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末秋初的天氣,天黑得很快,晝夜的分割線被一腳跨過,長嵐市換了一張豔麗多情的麵孔。

簡月開車行駛在公路上,晚高峰把她的車堵在車流正中間,前前後後車笛聲此起彼伏成一片。她關掉吹了一個小時的空調,降下車窗,讓窗外微涼的晚風吹進來,拿起駕駛台上的煙盒和打火機,抽出一根煙咬在嘴裏點燃了,扔煙盒和打火機時朝副駕駛瞥了一眼,發現冷微瀾正在斜眼偷看她。

簡月把胳膊搭在車窗上,朝窗外吐了一口白煙,笑道:“現在才害怕,是不是有點晚了?”

冷微瀾還捧著從垃圾堆裏撿來的百合花,她低下頭,下巴陷進花朵裏,想是要把臉整個埋進花中:“我才不怕你。”

簡月不再和她說話,一邊看著窗外的夜景抽煙,一邊走神,如此沉默了幾分鍾,道:“吃晚飯了嗎?”

冷微瀾正在思考怎麽開口,路突然通了,簡月把煙掐了扔進駕駛台上的煙灰缸裏,開車往前走:“你有什麽忌口?”

冷微瀾道:“我不能吃辣,其他不忌口。”

通過最堵塞的路段,簡月把車停在路邊臨時停車位,臨下車前對她說:“如果你想跑,我不攔著,但是我絕不會找你第二次。”說完,簡月下車走進路邊的一家新疆菜館子,買了兩份炒麵,回到車上看到冷微瀾靠在椅背裏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她關掉車頂的燈,繼續往前開。

10分鍾後,她把車停在小區的地下車庫,沒有理會睡在副駕駛的冷微瀾,提著兩份炒麵下車了,嘭的一聲用力關上了車門。冷微瀾被關門聲驚醒,連忙下車跟上簡月,途中戴上了鴨舌帽,豎起了衣領。

簡月把冷微瀾領到公寓門口,按房門密碼時不避著她,說道:“密碼是3517,記住了。”

冷微瀾跟著簡月走進房間,把這套兩室一廳的公寓看了一遍,發現這套公寓的麵積恰好和她的衣帽間一樣大。

簡月脫掉高跟鞋,用腳把高跟鞋踢到鞋櫃跟前,一邊往裏走一邊開燈:“你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浴室裏的睡衣我沒穿過幾次,不嫌棄的話先穿我的。裏麵的洗發水和沐浴露你隨便用。”她把豎在腰間的裝飾腰帶解開,一轉頭看到冷微瀾還在掃量周圍,便笑道,“找什麽呢?擔心中埋伏嗎?”

冷微瀾看簡月一眼,在這套五六十平的小公寓裏找到衛生間。很快,浴室裏響起沙沙的水聲。

簡月仰麵躺在藍色布藝沙發上,把襯衣領子扯開,拿起手機給周行發了條微信:“進展如何?”發完微信,她把手機倒扣在心口,閉著眼睛休息,耳邊清晰地圍繞著浴室裏的水聲。

10分鍾過去了,微信提示音響了一聲,周行回複:“不好。”

簡月看到回複,心裏的擔憂並沒有消減許多,她很清楚依照周行的能力,周行很快就會查到冷微瀾出機場後的行蹤。

窗外突然響起悶悶的雷聲,空氣也濕熱得厲害。

簡月又問:“你還在出外勤嗎?”

這次周行回複得很快,發來了一條語音:“對,我在從機場回市局的路上,已經堵了20分鍾了。”

簡月沉思了片刻,也發了條語音:“今夜有雨,回去的路上如果經過雙子塔大樓,記得抬頭看一看,雙子塔大樓的七彩燈光在雨中像一道彩虹。”

周行或許還堵在路上,回複得很慢,半晌才發來一個字:“好。”

簡月看完回複,扔下手機,把兩份炒麵擺在餐桌上,吃起了自己那份。

衛生間的門響了一聲,冷微瀾穿著一條吊帶光綢睡裙走出來,濡濕烏黑的頭皮披在肩上,臉頰粉嫩、雙目油亮,像一朵泡在繚繞霧氣中的水仙花。

簡月咬著筷子末端看著她,冷微瀾身高168厘米,她身高173厘米,冷微瀾比她矮她5厘米,穿著她的裙子不大合身,嬌小玲瓏的身體在裙子裏顯得空空****的,兩根細細的吊帶也垂到了胸口,她必須揪住前襟往上提,才不會露出乳溝。

冷微瀾有些別扭地走到簡月的麵前,羞澀地說:“沒有小一號的睡衣嗎?”

簡月笑道:“我的衣服你穿上應該都不小。”她用筷子點了點對麵的椅子,“先吃飯吧,待會兒我下樓給你買。”

冷微瀾坐在簡月的對麵,吃了幾口炒麵,說:“我以為你會審問我。”

簡月把炒麵裏的芹菜往外挑:“審問你是不是殺死蕭一傑的凶手?”

冷微瀾點頭。

簡月道:“這件事現在對我已經不重要了。”

冷微瀾默默地捏緊了筷子,道:“如果是我殺的呢?對你也不重要嗎?”

簡月輕描淡寫地看她一眼:“你殺了誰,對我不重要,我幫你也不是因為我相信你,隻是因為你對簡騁不利。所以我和你相互利用。”

冷微瀾:“我和你?相互利用?”

簡月:“你利用我脫罪,我利用你保守秘密。現在,我和你是奇怪的共生體,我必須保護你,你也必須保護我。”

冷微瀾道:“需要我保護的人不是你,是簡騁。”

簡月放下筷子,對她笑道:“我是簡騁的姐姐,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簡騁。你保護簡騁,就是保護我。”

冷微瀾用極其複雜的目光看著她,想譏笑她,卻笑不出來:“你也是為了簡騁才保護我的嗎?”

簡月笑道:“當然。”

冷微瀾把頭低下,捏著筷子的手攥成拳頭,過了一會兒又鬆開,大口大口地吃炒麵。

簡月吃了一半就離開了餐廳,道:“吃完到我房間找我。”

冷微瀾沒有回答,吃完飯把兩個人的盤子拿到廚房洗幹淨,然後找了一隻最大的杯子接滿水,把撿回來的百合插進水杯裏養了起來。她擺弄了一會兒百合花,才走進簡月的臥室。

簡月的臥室陳設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梳妝台,一麵牆裏藏著嵌入式的衣櫃,靠近陽台的地方擺了一麵穿衣鏡。她把一張椅子擺在吸頂燈最下方,光線最強的地方,手裏拿著一把剪刀和一件圍裙。

簡月道:“過來,坐好。”

冷微瀾依言走過去坐在椅子上,才問:“幹什麽?”

簡月把圍裙係在冷微瀾的脖子上,道:“你的外形太顯眼了,需要做一點改變。”

冷微瀾一下子站起來:“你要剪我的頭發嗎?不要!”

簡月按住冷微瀾的肩膀用力把她按下去,彎下腰看著她的臉,笑道:“不要?那你是要坐牢?”

冷微瀾無比愛惜自己的頭發,就算是拍戲需要改變發型,她也和導演交涉半晌,能少剪就少剪,她用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把自己的頭發保養得烏黑油亮又茂密,絕不甘心被人剪去。她當真被嚇住了,眼睛裏冒出水光:“我穿男裝可以嗎,不要剪我的頭發。”

換做其他任何人,都會對冷微瀾心生憐愛,但是簡月沒有,簡月毫不動容:“我就是為了讓你穿男裝,才給你剪男人的發型。”

冷微瀾連連搖頭:“不要,求你,不要剪。”

簡月皺起細眉,冷淡地說:“現在是你的頭發重要還是你的性命重要?我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正在追捕你的周行本事不小,你如果不想走在街上被他一眼認出來,就老老實實地把自己偽裝成男人。”

冷微瀾被說服了,一邊點頭,一邊用力咬住嘴唇,眼淚直往下淌。

簡月毫不留情地剪了第一下,嘎吱一聲,冷微瀾及腰的長發被她從頸部剪斷……

冷微瀾低著頭,看到自己的頭發源源不斷地飄落在地板上,哭著哭著就不哭了,變得麻木起來。

簡月的確給她剪了一個極短的發型,沒有女性特征的短發。她剪得很細致,剪好後仔仔細細修理了幾十分鍾,最後還是於心不忍,在額前挑了一層虛落落的劉海兒。她合上剪刀,解開冷微瀾脖子裏的圍裙,道:“好了。”

冷微瀾起身就要走,轉身時麵朝穿衣鏡,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她渾身狠狠一震,不敢細看,低著頭跑出去了。

簡月蹲下來收拾地上的頭發,道:“你睡書房,床單被褥在書架上的櫃子裏,自己換。”

書房的門響了一聲,冷微瀾躲進書房再沒有出來。

簡月把地板收拾幹淨,從抽屜裏拿出一隻舊手機往外走,經過書房時停住了,聽到裏麵輕微的啜泣聲,她知道冷微瀾打小就珍惜自己的頭發,剪掉頭發對冷微瀾的創傷可謂是致命的。她敲了敲門,裏麵的啜泣聲停了,冷微瀾哽咽著問:“幹嘛?”

簡月:“開門。”

冷微瀾把門拉開一掌寬,屋裏沒開燈,低著頭,不露臉。

簡月把手機遞給冷微瀾:“你先用這部手機,手機卡是我的主卡送的副卡,我們暫時先用這個號碼聯係。”

冷微瀾接過手機,一言不發地站著。

簡月又說:“我下去給你買生活用品,需要什麽就給我打電話。”

冷微瀾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把頭低下去了,倒不是害怕她,隻是覺得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實在醜陋,更不願被她看到。外麵的確下雨了,簡月臨出門時拿了把傘,等電梯時給自己的副卡發了條短信:“這是我的手機號,保存好。”

小區內部的超市裏就可以買齊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但是簡月撐著傘從側門離開了小區,她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幫冷微瀾買東西,而是為了散心。雨下得不大,細細密密、迷迷蒙蒙的,像飄下一場濕冷的霧氣,雨絲打著結飄在路燈下,有種靜謐迷亂的美感。

簡月的手機響了,是簡騁打來的電話,簡騁問她:“你在哪?”

簡月穿了一雙低跟涼鞋,低著頭在人行道上尋找沒有積水的地方落腳:“在外麵買東西,你到家了嗎?”

簡騁說話的聲音很溫和,但是聲音冰冷:“嗯。冷微瀾在你的公寓裏嗎?”

簡月:“我知道你不想和她有牽扯,但是她身上的謎題還沒解開之前,我必須控製住她。”

簡騁沉默了一下,道:“你當心。”

簡月:“我知道,你早點休息吧,我掛了。”簡月掛了電話,雨勢驟然大了,一陣風迎麵朝她撲過來,傾斜的雨絲打濕了她的襯衫。她想找個地方躲雨,就合上傘走進街邊的一家飾品店。

飾品店裏沒有客人,幾個售貨員湊在一起聊天,店裏播放著時下最流行的網絡紅歌,一個女人在吟唱恒古不變的狗血愛情。她臨時起意決定買幾個紮頭發的發圈兒,就在一排貨架前慢慢地轉悠,沒走幾步看到一個客人,就多看了幾眼。

沒別的原因,隻因這個顧客是個很漂亮的女學生。她是個高中生,十六七歲的模樣,紮著馬尾辮,穿著一身藍白色運動裝校服,書包和板鞋都稍顯破舊,但打扮得質樸幹淨。她正在挑選發夾,很精致,也很廉價的銀質發夾,最貴也不過百十塊錢,但這百十來塊對她來說一定不廉價,簡月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渴望和珍視。她拿起了一隻手指長短的翅膀形狀的發夾,向售貨員招了招手。

售貨員的態度很散漫:“這款是新款,最近在做活動,會員卡充值滿五百贈送一盒蒸汽眼罩或是一隻精美的茶杯。”

她笑著搖搖頭,向售貨員打了一串手語。

售貨員看她的眼神登時變得怪異起來:“你不會說話啊?”

她看著售貨員的嘴唇,識別了售貨員的唇語,沒有因售貨員近乎無禮的直率而感到受傷,笑容依舊純淨又明朗,又打了兩下手語。

售貨員的表情很不耐煩:“我看不懂你在比劃什麽。”

簡月道:“她說她是聾啞人,剛才是在問你這隻發卡有沒有粉色的。”

她回頭看到簡月,表情有些疑惑。

簡月稍有些生疏地向她打手語:“我在翻譯你的話。”

她似乎驚訝於簡月會手語,表情呆呆的,看起來嬌憨可愛。

售貨員說:“我們這款是銀的,怎麽會有粉色的?”

簡月就向她說:沒有粉色,隻有你手裏那一種顏色。

她感到有點失望,但很快又露出笑容,向簡月比了個謝謝的手語,然後去收銀台結賬了。

簡月隨便拿了一根發圈,也去結賬,看到她又買了一個粉色的小巧的禮物盒,把發夾裝進盒子裏,然後把盒子慎重地裝進書包裏。她背好書包往前走,走到門口才發現外麵下雨了,一時被雨幕阻擋了腳步。

簡月走到她的身邊,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等她轉頭看自己,就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示意讓她看唇語,然後問:“你去哪裏?”

她說:“公交站。”

簡月刻意放滿了說話的速度:“公交站離這兒有點遠,我送你過去。”說著,她提起傘,笑道,“我帶傘了。”

她露出笑容,點頭。簡月撐著傘送她去附近的公交站,路上和她閑聊,得知她是聾啞學校高二的學生,聾啞學校是封閉式管理,平常這個時間,他們會在教室裏上自習,今天她特意請假出來買禮物。

簡月問:“給誰買禮物?”

她打完手語就偏過頭看簡月的嘴唇,讀懂簡月的話,又打手語:“給我的妹妹,她下周過生日。”

簡月不免想到她的妹妹或許和她一樣,也是天生殘障,就繞過了這一問題,問道:“你妹妹多大了?”

她說:“妹妹和我一樣大,我們是雙胞胎。”

簡月有些驚喜,笑道:“是嗎?那你們長得一定很像嘍?”

說起妹妹,她的表情變得更加溫柔:“妹妹比我漂亮,喜歡唱歌,她的夢想是當一名歌手。”

簡月聽出她的妹妹並非聾啞人,心裏頓時有些慶幸。

她又說:“妹妹的成績也很好,她讀的是重點中學,每年期末考試都是年級前三名。”

簡月看得出,她的確很愛自己的妹妹,並且以妹妹的優秀為驕傲。簡月停下步子,彎下腰和她麵對麵,笑著問:“你叫什麽名字?名字。”

她拉過簡月的手,用手指在簡月的掌心寫:“李紫箏。”

簡月笑道:“紫箏。真是好聽的名字。”

到了公交站,有地方可以避雨,簡月收了傘,陪她等車。

李紫箏問她:“姐姐,你有妹妹嗎?”

簡月走神了一下,眼前劃過冷微瀾的臉,道:“沒有。我隻有一個弟弟。”

李紫箏道:“姐姐很漂亮又善良,做你的家人一定很幸福。”

簡月笑而不語,幸福這兩個字對她來說太過虛幻、縹緲,她自己都快忘了上一次感受到幸福是什麽時候。

113路公交車到了,李紫箏坐在公交車上,透過車窗玻璃向簡月揮手。簡月微笑著注視著她,兩個人都在鄭重地向彼此道別。長嵐市太大了,一個轉身,或許就再也不會遇見。

公交車開走了,簡月在公交站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撐著雨傘往回走。李紫箏像是從天而降的小精靈,化解了簡月煩悶的心情,短暫地陪著她走了一段路,在簡月心裏留下很淺很淺的痕跡。

簡月以為她和李紫箏隻有一麵之緣,不會再見第二次,但是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和李紫箏的第二次見麵會來得那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