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劇作

“我的天,你這是什麽打扮?出來郊遊的中學生?”韓越端著一整盤剛剛烤好、還冒著熱氣的吐司片強行裝作路過,低著頭對元歲說。

元歲穿著一條印滿了水果的寬鬆連衣裙,背了一個頗為粉嫩的雙肩包,刻意捏著嗓子說:“是呀是呀,既然保持了可以裝嫩的身高,就必須得好好利用起來。不過,我也沒有那麽矮吧,您至於看著地麵跟我說話麽?”

“既然碰巧說到這裏,請你老實交代。”韓越抓起一片麵包,“你的檔案裏寫的是身高一米六……但是你真的有一米六麽?沒有悄悄踮起來一點吧?”

“就像不要隨便問一個女孩兒的年齡一樣,也不要隨便問一個小個子的身高。”元歲的語氣頗為忿忿,“至少我肯定有一米五九!偶爾高一點的時候可能還能多個零點五厘米……四舍五入不行啊!”

“哦,原來還可以四舍五入的嗎?”韓越分了一片麵包給她,語氣非常慈愛,“沒事,多吃點,你還小呢,說不定還能再長長,哪天就真的一米六了呢?”

“哼。”元歲癟了癟嘴,忽然看到了遠遠站在船艙的另一頭,始終專心地執行監視任務的淩夙誠,又有點心虛,“那個,越哥呀。您說,老大不會還記著……記著前兩天的那件事吧……”

“啊?哪件事呀?”韓越很欠的明知故問。

“得,所托非人啊。”元歲小口地嚼著麵包,又咽了口唾沫,“這樣吃著也太幹了吧,我去拿杯飲料。”

“去吧去吧,給我端杯酒,謝謝。”韓越揮了揮手,看著元歲明顯下垂的嘴角,又笑著說到,“別怕別怕,穩住了。小老大不會主動提起這種事兒的,他臉皮薄的很。”

元歲有點緊張地回頭往淩夙誠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輕聲說到:“您別這麽大聲啊?老大不是能聽得到嗎……”

“你聲音多小他都能聽得見的,他是個偷聽小能手。”韓越剛說完,不出意料地遠遠看見淩夙誠抬眼和他對上目光,於是很熱情地朝他揮了揮手。

“別呀別呀。”元歲連忙阻止他,“咱們不是臥底潛伏麽,您別搞出這麽大動靜。”

“有他跟著咱們,反正遲早都要暴露的。”韓越一臉坦然,“你看看他那一臉浩然正氣的樣子,哪裏像是個出門做生意的。”

“老大倒是可以往做生意的保鏢這個方向發展。”元歲立刻舉一反三,“倒是我,對方可是有人見過我一麵的,所以我得往和平常不太一樣的幼稚方向打扮,爭取讓那個卷毛覺得我是他有過一麵之緣的人的妹妹之類的……”

“妹妹嗎?”韓越語氣微妙地重複了一句,突然問到,“對了,這次咱們出來,為了防止遇到特殊情況,我原本是打算選四組或者五組的幾個上來的……你怎麽就去小老大那裏提議了莫允涵?”

“其實我就順嘴一說而已。”元歲偏過頭,看了一眼正在跟自己的兩個組員吆五喝六打牌,絲毫沒有軍人形象的莫組長,“您原本已經有準備了?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呀。我隻想找個熟悉一點的人而已,您知道以咱們十九比一的男女比例,我想找個能一起吹吹牛的女孩子多不容易……”

“一起吹吹牛?我看是一起打打牌吧。”韓越摸了摸下巴,“選她本身沒什麽問題……我跟她也挺熟的,呃,隻是熟的比較尷尬。”

元歲眨了眨眼睛:“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天呐,我真不知道,對不住對不住。”

“沒事兒沒事兒,私人問題都是小問題,總之我稍微躲著點她就好了。”韓越撓了撓頭,恰巧躲過莫允涵銳利的抬頭打量。

淩夙誠一個人坐在角落的位置,桌上隻有一壺元歲口中“盡顯本色”的茶葉。

閔舒和湯雨澈就坐在他的身後。前後左右都被打扮得回頭率頗高的樂隊成員占據——其中一人曾經吊兒郎當地雙手揣兜走到他麵前,語氣不善的讓他讓座,被淩夙誠平靜而直接的拒絕了。

這件事導致的後果就是,他僅剩的一點點食欲也被四麵八方惡狠狠的視線給消磨的一點不剩。

奇怪的是,身後的兩個人也一直保持著詭異的安靜。一路上,淩夙誠都隻能聽見他倆一個接一個撕開包裝袋的聲音。

他本以為這兩個人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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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對麵的湯雨澈泄憤似的用力嘎吱嘎吱嚼著糖果,淑女氣質全無。閔舒端起還在冒熱氣兒的可可喝了一口,給燙得哈著氣舔了舔嘴皮。

湯雨澈白了他一眼,終於吐出今天對他主動說的第一句話。

“你是不是傻?”她說。

巧合的是,昨晚,一模一樣的語句正是他們對話的休止符。閔舒如蒙大赦,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飛快地接嘴到:“沒事,沒事,你要喝一杯嗎?”

湯雨澈吊著眉毛看了他一會兒,終究是歎了口氣,扶著額頭說:“你就這麽喜歡喝甜的?我看了你前幾天用我的卡刷的東西,花銷大頭就是買各種亂七八糟的巧克力。你根本沒有好好吃飯。”

眼前的少年要是可以變成一隻小狗的話,現在一定已經開始搖尾巴了。湯雨澈本想再多晾他一會兒,到底還是沒忍心。

“飯有什麽好吃的。”閔舒回答的理直氣壯,“反正以前總是天天吃,偶爾不吃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倒是甜食這種東西,他們總不讓我吃,說是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我當然得抓緊機會……”

“你以後有的是機會。”湯雨澈平視他,語氣篤定。

又來了。閔舒小心翼翼地回答到:“我是相信你的,但是……”

“有‘但是’就說明不相信。怎麽,怕太相信之後會失望?”湯雨澈刨根問底。

“不,我是……”

怕連累到你啊。

閔舒想起昨天晚上剛剛看到湯雨澈的時候,簡直覺得自己久經各類驚悚實驗考驗的小心髒受到了久違的驚嚇。

短短幾天不見,湯雨澈渾身上下唯一掛著點肉的臉頰仿佛被外力抹平了似的,瘦的嚇人,纏著繃帶的手臂上偶爾露出的一截皮膚慘白的簡直像是褪了色,幾乎隻剩一層皮孤零零地掛在骨頭上。

“你,你……”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最終也隻敢避開重點發問,“你怎麽找到我的?”

“發信器。粘在給你的衣服內側的口袋裏。”湯雨澈的語氣極其平靜,眼睛卻亮的嚇人,仿佛行將就木的人被強行灌注了某種煙火一般短暫又燦爛的力量。

“哇喔。”閔舒吞了口唾沫,“還好我沒來得及下水洗。”

“防水的。”這好像算是個冷笑話,但是湯雨澈始終表情嚴肅,閔舒也很有眼力見的沒有笑出來。

“那個,你……”怎麽受傷的?這還用問嗎?閔舒話說到一半,便用力地在腦門上一拍,半晌才嗓子裏好像堵了什麽東西似的再次開口,“對不起,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的,早知道的話,當時我就——”

“沒有說對不起的必要。”湯雨澈強硬地打斷了他,“我也不是為了聽你說對不起而到這兒來的。”

“但是……”

“閔舒,你知道我是誰麽?”湯雨澈突然問。

“湯雨澈,十滴水的湯雨澈。”閔舒回答的不假思索,

“我的父親是對策組二把手,也是實驗室的最高負責人,湯顯光。”湯雨澈很奇怪地笑了一下,“我再重複一遍,他是實驗室的最高負責人,我是逼迫你接受這種命運的人的女兒。”

“所以呢。”閔舒深吸了口氣,大概是生平第一次不喘氣地說了一大段話,“你想表達什麽?因為你是他的女兒,所以你救我是為了替父贖罪?所以你才說我沒有給你道歉的必要?湯護士,這是2200年了,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似的,還要‘父債子還’?還要親手上演一出連我的那些女同學都看不上的狗血言情劇本麽?我又不是真的傻子,你這麽大的本事,我能一點都猜不到麽?不過我是真的沒想到你對自己下這麽重的手,我的天……對了,你別瞎想,說,到底來幹嘛的?是不是我出不去了?沒事沒事你直說就好了,你現在把我帶回去將功贖罪還來不來得及,我現在就去收拾一下……”

“呸,你個毛都沒長全的小屁孩兒,誰會拿言情劇本?”湯雨澈瞬間破功,“誰說你出不去啦?雖然說和我預料的情節不太一致……明天一大早,你和我一起出發,去外麵。”

“外麵?”

“外麵。”湯雨澈肯定到,“也許過程會有點複雜……但是沒關係,相信我,我一定會把你送到一個安全的敵方的……”

“那個,你呀,真是……”閔舒擺了擺手阻止她說下去,“我以前跟你說的那些想要出去的話都是假的啦,其實我還挺享受這樣的米蟲生活的……就算你看不慣,我也享受了這幾天的自由了,足夠了。既然你是你父親的女兒,又是負責我的護士,於情於理你都不該把我送到外麵去,損失太大了,你不必為了我——”

“你住嘴。”湯雨澈再次打斷他,臉色又冷了下來,“我再說一次,我不是為了你,我隻是為了實現我無法在自己身上實現的願望,把我的意誌強加給了你而已。送你出去,於情於理都未必是真的為了你好,所以你確實不必謝我,我隻是個自私自利的人罷了。”

“……我是個中學就輟學修養的人,聽不懂你那些彎彎繞繞的。”閔舒突然上前一步,把下巴擱在湯雨澈瘦削的肩膀上,用力地抱住了她,聲音輕得像是再歎氣,“別做傻事。”

作為一個剛滿十七歲的少年,其實閔舒比她隻高一點點,湯雨澈一直覺得他有些營養不良,不過這個高度抱起來倒是挺合適的。

“……你從哪裏學來的這套。”湯雨澈用了點力在他後背錘了一把,“沒大沒小的。你是不是傻?”

小幅度的搖晃打斷了閔舒的回憶。他在杯沿吹了一口氣,堅持不懈地又抿了一口熱可可。

大概是要到了。對麵依舊板著張臉的湯雨澈剛剛起身,周圍一圈穿著五顏六色的陌生人都跟著齊刷刷站了起來,整個畫麵突然變得很有氣勢,仿佛是一方黑惡勢力的老大帶著一堆小弟外出訪問。

閔舒撓了撓頭,也跟著站了起來,船上卻又是一晃,害得他有點狼狽地又坐了回去。

看來湯雨澈的平衡感也一般般。閔舒看見她直直地往地上倒去,正要伸手去扶,卻被身後那個全程一點聲音都沒有的年輕人搶先一步。

“謝謝。”湯雨澈說的還算客氣,手上卻把年輕人用力甩開,回頭用眼神催促他趕緊跟上。

閔舒衝著這個明明長得還算清秀,卻不苟言笑到甚至會讓人覺得有點嚴厲的年輕人訕笑了下算作賠罪,忙不迭地再次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