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女娃娃

桑歌和他不同,和這裏所有人都不同。她隻是個凡人而已。並且,還是一點靈力都沒有的、徹徹底底的凡人。

鬆山青青,仙泉潺潺,靈氣滿溢。

在這山坡上的花樹下邊有一塊石頭,踩在石頭上,能看得很遠。

石頭上站著一個女子。

從日出到日落再到下一個日出,她一個人在那兒站了許久,久到膝蓋都彎不下去,久到提起腳步的時候,不小心撲進他的懷裏,因而被他嫌棄似的念了兩句。

可她還是很開心。

她很開心,因為他來了。

“我知道你會來。”她笑道。

男子不動聲色地將人推開,握拳放在唇邊輕咳:“我以為你走了。”

她歪歪頭:“我既知你會來,又怎會離開?”

男子剛想說話,卻被她截住。

“喏。”她拉過他的手,塞進一個石頭似的東西,“這是銀河深處的隕星碎塊,我運氣好,撿到的。”她眨眨眼,“你有用的吧?”

與人界所以為的不吉不喜相反,在仙靈界裏,隕星碎塊內藏玄奧,極為珍貴,哪怕隻是指甲蓋兒那麽大的碎渣都難得見到,更別提這樣完整的一塊。

可他毫不留情地說:“沒用。”說完便想塞給她,卻又被她推回來。

“你聽我說完。”她依然是那副笑吟吟的樣子,“過些時日,你我二族將有一戰,我不知結果會是怎樣,但不論如何,傷亡難免,仇怨已定,這是我最後一次來見你。而這個,就當是我給你的告別禮,最後一次總該送點好的。”

他握著石塊的手緊了緊。

“既然東西送到,那麽我便走了,省得被人看見,平添麻煩。”

“等等。”他終於還是沒忍得住,“若是再見……”

而女子停住腳步,背著他擺擺手:“再見就是敵人,最好還是別見了,我並不想在戰場對上你。”她回頭眨眨眼,“我可打不過你。”

有些話是很難說出口的,尤其是被打斷之後。

他頓了頓,咽下那句未出口的話,不再言語。卻可惜,很多時候,機會隻有一次,不論是說話還是做事。

不久,兩界戰事爆發,這一戰雙方都準備了許久,打得卻很快。仙靈一界大敗邪族,而她死在了那個戰場上。

戰事結束,他回到住處,拿出被妥帖收藏的隕星碎塊,低著雙眸,沉思許久。

他閉門不出,就是從那日起的。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做什麽。本是仙靈一界最負盛名的仙君,不想大戰結束之後,他就那樣消失在了眾人眼裏,再聽見他的消息,卻是百餘年後了。

再次出現在公眾視野裏的他,依稀是原先模樣,似乎之前的沉寂不曾存在過一般。

除了他的身邊多了個小娃娃之外,一切如常。

桑歌是被光束晃醒的,雖然那光隻在她眼前閃了一瞬而已,短得很。

“再睡會兒。”

頂上傳來句話,桑歌下意識便睜開眼,可她並沒有看見說話的人。有一隻手覆在她的眼睛上,遮住了她的視線,也遮住了那些光。桑歌眨眨眼,睫毛隨之扇動。

“嗯。”她應了一聲。

那人像是無奈:“既然應了,就閉上眼睛。”

她乖巧地聽了話,聲音卻明顯清醒起來:“師父什麽時候過來的?”

“方才。”他說,“既然怕光,就不要在外邊睡,即便是樹下,那枝葉也不會全然遮住。”

可桑歌選擇性聽話,完全不理後麵那句。

“方才?”她就著這個姿勢往君遷子的方向蹭,直到枕上他的腿,“師父每次都這麽說,但怎麽可能每次都這麽巧?”

他低頭,半散的發劃過她的臉,桑歌大抵是覺得癢,順手抓住一縷捏在指尖,一轉一轉,玩得好不開心。

“既然你醒了,我便走了。”

君遷子說著就要起身,桑歌卻飛快抓住他的手掌,繼續壓在自己的眼睛上。

“沒沒沒,我沒醒,我在說夢話!”桑歌飛快嚷嚷,接著又佯裝夢話,輕聲嘟囔,“這外邊的光太刺眼了,沒有人幫我遮著可不行,不行不行……”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桑歌並沒有注意到君遷子的反應。

事實上,在她抓住他、強行假裝的時候,他覺得好笑,禁不住便搖著頭彎了嘴角。然而,在她提到被光刺著眼睛的時候,他的笑意卻忽然消失,眼底像是有什麽東西,被薄薄掩住,看不出具體,隻覺得複雜。

“好了,我不走。”

他的聲音很輕,也不知是不是被風吹虛了話尾的緣故。桑歌覺得那一聲不走,隱約帶了幾分顫意。可她沒有多想,兀自歡歡喜喜。

“師父不走的話,我就能繼續睡了。”

“嗯。”

聽見他的回應之後,她終於不再多話。打了哈欠,不久便有困意襲來,在臨睡之際,她無意識地翻個身,抱住他的腰身,這才安心睡去。

而君遷子就這麽看著她,手掌始終輕輕覆在她的眼上。

桑歌和他不同,和這裏所有人都不同。她隻是個凡人而已。並且,還是一點兒靈力都沒有的、徹徹底底的凡人。

三界六道九重天,從來都是分得很清楚的。生在哪兒,便該待在哪兒,天命如此。明明隻是個凡人,卻長久處在仙靈界,放在人界是一樁傳奇,足夠讓許多人羨慕,但真要論來,並沒有多大好處。

外來者在哪兒都是會遭排斥的,不一定是周遭的人,而是當界道法,它不接納她。

尤其是這個人的魂魄天生有損,仙界即便有再多靈氣,她也無法吸收,或者,即便是用什麽方法勉強吸收也轉換不了。

君遷子長歎一聲。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把她留在身邊。

魂魄有缺者入不得輪回,能讓她以殘魂化形,即便是君遷子,也真是費了許多力氣。隻是,能夠成功化形,並不代表不會發生意外。隻有看著,他才能安心。

也許這兒並不適合她,也許他不會照顧人,也許他陪不了她永遠……可再怎麽樣,這十二年也過來了,如今隻差最後三年,她的魂魄便可養全。

到時候,她要走也沒有關係。

思及此,他的眸色一暗,最終輕輕歎出聲來。

桑歌早晚是要走的,她不屬於這裏。

桑歌的記憶是從五歲開始的,在這之前的所有事情,她都沒有印象了。雖說,在年紀尚小的時候,大多都記不住事情,但桑歌隱隱有一種感覺,似乎,她不記得那個更小的時候,並不是心智不足的緣故。

在她的記憶裏,她見到的第一個人和陪伴她最久的人,都是君遷子。

她人生的第一瞬,是由一個睜眼開始的。

雖然已經過了很久了,可她總記得那一幕。

當時她頭腦昏沉,自黑暗之中掙紮許久才醒過來。不想,即便是醒來也仍舊視物不清,一片模糊裏,她隻能隱約看見有人伸手過來,等那隻手落到她臉上,才知道,那人是在為她擦汗。

她看見一個人守在她的榻邊,像是看出她的不安,微笑安撫:“別怕,這是你的家,而我是你師父。”

“師父?”幼嫩的童聲帶著些許懷疑。

他微微一頓:“是,我是你師父。你前些日子摔著了,受了些傷,還需將養。”

“受傷?”

那時的她年紀雖小,卻比如今的她還要不好糊弄,也不知道是為什麽。真要找個理由,興許便是當初的桑歌天生警覺,而現在她卻已經完全信了他,不會多做懷疑。

“你是不是有許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她不答,隻是執拗地盯著那張看不清的臉。

“你這幾日反反複複,動輒昏倒醒來,每次醒來,都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情。”他沉了口氣,“不過沒有關係,都會好的。”

也不知是不是托了那句“都會好的”的福,在這之後,桑歌果然日漸好轉,不多久便生龍活虎起來。真要說有什麽後遺症,也隻是這雙眼睛。

時而清明,時而模糊,流淚的時候還很疼,真是煩得很。

不過也多虧了這個,每次師父對她生氣,她隻要揉揉眼睛,喊一聲疼,師父便會立刻忘了之前發生的事情,轉來關心她。雖然這樣騙師父擔心不好,但這是她最好用的一招,桑歌想,雖然愧疚,可她不能棄用啊。

否則要多擔多少責罵?

那樣真不劃算。

便如現在。

“師父……”桑歌站在一堆被連根拔起的花草邊上,“我不知道這是隔壁家種的仙果,以為是類似上次看到、能當小零嘴兒的果子……”她可憐巴巴扯著他的袖子,“師父,我錯了……”

君遷子不言不語站在那兒,眉頭擰得死緊。

“師父……”

她撇了撇嘴,眼睛一下紅了。在眼睛紅起來的同時,那兒傳來陣陣刺痛感,像是有什麽東西從瞳孔燒進了她的神識深處。

完了完了,裝過了,眼淚竟真要出來了。

桑歌一下子無措起來:“師父,我……”

果然,君遷子立刻抬手覆上她的眼睛,無數的細小光點從他的掌心散出,頓時有絲絲涼意緩解了那陣灼燒感。

不久,桑歌眨眨眼:“謝謝師父。”剛剛說完,很快又低下頭,繼續認錯,“師父,我下次不敢了。”

“罷了。”

半晌,他滿臉無奈,開口。

而桑歌在內心歡呼一聲,麵上卻越發乖巧:“師父,你原諒我了嗎?”

君遷子更加無奈了些:“這些東西,你不認識,不怪你。”

桑歌強行壓下自個兒上翹的嘴角。

“多謝師父。”

她偷偷抬起眼睛看看他的表情,卻意外地看見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悲戚。

有些東西,她看不懂。

可看不看得懂是一回事,這關乎經曆,找不找得出聯係又是另一回事,這關乎智商。桑歌年紀不大,又被君遷子護得極好,經曆自然少些,可腦子她還是有的。

大抵,師父又想到了那個人。每次她捂著眼睛裝難受的時候,師父都會想到的那個人。

幾乎是在這個念頭生出來的同時,桑歌心底的那陣歡呼立刻便散去。

她知道,那是師父喜歡的人。

桑歌知道君遷子有一個心上人,隻是一直不知道那個人到底是誰。

自打她有記憶開始,師父便一直同她在一起,日夜相對,不分朝夕。或許可以這麽說,在桑歌的記憶裏,除了她之外,再沒有誰能讓他這般上心了。

對於桑歌而言,也許是因為她不屬於這裏,也沒人可以說話,所以,在她的世界從來隻有師父。正因如此,她理所當然便認為師父同她是一樣的。

然而,這個認知卻在某天被打破了。

那是唯一的一次,桑歌哭得淒慘,眼睛紅腫起來,君遷子都沒有動容。

那一次,她動了一樣東西。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不過是一塊灰黑色的石頭而已,那石塊上邊有些裂痕,她也沒有弄壞,僅僅是拿著看了一眼,卻惹得他勃然大怒,幾日不曾同她說話。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甚至,師父會對她動怒這件事,她更是連想都沒有想過。

可它發生了,僅僅是因為那塊石頭。

桑歌不知道那是什麽,她隻知道,自己碰著那東西的時候,指尖是很疼的,像是被腐蝕了一樣,整個紅腫起來。可即便如此,她也小心拿著,仔仔細細生怕摔了它。

在最初,師父衝她發怒時,桑歌還抱有幻想,以為他是心疼她傷了手指才會生氣。

可惜,那隻是她的自以為而已。

原來,師父的世界並不隻有她一個人的,他最在乎的也不是她。

而最糟糕的是,關於“那個人”,她僅僅是猜測,僅僅是通過師父的仙僚們口中極為細碎的描述才稍微知道這麽一個存在。除此之外,她什麽也不清楚。

在有這個意識之前,桑歌一直活得懵懂而歡喜,不曾生出過其他情緒。在得到這個發現之後,她沉頓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還是他發現和開解出來的。

他從來都能輕易讀懂她,哪怕她可以掩藏了情緒,他也看得見。卻獨獨這一件事情,她瞞他瞞得徹底,真讓他以為是她成長時期偶有叛逆、情緒不穩導致的心情不佳。

大概是有了這個先例,在那之後,再遇見類似的事情,她便都是瞞。

雖然桑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瞞著他。

仙靈一界不分日夜,這片地方長年罩著暖光融融,隻有繞過浮木泉,走到未名山後邊,才能看見類似於凡界昏晝交替的景象。

這是桑歌最喜歡來的地方,卻也是她最不該來的地方。

未名山後邊就是銀河,銀河深處便是仙靈邊界,偶有外界訪者,無人引領的話,最多隻能走到山前。邊界處靈氣稀薄,對於非仙靈界之人來說,壓迫感是很重的,足夠讓人窒息。

可自從某次,桑歌悄悄跟著君遷子左繞右繞,知道了這個地方之後,她便時常偷摸著過來。身體受著壓迫,心裏卻覺得親切熟悉,桑歌靠在山石後邊,抬頭望一眼花樹,頓了頓,起身一躍,就這麽跳到了石頭上。

這裏的視野極好,輕易就能看得很遠。

很適合等人。

桑歌的腦子裏忽然跳出這麽一個念頭。

也就是在這個念頭自己蹦出來的時候,她看見遠方一襲青衫漸近。

“師……”

她下意識開口,又下意識在剛剛開口的時候噤聲。

按道理,這麽遠,他不該聽見。

卻不料那人忽然抬頭,直直望向這兒,迎上她的視線。

很奇怪,分明隔了這麽遠的距離,她卻能清晰地看見他眼底的震驚。微風帶起薄霧,覆上她的眼睫,她眨眨眼,再睜開,就看見師父站在了她的麵前,衣擺剛剛落下而已。

“師父。”

她像是做錯事一樣,喚他一聲就要下去,沒想到腳下一滑,就這麽跌入他的懷裏。

“對不起。”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見耳邊傳來一個聲音。

他把手臂收緊:“那時候並不想推開你,也不是嫌棄你……那一聲再見,我是希望能夠再見的。”

桑歌微愣,這是什麽意思?

恰時,有淡淡酒氣自他身上散開。身為仙君,即便是佳果陳釀也難得喝醉,她想,師父會醉,或許隻是因為他想醉。

可是,師父為什麽會想醉呢?

今個兒又是什麽日子,師父怎麽會喝成這樣,跑到這兒來?

她想了許久,卻怎麽也想不到,最後隻能垂下眼簾。

或許是一個她所不知道,他卻記憶深刻的日子吧。

桑歌頓了許久,抬起手,回抱住他。

也不知道是帶著什麽心思,她沒有喚醒他,而是順著他的話答:“我不怪你。”

話音剛落,她便被他一把拉開。

桑歌心驚,暗想,他不會就這麽醒了吧?若是師父醒了,那恐怕要怪她,這般境況,也不知道裝哭有沒有用。

然而與桑歌豐富的心理活動不同,君遷子隻是看著她,就這麽看著,看不夠似的。而桑歌就這樣與他對視著,模樣呆滯,像是想到了些什麽,又像是什麽也沒想到。

良久,君遷子輕歎一聲。

歎完之後,他拉著她坐下,靠在石頭上。

“每次都是你等我。”君遷子的聲音很沉很低。

桑歌沒有聽清:“什麽?”

他不再言語,看了她一眼,忽然安心了似的。隨後,頭也慢慢垂下來。

竟就這麽睡著了?

桑歌小心翼翼,時不時偷瞄他一眼,直到確定他是真的睡了,這才鬆了那口一直提著的氣。餘光一瞥,她看見他握著的東西。

是那塊石頭。

又是因為那個人。

她該說什麽,居然又是因為那個人,還是果然是因為那個人?

桑歌鬼使神差伸出手,想去碰石塊,不想,這樣輕的動作,卻一下子驚醒了他。

君遷子半夢半醒般睜了眼睛,桑歌屏息,緊張得不行。她還記得自己被訓斥的那次,師父嚴厲的模樣,和以往半點兒不像。她實在害怕。

然而,這次卻不同。

君遷子望著她覆在石塊上的手,模樣竟是意外的溫柔。然後,他把石塊放在她的手上。依然是灼人的疼,桑歌有些握不住,卻也不想放。

“疼?”

桑歌抬眼看著君遷子,這人分明還醉著,那神態感情卻並不曾因此模糊。

她點點頭:“疼。”

君遷子拿開石塊,皺著眉頭:“說什麽碰巧撿來……但這東西,除卻仙靈一界,任何外界生靈,碰著都不好過。我當時不清楚,可你不知道嗎?”他搖搖頭,滿臉的不讚成,“知道疼還碰,疼得活該。”

此時的君遷子,看起來有些氣,有些幼稚,握住她手的動作卻很輕。

他緩緩施放靈力,不久便為她緩解了疼痛,即便到了最後,他撐不住醉意,又睡過去,那手也沒有鬆開。

從烏雲蔽月到破曉天晴,說起來並不長,睡一覺的時間而已。

但若是在外邊坐這麽一宿,那就沒有這麽輕鬆了。

桑歌等了許久,君遷子也沒有醒。她好像有滿肚子的話想和他說,心底莫名發堵,卻也不想鬆開握著他的手。

即便她心裏明白,師父想牽的那個人並不是她。

天光映在她的身上,自上而下,陰影籠住了她的眼睛。

半晌,她開口,聲音像是被扼在喉嚨裏的,沙沙啞啞,叫人辨不出那話裏的情緒。

她說:“你都已經有我了,你怎麽能對別人好呢。”

桑歌低著頭,喃喃出聲:“你怎麽能對別人好呢……”

她隱約知道不能這樣比較,卻忍不住想比。比過之後,發現,他不隻是對別人好,甚至對那個人比對她更好。

或許,那個人就算犯錯,也不需要裝哭,師父還和她道歉,還為她療傷。都是灼傷手指,對她是訓斥,對那個人,即便嘴上不說好聽的,但這份心疼,即便是瞎了也能看得出。

可他怎麽能這樣?

撿起掉落在旁的石塊,桑歌咬咬牙,轉頭便往回跑。

而君遷子,在手上落空的那一瞬,於夢中皺了皺眉,卻是始終沒有醒來。

從桑歌的五歲到如今的十七,十二年的時間,於凡人足夠經曆一次成長,於仙君而言卻不過一個俯仰而已,轉眼即逝。在她之前,他不知曾度過多少個十二年。

然而,分明是這麽短的一段時間,他卻覺得長得不像話。

在這之前,他從沒帶過孩子,也不會帶孩子,可就是這十二年,君遷子把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娃娃慢慢拉扯長大。比起之前她因為魂魄渙散而昏迷、讓他不得不時刻守在她身邊輸送靈力、日日不能歇的那五年,這十二年,竟更累些。

興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君遷子可以很清楚地分辨桑歌和她的區別。

桑歌不是她,桑歌是經由他手,搜集了她碎去魂魄拚湊出來的靈體化形出來的,從出生到現在,老老實實像個普通人一樣長大。

除非這一世,她的魂魄安養好了,經曆正常的生老病死,得了輪回的機會,才有可能換得她的回歸。

君遷子從來都是很清楚的。

可即便再怎麽清楚,在看見與記憶中一般無二的熟悉麵容的時候,也還是會生出些許的錯覺。尤其是喝醉之後,他循著曾經的腳步,跌跌撞撞往無名山走去,看見她的那一刻。

他真以為桑歌就是她。

但那不過是喝醉時的錯認,一旦清醒,什麽便都明了了。

酒醉時候模糊的一幕幕漸漸在眼前浮現,變得清晰。在想起那些事的同時,君遷子皺眉,臉色忽然變得難看起來。

不該喝醉的。

不該因為她的忌日而喝醉。

君遷子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司命星君對他說的話。

那是她忌日的前一日,他在路上偶然遇見司命星君,對方從來都是開門見山的性子,說話不喜遮掩。遇見他,簡單利落便是一句:“那個娃娃,你該送回凡界了,越快越好。”

君遷子微頓:“為何?”

司命搖頭:“不可說,不可說,總之是禍。”

“關乎於她?”

司命繼續搖頭,麵色卻嚴肅了幾分:“關乎你。”

君遷子莫名鬆了口氣。

“可她也並非毫無牽扯。”司命大喘氣完,又道,“或許該說,關乎你們。”

“此話怎講?”

司命折扇一搖:“你問的可是天機,不怎講,也不能講。”他說完便想走,卻在走之前收了折扇在他肩上一戳,“看在仙僚的情分上,我再多說一句。你現在送走她,再不相見,還能避。再晚些,便避不去了。”

君遷子低頭:“多謝。”

司命欲言又止,最後低頭輕歎:“送走她,你們便是再無相交的兩條路,至少你還長遠。留下她,你們便隻能再一起走一段路。”他強調,“極短的一段路。”說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他搖著扇子走了。

“言盡於此了。若還能再見,一起喝酒。”

君遷子望著他的背影,向來清冷的眉目之間,細看之下,竟是夾雜了幾分憂懼。

這一屆的司命星君性子憊懶,若非生死事,在他那兒,便是一個字都討不到。

所以,許多人都打趣過,在他那兒,你聽到的字數越少越安全,若是這輩子都打不到交道,那便是此生不需愁了。

君遷子從不關心其他,可這個說法他是知道的。

沒想到,他也有和司命說上話的一天。

可是……送走她嗎?

經過這麽多年,她的魂魄已經不似最初,動輒就要裂開散去,卻也並不算安全。他並不是要留她一輩子,他早就想過,三年之後,任她去留。

可他的打算是三年。

他並沒有做過立刻分開的準備。

即便三年的時間,在許多仙僚眼裏,不過一個眨眼罷了。

那日,和司命打過交道之後,君遷子回到住處,腦仁兒疼得厲害。

再之後,他衣袖一揮,手邊便多了壇酒。

按說,都過了這麽多年,經曆了那麽多事,不論旁人言語如何,君遷子都早該習慣了。但司命的那一番話,卻像是捶在了他的心口。

想得有些煩躁,君遷子不覺又皺起了眉頭。

恰是這時,他忽然感覺到一陣靈力波動,心下一驚,立刻從石邊起身,在站起來的那刻,他身影一虛,眨眼間便回到了住處。被桑歌帶走的那塊隕星碎石隨他多年,與他早有了魂識上的聯係,即便不見,他也能感覺到它在哪兒。

倒是這丫頭,真是不怕死,一個凡人,也敢握著那東西,也不怕傷及魂魄。

君遷子幾步走到她的門口,越靠近那處,靈力波動便越加劇烈。他著急推門,卻發現怎麽也推不開。

不過是一道門,他用了靈力,卻打不開。這明顯不正常。

“桑歌!”君遷子已經許久沒有這樣明顯的激烈波動了,“你還醒著嗎?”

門內不知發生了什麽,君遷子被隔在外,隻能看見隱約的紅光閃現。

“你聽得見嗎?”

與門外的君遷子不同,屋裏,桑歌雙眼赤紅,表情卻呆滯。那塊隕星碎石華光大盛,而她就像失了魂一樣,緊緊盯著它,盯得眼睛被灼出血淚也沒有眨一下。

她好像看見了什麽,又似乎隻是被邪物迷了心神。

那樣的場麵是她所不曾經曆過的。不管是二界相對的萬人廝殺,還是坐在血泊裏看著一族覆滅,都是她不曾經曆過的。

桑歌愣愣地看著畫麵閃現,迷迷糊糊想到,她唯一能與畫麵中人感同身受的一點,或許隻是在靈力陣攜著殺氣衝她斬來的時候,那被靈氣大盛的陣法發出的光刺痛的眼睛。

如果她沒有看錯,畫麵裏的人在臨死之前就是被那光毀掉的眼睛,也正因那刺痛感順著眼睛疼到了識海,她才會連最後的反抗都沒有力氣。

“玖凝——”

這個聲音……

桑歌空洞的目光微微閃爍,這是師父?

她看見畫麵中的人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側過臉去,她也看見那個方向師父朝著這兒不要命似的衝來。

明明是那樣端方冷靜的人,竟也會有這樣驚慌的一麵,不隻是人,連聲音都在發顫。

此刻的桑歌有一種自己與畫麵中人重合的錯覺,眼睜睜看著他向自己奔來,卻也就是在他將近的時候,畫麵中的自己被殺陣擊中,身軀化為灰燼,魂魄也被波及渙散。意識化為輕塵點點,她飄散在他的四周,能清楚地從每一個方位看見他的表情。

那樣絕望的表情,真是君遷子會有的嗎?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眼前越來越模糊,意識也逐漸消退。

到了最後,她耳不能聽,眼不能看,隻覺得自己變得很輕也很散,下一刻便要消失在天地之間,再無痕跡。

卻也就是這個時候,桑歌耳朵一動。

她隱約聽見門被撞開的聲音。

“桑歌……”

這道聲音同方才環境裏的呼喚重合起來。

她想,或許,她還沒醒,這大概是另一重夢。

隻有在虛幻的空間裏,師父才會有這樣的表情,才會這樣珍惜且害怕地抱住她。在平時,師父都是很嚴格的,哪怕寵她疼她,對她也是很嚴格的。

她借著夢境壯膽,借著方才所見畫麵的震動,第一次撫上那張臉。這是她看了十二年的師父,是她所在世界唯一親近的人。

君遷子按住她的手,被血色染了滿手滿臉。

“我……”

她掙紮著想發出聲音,卻被血沫嗆得一陣咳嗽。

“桑歌,不要說話,師父帶你去……”

“不。”她的手順著他的臉往下滑,像是沒了力氣,卻停在他的衣領上,執拗地扯著,不肯鬆手。

他順著她俯身,不斷施放靈力為她吊著那一口氣。

她說:“我知道了,師父。”

他沒聽懂:“什麽?”

“我、我知道了……”

這話沒頭沒尾,來得莫名其妙,君遷子依然不懂,卻順著她道:“好好好,你先不要睡,桑歌,師父帶你去找靈草。”說罷便將她一把抱起。

而桑歌雙手繞著他的脖頸,極費力地拿臉蹭了蹭他。大抵真是心神消耗過大,整個人都恍惚,餘下的那些話,她也不知道是隻在心裏過了一遍,還是真的說了出來。

師父,我知道了,雖然不多。關於那件你一直不願意讓我知道的事情,還有那個你不想我知道的人。

師父,她已經死了,而我還活著,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珍惜眼前人”?你不要再記著她。

隨著精神上的不堪重負,桑歌慢慢昏睡過去,這種感覺很奇怪,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這麽睡過去一次。那一覺很沉很長,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唯一的記憶,是她好像自睡著便再沒醒過。

可這怎麽可能呢?

若她不曾夢醒,又怎會有如今,又怎麽會有這一刻的想法和感覺?

幻真時常難辨,但夢裏的師父和夢外的師父,她還是分得清的。

桑歌知道自己闖禍了,從她拿走石塊、被它蠱惑心智,從而失去意識陷入幻境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闖禍了。

卻還好,那石塊不普通,差點兒要了她的命……雖然會生出這樣的想法,似乎顯得她腦子有點兒不正常,可桑歌卻忍不住這樣想。

還好,還好她差點兒死了,也還好她的命夠大,離死還差了那麽一點兒。

否則,她動了那石塊,師父一定會責罵她,也許會比上次更加厲害。或者,就算不比上次更狠,也絕不會像如今,日日夜夜守在她的身邊,有求必應,滿是關切。

桑歌躺在榻上,閉著眼裝睡,眼上覆著一隻手。那手微微有些冷,蓋在眼睛上卻很舒服。或者說,是太舒服了。

也正因如此,她即便醒了,即便躺得難受,也不願意翻身或是睜眼。

下意識覺得,隻要她一直睡著,師父便會一直這麽陪著她,無論如何不會離開。

她正這麽想著,不期然便聽見他的聲音。

“既然醒了,就起來吃藥。”

桑歌撇撇嘴。

師父總是這樣,不管她是什麽表現,總能一眼看出她的狀態。

不情不願睜開眼睛,桑歌剛剛起身,就看見君遷子另一隻手上端著的小碗。有一種味道,隻要聞著就知道是苦的,會讓人忍不住皺眉,就比如這藥。

“師父,我不想喝……”她半是撒嬌半是賴皮,“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喝這個藥。”

君遷子卻不為所動。

他不言不語,隻是端著碗,看著她,神色疏淡,卻也意外嚴厲。

桑歌眨巴著眼睛望他半晌,最終妥協似的接過碗:“喝,喝就喝嘛……做什麽這般表情,怪嚇人的。”

與尋常人不同,君遷子的靈力於她並無太大用處,桑歌的身子是凡體無異,魂魄卻不同,而她傷的碰巧不是身子,隻是神魂。故而,他即便給她灌進去靈力,也會很快散出來,因為她積不住。

也便是如此,他隻能尋遍各地為她找來靈藥,滋補神魂,穩固心魄,以防意外。

這麽一來,忙碌和擔憂之下,他順理成章也就忘記了司命的囑咐。

君遷子皺著眉頭看她喝完了那碗藥。

當然是很苦的。在端給她之前,他便先試過了,即便加了些別的東西掩蓋靈草腥苦,那藥也叫人難以下咽。

果然,桑歌和玖凝不一樣。

若是玖凝,怕是寧死都不會肯喝這碗藥。

她從來都是這樣的。怕疼,怕苦,多走幾步路都喊累,雖然他是真的不知道,靈體輕盈難乏,走路而已,到底是哪兒累了。

思及此,君遷子的眸子裏又籠上薄薄一層暗色。

怕苦怕疼總是嬌慣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她在戰亂中,是怎麽撐到那時候的。

“師父,你在想什麽?”

君遷子抬頭,又是那副淡然清淨的模樣,仿佛之前的出神不曾存在過。

“師父明天帶你離開。”

“離開?”桑歌一愣,“去哪兒?為什麽?我不想走,我要和師父在一起!”

君遷子道:“你的身子受不住這裏的靈氣威壓,我們去凡界。”說著,他望她一眼,像是在解釋,“我不走,我同你在一起。”

桑歌喜滋滋又問一句:“師父會一直同我在一起嗎?”

君遷子輕笑:“會。”

桑歌或許沒有想到,自己真的這麽輕易就得到了這樣肯定的答案,一時間顯得有些不可置信。

“真的?”

君遷子低了眉眼:“盡量。”

桑歌嘟嘟嘴:“盡量是什麽意思?”

“盡量,就是雖然不知未來如何、天意如何、命運如何。”他說,“我都會盡力待在你的身邊,護你周全。”

這樣的一句話,稱得上是份承諾了。

而諾言這種東西,從來都是很重的。

隻是不知怎的,桑歌聽了,卻沒有想象中開心。

畢竟,她希望他能在她身邊,希望不和他分開,為的從來不是什麽要他保護。她希望不和他分開,為的隻是不和他分開,餘的心思一點兒也沒有。

她悶悶想著。

師父這樣的人,從來讀不懂別人的心情。

但很快又釋然。

即便他讀不懂,但她知道,師父重諾。既是如此,他話已出口,便該是不會再反悔了,她想,他一定會做到的。

而隻要師父能一直待在她的身邊,管他原因是什麽,也都夠了。

於是糾結反複許久,桑歌最終笑盈盈望他。

“喏,說定了,師父可要記住今日的話!”

君遷子微微頷首:“我記得。”

“嗯,我信你!”

桑歌和玖凝,君遷子習慣了把她們分開看待。哪怕在別人的眼裏,她們是一個人,可他用不同的方式參與了她們的人生,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從一開始,心態就是不一樣的。

要區分她們,對他而言並不困難。

尤其,桑歌同玖凝的差別從來都是很大的。

誰都一樣,麵對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態度,帶著不同的情緒,說話做事,用的都是不同的應對方式。就像君遷子可以接受桑歌的死亡,卻無法麵對玖凝的離開。

作為一個人類,桑歌早晚是會老死的。

也隻有桑歌安然老死輪回,玖凝才有可能再次回來。

畢竟,他對她好,從來都有目的。

如果沒有什麽意外,這份不好言說的感覺,應該被他死死抑在心裏,或者,即便壓抑不住,至少不能讓它跑到臉上。然而,意外這種東西,說不準。它可能是一件事,可能是一句話,可能是誰無心投來的一瞥。

也可能,隻是在她仰著頭,帶著孺慕之情對他說出“喜歡”這兩個字。

這個時候,這份虧欠感終於化形為刺,紮進了君遷子心裏。

於是他想,對她好點兒吧,再好點兒,什麽話都順著她,什麽事也都順著她。或許,這樣能將感覺減淡些。

捧著滿懷的小零嘴兒,差點兒手指上掛著的油紙包就要掉下去,桑歌剛剛來得及低呼一聲,轉眼就看見君遷子身手敏捷接住那個油紙包。

“這個糖糕沒碎吧?”她著急探過去。

君遷子不答,卻是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戳了戳她的腦袋:“吃你的。”

她順勢在他的手心蹭蹭:“所以碎沒碎呢?”

君遷子無奈:“沒有。”接著又從她的手上接過幾樣提在手裏,“慢慢吃,拿不下就給我。”

長街之上,眼前人青衫墨發,微微低著頭,暖光如薄霧灑下,漫在他的身周,將他整個人都籠在裏邊,顯得極為柔和。而桑歌就這麽看著他。

“怎麽了?”

君遷子抬眼的那一瞬間,桑歌竟以為自己看見了一汪清潭,粼粼爍爍,叫人沉溺。

她眨眨眼,仰著頭,笑意盈盈。

“沒什麽。”她下意識開口,頓了頓,又接一句,“隻是忽然覺得師父真好,果然,我最喜歡師父了。”

她費力地將所有小零嘴兒都挪到一隻手上,空出另一隻手來比畫。

“這——麽喜歡!”

這動作有些孩子氣,而孩子說的話,多半是不能當真的。君遷子借著整理手中東西的動作,微微低下眼簾,掩住眸中情緒。

他對自己說,這個年紀的喜歡,實在來得簡單,一串糖葫蘆、一份白糖糕,都可能成為喜歡的理由。拿手比畫出來的長度,不管是說多了還是說少了,從來都是不可靠的。

這麽想著,卻沒有反駁她說的話。

“嗯,師父知道。”他應了一聲,不一會兒又道,“這麽開心,是不是因為第一次來人界,覺得新鮮?”

誰知,聞言,桑歌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

她瞥了他一眼,本想尋些什麽,卻最終什麽也沒有尋見,隻能越發失落。

“不是第一次,你帶我來過的。”

來過?君遷子想了想:“什麽時候?”

“小時候。”

君遷子的神色有些怪異:“你現在就很小。”

不想桑歌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現在我已經不小了。”

他搖搖頭,不置可否。

她滿臉認真:“師父,我已經不小了,我、我……”她想盡辦法為自己的話作佐證,“我能夠分辨很多東西。”

君遷子認真看她:“比如?”

她欲言又止,最後賭氣似的:“沒有比如,就是很多。”

果然,還是個孩子。

君遷子在心底歎了一聲,隻當她嘴硬,沒再多問。

反倒是她不依不饒,悶悶低聲:“師父,我都說了我不小了,但你為什麽不信呢?”

“師父沒有不信,隻是方才沒有發現,現在仔細看看,桑歌果然早就長大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明顯的敷衍。

桑歌越發氣悶,卻找不到言語反駁,糾結半天才問出一句自己都覺得不明所以的話。

“那你為什麽看不見我?”

他沒多想,隻是笑著摸她的頭,像小時候那般哄她。

“師父一直看著你,這麽多人裏,就看你看得最多。”他從懷裏掏出銀錢,“喏,前邊那個攤子的小食聞起來很香,去吧。”

那些銀錢她沒有接。

“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當小孩子的?”

他笑著搖頭。

怎麽是當呢?分明她就是個孩子。

半晌,她再次開口,卻是重複了之前的話:“師父,這不是你第一次帶我來人界了。”

君遷子不知道她為什麽對這個這麽執著:“嗯?”

“雖然那次隻來了一日,可你還帶我喝過粥的。那碗粥裏有蝦仁和碎肉,熬得軟爛清香,吃完之後,你還給我買了糖葫蘆。”她說,“可你都不記得了。”

咬了咬下唇,她像是委屈:“是你不記得了,是你弄錯了,我才是對的,可你總是不願意好好聽我說話,不願意想我說的這些東西。”

在君遷子的眼裏,這情緒來得可以說是很莫名其妙了。

他經曆這麽多年歲,不可能每一樁曾發生的事情都記得。尤其這十幾年裏,君遷子事務繁多,尤其是關乎於她,不隻是她魂魄軀體,還包括為她隱藏靈息、隱瞞身份……

這些年,他不知道處理了多少問題。

來沒來過這個地方,有那麽重要嗎?

“哦?那大概……是為師忘記了。”他佯裝記起,“似乎真有這麽一回事。”

桑歌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君遷子見她這模樣,剛想再安慰她幾句,卻忽然感覺到了幾分異常。

他轉身,抿了嘴唇。

若是不錯,這個波動該是他久尋不見的一味靈草,那靈草喚作歸魂,顧名思義,對於神魂一麵的缺漏最有益處。而要徹底補缺桑歌的神魂裂縫,歸魂必不可少。

隻可惜它久存人世,早已有了靈識,知道規避危險,十分難覓。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感應,他自然急切,於是安慰桑歌的這個念頭很快被尋靈草所代替。

而桑歌就這樣站在那兒,憋了一肚子的話似的,張張嘴,卻是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師父一直是這樣的,隨時都在她的身邊,卻也隨時都有可能離開;對她嚴厲,也對她體貼。他好像什麽都讓著她,好像說什麽、做什麽都是為了她,卻從不肯真正去聽她看她,想她所想。

桑歌想,他甚至可能從不曾真正理解過她,正因如此,所以,哪怕隻是一件小事,兩個人也往往有很大分歧。

很多次,她想和他把話挑明,把自己的心情說清楚,也告訴他,自己大概能猜到他的想法。可他總是不願意聽,不願意理,輕輕巧巧幾句話帶過去,好像是她在胡鬧。

“去去就來,每次都是去去就來。”

懷裏的油紙包冒出糖糕的香氣,溫溫熱熱、軟軟糯糯,她卻忽然一點兒胃口也沒有了。

“可你就算來了又有什麽用,不過是看起來陪在我身邊而已。”她吸了吸鼻子,委屈的感覺越來越重。

“對那個人,一定不是這樣的……”

桑歌隻覺得鼻子和眼睛都有些酸,可即便如此,那也比不上心底酸楚。

站了許久,她揉揉眼睛,轉身離開。心道罷了,左右現在師父不在,她想什麽也都沒有用,難受也等不來師父安慰,既是如此,還是乖乖回去,等師父回來的好。

桑歌帶著自己的小心思,慢慢離開。

她並沒有發現,巷尾一人閃身而出,在盯了她一會兒之後,玄色衣角劃過周邊細枝,上邊的赤金色水紋幾乎要淌下來。幾片嫩葉落下,接著,風聲忽起,而那人就這樣消失在了風裏,再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