

君遷子的聲音有些啞:“既然瞞不過,那便不瞞了。”

“仙君這是什麽意思?”

“私通邪族當罰,擅救王女當誅。”他開口,“要怎麽做,動手吧。”

仙使皺眉:“青元宗的仙長們並沒有這個意思,隻要仙君配合,將那王女擒回,仙君自然功過相抵……”

“功過相抵?”

誘她前來是功,而先前救她是過嗎?君遷子莫名有些想笑。若當真如此,那麽,這個功過,他都不認。

“若我能這麽做,那麽一開始就不會救她。”

他像是疲憊:“邪族和仙靈界,這麽多年的恩怨是非,散是散不去了。我為一己私心,犯下叛族之事,如今,不管是什麽責罰,我都認。仙使動手吧。”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逼仙使殺他,可君遷子不比尋常人,他極得人心,所犯之事又因牽連重大而被青元宗遮掩住了,沒個正當理由,輕易是殺不得的。

仙使正在為難,卻忽然接到仙長傳音。

——留君遷子,傳信邪族,引玖凝,誅之。

仙使不懂,這樣明顯的局,身為邪族王女,怎可能看不破?那玖凝真的會來?

仙長們在殿內看著仙靈台上的畫麵,從君遷子的表情到眼神,一點點細微的變化都沒有放過。

——她會來。

那道傳音太過篤定,以至於讓握著裂魄的仙使都不覺愣了愣。

為什麽?

他傳音回去,卻再沒有得到仙長們的答複。

罷了,仙長思慮周到,洞察世事,既然他們這麽說了,那便不會有錯。

仙使正欲放下裂魄,卻又聽到什麽似的,皺了皺眉,最後狠心在君遷子身上抽了一道。鞭繩依然是最初的幹淨模樣,上邊卻帶著一縷被撕裂掛住的神魂。

——將這東西投向邪族,不論用什麽方法,務必要讓它到玖凝的手上。

仙長傳音如是。

而仙使手握裂魄,恭敬回話:“是。”

桑歌被困在這個地方很久了,那個人,似乎是真的決心要困她一輩子。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師父真的沒有來找她。

這裏與外界並非毫無關聯,它不是一個被隔絕開的獨立空間,若是師父願意,他不會找不到。

所以,師父是真的不打算找她嗎?

那些說過的話,都不作數了嗎?

桑歌蜷縮在角落裏,眼睛卻盯著那扇窗。

窗子是開的,門也是開的,他們沒有限製她的自由。她可以隨意走動,隻是走不出這個地界罷了。

鼻子一酸,桑歌的眼睛忽然就疼了起來。

那種濕潤感已經許久不曾出現了。以往,她稍微有一點兒不舒服,師父都會緊張得放下所有事情哄她,她已經許久沒有哭過了。

吸了吸鼻子,桑歌剛想揉揉眼睛,卻忽然感覺到什麽似的。

桑歌雖是凡人,但好歹也是從小被君遷子用仙草和靈氣灌大的,她身子不好,沒別的本事,但辨別神魂氣息還是做得到的。就在方才,她感覺到了師父的神息。

師父來了,那個應清遙果然在騙她!

外邊有許多人,雖然沒有跟著她,可自她出來的那一刻,便已經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桑歌不管,隻是朝著那個方向跑著。

少主有令,王女不是囚犯,她身份尊貴,行動自是不當受限的。因此這些人也不是看管,多是保護,邪族境內不得阻撓她的行動。一句話,隻要她不出去,什麽都好說。

但現在,她朝著邪族邊界跑去,雖然那兒布有結界,她作為凡人,該是跑不出去的,護衛們卻也仍是通知了應清遙。

可那不過是想當然。

若是其餘地方,桑歌的確跑不出去,可她不是跑向邊界,而是衝著最為薄弱的交界處跑的。那裏有一個很小的口子,靈氣積攢不住,故而結界薄弱些。

那也是整個邪族護陣裏唯一的缺口。

桑歌毫不知情,隻是一個人跑著,然而,到了地方,看到的卻不是師父。

那個人手執長鞭,鞭子上染的是師父的魂息。

是埋伏。

桑歌一愣,剛剛來得及抬眼,就看見那人徒手撕裂了她身前結界,接著長鞭一卷纏住她的腰身,徑直將人帶走。

“玖凝——”

後邊好像有人在喚這個名字,可擄她那人動作飛快,割裂時空直直朝著仙靈界而去。

她回頭,隻看見一個玄色身影,看不清那道身影是誰。可即便看不清,那人也不難猜。

割裂時空瞬息千裏,這是仙靈界中人獨有的法門,而其他界,再怎麽也追不上。應清遙無可奈何,隻能眼睜睜看著桑歌消失在亂流裏。

“青元宗。”

他咬著牙,用盡全力追上去。

追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劃破手掌祭出鮮血,拿它捏了個訣。

當初君遷子孤身進去幻界,應清遙因不放心,曾與他結過契約,方便聯係也方便應對隨時的變亂。而後,這個契便被兩人遺忘了。

現在卻正好能用上。

應清遙草草傳音給他,雖不是立刻便能感應聽見,但至少能比他的動作快些。君遷子身在仙靈界,也比他要方便。

的確,異界傳音,是會有延誤的。

但再怎麽延誤,君遷子也還是聽見了,至少不知道遲不遲。

那短短幾句話像是砸在了君遷子的腦海裏,他眸光一冷,望向將自己解綁的仙使。

君遷子揉揉手腕,試著運起靈力:“怎麽忽然要放了我?”

仙使輕描淡寫:“仙君無過。”

“畫麵都被記錄下來了,怎能說無過?”他瞥向仙使,“或者,仙使別是瞞了我什麽?”

君遷子輕笑:“我隨口念的,仙使不必當真。”他說完,轉身便走。

看他離開的方向,該是回自己的住處了。

仙使鬆了口氣,雖然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什麽會在他問這句話的時候提上口氣。他是在為青元宗辦事,而青元宗不論做什麽,都是以仙靈界為出發點。

青元宗從來都是正確的。

仙使這麽想完,心裏好受了些。他慢慢開始收起東西,這台子上許久沒站過人了,這些天來,倒是積了不少類似繩索和刑法的用具。

收完之後,仙使剛想離開,便聽見有人來報,說君遷子擅闖西牢,看那架勢,是要劫人。

比起君遷子是怎麽知道桑歌在那兒的疑惑,仙使覺得更不可思議的是另一件事。

“這不可能,他被仙靈礦石限製了靈力,短時間內恢複不得,守衛難道打不過他?”

“若是尋常,守衛自然是對付得了的,可他燃燒神魂,強破封印,與眾人相對。帶著這樣不要命的爆發力出手,誰都難以接近。”

仙使得到了這個答案。

微怔。

燃燒神魂,解除控製。君遷子怕是不要命了。

這位仙君一生沒犯過對不起仙靈界的事,清明板正。在玖凝這件事上,仙使不信他不知道其中利害。對於仙靈界來說,玖凝是個禍患。

君遷子為什麽這麽執著要救她呢?

仙使想不通,也不想再想。

他擰了眉頭:“走,通知東翼護衛前來支援。”

“是!”

被君遷子護在懷裏,桑歌伸出手,觸碰他衣上已經凝固的血塊。

“師父,我是不是闖禍了?你這樣……是不是我害的?”

分明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分明受了裂魄鞭撻,神魂都要碎散,分明當他趕到的時候,她隻剩下半口氣了。可是,當她被他攬入懷裏,攢了半天力氣,說出來的第一句卻是這個。

“不是。”君遷子皺眉,“你很好,別說話,師父會救你。”

桑歌安安靜靜抱著他,微微抬起的臉上沒有半分血色。

“師父……我是不是……是不是,就不該來的?”

若是別的人,或許會以為,她問的是自己是不是不應該受騙,不該循著那氣息從邪族跑出來。可君遷子知道她不是。

他知道,她問的,是自己是不是從來不該來到他的身邊。

“不是。”他強自咽下喉頭那抹腥甜。

“你很好,從來都很好,若是沒有桑歌,師父或許……或許早就已經毀了。”

桑歌扯出個虛弱的笑,看起來很滿足,嘴裏卻說:“師父隻是在安慰我罷了。”

君遷子對上的護衛越來越多,多到他幾乎支撐不住。可他仍是將桑歌護得很好,甚至還注意著讓她麵向他的胸口,不叫她看見眼前情況。

君遷子想起來了,他的確是帶她去過人界的。

那時候他聽聞人界有地方出現了歸魂,於是下界去找。那時候,她還小,還很小,踮直了腳也不過到他的胸口處。他不放心將她留下,便帶了她一起前去。

卻不想,鬧出了些誤會。

是某天下午,君遷子瞧見一個找不到家的小娃兒,蹲在街上號啕大哭,他總錯覺瞧見了更小些的桑歌。於是給了她糖葫蘆,又牽著她為她找到了家人。

就是這麽一件小事而已,桑歌卻計較得很。

在為小娃兒找到家人之後,桑歌忽地哭得一塌糊塗,掛在他的脖子上,麵色緋紅,一字一句:“你不準理她,你是我的,你怎麽能抱她,怎麽可以用對待我的方式來對待別人……你、你不準理她……”

好像,從小到大,她總是喜歡這樣掛在他的脖子上。

卻沒有一次是像這個樣子。

安靜得像個死人。

“桑歌,別睡。”

君遷子分出神來看她,一個不察就被誰擊中了左腿。他強忍疼痛,繼續前行。

桑歌的眼皮顫了顫:“師父,我沒有睡,我不會睡的……我最聽話,最乖了……你知道的。”

“是,師父知道。”

“所以,師父不會不要我的。”

“是,師父從來沒有不要桑歌。”

聞言,桑歌笑了笑,親昵地蹭了蹭君遷子的脖子:“我就知道,我信師父,師父真好……桑歌最喜歡師父了。”

然而,君遷子卻忽然感覺到不對勁,被她蹭過的地方一陣濕潤,他低頭望一眼,看見的是滿眼血色。

桑歌到底隻是個凡人,青元宗的刑罰,她受了這麽久,能撐到現在,已是很難得了。

他心神一震。

“桑歌,你怎麽樣?”

懷裏的人仍是乖巧模樣,那雙眼裏卻不住湧出鮮血,她像是想說些什麽,卻在開口之前費力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沒事的,師父……我一點兒事也沒有。”

有血沫順著她的嘴角湧出來,原本細白的牙齒上猩紅一片。

君遷子陡然紅了眼睛。

可他燃燒神魂撐到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再怎麽也拚不過這麽多來人。

從青元宗到未名山的路很遠,他極力走了這麽久,也不過剛剛到達山前。而再要越過那處,離開仙靈界,恐怕他沒有力氣了。

“桑歌……”

他不知為何,顫了聲音。

“我不會讓你死。”

桑歌恍若不覺,隻是將他的脖子環得更緊了些。

君遷子喃喃道:“我不會讓你在我麵前再死一次。”

她搖搖頭,也不知道是想反駁什麽。或許,隻是想說一句,不是什麽再一次。應清遙總將她當作玖凝,她也從那隕星碎石裏看見過些自己不曾參與的過去,可那不是她啊。

可師父也弄錯,不行的。

因為這地方極為偏僻,仙靈界的防護又從來難破,未名山處無人。可後邊追來的人不計其數,或許,他們被俘獲,也不過時間早晚的事了。

然而,也就是這個時候,前方爆發出耀眼莽光。

有一道人影自莽光中向他們而來,與此同時,有一股吸力將他們拉進光源處去。

錯身而過的時候,君遷子看見那樣一雙眼睛,一貫的冰冷無情中染上了些決絕顏色。應清遙沒有望他,而是在看他懷裏的人。

“順著光道離開,帶她走。”

如果沒有看錯,就那麽一個擦身的時候,應清遙好像抽離了什麽東西,注入桑歌的心口。而在那個動作之後,桑歌很明顯便緩和下來,破碎的神魂也在飛快自我修複。

在被莽光吞沒的時候,他回頭,正巧看見應清遙自爆靈元。他作為邪族少主,在短短幾十年內重建邪族到如今這個規模,除卻能力之外,自然也是強大的。

這樣的一個人,卻在今日被逼至自爆,為他們擋住來人……

君遷子心情忽然有些複雜。

還有,他想,他大概知道了應清遙剛才為桑歌注入的是什麽了。

他的神魂。

應清遙那一族的神魂強大,足夠修複一個凡人的魂魄。或許不止,除卻神魂,他還將自己數千年的修為全部渡給了她。

現在的桑歌已經不同從前,她或許不必再經過輪回,便可複原。

她或許……已經不是桑歌了。

而應清遙,從傳音那一刻開始,他就是準備來赴死的。

順著光道傳送,君遷子看見來路在一點點消失,而懷裏的人慢慢在恢複。

也許是得救了。

至少,她得救了。

君遷子想笑,卻有些笑不出來。

“你這樣能睡,如今累過之後平和下來,睡得這樣安穩……也不知道,師父能不能撐到你醒過來。”

正念著,君遷子看見她的眼皮顫了顫,一頓,抬手,下意識便來為她遮光。

他的膚色比之前淡了幾分。

不對,也不是淡,真要說起來,似乎是變得透明了些。

仙靈礦台不是什麽能夠輕鬆處之的地方,尤其是下來之後,又強自燃燒神魂,以一己之軀抵抗萬千神兵。能撐到現在,已經很難得了。

不知過了多久,光道消失,他們已經在了邪族境內。

這兒是桑歌被仙使引至離開的地方,可原先的薄弱處已經被修複完整,現在的邪族,再找不到一個口子,可以任誰闖進來。

君遷子將她緩緩放下,仔仔細細看著。

分明是很熟悉的一張臉,看了兩輩子,卻還是看不夠。

他為她擦去臉上血汙,動作很輕,慢慢地等,最後等不住了,甚至想要喚醒她。

然而,最終也隻是垂著手,站在一邊。

罷了,等不到了……

君遷子一歎。

不過這樣也好。她看不見,也好。

君遷子微微笑著,心思一轉,用最後的力氣,化出一張布條。布條上的字跡清晰有力,仿佛執筆之人安然無恙,是悠悠閑閑寫下的。

然而,用盡了最後力氣,在布條落下的同時,君遷子身形一散,頃刻化為塵埃,消失在這個世上。有一個詞叫灰飛煙滅,代表的是過往已泯,再無未來。便如他。

有幾顆細小浮塵落在桑歌臉上,她似有所感,迷迷糊糊拍了拍臉,隨後,原本沉沉睡著的人,緩緩眨一眨眼,醒來。

“師父……”

她迷蒙喚出一聲,周遭卻無人。

正欲再喚,她看見那張布條。

——如今你已無恙,然我身負重傷,隻有玄天神君可救得我。為恐日久生異,為師隻得先行,待得痊愈,再來尋你。為師不在的這些時日,你便留在此地,勿要任性,你本該是邪族王女,現在回來,便去做你該做的事。勿念。

“待得痊愈,再來尋你……”

不知為何,分明是有布條佐證,師父該是無事的,可她的心底莫名不安,單單是念著“師父”兩個字,心竅都被牽得發疼。

桑歌握緊了那張布條。

不能胡思亂想,她該相信師父。

師父不會說話不算話的,他說會回來尋她,便一定會。隻是可能他傷得太重,情況緊急,不得已才先走了。

就是這樣,也隻能是這樣。

這麽想著,桑歌的眼睛卻有些疼。

強把眼淚逼下去,她抹了把臉,將原先附在上邊的塵埃抹了下來。

“那我等你。”

她忽然有些累,忽然便不想再去計較什麽玖凝、什麽王女。

既然師父希望她去做那些事,那她就去做。她其實早就不是那個隻能賴在他懷裏的孩子了,也許從前,她希望他多為她擔心,好像這樣,她在他心上的位置才會更重。

可現在不同,經過這麽一遭,她再不想讓他為她擔心。

她不比那個玖凝差,她會讓師父看見的。

枯葉簌簌而落,也不知,這是落的第幾遭了。

因為少了輪回,缺漏難補,桑歌到底沒能恢複記憶。

她腦子裏關於玖凝的那些事,都是石塊記錄下來的。原來那隕星碎塊還有這樣的神通,能夠記錄畫麵。

將過往一幕幕看完,桑歌知道了那些曾經。然而,比起“恢複記憶”這個說法,那更像是一種道聽途說。

——聽說我曾是邪族王女,聽說我已經死過一次,聽說那一個我曾經也愛你。

她當時驚奇,事後卻又有些感慨。

也許從那樣的意義上來說,她們真是一個人。可對於她而言,她隻是桑歌。

桑歌真的很想知道,對於師父而言,她到底是誰呢?

她落下一聲歎息,微微低了眼睛。

手中的隕星碎石,在緊握的時候,仍會叫她覺得疼。可什麽東西,久了,都會變成一種習慣,就像現在這樣。她望一眼手中的碎塊。

好像那疼痛也不是那樣難挨。

唯一的不習慣,還是等待。

等了這麽多年,他不來,她還是會難過。

可那又怎麽樣呢?等待而已,難過而已,又不是生離死別。

他總會回來的。

畢竟啊……

師父是全世界最好也最厲害的人。他重諾,他不會食言。

他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