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似乎一瞬間，所有的程序都進行不下去了。
工作人員愣住了，主持人和解說沉默了，現場觀眾安靜了，一切的一切，都在為葉蜚聲的難過沉鬱地遷就著。
那是取得過世界冠軍的人，是一個冠軍團隊的核心，他今天在比賽上的表現依舊亮眼，可終究還是無力回天。
似乎在這一刻，轉身想要下台的謝源和紀野才真正意識到他們做了什麽，兩個人立在不遠處看著趴在桌子上的葉蜚聲，他們甚至看不到他的五官和眼淚，可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感覺到他濃烈的悲傷。
謝源的眼圈很快就紅了，從一開始就憋著的眼淚瞬間爆發而出，他咬著唇走到葉蜚聲身邊，張張嘴，似乎想道個歉，說一句“對不起”，但他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他其實沒必要和任何人道歉，今天的比賽對他來說同樣很重要，是他自己沒有把握住，使得整個團隊落敗，成為別人的笑柄，做出這樣事情的他，其實更應該對他自己道歉。
是他一手毀了和整個團隊。
謝源幾乎將下唇咬出血，他實在有點無法麵對身邊的隊友，在幾近崩潰的時候轉身跑走了。
紀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深呼吸了一下，走到葉蜚聲身邊低聲道：“該走了。”
是的，真的該走了，他們已經浪費了很長時間，記者媒體們已經有足夠的料和照片來把今天的事情說上幾個星期，現場觀眾和直播前的觀眾們也將這場戲看得足足的，那些抱著八卦之心而來的觀眾，此刻是真的滿足了他們的心思。
隻是，那些真正的希望WIN可以取得勝利，再次製造傳奇的粉絲們，當他們看到落淚的葉蜚聲，自責的謝源和不再冷酷的無奈的紀野的時候，心裏難受極了。
從變故發生到此刻，司念一直站在葉蜚聲身邊，有人來催他，有人來委婉的提醒，或者帶著憐憫，或是帶著自責，但司念什麽也沒說。
她並沒有被跌落神壇、終於看見了他也有難過和挫敗時刻的葉蜚聲所嚇到，相反，她非常清醒，非常冷靜，她很清楚此刻誰也不應該去打攪他，他需要的隻是一個人安靜得待幾秒鍾。
那什麽時候走呢？
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了。
司念微微上前，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葉蜚聲的身體很僵硬，他寬闊的肩像是困獸的肩，他似乎沉寂在一片荒蕪之中，但他又很快直起了身。
也就在他直起身的那一刻，所有的鏡頭都定在了他身上，他的眼睛很紅，眼底似乎還凝著水光，但他已經沒有在落淚了。他站直了身子，接過司念手中屬於他的鼠標和鍵盤，抬手抹掉臉頰上的濕潤，毫不猶豫地離開。
他走得非常非常快，快到媒體都來不及追鏡頭。
突然的，仿佛終於醒過來了一樣，台下所有的觀眾們都開始瘋狂地高喊他的名字——“KILL！”
一直疾步前行，幾乎就要走下舞台的葉蜚聲在那一刻停住了腳步。
他背對著屏幕，隊服肩膀處寫著他的ID——KILL。
不得不說，他是英雄聯盟S7賽季乃至S8賽季的傳奇。
他一出現，就包攬了KDA排行榜和貢獻榜第一位。
除卻今天，過去的每一場比賽他都可以拿下MVP，發揮出令人驚歎的專業水準。
其實今天也不例外，隻是，他所在的比賽並沒有再一次以勝利而告終。
萬人呐喊那種震撼，不是用言語可以描繪的。
那一刻，一直很平靜的司念都熱淚盈眶，更不要說本來心中就飽含複雜情緒的葉蜚聲。
他一直背對鏡頭，鏡頭隻能拍到他的背影，但他站起來之後一直昂首挺胸的身姿，卻在觀眾們聲嘶力竭的呐喊中緩緩產生了變化。
他再次低下了頭，接著幾秒鍾之後，走下了舞台。
他下去了。
司念和其他人也陸陸續續走下舞台。
一切在他們走下去之後，似乎就該恢複如常了。
但是沒有。
解說和主持人依舊沒有說什麽，現場的呐喊聲依舊沒有停止，甚至還夾雜著許多粉絲的哭泣聲。
他們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連WIN的隊員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後天，易琛關閉了轉播畫麵，點了一根煙，走出了房間。
方青子哭得像個淚人，坐在沙發上茫然地看著空空****的房間。
幾乎所有人都是魂不守舍地上了車，他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回到基地的，隻知道回去的路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雨，車子在前往郊區的新基地的時候，幾乎都陷進了雨水之中，還幾次都停滯不前，他們卻一點要下去幫司機的心思都沒有，隻是麻木地在車上坐著。
最冷靜的可能還是易琛。
他下車幫司機，兩人合力搞定了車子，最後好不容易回到了基地，雨依然在下，還越下越大。
所有人都沒說話，下了車就一起上樓，進了屋子就分別去了各自的房間，他們甚至沒有對話，因為不知道該跟對方說什麽，去比賽之前他們還在想著結束後去哪裏慶功，結果呢？
輸得一敗塗地，身敗名裂。
司念坐在**，正在點眼藥水。
最近訓練的比較緊急，因為他們沒有多長時間準備，高強度的訓練下來身體和眼睛都有些吃不消。
她點了眼藥水，就看了一眼側麵的牆壁，隔壁房間住著葉蜚聲，他回來的路上和目前都沒說過一句話，雖然大家都沒說，但總感覺他的沉默比所有人的都要痛苦。
站起來，走到牆邊，司念的手放在牆上，窗外電閃雷鳴，閃電劃過的時候，她在黑暗裏看見了自己蒼白的手。
慢慢收回手，司念長舒一口氣，來到窗邊看著外麵的大風大雨，這一切像是他們今天在賽場上經曆的一樣，那些是無形的風雨，卻一點都不比這些實實在在存在的小。
CW電子競技俱樂部。
陳旭陽坐在辦公室裏，看著實況轉播的結果，點了支煙得意道：“你看，我說什麽來著，這就是幫廢物，離開了CW，屁都不是！”
坐在電視機旁邊的，還有一個不算陌生的人，是徐衝。
徐衝端著茶杯，麵上沒什麽表情地聽著陳旭陽瞎掰，他一句話也不說，陳旭陽有點不滿意。
“徐總，你怎麽不說話呀？我說句實話你別覺得難聽，就你之前這幫隊員，拿了冠軍也是僥幸，都是一群不識時務的小兔崽子，你等著瞧吧，用不了多久，我保準他們會卷鋪蓋家回家種地去。”
陳旭陽的話說完，徐衝不自覺地笑了一下，他嘴角的笑意實在刺眼，帶著諷刺和不屑的味道，看得陳旭陽更不滿了。
“徐衝，你那副表情是什麽意思？”他冷漠地問。
徐衝放下茶杯，伸了個懶腰說：“你今天叫我來看比賽是什麽意思，我剛才的表情就是什麽意思。”
“你！”
“別你我地喊了，你我其實根本不是一路人。”徐衝站起來，淡淡地看著他說，“陳總，你的確很有錢，但我得也誠懇地說一句您千萬別生氣，我啊，覺得您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夢想。”
陳旭陽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瘋了吧？！”
徐衝笑笑道：“我沒有瘋啊，我們的交易已經結束了，咱倆現在什麽關係都沒有，我也沒必要勉強自己跟你繼續瞎掰扯了不是嗎？我可以說幾句實話了。”他意味深長道，“別怪我沒提醒您，就您手下現在那幫烏合之眾，我敢保證他們會比離開的那幫孩子們更快地賠光你的錢。”
陳旭陽僵硬地坐在那裏：“烏合之眾？嗬，我覺得他們可比你那幫‘孩子’強多了，至少不會輸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戰隊。”
徐衝聳聳肩道：“每個人在經曆變故之後都需要一個時間來緩和心情，他們還是孩子，需要的時間隻比成人更長。你現在看他們輸給了小戰隊，但你卻沒看到那個小戰隊之間的合作和亮眼之處，他們輸給對方也是有原因的，我敢說用不了多久那支戰隊也會變成強大的戰隊，而你趕走的那些孩子們，他們也很快會調整過來，這是我對我用了數年的隊員的一點信心。”
徐衝的話讓陳旭陽無地自容，他壓低聲音道：“你那麽有信心，你為什麽要賣掉俱樂部？你要是不賣掉俱樂部，他們根本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徐衝一臉遺憾道：“我畢竟不是慈善家啊，我是個商人，在我看來現在什麽比較賺錢我當然就去做什麽。事實也不出我所料不是嗎？LOL現在的確在一步步走向衰退，我無法預測它還可以堅持多久，但走下坡路是一定的。陳總應該也感覺到了吧？電競是不是並沒有外表上看得那麽容易撈錢？”他走到門口，笑眯眯道，“聽我一句勸，陳總，真想挽回點損失，就早點把他們找回來，否則你會完蛋得更快，這是我的忠告，言盡於此，以後咱們就別聯係了。”
說完最後一句話，徐衝調頭就走，在門口還碰見了一個女孩，女孩微微笑道：“您好，徐總。”
徐衝點頭道：“陳萱啊，快去安慰一下你爸爸吧，他看上去不太高興呢。”
陳萱點頭道：“我會的，徐總慢走，還請您不要和我爸一般見識。”
徐衝說了句“當然”，隨後就轉身走了。陳萱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等終於看不見他了，才收起臉上的和善。她微勾嘴角冷漠地笑了笑，推開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
“你來幹什麽？”陳旭陽沒好氣道。
陳萱淡淡道：“我來幫你啊。”
陳旭陽冷笑：“你還幫我？你不給我添亂就不錯了！好好去美國上你的學，非要來摻和這些事，你倒是摻和出點成效也好，結果呢？人你一個也沒給我留下，還耽誤了學業！”
陳萱不以為然道：“我之所以放他們走，沒有任何動作，是因為我知道時機沒到。”
陳旭陽望著女兒皺起眉，陳萱自信道：“而我等待的時機，現在已經到了。”她彎下腰，在父親麵前舉著一張紙道，“這是他們新基地的地址，在偏遠的郊區的公寓樓裏，易琛比我想象的小氣，連個像樣的地方都不肯租。其他的人我其實並不怎麽在意，他們在離開後的比賽中表現一塌糊塗。倒是葉蜚聲……”想起轉播畫麵上葉蜚聲挺拔的脊背，陳萱露出誌在必得的眼神，“現在是他回來為您效力的時間了，我相信現在去找他，他一定不會拒絕。”
陳旭陽疑惑道：“你確定？”
陳萱篤定道：“一定。如果是爸爸您，會忍受一群蠢隊友來把您拉下神壇嗎？”
陳旭陽沒有說話。
陳萱微微一笑。
*
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的時候，雨才漸漸停下來，但還是有蒙蒙細雨伴隨著一些小雪花掉落下來。
算算時間，快要元旦了，闔家團圓的日子，要是在過去的CW，大家肯定會放假，回到各自家中享受家庭的溫暖。
然而，現在的他們恐怕回了家也會被父母罵一頓，老人家都希望孩子的事業穩固安定，他們肯定會責備他們好好的地方不呆，非要出來自己組建戰隊，不過是嘩眾取寵罷了。
所以，在臨近元旦的時間，大家仍然窩在基地裏，哪兒也不打算去。
“航哥，你今年也不回家了？”謝源問陳星航。
距離上一次比賽已經過去一段時間，大家相對來說都恢複了一些，但跟以前還是沒法比。
尤其是葉蜚聲。
哪怕大家有意討好他，他還是很冷漠，就連跟司念也開始變得疏離，毫無預兆地跟陌生人一樣相處。
比方說現在，所有人都在屋子的左邊呆著，隻有他一個人在右邊坐著正在單排訓練，他不理會任何人，戴著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司念已經許多天沒有和他正經說上一句話。
她沒理會其他隊友的話題，走到葉蜚聲身邊想和他說點什麽，可就在這個時候，他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
他在打遊戲，手機是震動，他不知道發現了沒，司念猶豫許久，還是拍了拍他的胳膊，想要提醒他。
但也就是這個動作，好像徹底點燃了葉蜚聲心中的火焰一樣。
他直接站了起來，盯著司念道：“你幹什麽？”
司念愣住，怔怔地看著他在遊戲裏的使用的英雄被殺死，沉默了一會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隻是想提醒你有電話……”
葉蜚聲直接退了遊戲，拿起手機打斷她道：“電話什麽時候都可以回複。一局比賽輸了就是真的輸了。”
司念詫異地看著他，眼底有些受傷，其他人也看了過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葉蜚聲看過眾人，將電腦關閉，拿著不斷震動的手機，最後對司念說了一句話。
“其實你們都一樣，看上去很投入這個遊戲，很投入那些比賽，可在你們心目中，它根本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你們根本未盡全力，包括你，司念。”他冷漠地說，“手機響了又如何？它會比比賽重要嗎？你為了提醒我來電話了，打斷了我的操作，這在以前，你根本不會。”
司念像個傻子一樣愣在那， 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心虛的感覺幾乎要將她摧毀。
陳星航有點看不過去，走過來道：“蜚聲，別那麽說司念，她上次比賽表現得已經足夠好了……”
“足夠好？”葉蜚聲刻薄道，“那種操作算是足夠好的話，那鄭宇就是頂級輔助水平了。”他一個個掃過所有人，“她從比賽一開始就在犯錯，雖然錯誤都補救了回來，不及謝源的致命，但依舊很水。你們所有人，沒有一個把那場比賽真的當做生死局來打，你們自信地以為自己是冠軍，自己的水平可以輕易滅掉小戰隊，但是你們錯了。比賽的魅力就在於，你無法預測到比賽的結果。”他轉開身往外走，“也許我的話很難聽，但我希望你們可以聽進去。最近一段時間我會單獨訓練，下次比賽之前，希望你們可以找回以前的狀態。”
司念麵無表情地看著推門離開的葉蜚聲，她從未覺得哪一刻葉蜚聲像現在這般遙遠，她忽然意識到，葉蜚聲是一個在事業上有強烈潔癖的人，她需要足夠優秀，才可以得到他的認可欣賞，她隻要稍微懈怠，他就會立刻改變態度。
她以為的兩情相悅，是可以包容對方的好與不好，但在葉蜚聲看來，似乎隻有好的那個司念，才是他心目中愛慕的所在。
莫名其妙的，雨又下大了，司念在那一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