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千絲
食指輕輕敲擊完“發送”鍵,淩夙誠仰麵平躺在**,雙手交疊在胸前,緩緩閉上眼睛。
淩晨兩點,連樓上某位最喜歡熬夜收聽園藝節目的不知名同行也安分地減輕了動靜。依據腳步聲,淩夙誠判斷他在屋子裏反複走了三個來回,喝了一次水,然後才猛地倒在**。
聽力太好的弊端總會在夜裏顯現,就連自己的脈搏也成為了噪音。淩夙誠維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呼吸平緩,與睡著了別無二致。
二十分鍾後,他睜開眼睛,衝著粘稠無邊的黑暗輕輕歎了口氣。
極其少見的,他失眠了。
雖然聽起來也許會讓人略覺古怪,但如何快速進入高質量的睡眠狀態也是他童年訓練的一部分。在必須要保持清醒的環境裏保持絕對的清醒,在可以放鬆的環境抓緊一切時機爭分奪秒的得到休息,都是維持長時間高強度工作的必修課,他修習的原本還算不錯。
但是今晚,所有通常情況有用的入睡方法都背叛了他。淩夙誠眼神發散的望著天花板,突然覺得有些茫然。
也許每個人在這種時候,都麵臨過一道經典的靈魂拷問:是應該幹脆放棄睡覺,起來做事,還是閉好眼睛,再堅持被這種混合著異常清醒的疲憊感折磨一會兒?
他確實有很多事情必須要做。少見的,淩夙誠心煩意味明顯地“嘖”了一聲,抬起一隻手,徒勞地捂住了眼睛。
失眠的夜晚不是自欺欺人的好時間。淩夙誠覺得自己僅剩的一絲困意也已漸漸散去,堆積在心底的,是越來越無法忽略的抗拒。
ID上的通訊界麵微微一亮,就像是一隻落單的螢火蟲偶然經過。淩夙誠抬起手看了一眼,發現是元歲不太及時的回信。
“感激不盡!!!”三個感歎號來源於原文。
淩夙誠略微猶豫了一下,始終覺得用“沒休息嗎”這種開頭顯得有些太過親密,想了想,還是選擇了一種最樸素的。
“早休息。”他回複到。平白阻斷了所有加深交流的可能性。
“您居然沒睡?”元歲這次倒是回的很快。
沒等淩夙誠想好這個問題究竟有沒有必要解釋,或者說解釋到什麽程度,元歲便又發來一條:“巧了,我白天睡多了,這會兒也怎麽都睡不著。也許我應該花幾天倒一下時差。”
“睡眠質量會因為作息不夠規律而下降,建議調整。”
看到這條消息,蜷在被窩裏的元歲沒忍住“噗”地一聲,笑得翻了個身,也學著這種正兒八經的語氣開始打字:“收到,堅決完成組織上交代的任務。”
對話因淩夙誠的不再回答而倉促結束。元歲摸著黑打開台燈,結果半天才從差點被閃瞎的狀態裏恢複過來,依靠模糊的視力抓起了桌上的那本《小王子》。
這本書真是送得再恰當不過,雖然內容她基本已經快要會背了。元歲就著被子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地開始翻動書頁。
不過從今天開始,這本書對她來說又有了新的意義。每當她開始忍不住猜想淩夙誠究竟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找來這本書時,就會忍不住全身起雞皮疙瘩。
而另一邊,雞皮疙瘩的製造者,似乎對此毫無自覺。
摸不著根源的平靜與煩躁在腦子裏不斷交換著上風的位置,淩夙誠無法自控地反複回憶著自以為早已放下的童年瑣事。
在他終於擺脫哪間靜謐的小房子之後,居然有另一個未知的人不得不在裏麵消耗光陰。
預定的鬧鍾終於響起。明明是徒勞的消耗了珍貴的休息時間,淩夙誠卻解脫一般地長出一口氣。
船內的世界正在漸漸蘇醒。各種無序的響動從稀疏微弱漸漸變得連綿嘈雜。
淩夙誠翻身坐起,開始一如既往地整理著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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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副組長,”韓越屈起兩隻手指,在病房的門上輕輕敲了敲,“我方便進來麽?”
“……請進吧。”湯顯光背對著應聲。
病**麵色蒼白的女性看著就像紙糊的一樣脆弱。韓越搖著頭輕聲“嘖嘖”兩聲,看向剛轉過身來的湯副組長,臉上原本還算是悠閑的表情一僵。
一晚上不見,這位傳聞中對策組頭號陰險狡詐、熱衷於鑽研養生和背後捅刀的科學怪人仿佛一下老了十歲,麵色憔悴衰敗,鬢邊總算生了幾根符合歲數的白發。
“湯……湯副組長,”看著他的臉色,韓越把差點脫口而出的“節哀順變”趕緊咽回嘴裏,“不管怎麽說,雨澈已經暫時脫離生命危險都是一件好事,您請務必撐著點,千萬保重自己的身體呀。”
湯顯光勉強點了點頭,轉過身去,繼續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自己的女兒。一時間,病房裏隻有儀器運轉輕微的動靜。
“呃……”韓越不得不打破這種肅穆的氣氛,試探著問,“醫生怎麽說?”
“你知道的,雨澈本來身體就不大好。”湯顯光的聲音聽著尤其低沉,“如果你們把希望寄托在她能夠早日蘇醒,主動為你們解惑答疑的話,我可能要先潑你一盆冷水了。”
“這一點您請放心,我們已經找到線索了。”韓越趕緊說到。
“‘你們’?”湯顯光再次緩緩轉過身來,深深凹陷的眼睛莫名有些嚇人,“你知道的,參與處理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我明白的。”
“現在是夙誠在主理嗎?”
“是的。”韓越注意到對方似乎並沒有因為這個回答而感到輕鬆。
“下發的搜查文件裏怎麽說?”
“夙誠會和警察並行處理這件事。警察那邊隻知道要抓一個外逃的特殊要犯……哦,剛剛更正了,還要抓捕協助要犯一起逃脫的另一個神秘人物。”韓越講的幹巴巴的。
實話實說,在實驗室方麵拒不公布這位所謂的“特殊要犯”任何資料的前提下,所謂的追捕行動完全是在裝裝樣子,隻能起個輔助封鎖的作用。而這位剛剛被證明存在的“神秘人物”,也難以提供進一步的調查線索。
“我知道,你是個曉得輕重的。”湯顯光依舊拉長著臉,語氣並沒有一點點表揚的意思。
韓越上下嘴皮一碰,還是決定幫淩夙誠再爭取一下:“湯副組長,您也明白,在目前這個完全抓瞎的情況下,所有人的工作的確很難進行下去……”
“我不得不糾正一下你們目前的工作重心。”湯顯光揮了揮手,打斷韓越的話,“活著帶回這個跑出去的人,是第一關鍵,處理掉這個協助他的人,排在第二,而第三點……”他刻意拖長了聲音,“讓盡可能少的人參與這件事。如果是沒什麽用的人,索性不讓他知道便是了。”
“是。”
“我比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盼著這件事能夠得到妥善的解決,畢竟,我的女兒也是其中的受害者。”湯顯光頓了頓,話鋒隨即一轉,“但在確保這個特殊的人至少沒有逃離我們船的前提下,我寧可稍微拖延你們處理的進度,也不得不保守我必須保守的秘密。”
說的輕巧。什麽叫“稍微拖延”?韓越麵上仍不動聲色,語氣誠懇地道歉:“您說的是,我太唐突了。”
“還有一點。”湯顯光鷹一樣銳利的目光直直地注視著韓越,後者不禁有點冒虛汗,“如果可以,我希望是你來主理這件事。”
這是什麽意思?韓越愣了愣,問到:“那夙誠……?”
“讓他少接觸這件事的為好。”湯顯光語氣篤定,“如果你不好向他父親那邊去說的話,我會親自過去。”
“明白了。可是,為什麽?”
“我是看著夙誠長大的。”湯顯光居然歎了口氣,“很久以前,我在他身上投入的心思,怕是比對我親女兒的心思都要多得多。所以,我了解他。雖然從結果來說,他順利地走上了我們早早為他鋪設好的路,但是究其過程,他並沒有成為我所期待的那種人。”
韓越一滯,先是點點頭,想了想,忽然又搖起了頭。
“你不這麽覺得?”湯顯光的聲音很輕,似乎是擔心吵醒病**的昏迷中的女兒一樣,“夙誠看起來行事淩厲,又從不多問,實際上,未必真正認可我們這些長輩的做法……我一直很擔心,他會在最關鍵的時候優柔寡斷起來。”
“你既然說到這裏,我也說幾句真心話。”韓越也放低了音量,少見的嚴肅起來,“我一直反對你們刻意地隱瞞他一部分實情,因為根本沒有必要。他雖然看著跟他爹一點都不像,但有兩方麵最重要的優點還是成功遺傳上了的。一個是絕不會任憑偶爾的感性阻礙行動,而第二個……我覺得他其實是很不容易受騙的那種人,和他爹一樣,都有一點天生的看穿人心的本事。”
“是嗎?”湯顯光的口氣聽著不太認同,“我覺得你高看他了。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能力,我覺得他應該早就栽在一些邊邊角角的小地方了。”
“未必。”韓越緩緩搖頭,突然勾了勾嘴角,說到,“你知道,我第一天去他手底下報到的時候,他說了什麽嗎?”
“你倒是成功勾起我的好奇心了。他說了什麽?”
“‘你原本是找得到理由拒絕的,我也一樣。合作愉快。’”韓越努力模仿淩夙誠四平八穩地語氣,眼中微微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