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警笛聲在荒野裏響遏行雲,像是某種鋼鐵巨獸發出的一聲聲悲鳴。
“快走!”
賈興倒在草叢裏,用滿是鮮血的手推了楊青一把,吐出一口血泡,“楊青....你要找的東西.....我埋在了......我家老房子的.....院子裏.....那棵....柿子樹下.....”
楊青愣愣地看著自己沾染了賈興鮮血的雙手,“你知道我跟在你後麵?”
“我不知道......”賈興朝那棵歪脖子李樹的方向望了一眼,“不過我注意到了.....那個姑娘......一直吊在後頭.....看樣子又不像是跟著我和李紅過來的.....那肯定還有別人.....”
盯著賈興身上那七八道不斷滲出紅色**的口子,楊青咬著牙硬梆梆地說道,“你放心,我會幫你把那個U盤拿回來的。”
“無所謂了.....我都死了....”賈興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快些走吧.....再不走來不及了.....”
楊青沒有再婆婆媽媽,轉過身子,“賈興.....咱們之間的賬銷了.....”
“哈哈哈.....”賈興笑著從眼角淌出淚水,嘴巴一張噴出一口血水,“承你的情了.....我下去親自給老爺子賠罪去....”
不遠處,傳來一聲威嚴的恫嚇,“不許動!”
馬良端著槍,慢慢挪動步子朝著楊青和賈興談話的方向摸索前行,齊腰的荒草遮擋了部分視線,一滴冷汗從馬良的額頭滑向下巴。
張小滿沒有和馬良一同追擊過去,而是走到歪脖子李樹旁,看向靠著李樹癱坐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何瑤,蹲下身子伸出手指在何瑤的鼻前探了探,呼吸均勻。摸了摸何瑤手腕的脈搏,強健有力。
“老馬,何瑤沒事!”
馬良目不轉睛盯著前方,絲毫不敢扭動一下脖子,大喊一聲,“那就好!你把她先帶回車裏!”
張小滿聞聲而動,將何瑤從地上抱起來,朝著警車方向走去,不放心地回望了一眼馬良的方向,“等著我,馬上過來!”
馬良沒有工夫再回應張小滿的話,越是靠近那個人的背影,手心越是滑膩,他感覺到手心不停地有細汗冒出來。
已經十二年沒有開槍了。
第一次開槍,也是他最後一次開槍,是在他追捕那個捅死他媳婦兒的混蛋過程中,他親手開槍打死了那個王八蛋。
但是和預想中報仇後的痛快不同,他從此不敢再開槍,每次一端起槍對著人,那個人很快就變成他媳婦兒死前的模樣,一遍又一遍地質問他,為什麽要開槍!
你是個殺人犯!
媳婦兒厲聲質問他。
他在心裏對著前方那個滿手鮮血背影說道,你是個殺人犯。
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馬良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後更是幹脆在30多米的距離就停了下來。
“馬良....”那個背影開口說話了,“當年要是你繼續追查下去就好了....”
馬良瞳孔一縮,這句話似曾相識。
想起來了,那個少年曾經站在寒風中,在將死的那一刻,也是這樣對自己說的。
他叫駱慈,是個善良得如同綿羊的好人。
而你不是,你叫楊青,是頭吃人的惡狼!
馬良繼續用槍指著楊青的背影,“別扯那些沒用,立刻繳械投降,舉起雙手,蹲下!”
楊青似乎很順從地舉起了雙手,緩緩地蹲了下去,就在馬良鬆了一口氣,重新抬腿向前的時候,楊青忽然開口道,“九二式,9毫米口徑,有效射程50米。馬良,一般警局給出勤警員配備5枚子彈,其中第一枚還是空包彈,但是你的這支槍裏隻有3枚,12年了,你越來越沒有出息了,連槍裏子彈都不敢多放幾枚。3枚子彈,怎麽能抓住我呢?”
話音剛落,隻見楊青往地上一個翻滾,躲進草叢裏。
馬良立馬快步追了過去,隻見一團黑乎乎地身形在草叢裏穿行,馬良朝天空開了一槍。
空包彈,沒了。
接下來,都是能打死人的實彈!
黑影在草叢裏左右穿行,每次當馬良要瞄準的時候,又會換一個方向折行。
忽然一個絕佳的機會出現,黑影停頓了一下,馬良用力地咬著牙齒,手指微微顫抖著扣動扳機。
砰!
彈無虛發,正中黑影中心!
馬良小步快跑過去,撥開草叢,準備收獲自己的獵物。
定睛一看,一件外套?
一件外套!自己醞釀那麽久的一槍,時隔12年再次開出的一槍,擊中的居然是件外套!
馬良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扇了自己一巴掌,換上一副更為冷峻的表情,四處張望,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
突地,一隻帶血的手握住了馬良的腳脖子,馬良像刺蝟一樣渾身毛發立了起來,轉換槍口指著那隻血手。
賈興從一旁爬了出來,“別....追了....”
“難道不是他捅的你?”一個聲音突兀地出現在馬良的耳邊。
“不是....他!”
馬良回頭一看,張小滿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了過來,自己剛才鬧的笑話估計盡數被張小滿看在眼裏了,一想到此處,馬良更是羞憤,漲紅臉,冷哼一聲,“我頭一次看被害人替凶手說情的,這裏除了他沒別人,而且他一手鮮血,不是他還有誰.....”
“李紅....”
“跟你走一起的那個女人?”張小滿蹲下身子,一隻手從背後扶著賈興,一隻手按著賈興的傷口,可是傷口太多,張小滿隻能按住一兩道口子,其他口子仍舊不住地往外滲出鮮血。扭頭看向馬良,“想什麽呢,叫救護車啊!”
馬良這才反應過來,從褲兜裏掏出手機,快速撥打了一個急救電話,又給已經在趕來援助的同事發了一條短信,說明現在的具體情況和自己所在的詳細位置。
賈興麵色慘白地盯著張小滿,“楊青.....他是個好人.....”
馬良往地上啐了一口,“一個殺人犯,你居然說他是好人,就算你說你身上的傷不是他弄的,那火車上的事情總是他搞出來的....”
就在這時,馬良的手機傳來一條短信,拿起手機看了幾秒,馬良眼神複雜地對張小滿說道,“你在這裏看著這家夥......我知道那家夥往哪裏跑了.....我先追過去,今天非逮著這孫子不可!”
“小心一點,”張小滿點了點頭,提醒道,“不要莽撞,現在很多事情還不清楚,別亂來!”
馬良擺擺手,扭動著肥胖的身子朝著旁邊幾十米外一片小樹林走去。
“你剛才說楊青是個好人是什麽意思?”張小滿低頭看著賈興,“你當時和那個女人也在火車上,在房間變黑的那段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賈興無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是我......是我殺了劉越.....”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如果是楊青....殺了劉越.....或者是另一個逃走的人殺的劉越.....為什麽....他們身上沒有鮮血呢....”
賈興斷斷續續的話,讓張小滿如遭雷擊,自己竟然忽略了如此重要的細節。
“我身上....衣服那時候....早就汙穢不堪了....幾滴血濺在身上.....你沒察覺到很正常.....”
“那根針呢?”張小滿皺眉道,“你既然說楊青是好人,那麽當時火車上刺進廖勇身體裏的毒針也不是他放的?”
“是那對....老夫妻.....”賈興咳嗽一聲,嘴巴裏滿是血泡,“華法林是那個老頭的藥....那根針也是那個大娘補衣服用的....那個老大娘中途離開.....就是扔掉你找到的那兩張貼紙....”
“另一個逃跑的人.....他的毒煙是....劉越給的.....劉越想多加一道保險....就又整了一瓶毒酒.....”
“為什麽?”張小滿追問道,“劉越為什麽要殺廖勇,甚至連葛軍都想一並毒死?”
“不知道....”賈興身子越來越癱軟,就連直起腦袋的力氣都沒有了,頭歪歪斜斜靠在張小滿手臂上,“他們的恩怨從12年前就開始.....張小滿.....我以前就聽過你的名字.....”
張小滿悚然一驚,“什麽!”
“有個叫駱慈.....的孩子......曾經......被關在......我家院子下麵的.....雜物室裏....”
賈興似乎又回到了12年前,他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端著一碗白米飯,和父親一起蹲在屋簷下,一邊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刨著米飯,一邊望向自家紅通通的窯爐,他有時候會問一些看起來傻傻的問題,父親總是摸摸他的頭淡淡一笑,“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爸.....我已經長大了.....可還是....沒找到答案啊......”
賈興慢慢閉上了眼睛,雙手很自然地垂落下去。
這時候隻聽小樹林傳來幾聲槍響,“砰”、“砰”!
兩聲!張小滿將賈興放在地上,歎了一口氣,登時朝小樹林跑去。
氣喘籲籲地跑進小樹林裏,就在楊青站在一片空地中央,馬良和另外兩名身穿警服的警員成三角形將楊青包圍起來。
那兩名警員張小滿並不陌生,一男一女,馬良的左膀右臂,哼哈二將。
楊青一臉地從容,拍著手道,“馬良,有長進了啊,知道埋暗手了。”
馬良眯起眼睛,“和你們這些魑魅魍魎打交道,自然要學幾手鬼蜮伎倆。”
楊青伸了一個懶腰,沒有繼續和馬良閑扯,朝著小樹林某個方向大聲喊道,“尹歡歡!老子知道你在這附近,這輩子沒求過人,今天有一件事倒是要低聲下氣求一求你!”
四周寂靜無聲。
“好得很,”楊青像是得到了某種應諾一般,“不要把剛才我和賈興那蠢貨的對話告訴那個人,還有......告訴小醜,我家柿子樹今年結滿了柿子,都給他了!”
說罷,楊青從背後掏出一把匕首,目露凶光,滿臉猙獰地撲向剛剛趕來的張小滿。
“不要!”張小滿急聲道。
“砰”!哼哈二將中的那名男警員毫不猶豫地開了一槍。
楊青繼續持著刀,跌跌撞撞地朝張小滿走去。
“砰”!哼哈二將中那名英姿颯爽的女警員開了第二槍。
楊青摸了摸身上的兩個窟窿,慘笑一聲,“小慈.....我隻能走到這了.....”
在楊青的麵前,忽然出現了一個拿著一杆旱煙槍的老人,笑著對楊青招招手,楊青光著腳丫子,懷裏抱著那隻不停引頸高歌的大笨鵝,向著那個老人撒腿跑去.....
撲通一聲,有什麽東西碎落地麵,張小滿身子一顫,“你們.....搞錯了.....他沒有殺過一個人....”
這時候,一個身穿黑衣的年輕女子一拳砸在了一棵樹上,眼含熱淚罵了一句,“笨蛋!”
年輕女子迅速離開小樹林,撥開一處草叢,跳上一輛黑色的摩托車,扭動車把,摩托車發出一聲憤怒的轟鳴,飛速地躥了出去。
在路過張小滿和馬良的警車時,朝裏麵望了一眼,正好和悠悠醒轉過的何瑤對視。
一個麵若桃李,一個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