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稚子
將花裏胡哨的墨鏡暫時擱置在盥洗台上,難以分辨是真的年紀比較大還是長得有些顯老的男人從抽屜裏摸出一把電動剃須刀,另一手托著下巴在鏡子裏稍微端詳了一下自己,隨後歎了口氣,忍不住在自己略顯滑稽的頭發上抓了一把。
他的頭發像是傳統認知裏的黑人朋友那樣,天生便是螺旋狀的細卷,非常難以打理。
遺傳真是一件讓人無可奈何的事情。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壞,就因為他這頭看起來就很搖滾的卷發,讓他在剛剛進入中學的時候就被一群立誌於搞樂隊的哥們一眼相中,在一群人的監督下磕磕巴巴地學會了貝斯。
又過了好幾年,曾經一起逃課練歌打遊戲的哥們漸漸都接受了現實,放下手中共同度過了整個少年時代的樂器,選擇各奔前程。最初的那幾個教他往啤酒裏兌雪碧的師兄早已斷了聯係,據說其中動作最快的一個已經成為了孩子他爹。原本樂隊輩分最低的“卷毛小弟”也成為了如今的“卷毛二哥”,可以兩根手指拎著啤酒瓶蹲在學校的天台上,用過來人的語氣跟著後輩們吹噓“我當年也是”開頭的句子了。
唉,說到這裏,怎麽直到現在,他也依舊擺脫不了“卷毛”兩個字呢?
出於一種莫名的“身負重任”的心態,就算曾經一度需要一邊瞞著家裏,一邊靠去朋友家蹭吃蹭喝活命,他終於成為了如今在粉絲麵前光芒萬丈,從前連襪子都要靠著耍賴丟給他洗的樂隊主唱最稱職的跟班。
也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樂隊的花費突然變得大手大腳起來,再也不用每一次租借演出場地都需要看人臉色。所有樂隊成員終於實現了少年時代最奢侈的夢想,用最熱愛的音樂養活自己。
——真的是用音樂在養活自己嗎?
他自嘲地笑了笑,對著鏡子一點點刮掉新長出的胡渣。
郝巧,二十三歲的當紅樂隊貝斯手,對人生迷茫的前衛青年,目前的最大愛好是像個七老八十的大爺一樣一臉憂鬱地追憶往昔。
這個朗朗上口又自帶笑料的名字,來源於他與自己的父親居然是同一天生日。他那位腦子裏缺根筋的園丁老爹雙手一拍,在醫院大叫一聲“好巧”,名字便這麽定下了。
郝巧的思維正像是一個真正的音樂人那樣浪漫的四處發散之時,衛生間的門被用力地敲響。
“二哥,大哥說,事情定下了,要你出來再一起商量一下。”新進的鍵盤手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既然已經定下了,幹嘛還要浪費時間“商量”呢?
郝巧剛剛放下剃須刀,後知後覺地覺得下巴一痛,下意識抬手一抹,居然擠出一點血來。
如果老爹在這裏的話,肯定又會吹著胡子大叫一聲“不吉利”。
他還做不出來在下巴上貼一塊兒創可貼這樣看著就好笑的蠢事。郝巧自言自語地念叨了句“壓迫止血”,在小拇指寬的傷口上用力一按,齜牙咧嘴地走了出去。
“那個女人終於來主動聯係我們了,我還真當她這麽沉得住氣呢。”十年的舊友,如今炙手可熱的樂隊主唱呂家夢正以一個會讓不少粉絲幻想破滅的不雅姿勢坐在沙發上,仰著頭吐出一個煙圈。
“怎麽了?”即便實際上並不太想知道事件的進展,郝巧還是很配合的順嘴問了一句。
“她說她前幾天一直以昏迷狀態躺在醫院裏,這才找打機會聯係我們。”
“她為什麽會昏迷?”郝巧忍不住問。
“你管那麽多幹什麽。”呂家夢的語氣有點不耐煩,“總而言之我們又收到了三分之一的貨款,是該準備做事了……另外還有一個好消息,那個蠢女人打算給我們提價。”
“提價?為什麽?”
“好像是不能完全放心我們,所以打算跟著我們一起出門,親眼看著人被安全送走。”呂家夢悠悠地說,“真可笑啊,以為這樣就能得到多一點的保證嗎?她要是跟我們一起出去,也好,說不定這位身世牛逼哄哄的傻大姐也多少有點價值吧……”
“我草,你小子別亂來啊。”郝巧瞬間有點急了,“你小子本來就打算兩頭收錢吧?一邊答應湯小姐會送人出去,一邊答應另一邊把人送到,已經很過分了,你——”
“過分?你在說什麽呢。”呂家夢抖了一下煙灰,冷冷地看著他,“你我早就是共犯了,這種事情也早就不是第一次做……怎麽,該享受的都享受了,現在知道後悔了?”
“對方既然肯出那麽高的價錢,那麽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郝巧盡可能點出利弊好言相勸,“我們……我們現在勢頭正旺,粉絲也越來越多了,就算是不做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僅憑我們的雙手,也早就可以養活自己了吧?我們——”
“養活?你在說什麽傻話呢。”呂家夢譏諷地說,“你知不知道,就算不論以前我們最苦的那段日子,用現在咱們的平均收入,要買下一套現在這種海麵以上的房子,要攢多少年的錢?我算過了,三十七年。你知道三十七年是什麽概念嗎?你三十七年後已經是六十整歲的糟老頭子了!”
“那是當然。”郝巧也硬氣起來,“這些位置最好的房子,原本就不是給我們這種普普通通的人準備的!那些軍人,那些醫生,才是我們城市真正的支柱,隻有他們才有資格享受這樣的福利。你若是真的有那麽遠大的誌向,就應該在一試二試的時候好好努力,而不是現在拿這種事情作為托詞!”
“哎呀哎呀,這個正義感爆棚的人是誰?”呂家夢站了起來,用力將煙頭碾滅在玻璃缸裏,“你忘了?一試我們是一起參加的啊。你一個園丁的兒子,我一個紡織工人的兒子,能遺傳到什麽了不得的天賦?還不是隻有一輩子安安靜靜地待在海麵以下,哪怕是突然有一天死了,那些大人物說不定還會因為少一個隻能吃飯創造不了多少價值的人而高興呢……再說了,這些年來,咱們用這些不幹淨的錢買來的東西,你是有哪一次少享受了?現在在這兒高高在上的裝什麽聖人呢!”
“我……”郝巧被他反駁的滿臉通紅,半晌也接不了話。
“有這麽多樂隊成員要養,這麽多人員要疏通,你真以為那麽一點點唱歌賺來的錢就夠花似的……不過有一點你倒是說的對。做完這票之後,得到的錢是夠咱們休養生息一段日子了。”呂家夢一步一步走進,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卷啊,咱倆也是多少年風裏雨裏一起過來的兄弟了,多餘的話我也就不說了,傷感情。但是做哥哥的一定要提醒你一句,現在的一切都來得不容易,你千萬別在關鍵時刻給我添亂。時間差不多了,收拾去吧,明天一早咱們就得出發……我過會兒還得為這位臨時起意的金主姑奶奶疏通一下呢。”
剃了個最新潮發型的青年大搖大擺地走向了大門。郝巧看著他打扮得體的背影,突然懷念起那段兩個人一起擠在一間小教室裏睡覺,呂家夢會叼著根劣質棒棒糖朝他投擲臭襪子的時光了。
那個時候真苦啊,吃了上頓沒下頓。郝巧一直覺得自己顯老都是拜那段日子所賜。
曾經的少年都已光速長大,遠遠地把不思進取的他甩在了最後。隻有他還在小心翼翼地原地踏步,珍惜地抱著那些別人早已不願提起的“黑曆史”念念不忘。
郝巧拿起果盤裏一個新鮮的紅蘋果,在下巴略微發癢的傷口上擦了一把,用力地咬了下去。
真是偽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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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雨澈緩慢拖動著渾身痛得反而找不到哪裏特別痛的身體,終於走回到家門前,按響了門鈴。
“原來是小姐回來了。您應該讓我們前去迎接的。”聘用多年的女管家臉上總是帶著標準的笑容,“很抱歉我們現在有些準備不足,我馬上去收拾您的房間。另外,您的父親正在客廳裏會客,麻煩您和我從院子繞行去側門。”
“大一點的傷隻有那一處而已,最多隻能算是失血性休克,作為他的女兒,我也沒有脆弱到這種程度。”湯雨澈手裏隻拎著一個小小的挎包,“我明天就會複工,簡單收拾一下就好了,我多數時候還是會住在院裏。”
“是。”女管家微微欠身,引著她走入雖然占地較小卻依然很奢侈的私家小花園。
小小的中式園子裏居然有一方池塘。池邊高高低低種了些菖蒲,孤零零的一棵柳樹立在池邊,剛剛生出的新葉綠的過於刺眼。
“老淩這次……真是!”湯雨澈隱隱約約聽到自己父親的聲音從一側傳來,“我已經明裏暗裏三番兩次希望他不要把事情鬧大,更不要把這件事全權交給夙誠處理!他倒好,直接跟我說,一切都放心地交給夙誠,咱倆都暫時別管了!”
記憶裏的父親總是維持著恰到好處的涵養和威嚴,極少流露出明顯的怒氣。湯雨澈不自覺輕輕哼出個小小的氣聲,跟著女管家再次遠離幾步。
作為專業的醫護人員,湯雨澈覺得自己的自殘技術還是相當合格的。既可以完美而適時地裝出柔柔弱弱的樣子,又不至於真的成了個隻吊著口氣的可憐病人。或許父親也多少看出了這點,自己醒來之後,就再也沒能“抽空”來看一眼。
這樣也好,事先準備好的一長段托詞,說不定根本就用不上。
“小姐,您父親可能很快就又要出門工作了,需要我去幫您通傳一聲嗎?”
“他現在很忙吧,不麻煩了。”湯雨澈隨意的將手裏的挎包一扔,倒在自己房間裏的小沙發上。
明亮的陽光透過落地窗,女管家習慣性地誇獎了她兩句“聽話”“懂事”,隨後安靜地在一旁收拾被褥。
迷迷糊糊的,湯雨澈忽然想起自己小學時候寫的一篇周記。
“我總是覺得,我作為人的一生已經早早的結束了。此時此刻正在呼吸的我,不過是一個按部就班執行程序的機器罷了。”
那是頭一次,她嚐試將真實的感情寫進作文裏。
結果是可以預料的。早操之後,老師將她叫到了辦公室裏,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堆勸誡的廢話,隨後通知她,她被請家長了。
當然,她的家長到最後也沒有來。當時還比較年輕的女管家最終坐在了為家長準備的位置上,得體地和老師進行了一上午親切的交流。
“您可以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父親麽?”年幼的她如此祈求。
女管家答應的很快。但是之後,湯雨澈明顯地覺得,父親似乎對她更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