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凋敝

2199年10月2日,傍晚時分。沒有傳遞任何溫度的橙紅色陽光為純白的陳設鍍上一層虛偽的暖意。淩夙誠側過身,模仿窗戶形狀的方形人造光源平鋪在他手邊的牆麵上,如果動手掀開,就能輕易觸碰到冰冷的金屬牆壁。

“你別左顧右盼的回避問題。”韓越晃了晃玻璃杯裏的冰塊,“您得向我解釋,為什麽我隻出了兩天門,就被告知多了一個之前沒見過麵的隊友。”

“你需要先向我解釋一件事情。”淩夙誠伸手,略過高高低低排列的幾瓶酒,從餐盤的角落裏抽出茶壺,少有的語氣不善,“你在他麵前都說了些什麽?”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但是韓越還是迅速就意會了。他擺了擺手,迅速撇清關係:“關於你和那個小姑娘的事情,我可啥話也沒亂說呀!我絕對是反對把她塞進咱們組的,您可別反咬我一口。”

“讓元歲來填補我們組內長期空缺的席位,是我提的。”不太想看韓越此刻又露出了什麽揶揄的表情,淩夙誠低頭喝了口茶,“但是我原本隻是不太抱希望的一提,沒想到他立刻就拍桌子同意了。”

“我不信,你老子那麽雞賊的人。”

“所以我才會問你私下都跟他說了什麽。”淩夙誠嘖了一聲,一手扶額,“我剛提,他立刻一臉奇怪的表情,抹著眼睛說我終於‘長大了’,然後就一口答應了……還說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今天,能夠含著感動的淚水地吹響我和他之間破冰的號角。”

“噗——”韓越嗆得咳了兩聲,“什、什麽號角?”

“為了紀念此時此刻,他決定懷著激動而虔誠的心情滿足我的這個任性的小願望。”淩夙誠繼續語氣平穩的轉述,“以此紀念春回大地,地久天長,長風破浪,浪子回頭,頭破血流的一天。”

“哈哈哈哈哈。”韓越撩起桌布擦了擦顛到桌麵上的酒漬,“所以為什麽要頭破血流?”

淩夙誠歎了口氣,也擺了擺手。不知道是想表達“我也不知道”,還是“我不太想承認說這話的人是我父親”。

“他應該幹脆在公園門口的大屏幕上,滾動播放‘如今父子重攜手,日後爺倆一起走——熱烈祝賀我和兒子破鏡重圓’。”

“破鏡重圓不是這麽用的……”淩夙誠無奈地說。

“等等,所以就這樣,元歲就進了我們組?”

“你沒聽錯。”淩夙誠一字一頓地回答到。

“這,這也太……”韓越把杯裏剩的酒一飲而盡,還是沒憋出下半句。

“原則上來說,出自一班的畢業生是可以直接加入軍隊進行編組的,隻要組裏有空缺。”

“別別別,從您走馬上任以來,也有兩三屆了吧。以前一組的大佬想要塞人給你,你可是一直都非暴力不合作的哦。一點風聲都不透,直接從剛剛畢業的毛孩子裏抓一個,塞進咱們組來——而且還是個女孩兒,還是個受懷疑中的女孩兒,還是個跟你有過私下接觸的受懷疑中的女孩兒。”韓越砸吧了兩下嘴,“這不太合適吧?”

“我想過了。”淩夙誠單手穩穩地給自己添了一點茶,“她跟我說的很多部分,的確是不能隨便的上報的——也就等於沒法用這些來為她脫罪。如果不是通過我這邊直接幹預,她連正常從軍校畢業都成問題。”

“你現在的做法,不僅並不能解決她手邊的問題,還會給她在日後的生活中埋下更多隱患。”韓越塞了兩塊兒幹糧在嘴裏,嘎吱嘎吱地嚼完,才接著說到,“你知道捧殺嗎?你的身邊的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的盯著呢。如果你真是突然控製不住自己的愛心,單純的想要幫她,就不更應該把她暴露於這個每天都麵對著各方壓力的環境裏——哦,另外,因為她的性別,她也許還能體會到各種充滿汙言穢語的指指點點。沒人敢挑您的不是,但是她可就是一個活著的槍把子了,難道您還要持續為她擋槍子兒不成?”

“不管你信或者不信,我都不是出於所謂的‘愛心’才幫助她,我也並不會一時興起隨便留一個人在身邊。不過我確實沒有考慮到你說的性別問題。”

“哈,有些人背地裏的嘴臉,您大概還是不太清楚吧。”

“如果你強烈反對,這次任務之後,我會重新考慮這件事。”

“噗,別了吧。你都把那個小朋友帶出來了,任職的公示已經在上麵轉了兩圈了,你當鬧著玩兒呢。”

“如果你對她非常不滿意,出於團隊協作的考慮,我作為組長,確實有義務協調這件事情。”淩夙誠放下手中的茶杯,“但是我建議,你在這次任務後再下判斷。我不認為元歲的存在對我們來說是個單純的麻煩。”

“我倒不是擔心麻煩,我的責任就是解決你創造的麻煩嘛。但是她真的可以信賴嗎?”

“沒有可以永遠信任的人。就算是為了獲得我們短期的信任,她最近也會努力做出成績的。”

“你也不用急著解釋。你老子那裏都鬆口了,我這兒還攔著,豈不是不像話麽。”韓越起身,將西裝上的褶子抻平,“馬上上船了,記得您今晚是給我裝小弟的,低調點。”

韓越的腦袋剛探出呼喚號的艙門,船外就響起了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弄得尾隨其後的淩夙誠一頓。

韓越作為“盤古號特派”,昂首挺胸地站在前方。淩夙誠站在他身後的陰影裏,元歲則畫了點淡妝,踩著高跟鞋,穿著一身束腰的歐式長裙立在韓越的另一側,整個人顯得成熟了一些,倒是意外的非常有年輕女秘書的感覺。一個頭發所剩無幾的中年人滿臉堆笑地主動上前獻花,被同樣主動上前的元歲得體的收下。兩廂幹笑半晌後,緊接著的第二個環節是韓越滿麵春風地握手一圈。直到所有人都例行客套了一遍,三人才正式踏入了“顓頊”的領地。

偶爾小組行動,參與到涉及與外界交涉的任務時,淩夙誠的第一要務往往是扮演好韓越的冷麵保鏢。元歲雖然是第一次參與,甚至是第一次與韓越見麵,但是演技明顯比淩夙誠要好出不少,一聲“韓長官”喊得親切自然無比。

“上次來的太匆忙,走的也火急火燎的。這次帶上倆自己人,免得我一個人抗你們一桌子酒。”韓越和那個上前獻花的地中海似乎還挺熟,哥倆好的勾肩搭背了一會兒,才並排走在了隊伍的最前麵。

“呀,這您可就是說笑啦。上次是我手下的不懂事兒,您的日程安排那麽緊湊,怎麽能一個二個找您喝酒呢。”中年人憨笑著在自己光禿禿的腦門兒上摸了一把,側過頭後卻冷著臉在身邊的一群跟班臉上掃過一圈,警告意味十足。

淩夙誠把在場所有人一瞬間的小動作都看在眼裏,心裏隱約有些惴惴不安。

這些人之中,沒有任何一個熟悉的麵孔。韓越匆忙回船交接任務時,提到“顓頊”最近不顯山不露水的進行了高層的大洗牌,對策組幾乎名存實亡,大權完全落在了軍方手裏。

名義上,“顓頊”與淩夙誠所在的“盤古”同屬一個聯盟,卻沒有任何實際互相幹涉的權力。即便是近年來“顓頊”的治安狀況每況愈下,過於放鬆的內外對策使得大量危險分子得以借商業往來為名非法滯留,甚至對整個聯盟的利益產生了不利影響,但“顓頊”內強有力的對策組還是如履薄冰地撐住了局麵。而今天,前來接待的所謂“對策組”,一半是剛剛從軍方高層退下來的老油條,另一半是跟著和稀泥的年輕麵孔。這些人看著韓越的神情中,一半是帶著畏懼的討好,一半是透著陰鶩的貪婪。

淩夙誠低下頭,麵對任何人的搭訕都隻以點頭搖頭回應。

花費了三個小時,熱火朝天的吃了頓飯,三人才以“在船上參觀參觀”為由,暫且脫身。

“對方不可能不派人盯著咱們,別報太多打探的希望,隨緣轉轉吧。”韓越第一個邁出電梯,吹了個口哨。

“我聽說同學說,‘顓頊’的城市設計和我們不太一樣。采光最好的正二層,他們沒有全部用作規劃城市綠地,而是布置成了商業街。隻有在街道之間,有一些小巧的公園。”元歲語氣很興奮,滿臉的躍躍欲試。

“你同學知道的挺多的。那他有沒有告訴過你,這兒的商業街最紅火的是什麽買賣?”韓越回頭看了她一眼,言語裏莫名透出股高深莫測。

“現在不是玩鬧的時候。”淩夙誠突然出聲,試圖打斷兩個思路可能已經跑偏的人。

“你還不好意思說嗎?我們又不是第一次來這兒,以後元歲說不定也會跟著經常來。”韓越佯裝擦了擦嘴,掩飾此時的表情,“隻不過畢業後第一個正式任務居然是調查這裏,你這到底是運氣好還是不好呢?”

“當然是運氣好啦。”元歲接嘴的很快,“以後同學聚會,聊起這個話題,別的人都是吹牛又在哪兒哪兒潛伏了多久,或者幹掉了多少敵人,我就不一樣了。”元歲回頭,心有靈犀一般剛好撞上淩夙誠製止的眼神,“我跟組長去逛了紅燈區!”

“噗。”韓越沒忍住笑出了聲,“可以,可以,你看起來很有工作的幹勁兒嘛。”

淩夙誠率先轉身,回避元歲此時盛滿笑意的眼睛,暗自歎了口氣。

晚上十點,已經邁入淩夙誠習慣的入睡時間。但這座城市卻並沒有在大海的懷抱裏安眠,而是在霓虹燈製造的光影變幻與街頭藝人的靡靡之音中疲倦的醒來。

元歲在眼前蹦蹦跳跳,偶爾繞著稀罕的商鋪興奮地轉圈圈;韓越抄著手遠遠的走在前麵,時不時低頭看一眼手上的ID。再往前看,三三兩兩穿著考究的男人渾身酒氣在人群中一路衝撞,不經意碰掉了一個小女孩兒剛剛用一口袋硬幣換的雲朵形狀的棉花糖;咖啡店門口蹲著一高一矮兩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人,正在大口的咀嚼客人留下的麵包邊;發著紅光的廣告招牌下,被映襯得莫名有些猙獰的漂亮女性微微抬著頭,倚著油漆剝落的牆壁抽煙。

無數瑣碎的獨幕劇正在夜晚上演。星辰微弱的光無法抵達被各色光斑包裹的地麵,路人尖利而充滿豔俗的言辭灌滿了每個人的腦子,淩夙誠努力分辨,隱約聽懂坐在花壇邊上的藝人正在唱“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

“淩先生?”元歲高高地舉著一個棉花糖,笑著回頭喊他。

淩夙誠衝她點了點頭表示聽見了,正要快步向她走去,卻看見元歲跳舞似的輕快地連著繞開了好幾個人,壓著裙子慢慢蹲了下來。一對兒不太相稱的男女親昵的手挽手從淩夙誠麵前走過,再看見幾乎淹沒在人群中的元歲的時候,她手裏的棉花糖已經不見了。那個丟了糖的小女孩兒正舉著新的糖咯咯咯得笑著跑過淩夙誠身邊,像一陣風似得,衝淡了不少煙酒的味道。淩夙誠微微側身給糖騰了位置,再抬頭,就看見撥著吉他的藝人,正衝著打著拍子的元歲唱“期待春花開,能將夙願償。滿庭花簇簇,添得許多香”。

元歲也看向他,朝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快些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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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倆在後麵磨磨蹭蹭的幹啥呢。”韓越手裏居然握著個酒杯,“我這邊都接完頭啦。”

“我在體驗生活,淩先生在飯後散步鍛煉身體。”元歲笑眯眯的回答,“您是在跟酒吧老板娘接頭麽?”

“錯啦,其實是男酒保。”韓越將玻璃杯底在手背上狀若無意地蹭了兩下,直到淩夙誠衝他微微點頭示意上麵的墨跡已經擦幹淨,然後才放回桌上。

三人慢悠悠地穿過燈紅酒綠的街道,一直走到了一處冷冷清清的小公園,韓越才帶頭一屁股坐下,背過身往自己手心瞥了兩眼,就從池子裏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臉。

“這水大概不會很幹淨。”元歲出聲提醒道。

“沒事,我又不喝。”韓越很隨便的在西裝上擦了擦手,“咱們安排在這兒的人已經基本出結果了。”

“怎麽說?”淩夙誠問。

“之前我過來,剛剛一起吃飯那個禿頭說,頭發的主人曾經屬於這裏,但是已經搬走去陸地上了。我問他搬去哪兒了,他就啞巴了。”韓越邊說,邊用力抹了把臉,“還得靠咱們在這兒的人出手,他向來挺能和底層群眾打成一片的。”

“原來真的會有人往陸上搬。”剛一說完,元歲又晃了晃腦袋,嘀咕到,“這兒管理的是真的非常不怎麽樣。”

“叫什麽名字?搬去哪裏了?”淩夙誠提問。

“戴鬆樸,以前在這兒的學校裏教過畫畫,曾經小日子過得還是不錯的。後來不知道牽扯進了什麽事情裏,孩子沒了,老婆也瘋瘋癲癲的,也不知道具體什麽時候,就跟著去陸上收米麵的商人跑了。咱們的線人來來回回跑了好幾圈,才有人說可能是投奔到陸上沿海一帶的一個什麽‘梁下城’去了。”

“什麽城?他投奔梁山好漢去啦?”這是元歲問。

“從結果上來說,你說的好像也沒啥問題。不過這地方我好像聽說過,一個山梁之間的小鎮子,早兩年往咱們好幾個鄰居船走私過煙葉。半數堅持待在陸上的人不都是躲在這種犄角旮旯裏幹這種事兒麽。”

“我們是直接回去複命,然後跑您說的那裏去看看,還是再留在這兒觀察兩天?”

“小老大決定咯。”說完,韓越和元歲一左一右轉頭殷切地對淩夙誠行注目禮。

“我不想在這裏多待。”淩夙誠說的很坦率,“最好少耽擱時間。我們明天直接出發去‘梁下城’。”

正事兒談完,元歲和韓越津津有味地討論起了“顓頊”上的八卦,從如今的領頭人親兒子堪憂的成績,一直扯到了他的哪一任妻子最漂亮。淩夙誠稍微偏過頭,他知道就在此時此刻,不遠處的兩個尾巴正吹著冷風巴巴地盯著他們。也不知道這些人如果知道他們小心防備的人此時都在聊些什麽,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這仨孫子還他媽的四處打轉,也不知道在搞個什麽名堂。”

“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唄,呸,什麽東西。”

監視者細碎的言語落到了淩夙誠的耳朵裏。他整理袖口的動作一頓,雙眼掃過眼前兩位比劃得手舞足蹈的同伴,終是什麽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