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執念情深

我找不到她,今日我葬了她的戲服,是她最喜歡的那件,當年她連這衣裳沾上了酒都不開心,更遑論現在沾滿泥土。我等她來罵我。

暗室內,掩上門,沈辭冬將披肩掛上衣架,回身,燈火旁坐著一個人。

“近日如何?”男人模樣堅毅,左臉頰有道疤,從鼻子邊上一直延續到下巴。

沈辭冬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頃刻褪去示向外人的溫婉模樣,幹脆利落坐上椅子,為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飲下。

“尚可。”她說,“他沒懷疑。”

男人很慢地點頭,指尖一下一下地點著。

“沒懷疑便好。”他說話很慢,總給人一種漫不經心的感覺,“不過,那位許家二少不是什麽簡單人物,你還是仔細些。”

提到許柏舟,沈辭冬皺皺眉,眼底一分輕蔑。

“不簡單?在我看來,倒不過是個紈絝少爺,滿心的風花雪月,什麽都注意不到。”

男人搖搖頭:“莫要小瞧了他。若他真如你所說,輕信得很,也沒辦法和那麽多不同的人打交道,混得如魚得水。”

沈辭冬杯子一落。

“我有分寸。”

男人見狀,不再多言。

他知道,沈辭冬從來驕傲,在某些方麵,甚至驕傲到了一定地步。雖然她的確有這個驕傲的實力,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拚來搏來的,可驕傲太過的人,難免會帶上些莽撞,這樣是辦不好事的。

“他的能力不比許柏笙差。”

聽見男人這句話,沈辭冬微微擰了眉頭。

在她的眼裏,許柏笙和許柏舟完全是兩個層次的人。一者是自幼投身軍營且立下赫赫戰功的英雄,一者是依賴家室、最大本事不過交際應酬的小少爺。對於許柏笙,雖然他們立場相悖,可沈辭冬還是很敬佩的。

她這麽想,卻沒有說話。

對於男人的話,她還是信的,隻是許柏舟留給她的印象並不大好,輕易難得扭轉。

男人也清楚這一點,於是,提醒了這句之後也就不再多說什麽。對於在這亂世裏一步步走得艱難的人,或許,看許柏舟這樣的少爺,還真是很難看上眼。

他轉而問了其他:“戲班的人打理好了嗎?”

沈辭冬頷首:“不會再有差漏了。”

按理說,那地方她一開始便是打理好了的。班子裏都喊藝名,卻怎麽也不可能不知道彼此真名,隻是她進去不久,那打理雜事的老嬤對她不熟,她最開始也沒留意還有這麽一個人,這才差點兒在許柏舟麵前露餡兒。

說起來,班子裏的人沒有她這麽自由,平日裏都是待在那兒的,相處自然也比她更多些。那老嬤年紀大了,記性本也不好,對她生疏也正常。

卻還好許柏舟對她未有懷疑。

但也因為他未懷疑,她對他更輕視了些。

“十日之後,許柏笙要去靈穀寺。”男人說,“我所接到的消息是他要去和一個人接頭,那人的暗號和身份都不知道,可能讓許柏笙親自前往,那人應該不簡單。”

沈辭冬靜靜聽著,沒有說話。

“組織的意思,是讓你和許柏舟一塊兒去。許柏笙為人機警,對於家人卻是極少懷疑,在那兒,你要是被他發現,就把許柏舟扯出來。”

借許柏舟打掩護,以此靠近許柏笙,這本就是她接近許柏舟的目的。

是以,她點點頭:“我知道了。”

男人不放心似的:“最後再提醒你一次,雖說現在他可能為你著迷,可他到底不是簡單的人,小心許柏舟。”

沈辭冬或許不耐,或許看不上許柏舟,可她能走到這個位置,自然不是狂妄自大的人。尤其男人這樣一再提醒,她更不可能全然忽略,不放在心裏。

微微低了頭,她說:“是。”

和沈辭冬相處的時候,大多是許柏舟安排行程,每次相約,也是許柏舟提起的。作為男人,他覺得這很正常,畢竟沈辭冬內斂矜持,他也不能讓一個女子主動尋他。

卻沒想到,這次一曲結束,她還沒換下裝來,便遣人來台下尋他。

這是許柏舟第一次進到後台。

望著妝鏡前邊的女子,他淺淺地笑:“怎麽了?”

“明日開始,我有兩天時間休息。你也知道的,像我們這樣,每日每日,要麽登台要麽練功,說是輪休,卻也很少有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她說著,頰邊梨窩一現一現,“我想出去走走,於是,便來問問你,要不要一起。”

許柏舟一滯。

算起來,這是沈辭冬第一次主動邀約。

“好。”

心思還沒來得及轉動幾回,他下意識便做了回應。

也許是他這副樣子實在有些呆愣,沈辭冬見狀,輕輕笑了開來。當下,她捏著戲台上用作道具的那方帕子還沒放下,順手也便拿著它掩住了唇。

門口掛著用作裝飾的燈籠被風吹得斜了一些,而她腕間的水袖也順著風吹過的方向微微揚起。或許是錯覺吧,分明是這樣冷的天氣,他竟恍惚以為有春意,以為窗外該有花枝繁盛,以為被風攜來的,是灼灼暖意,反而,打在臉上的清寒才是假的。

“那明日我來接你。”他像是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接道,“幾點?”

沈辭冬想了想:“八點半吧。”她說完又眨眨眼,“你不問我想去哪兒嗎?”

許柏舟這才想起來似的:“你想去哪兒?”

她往外邊望一眼。

“天氣漸寒,許多植物都不複原先青翠,變得一片枯黃,越是這樣的時候,越是想看些有生氣的東西。”她回眼,忽然想起什麽似的,“一年四季,是不是隻有鬆柏常青?”

許柏舟順著她的話想了想。

似乎是這樣,人嘛,在冷的時候,總會想著暖和,在炎熱時候,也希望能見涼快。最近天寒,外邊入眼都是枯敗,哪怕是他都難免被這景象感染得心思不愉,她會想看一些有生氣的景調節心情,也不奇怪。

他忽然想到什麽,於是與她商量。

“靈穀寺有萬株古鬆,鬱鬱蔥蔥,離這兒也不是太遠。你覺得如何?”

那兒實在太有名,要提到鬆柏,隨便哪個人第一反應都會是靈穀寺。

沈辭冬歪了歪頭,像是在思考他的提議。

不久,她頷首:“好。”

“那我明日來接你。”

沈辭冬點點頭,笑意輕輕:“外邊天冷,手容易僵,尤其是晚上,車子更不好開。先生快些回去吧。”

從始至終,她一直叫他先生,不是他聽慣了的許少和二少爺,也不是為了親近便單單喚出的名字。這個稱呼其實很普通,在大街上,遇見不認識的男子,要搭話,大多都會叫一句先生。

可由她對他喚出來,許柏舟覺得很喜歡。

不過,或許,不管她叫什麽他都會喜歡。

許柏舟往外走去,路過梨園的長廊,麵上帶著融融笑意。

明日之約,他從今夜便已經開始期待了。

大抵是歡欣太過,沒有注意周遭景象,他走著走著,忽然撞到一個人。那是戲班子裏一個小丫頭,似乎還是學徒,見識不多,膽子自然小些。

此刻,她正瑟瑟望著他,像是擔心被罵被責備。

“可無礙?”許柏舟摸摸她的頭。

小丫頭怔愣著看他,半晌才搖搖頭。

他笑道:“小心些。”說完便徑自離開,再沒有別的動作言語。

可小丫頭卻因為他那個動作和表情愣在了原地。這個地方很雜,不論人事都很雜,她年紀雖小,雖然對許多東西都不懂應對,卻也見過許多醜惡了。

興許大多數人都認為戲院是下九流的地方,是以,哪怕在外邊再怎麽道貌岸然,來到這兒,都能完全釋放開來。也是因為這樣,這兒總被傳說有些醃臢。

但這個人和那些人似乎不一樣,他對誰都溫文親和,外人說這位少爺是裝的,說,在商場沉浮的人,哪有可能幹淨呢?是啊,他們在背地裏,都說他實際上髒得很,也風流得不像話,是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她以前也是聽什麽信什麽,現在卻忽然改觀了。

小丫頭望著許柏舟的背影。

他能走到現在的位置,也許不可能沒有手段,可那也不代表他就不是個好人。她碰了碰自己被摸過的頭頂,忽然彎了眼睛。

恰巧這時候許柏舟走到拐角處,略一回頭,對上她的視線。小丫頭還沒回神,就看見他對著她輕輕笑笑。那一笑恍若明月,直直照進了小丫頭的心裏。

這是她唯一與他有過的交道,卻讓她記了許久。

能和這樣一個人說上一句話,或許,已經算是她的運氣。

次日,許柏舟到得很是準時。

雖然他的準時,是在巷口處停了許久,對著懷表掐著點兒走到梨園前邊的準時,可這些他是不會說的。

“先生來得真早。”

許柏舟站了不一會兒,沈辭冬便走出來。

與以往不同,今日她穿了方便行動的褲裝,將微卷的頭發紮成個低馬尾。同尋常不一樣的打扮,卻依然好看。

“剛到而已。”許柏舟笑笑,“車開不進來,得走一段路。”

沈辭冬點點頭,跟他沿著河堤柳道走去,這一路不長,兩人也沒有什麽多餘的話說,隻是這麽並肩走著,卻也難得不顯得尷尬。直到走到車邊,沈辭冬下意識扶了扶車尾,神色這才有些變化。

若真如他所言,才到不久,車應該還沒有涼。可觸手所及,分明已經冷得透了,這個溫度,恐怕車子發動都不方便,還要再等一會兒。

“又麻煩先生了。”

沈辭冬坐的是後座,剛剛坐好,她便笑著同許柏舟道謝。

而許柏舟隻是笑著點頭,應了一句不必,餘的什麽也沒說。

按道理,在這個時候,他應該要順勢說出幾句漂亮話才對。

以許柏舟的口才,她想,他要說幾句討人喜歡的話,要趁機透露自己花的心思和等待而不使人感覺不快,應該是很容易的。生意人嘛,一分付出都要誇成十分,一分價值也該擴大百倍,他既然做了等了,便該要說,這樣或多或少可以得她一些好感。

沒目的沒好處的事情,怎麽會願意做呢?又不是傻子。

沈辭冬理所應當想著,可許柏舟卻是真的沒有打算說話。

他隻是默默發動了車,然後穩穩開走。沈辭冬可以從車內的鏡子裏看見他帶著笑意的眉眼,卻始終沒有聽他說一句話。

她試著問他:“先生今日好像格外沉默一些?”

許柏舟頓了頓:“開車還是專心點兒好。”說完,害怕方才說得生硬,很快又補一句,“辭冬是覺得悶了?”

悶?並不。

事實上,沈辭冬並不喜歡同他說話。如果不是任務需要,她甚至不喜歡和這樣的少爺有什麽交集。她隻是奇怪罷了。

於是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沒有,隻是平日裏先生好像總有話說,相比較著,就覺得今天有些安靜。”

她這句話說完,許柏舟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這時候,她才聽見他輕輕歎了一聲。

“我也是會緊張的。”

“緊張?”

許柏舟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濕了,但他的動作依然很穩,語調也沒有什麽異常。

他故作輕鬆:“你第一次坐我的車,我怕自己開得不好。”

其實並不是怕車開得不好,隻是因為後邊載了個她,他擔心她不適應、不舒服。

話說回來,能為了這麽一件小事緊張,對於許柏舟而言,也真算得上是一種新體驗了。

可沈辭冬並不知道這些。

或者說,許柏舟的心情,她一點兒也不了解,半分都感受不到。

此時此刻,她唯一關心的,隻是昨天臨時傳來的消息。那是一個小女孩傳給她的,據小女孩所說,信封是一個臉上有刀疤的男人給她的,並且女孩兒說的那句暗號也對得上。而那個刀疤臉是她的搭檔,這個消息,應該可信。

消息說,許柏笙靈穀寺的行程有蹊蹺,比起真要與誰接頭,更像是一個誘餌。而他的目的,就是誘出沈辭冬。她將信上的暗語解開,細細想了一個晚上。

上邊的意思很含糊,看起來應是不能確定許柏笙這次到底意欲何為,然而,對她的處境,信上卻說得清楚。

他們還是叫她去,隻是,卻撤了原先留在那兒的人。

也就是說,這次的行動,她隻有一個人。如果出了什麽事情,連個庇護都沒有。思考良久,她到底沒有退縮。

許柏笙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出現在外邊了,這個機會對於他們而言很是難得。或許這次情況有些凶險,可又怎麽樣?任何值得的東西,都需要冒險。

打定了主意,沈辭冬於是按照約定,赴了許柏舟的約。

她瞥一眼前邊開車的人,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睛。

她也不是沒有保障的,畢竟,她的身邊還有一個許柏舟不是嗎?

今日的靈穀寺,和尋常的靈穀寺沒什麽不同。沒有看起來鬼祟的人,也似乎沒有特殊的準備。但沈辭冬自踏上石階的那一刻起,便做好了防備。

不是看不見就不存在,不是沒發現就等於沒有。相反的,這可能更加危險,因為對方做得這般自然,也便證明了他們在這上邊花的心思。

這時候許柏舟從後邊追來。

“走了這麽久,要不要先去吃些東西?”

沈辭冬望了他一眼,微笑道:“好。”

“我知道不遠處有一家齋飯不錯,等用過了,休息一陣,我們下午再去看山後深鬆。”

沈辭冬依然是那副笑顏,點點頭,很溫婉的樣子。許柏舟見狀,往前走了幾步。

“我帶路吧。”

“麻煩先生了。”

沈辭冬下意識這麽說一句。

而許柏舟搖搖頭,有些無奈似的:“其實不必這樣客氣。”

當下的沈辭冬,心思完全放在外邊,幾乎沒多在意許柏舟,她與他說話,表麵上看起來專注,實際上全是糊弄。卻也還好,許柏舟並沒有在意。

他就像每個陷入感情裏的人,隻要那個人在他的身邊,哪怕不言不語,心底也滿足。

許柏舟說的那個地方不遠,他們沒走多久就到了。

也許是因為早上沈辭冬說他安靜,於是,這一路上,許柏舟一直在和她搭話,可沈辭冬卻隻是單個字單個字回應他。起初還好,到了後來,許柏舟難免察覺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可能是累了。

他這麽想著,領她走到地方,坐下,便給她倒了杯茶。

“若是覺得乏,不如休息一會兒再點菜。”

沈辭冬望向他,她的眼神很幹淨,看向一個人的時候,就像隻是在看那個人,哪怕是分出去了一半心思在想別的事,看起來卻也是專注的。

“好。”她應一聲。

也正是剛剛應完,她的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人的步子沉穩有力,正在朝她這個方向走來。

沈辭冬垂了眼簾,剛想借翻包的動作用餘光去瞟,就聽見那個人出聲。他站在她身後,喚出來的卻是“柏舟”。

許柏舟一頓,顯然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地方遇見他。

“大哥?”

沈辭冬的眸裏閃過一分驚愕,隻是因為眼簾低垂,並沒有人看見她眼底的情緒。

許柏笙?

與許柏舟的溫潤不同,許柏笙給人的感覺很烈,就像一柄劍,劍刃鋒利,吹毛立斷,稍稍一動,就會將鋒刃上的寒光映入看他之人的眼裏,極有震懾感。可是,這種震懾感,是他在看她一眼之後刻意放出來的。

他的氣勢收放自如,是恰好讓她心生緊迫卻又不會過於害怕的程度。

“大哥今天怎麽會在這兒?”

許柏笙在軍營待慣了,做事也幹脆爽快。他徑自在許柏舟身邊坐下,拿起許柏舟倒好的茶便喝。

“來會個友人。”他說完,瞥一眼沈辭冬,“你也是?”

許柏舟點點頭:“和朋友來這兒散心。”

許柏笙不著痕跡地打量她:“這麽巧?”

而沈辭冬從始至終隻是低著頭,像個怕生又沒見過什麽場麵的小家女子,隻是在許柏笙看她的時候,才稍稍點了點頭,算打了招呼。她有情報,他或許也有,若真是機密任務,那便是連家人也不能說。

會這樣隨口說出來會友人,會輕易透露他的身邊還有著別人,要麽他已經做好了,要麽他根本沒打算做。

她和許柏笙一直站在對立的陣營,不同的是,她始終在暗處。可她也沒有完全的信心,他真的對她的情況一點兒也不了解。

沈辭冬垂著眼,他們沒有讓她離開,她便安安靜靜坐在那兒,看起來很是無害。

“大哥是來吃飯的?”許柏舟似乎沒有發現他們之間的不對勁,“要不要一起?”

許柏笙這才把注意力放回他的身上,打趣道:“你這副樣子,可一點兒不像是在邀請大哥一起啊。”

許柏舟無奈地笑笑,而許柏笙看似心情不錯的樣子。

“好了,我還有事情要做,便先走了。說起來也真巧,難得在外邊碰見一次。”他站起來,拍拍許柏舟的肩,眼睛卻是斜向沈辭冬的,“卻不能一起吃飯,嘖。我事情完了之後來找你。”

許柏笙說的話,許柏舟著重聽了後麵那句,沈辭冬卻覺得前邊的像是試探。

她慢慢抬起頭,卻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仿佛能夠洞悉一切的眼睛,在他的麵前,什麽都無處遁形。甚至,有那麽一瞬間,沈辭冬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暴露了。

她呆了呆,很快對他笑笑,不好意思似的。而許柏笙挑一挑眉,配合她笑。在麵上,兩個人看起來都還是友好平和的。

沈辭冬仔仔細細將過往的一切都分析了一遍。她覺得自己沒有遺漏,她隱藏得那樣好。可是,她總覺得許柏笙好像知道了什麽。

幹他們這行的,都有種近乎於玄學的直覺,沒來由,卻準得很。然而,在直覺之外,也還有膽氣。否則,她也不會來。

如今,來都來了,見都見了,對方懷也懷疑了。那麽,就算她什麽都不做,也不能立刻離開,否則倒真像是在逃,那樣反而明顯。

沈辭冬幾乎是在許柏笙離開的瞬間便做了決定。

這次的任務做不了了。

因為,就算想做,怕是也再無東西可做。

他既然會選擇這個地方,便一定做了許多準備,沈辭冬覺得,或許在她和許柏舟踏上靈穀寺石階的時候,許柏笙就知道了。而現在,他既然能這麽輕鬆地隨處晃悠,甚至晃悠到他們跟前……

也許最初覺得可以賭一賭,但現在,不管是不是巧合,沈辭冬都忽然覺得,沒必要再冒這個險。對方對她已有防備。

“辭冬?”

沈辭冬忽然清醒過來似的,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呆愣許久。

許柏舟無意似的,隨口道:“我的一些朋友,都不大喜歡我大哥,他們覺得,他看起來怪嚇人的。說他身上那種生人勿近的氣場讓人覺得開不了口、說不了話。”

沈辭冬微頓:“是嗎?”

“嗯。”許柏舟煞有介事,“他們甚至背地裏和我說,懷疑他會吃小孩。”

沈辭冬猝不及防被逗笑了。

見她終於輕鬆下來,許柏舟於是遞過菜單:“休息了這麽久,似乎該點菜了。等吃完飯,我們去逛逛吧。”

沈辭冬笑著說好,然而,等她們真的吃完飯,卻發生了意外。

當時,許柏舟與沈辭冬剛剛吃完,準備坐著休息一會兒,卻不想,沒多久,許柏笙又來了。這次,他幹脆地帶走許柏舟,說是有事和他商量。

也就是在他離開不久,一夥不知來曆的人忽然出現在沈辭冬麵前。沈辭冬麵上不動聲色,心底卻忽然一緊。

看裝扮來說,他們是許柏笙的人。

她沒猜錯。

許柏笙,果然是知道了。

沈辭冬不知道許柏笙會與許柏舟說些什麽,也不知道許柏舟是被帶去了哪裏。

初時,她自信隱蔽得當,覺得許柏笙應該不知道她的存在。那不是小看也不是自大,而是在此之前,她的確可以說得上算是無遺漏。他不該知道的。

因為這個,她來到這兒。

後來,她又想,就算他真有猜想,可他沒有證據,靈穀寺再怎麽說也是外邊,遊人眾多,她的身邊還有許柏舟,應當不會出事。

卻是現在才想起來,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也根本不用證據。哪怕他對她隻是猜測,但一位上級的猜測,已經是足夠的理由。而這個理由,足夠他找人來抓她。

而許柏舟,他和許柏笙是親兄弟,他會信誰,可想而知。

沈辭冬跟著那些人,慢慢走著,臉上沒有半分不情願。她還是那個樣子,微微低著頭,清清淡淡。溫婉,柔美,也無害,十分配合。

隻是,暗下裏,她一直在找逃跑的機會。

沈辭冬心想,若真就這麽跟著他們離開,會去到哪裏、會發生什麽,都不在她的預料範圍之內。她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跟著她的人一共有六個,他們沒有挑人少的小路走,反而是走了人多的大路。在這樣的路上,他們不可能動手,卻也封住了她逃跑的機會。

畢竟,沈辭冬無法辨別,在這六個人之外,那些路人之中,還有哪些可能也是許柏笙暗地裏安排的人。

或許,她的機會,隻能是在車上。

但車廂狹小,身邊人多,她真的逃得掉嗎?哪怕她真的運氣那麽好,僥幸逃掉了,可那也就代表她暴露了。

值得嗎?

沈辭冬一路都在想,卻是一路上,都沒想出個什麽辦法。

“到了。”這時候,那些人停在車前,為她打開車門,極有禮貌地說,“請。”

沈辭冬微微笑笑,彎腰就想進去,卻不料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等等!”

是匆匆趕來的許柏舟,而在他身後,是黑著臉的許柏笙。

沈辭冬沒有想到這麽一遭,當時便有點兒呆,甚至,直到被他握住手腕拽離車前的時候,也還是呆的。

他怎麽會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路跑得太急,許柏舟還有些喘,哪怕是站定了,也仍是那副喘不過來氣的模樣。

“大哥,既然你還有事,那我們就先走了。”說完,許柏舟拉著沈辭冬就這麽離開。

而許柏笙從頭至尾都隻是黑著臉,不搭話,也不曉得許柏舟是同他說了什麽,又是怎麽跑過來的。

或許許柏舟是救了她,可現在的沈辭冬真是有些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不管不顧衝過來,帶著她就走。

說實話,這樣不僅不能解決許柏笙的疑惑,若再嚴重些,恐怕他還要把自己扯進來。

許柏舟是沒有什麽自保能力的,他隻是一個商戶裏的少爺,哪懂這些事情?而且,即便許柏笙的實力再強,他的上邊也還有管著他的人,哪怕許柏舟是他的弟弟,事情大了,他也未必護得住許柏舟。

這個人做事,既不瞻前也不顧後,真是……很蠢。

“你……”

當沈辭冬坐上許柏舟的車,車子緩緩駛離靈穀寺,走過一段路之後,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可她什麽都還沒來得及說,便聽見許柏舟語帶歉意。

“剛剛是不是嚇著了?”他說,“我大哥多疑,委屈你了。”

他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看起來頗為無辜,在這之後,隱隱還有些愧疚。沈辭冬心底一陣怪異。

站在她自己的立場上,沈辭冬的確是應該感謝他的,可與此同時,她覺得他的這個舉動簡直可以說是莫名其妙了。

說實話,她沒有見過這麽蠢的人,不信家裏人,信一個外人。

可她並沒有表露出來。

沈辭冬隻是扶了扶額頭,順著他的話:“沒什麽,總之我也沒什麽好調查的,我想,等弄明白了這場誤會,自然也就沒事了。”

這時候,外邊下起了小雪。

往年裏,這座城市的雪落得很晚,沒想到,今年竟是這樣早。

“我大哥沒你想得那麽簡單,有些事情,也不是查清楚就能夠解決的。”他像是要教訓她,說出來的話卻很天真,“不過我信你。”

他說:“大哥今日準備不當才能被我鑽了空子,卻不知道日後情況會是如何。不過沒有關係,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

這份信任來得叫她都覺得沒法兒解釋。

沈辭冬不由得一時驚愣。

其實,沈辭冬還是覺得他蠢,覺得他莫名。

她有自己慣性的思維方式,會這樣想,實在正常。然而,在此之外,她也不由得有些小感動。很細微的感覺,也很輕,但它卻是真實存在的。

在這樣的亂世裏,哪怕麵上再怎麽親密,但誰不是隻想著自己?

能得到一個人的真心,實在是很難得的。沈辭冬微微低了眼睛。隻是可惜了,許柏舟的眼神不太好,並沒有看清,她是不是值得的人。

“你信我?你為什麽信我?”

若是以往,她大概不會問出這樣的話,這樣不符合“沈辭冬”的性子,她應該是柔弱溫婉的,說話也輕輕細細,她是沒有攻擊性的女子,任誰看了都隻想憐惜。

可她不知怎的,忽然就把自己扮演的那個角色給忘了似的。

她太震驚,也太奇怪,她很想知道。

她說:“或許你大哥說的是真的呢?”

“不會的,你不是那樣的人。”

沈辭冬的麵色越發怪異起來:“可……難道,比起你大哥,你更信我?”

他點點頭,很是認真。

感情這兩個字,說出來很輕,很多時候,大家都是拿它當借口,而不是理由。因為沉溺感情的人很多,真正陷進去的卻很少,而在深陷之前,許多東西,是體會不到的。

有一句詩是這麽說的,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如果不是親眼看見、親身經曆極致的痛楚,沒有誰會相信有人能夠一夜之間,青絲化為白發,畢竟這不合常理。

可感情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合常理。

要是合,它就有得解釋了。然而,偏偏誰都曉得,這東西是言語解釋不清的。哪怕口才再好、思維再清晰,那也解釋不清。

許柏舟說他不信大哥,而更信她,這句話當然是假的。

許柏笙是他的家人,哪怕自幼分隔兩地,平日裏見得也不多,處在截然不同的領域裏,連話都說不上兩句,但血濃於水,這不是輕易能改變的東西。

他不是不信大哥,相反,在看見許柏笙給他東西的時候,他便已經信了七八分,剩下二三,不過是一時不能接受罷了。是啊,許柏笙展示給他的東西那麽有說服力,他想不信都不行。

也許感情上不能接受,理智卻已經將整件事情仔細分析清楚。

所以,方才,許柏舟對沈辭冬說的那些,都是假話。

話是假的,心卻未必不真。

因為,在知道自己被利用的同時,他也知道了另一件事。

沈辭冬被她的組織拋棄了。

她被拋棄,要說他大哥在這裏邊一點兒動作也沒有做,他是不信的。他的確不懂政權糾紛,可他不是傻子,他會分析。

大哥從來果斷,麵對確定了的事情,更是幹脆利落。他能在一日之內將事情徹底反轉,也能在一夜之間讓對手全盤崩潰。因為,在這一日一夜之前,他所做的準備,足夠滲透全局。他就像一個漁夫,他會用很長的時間撒網,動作很細很慢,然而,收網的那一刻,他會麻利得讓人反應不過來。

棄子是無用的,因為無用,所以舍棄,而要舍棄,也有危險。她知道太多事了。

現在的沈辭冬,不能回去原來的地方,也不能落到他大哥手上。

不管哪邊,都會是折磨。他擔心她受不了。

多可笑啊,知道自己被利用了,許柏舟的第一反應,居然還是擔心她。他微微歎了口氣,心想,大概真是栽了。

可如果那人是她,那他栽得很甘願。

對於如今景況,沈辭冬並不清楚。

她隻是深吸一口氣,靠在了後座的椅背上。

然後瞥一眼許柏舟——

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他的後腦勺,再側一些,隱約能看見他瘦削的下頜。

太蠢了,這個人太蠢了。不加分析,不加判斷,甚至沒弄清她到底是什麽模樣,他處在自以為的清明裏,混混沌沌,就這樣對一個並不熟識的人投入感情和信任,也不怕被人背後紮刀子,也不怕害死自己。

這樣的許柏舟……

真是蠢得她忽然有點兒不忍心繼續利用下去。

“辭冬,怎麽了?”

許柏舟在開車的間隙從鏡子裏看她,隻一眼,很快又將注意力放回方向盤上。

而她很快調整好了情緒。

“沒什麽,大概是累了。”她柔柔婉婉,聲音輕細,恢複成他最熟悉的沈辭冬,“先生,我先睡一會兒好嗎?”

“好。”

許柏舟應了一聲,沈辭冬於是閉上眼睛。

其實她那麽說不過是隨口而已,隻是找一個不用再和他說話的借口。

沈辭冬並不是真的想睡。

自從加入了組織之後,她的休息時間便越來越少,身體也慢慢習慣了這樣的作息,長時間的繃緊,長時間的工作,長時間費盡心力扮演著另一個人……

最初的時候,的確是很累的。後來慢慢卻也習慣了。習慣了累乏,也習慣了緊繃,忘記放鬆是什麽感覺,自己所需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她早就麻木了,麻木到感覺不到累。也警覺習慣了,哪怕在安全的地方也難睡熟。但這一刻,她昏昏沉沉,竟就這麽睡了過去。

平心而論,方才的經曆對她而言其實不算什麽,或許叫人意外,也絕對說不上費盡了心神,絕對不可能讓她因此就疲憊成這副模樣。

在外邊,一個不確定的地方,對著一個並不算熟悉的人,疲憊、放鬆、熟睡。

這不是個好現象。

後座的人睡歪了頭,鬢邊的一縷碎發落至眼尾,呼吸均勻而綿長。

許柏舟看了一眼,接著放慢了速度,將車開得更穩了一些。

他在思考。

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個地方,也不知道該不該將他所知道的,告訴沈辭冬。他不確定許柏笙說的那些話裏,真假各占幾分,起初沒有起疑,可現在想想,他似乎並不能確定許柏笙的話全然屬實。

或許不能再這樣被動下去了。

許柏舟皺了皺眉,忽然想到一個地方。

也許,他該去見見那個人。

這一趟,他開了很久,外邊越發冷了,可一路上,他除了停在路上,反身給沈辭冬蓋一件衣服之外,便再沒有休息過。

外邊的土地覆上薄薄一層白色,晚間有紅霞照上薄雪,反出細密的光,有些紮眼睛。地上輪胎滑過留下的印記,許久才被小雪遮去。

一路都是安靜的。

當沈辭冬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望了外邊一眼,她忽然皺緊了眉頭。她居然睡得這樣熟,熟得連他將她帶到了這麽個陌生的地方都不知道。真是危險,如果許柏舟有什麽別的心思,恐怕她都已經死幾百次了。

車子停在一座宅子前邊,這兒不偏,卻也離出發地有些遠,沈辭冬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邊,按說她對地形熟悉,哪怕沒有來過,稍加分析也該知道大概方位。然而,此時此刻,她竟沒看得出這是哪裏。

她隻能看見不遠處的許柏舟站在宅前,和一個人在說些什麽,那人背對著她,她看不分明,可許柏舟的麵上是難得的嚴肅。他時而皺眉,時而歎氣,像是遇見了什麽煩心事,雖然,這地方,似乎並不適合談心事。

不久,許柏舟回到車上,而在他腳步剛動的時候,沈辭冬已經恢複成原先熟睡的樣子。

她佯裝未醒,聽著他發動了車子,也聽見他終於放心似的長舒口氣。

等車子再開不久,許柏舟停了,隻是他沒有喚醒她。

“我好像睡了很久。”她不好意思似的望著他,“這是到了哪兒?”

許柏舟答她:“這裏是落星村附近,今天有些晚了,便先歇在這兒吧。”

沈辭冬輕輕勾了嘴角:“麻煩先生了。”

“不會。”

他說著,停好車,下來為她開門。

落星村在古時候叫落星崗,既然有這麽個名字,自然也有些符合它的美麗傳說。隻可惜,許柏舟並不了解,他之所以會往這兒開,不過是因為他求助的那人為他指的路要經過這兒。

換言之,在事情全部調查清楚之前,他們隻有去到那兒才安全。而現在夜深,行路不便,他們隻能在這兒住一晚,明日再啟程。

許柏舟沒有解釋,沈辭冬也沒有多問。

不管是安排住處的時候,還是安排吃食的時候,沈辭冬都隻是乖順地跟在他的身邊,像是真的累著了,隻想歇息。看著這樣的她,許柏舟也會有些懷疑。

她真的和大哥說的一樣嗎?真的是那樣嗎?

然而,這個念頭不過一閃就過去了。

照片和錄音是不會騙人的,耳聽眼見皆有所證。

一時間,耳邊又浮現出大哥的那句話——

“她用作掩飾的身份是戲子,你認識她的時候,她也是戲子。可你以為,她真是隻在台上演戲嗎?我告訴你,這個人,從頭到尾都是假的,你所看見和你所知道的一切,沒一件可當真!”

許柏舟忽然便覺心有些沉。

“先生在想什麽?”

忽然被打斷,許柏舟毫無防備望進她的眼底。依然是那樣澄澈的眼睛,當她看著你的時候,便好像隻看得進你一個人。

也許不合時宜,也許說來奇怪,可許柏舟忽然有些想笑。

他想笑,也就笑了笑。

沈辭冬不解:“怎麽了?”

“沒什麽。”許柏舟想了想,“你看誰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嗎?”

沈辭冬越發不解:“哪樣?”

許柏舟組織著言辭:“很認真,很專注,讓人想一直這麽被看著。”

沈辭冬一愣,彎著眼睛搖頭:“先生說笑了。”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是再簡單的動作和表情,由她做出來,都讓人移不開眼。

許柏舟在心裏落了一聲歎息。

從前聽人說許家二少風流、最易被美色蠱惑,他隻覺得委屈。對於女子,他是很易憐惜的,這點不假。可他不論男女,其實對誰都有禮,從不逾越。這一點,那些人怎麽就看不見了?

但現在看來,也許那些人說得沒錯。

他還真是貪圖美色,栽下去就出不來。若放在古時候,指不定他就是個昏君,整日沉迷在溫柔鄉裏,幹不成什麽大事。

許柏舟一下感歎,一下又有些不知所以的開心。

見著沈辭冬在笑,他也跟著笑。

美人關啊,總是很難過的。

尤其,他對這美人,還有情。

將一切安頓好了之後,許柏舟倒在**,忽然有些疲乏。

近日商鋪安穩,沒什麽需要他親自處理的,因而閑了一些。他原本想趁著這個機會好好放鬆一下,如果可以,也希望能夠再與她親近些,卻沒想到竟是出了這樣的事。

許柏舟頓了頓,摸出本子,將自己的心情記在上邊。

同時記下的,還有他的煩憂。

按說,他們原先安排的行程,明日便該回去了,現在他不知該如何與她說明,也不懂這種事情要怎麽旁敲側擊,那麽,他該用什麽辦法,讓她跟著他去那個安全的地方呢?他有些頭疼。

如果沈辭冬真的隻是在演戲,對他沒有感情,那麽,恐怕便也沒有信任。

有誰會願意跟著一個不信任的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許柏舟覺得頭又開始疼了。

他不是不為此難過的,畢竟那是他的心上人,被心上人欺騙,實在很不是滋味。

隻是,在這之外,她的安危更重要些。他對她的在乎程度,遠遠超過了他對自己。既然如此,那麽,什麽難過一類的情緒,也就不應在現在考慮了。

也不曉得想了多久,許柏舟迷迷糊糊枕著本子就要睡過去。

卻也就是這個時候,他聽見隔壁傳來細微的動靜。

那動靜很輕,若是放在尋常,他必然不會留意。可現在不比尋常,他的整顆心都放在了沈辭冬那兒,於是他猛地一震,從**彈起來,踮著腳便往門口走去。

他一麵覺得是自己大驚小怪了,一麵卻又放不下心。

直到他走到沈辭冬門口。

這是一間民宿,月光從西麵打來,透過窗子,忠實地將屋內黑影投在門上。

許柏舟心下一緊,伸手就推開門——

“辭冬!”

然而屋內的女子身手矯捷,扛著一個漢子便往門口扔。如果許柏舟沒有打開門,那漢子應該會被砸在門上,可惜,現在前門大敞,門口還站著他。

“唔……”

許柏舟被砸得一陣生疼,沈辭冬的臉色也忽然變得精彩。

可她來不及說些什麽別的,因為她的身邊,被撂倒的有很多,但還有一個人站著。她抬腿向那人踢去,卻因為被許柏舟攪得分了心神而被他抓住破綻,鉗住了腳踝一扯。

她的分神隻是瞬間,可在這種時候,瞬間也能決定生死。

沈辭冬眼神一凜,借力躍起,膝蓋狠狠磕上那人的下巴。然而那人不過擦一把臉就繼續與她纏鬥起來。沈辭冬再怎麽也不是鐵打的人,她是很厲害,但這麽多人,她打下來,已經幾近極限了。

沈辭冬心想,肯定很疼。動作卻是幹脆利落,她以手做刀,狠狠劈向漢子後頸。

一聲嗚咽之後,漢子沒了動靜。接著,沈辭冬幹脆地提著許柏舟的衣領就走。

他們算是幸運的,今日事出突然,那邊能派出的人並不多。

若是多了,恐怕他們也就走不了了。

沈辭冬徹底拋棄了從前的偽裝,她帶著許柏舟一路逃竄,先是開車,後來棄車,兩個人在雪地裏不知道走了多遠。他們走的盡是荒郊小路,都是留不下腳印的地方。

這對於許柏舟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經曆,可沈辭冬卻駕輕就熟。

她能輕易弄到食物,能一眼分辨得出,哪些野菜能吃,哪些不能。中間,許柏舟也不是沒有表示過自己有人脈,可以保她平安,沈辭冬也考慮過,但那考慮的時間很短,短到他總覺得她是在耍他。

她仍是不願全信於他的。

隻是,這一點,許柏舟已經沒有心思想了。

他其實有些受不了,他們這簡直是在流浪。

幾天了,一頓飽飯都沒吃過,但凡聽到腳步聲都要躲。許柏舟沒過過這樣的日子,畢竟是大家少爺,吃穿用度,他自己不在乎,也會有人幫他講究。

這個樣子過活,他不習慣也不適應。

然而,看著沈辭冬,許柏舟默默又忍了下來。

這日,沈辭冬丟過幾個饅頭給他,那饅頭冷硬,幹裂得甚至開出條縫兒。

但許柏舟沒說什麽就給吃了。

“那些人要追的是我,和你沒有關係,我說,你怎麽就不肯回去?”

許柏舟能跟她這麽幾天,這完全是沈辭冬意料之外的事情,逃亡嘛,隱藏行蹤就好了,其實不需要這麽苦的,她這麽做,隻是想把人甩開而已。卻沒想到,什麽方法都用過了,這人就是死跟著她,扯都扯不開。

她靠著一棵樹單腿站著,一條腿屈起,踩在石塊上,然後就這麽彎腰探向他。

“你該知道的,你看錯人了,我和你以為的那個沈辭冬不一樣。”自那一夜之後,她便放棄了偽裝,轉而開始用最本真的模樣麵對他,“喂,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艱難地咽下饅頭,許柏舟慢慢抬起頭:“什麽?”

“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樣子,許柏笙早告訴你了吧?”她衝他揚了揚下巴,“不然,你怎麽一點兒也不驚訝?”

這個問題,她已經問過他很多遍了。

或者說,她幾乎是隔一會兒就問一遍。

許柏舟並不認為她是真的好奇這個,他覺得,她可能隻是在找話說。很奇怪,他竟然能猜到她的心思。

而能夠反複提及一個自己不在意的問題,背後的原因,大概隻可能是因為她在乎自己問的人。許柏舟這麽想著,有些高興,可高興過後,他又覺得,自己可能隻是想多了。

一定要舉例佐證,那麽,她沒有丟下他便是最好的證明。

的確,他纏她很緊,看她也很緊。可人是活的,沈辭冬不是那種弱到連自己都無法保護的女子,她如果真要甩開他,很簡單,把他打暈就好了,可她沒有這麽做。

她不僅沒有這麽做,甚至都沒有意識到。

這實在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你到底準不準備回答我?”

許柏舟歎一口氣,沙著嗓子,終於答了她:“嗯,大哥說過。”

聽到這個回答,沈辭冬有那麽一瞬間的不自在。

“那……那你既然知道了,幹嗎還留在我身邊,幹嗎還說那些話?你應該走的。”

他搖搖頭。

她忽然就急了:“搖頭什麽意思?你明知道我不是,不是……總之,你明明知道的,那天為什麽還要過來?為什麽還要跟著我?”許柏舟始終平靜,沈辭冬一下子更加順不過氣來了,兩個人的事情,為什麽隻有她一個人激動?

在他們中間,分明她才應該是更冷靜的那個。

這情況不對,一點兒都不對。

興許是心裏的感情積得太久,她猛地就這麽爆發出來。幾步上前,她搶過他的饅頭。

“幹什麽不說話?你沒聽見還是沒知覺?你知道的,我騙了你,從頭到尾不是真的。許柏舟,你喜歡的根本就不是我!”

許柏舟無奈抬起頭,他望著她,依舊是溫潤模樣,眼底還帶了點無奈和縱容。

如她所言,現在的她,和他眼裏那個她,真是一點兒都不像。也許最初他是被那樣的她所吸引的,可在有了這幾天的經曆之後,不知道為什麽,比起原先那個文文弱弱的沈辭冬,他反而覺得眼前的人更讓他移不開眼。

眼前的這個人,鮮明、張揚,帶著點點的傲氣,分明是一樣的臉,卻是兩種顏色。

哪個都很好,可他更喜歡她現在的模樣。或者說,更喜歡她真正的模樣。

“大哥說過,我也知道,可我還是喜歡你。”

他站起來,逼視著她。

“我喜歡的就是你,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我分得清。”

我分得清。

不過四個字,卻將她擊得潰不成軍。

他哪裏分清了,他從頭到尾都這麽蠢。

將饅頭塞還給他,沈辭冬背過身去。天寒地凍的,她的褲腿又被打濕,實在是冷,冷得她鼻子都酸了。

沈辭冬輕輕吸了口氣,穩住自己,咬咬牙,將眼裏的水汽逼了回去。

從那一夜被突襲直到現在,她其實並不願意相信自己被組織拋棄了的事實。然而,就算她再怎麽和自己說,那夜是誤會,是有心人刻意安排……但這些日子,她打探到的東西也夠多了。

她或許有不足,或許有莽撞,可她對組織絕對是忠心的,沈辭冬所做所想所謀劃的一切,她可以拍著胸膛說,沒有半分是為了自己。但組織卻因為許柏笙的幾個障眼法就說她背叛,要追殺她……

她是願意把命獻給組織,畢竟那個地方在她快被餓死的時候給過她一口飯吃,也在後麵多年精心培養了她,讓她得以生存下去。

不論目的是什麽,給了就是給了,她受了那份恩,這是事實。

可是,她願意以命相報,卻並不願意用這種方式付出自己的生命。

這樣太可悲了。

沈辭冬一直憋著的情緒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這樣真的太可悲了……

話說,她是不是挺失敗的?

拚死想要守護的地方,為了外人的挑撥就要殺她,反倒是她一直刻意接近、想要利用的人,在這個時候守在了她的身邊。戲曲似的,起起落落,也許旁人看來有些普通,可她身在其中,看這一折接著一折,每個轉折都讓人意外,都讓她承擔不住。

尤其是許柏舟。

她說他蠢,說他不懂人心,可真正看不清人心的,原來是她自己。

也許最初的時候,他真的隻是被她欺騙沉溺,可即便在他知道了所有事情之後,也依然選擇了留在她的身邊。並不是因為不知道而被她利用,而是一清二楚卻甘心被她利用。

說實話,沈辭冬對他並沒有太大改觀。這個人還是很蠢。

可她真是幸運啊。

在執行的任務裏,遇見這麽蠢的一個人。

對於沈辭冬的轉變,許柏舟也是有些奇怪的。

分明之前還一直趕他,卻是那日,她搶走他的饅頭之後,忽然就好了。

她不再像偽裝時候那樣溫婉,卻也沒有再像那段日子那樣激進。她開始同他說話,大多是沒有意義的廢話,隻是,就算是廢話,他也覺得喜歡。

直到這一天。

這是他們流落在外的第十七天,他對於時間其實沒什麽概念,隻是每日都會習慣性地在本子上寫些東西,這才勉強記住了日子。

這天晚上,沈辭冬抱著膝蓋同他坐在樹下。

“喂,我現在被原先的地方追殺,我勢單力薄的,需要東躲西藏。但你不同,你有你哥,你就算回去了,也會沒事的吧?至少他能為你擔下來。”

這不是沈辭冬第一次要他走,卻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將事情問出來。

許柏舟借著月光望她。

他知道她不願提及關於她曾經所處的地方,所以他從來不問,大抵是因為這樣,他也沒想過她會主動來說。

“幹嗎這樣看我?”

沈辭冬察覺到他的視線,轉頭問他。

她的表情很是柔和,與從前的偽裝不同,這樣的她看起來很輕鬆,是卸下了一切的輕鬆。他好像又看見了她更多的一麵。

“沒什麽,隻是看看。”

她挑挑眉,也不介意。

“我準備走了。”

“走?”他一愣,“去哪兒?”

許柏舟的腦子一瞬間有些亂。

“你是真的打算走?”

她應得幹脆:“嗯。”

“你是,真的有去處?”

“騙你做什麽?又沒好處,也不需要了。”

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麽,他們在一起,的確很不方便。沈辭冬那兒有人找,許柏舟也不是沒人管的存在。

這樣的情況,分散了當然更好,也隻有分開才好。

可他總覺得她在騙他。

像是看出了他的懷疑,沈辭冬歪了歪頭,笑吟吟地望他。

“我知道你擔心我,也知道你關心我,我都知道。我……都能看出來的。”她說著,頓了頓。

“可這次我真沒騙你,我都想好了。組織在全國各地都有人,這不假,可我的身份和長相,知道的人並不算多,這世道不平穩,動**得厲害,可同時,要藏一個人也方便。我或許沒有極致的細心,可在生存這一方麵,我很厲害的。”

她有些得意:“我都做好打算了,我的組織,據點在南京,而它分布人數最少、最顧忌不到的是西安。我打算去西安周邊的城市,或許是蘭州,或許是別的地方。在那兒,我早留了後手,隻要到了那個地方,隨便往哪個村子裏一鑽,我有信心不被他們找到。”

他欲言又止。

本想讓她信他跟他,卻又忽然發現,他好像沒有那個立場,也沒那個本事。

不管是同他大哥比,還是就和沈辭冬比,他都沒有那個本事。

許柏舟不願意承認,可他和他們的世界差得實在太遠。他就算在商場混得開,那也不過是一塊地界,他所擅長、所習慣的,在她那兒,通通是零,沒一個管用的。

“喂,怎麽又不說話了?”她眨眨眼,故意做出一副文弱模樣,“先生近日越發安靜了。”

他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遭逗得笑了笑。

隻是,笑過之後又是一陣沉默。

良久,他問:“還回來嗎?”

沈辭冬做出誇張的表情:“你想我死嗎?”

許柏舟低了低頭。

“不過呢,有緣的話,還是能再見的吧?”沈辭冬站起來,伸手,在他的肩膀上點了幾下,“你是商人啊,全國各地到處跑的。這樣,隻要你到時候到了我所在的城市,我就去見你。”她的眼睛一閃一閃,“我的消息可準了,你去了,我會知道的。”

“那你會在哪個城市?”

“這就說不準了,反正,西安周邊,你自己逛唄。看緣分了。”

許柏舟還是坐在之前的地方,他抬著頭,望著沈辭冬。

笑意更深了些,沈辭冬忽然低了頭,閉著眼睛,印上他的唇。

這個動作來得很突然,許柏舟沒有準備,沈辭冬也不過是隨性而為。

很淺的吻,一觸即分,卻是他們這輩子最接近的一次。

“我和你講講我的事吧。”

吻完,她很快直起身子,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隻是,那微微閃躲的眼神透露了她的不自然。她說著,也不等他搭話,自顧自地便往下講。

沈辭冬說了自己幼時經曆,悲歡喜樂,全都濃縮在隻言片語裏,她講得輕巧,許柏舟卻聽得心酸。她該是經曆了多少委屈,才會連那組織別有目的地收攬都當成深恩來報。

沈辭冬也說,自己其實是真的喜歡戲。她說,如果沒有意外,她真想就那麽唱下去。也許在有些人眼裏,戲子下賤,戲曲無聊,可她覺得有趣。她從小被組織教導不該有感情,但身而為人,怎麽可能沒有感情呢?

她有,卻不敢表現,到了後來,隻能借助戲曲表達出來。在不屬於自己的人生裏,投放進去她所不該有的感情,這樣的做法,或許讓人不理解,可她實在上癮。

“你聽過我的戲的,你覺得好不好?”

許柏舟像是想起什麽,眸光更加柔和了幾分:“好。”

青溪邊上有很多河灣,夾岸垂柳,她說著,就這麽為他清唱了一小段。

如同初見時候一般,她在前邊唱腔婉轉,他坐在她不遠處,輕聲跟著她哼唱那一小段。別的唱詞他記不清了,隻是那句“賞春香還是舊羅裙”讓他深刻。

這時候的沈辭冬,衣著狼狽,整個人都髒兮兮的,哪怕是那張臉,也算不上幹淨。可他覺得很美。

是比初見時,更讓他心驚的美。

一曲唱罷,她停下,做出個抖水袖的動作,滿臉遺憾。

“可惜沒帶上我的衣裳,這個唱段還是配合著動作要更有味道些。”

“衣裳?”

“嗯,你第一次在梨園見我時的那件。那時候,它被人潑酒弄髒,其實我是很生氣的。”她說,“畢竟我最喜歡它了。”她邊說,邊又長歎一句,“我怎麽就沒帶著它呢?”

“不著急,以後有機會的。”

當時的許柏舟這麽回道,而沈辭冬欲言又止,最終沒有回應。

人算不如天算,也許沈辭冬比他清楚。

他們沒有機會了。

沈辭冬的出發日期定在周三。

這幾日,她停在一個地方。那兒是許家商行的分行,而她就藏在一樓的小房間裏。為了不引人注意,許柏舟沒有再去看過她。

他隻和她約好,在她出發那日,遠觀送行。

許柏舟接受了這個事實,卻也在本子上寫道:離開不是結束,我們還會再見。

卻沒有想到,在這句話剛剛寫完,句點未落的時候,外邊忽然傳來一個消息。關於那家分行的消息。

聽說,內戰突發,戰火四溢,那家分行被炮火擊中,倒了。不出一天,報紙上便都是這則消息,大家都說這是百姓無辜犧牲最多的一次,畢竟事發突然,那棟樓裏,不知道有多少人沒逃得出來。

不知道,廢墟裏,埋著多少未寒屍骨。

分行傾塌——

日記裏沒有多寫這件事情,隻有潦草的幾句話而已,可關於這件事的所有記載,日記的主人都做成了剪報,一張一張貼得仔細整齊。沒有人知道那段時間他是怎麽度過的,也許是費盡心力在找,也許是心生絕望在等。

具體如何,沒人曉得。

這本子裏,清晰的記載,就到此為止了。

自那日起,沈辭冬便再不知去向。她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不管日記的主人怎麽想、怎麽問、怎麽打探、怎麽不願相信她會死在那分行裏……

不管怎麽樣,許柏舟都再沒有得到過她的半分消息。

直到許家崩潰,許柏笙戰死,許柏舟大受打擊、流落異鄉。

直到他年老癡呆,什麽都不再記得,腦內印象深刻的,隻有她被埋在分行那件事。也許他嘴上不願意承認,但他的內心應該是早清楚了的。

分行裏沒有一個人逃出來了,沈辭冬或許也不例外。

當年的他被隔離在外,連她的屍首也未見到,這是他的執念。深得刻骨,被他一層一層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可就是這樣一件連他自己都不能提的事情,卻在他失去神智之後,以最簡單的方式表現了出來。他開始在各個地方挖坑,有人問他是幹什麽,他說:“埋。”

不是要埋什麽東西,而是他認為,地下埋了那一個人。

他要找她出來。

可惜,他挖了這麽多年,等了這麽多年,直到當年風度翩翩的許家二少變成了眾人嘲笑的癡傻老頭,直到他寂寂死去,也沒等回那個人。

如果這本日記是許伯的,那麽姥姥沒有說錯,許伯從前真是大家少爺。隻可惜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而過去的那些點點滴滴,都被葬在了兵荒馬亂裏。

年輕人捧著日記看得很入迷,入迷到連姥姥進來都沒有發現。

“看啥呢?”

年輕人忽然被打斷,大驚之下,一個不小心就把日記掉到燒著的柴火裏去。

“哎,本子本子!”

他著急忙慌撿出來,姥姥心疼地扯過他的手:“一個本子,至於把手伸到火裏?你咋就這麽不讓人省心啊!還藏?拿過來!”

年輕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把本子遞給姥姥。

而姥姥接過隨手便翻開來看。

這個本子屬於許家二少爺。

許柏舟這個人,她知道。而裏邊的那個沈辭冬,她也知道。

柴火還在那兒跳得歡實,火光映在姥姥的眼睛裏,閃閃爍爍。好像,曾經的一個夜裏,梨園長廊上掛著的燈籠,也是這個顏色的。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姥姥已經記不清了。

當時的她還是一個小丫頭,低著頭走路,一個不察就撞到了人。原以為會被責罵,抬頭,卻看見那個人在對她笑。他那樣溫柔,還摸了摸她的頭。

——可無礙?

姥姥的眼睛忽然有些濕。

有些人啊,哪怕隻說過一次話,都是運氣。

“得了,你趕緊熱飯,這東西我收著了。”

年輕人小心翼翼地望她:“那姥姥,您趕緊回屋休息……”

姥姥隨口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年輕人在後麵偷看她,等到親眼看見她真進了屋子,這才長舒一口氣。

還好還好,還好姥姥今天沒囉唆啊。

屋內窗前,姥姥戴起許久不用的眼鏡。

從第一頁起,她慢慢地翻,每一頁都看得仔細。

原來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久到,她也從小丫頭長成了別人的姥姥。

她惦記了這麽久的人,從頭到尾都在別人的故事裏。而她從頭到尾,也不過就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了並不深刻的一麵。

以前,人家叫她小丫頭,後來,人家叫她大嬸,再後來,大家都叫她姥姥。

她就是這麽輕的一個角色,在他的故事裏沒有名字,在自己的故事裏也沒有。不對,她連自己的故事都沒有。

她啊,從來從來,就不是故事裏的人。

眼睛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姥姥終於忍不住拿起手帕抹了把臉。

這時候,她也翻到了最後一頁。

日記本的最後一頁,日期很新鮮,是前幾天的。

模糊了許久、鬼畫符一般的字跡,到了那頁,忽然便清晰起來。不過一行字,姥姥卻不知為何,有一種穿越了時光的感覺。

這字蒼勁有力,落筆極其幹脆,甚至比他從前清秀的筆跡還要更好一些。

那上邊赫然寫著:我找不到她,今日我葬了她的戲服,是她最喜歡的那件,當年她連這衣裳沾上了酒都不開心,更遑論現在沾滿泥土。我等她來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