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高原的天氣可謂變化多端,前一天是豔陽高照,後一天就變得陰雲密布。

第二天,秦依凝從**爬起來,撩開窗簾,隻見窗外被一片陰霾籠罩,能見度不足二十米。她摸了摸暖氣片,發現一片冰涼,以為暖氣停了,過了一會兒這才意識到現在是夏天,沒有供暖,可她身體還是凍得發抖。

她批上山羊絨披肩,盛了一壺水,煮上,然後來到梳妝鏡前化妝。她一眼便瞅見右臉頰高高隆起了一塊,那是陳威昨晚給她留下的,樣子就像嘴裏含了一個鵪鶉蛋,十分突兀。

秦依凝本身就愛美,這下好了,腫塊無法立刻消退,接下來的幾天她都要頂著它度過,一想到此,她便惱恨不已,不禁咒罵起陳威來。

自從跟他搭檔以來,她就沒少受他的氣,但聯想到對方的處境,她的怒氣便登時消退了。陳威殺了人,如果算上那兩個被曼陀羅病毒感染的學生,那就是三條人命。但坦白地講,他不是故意的,而是出於被迫,就像在戰場上跟敵人拚刺刀一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作為小組的“打手”,他必須身先士卒,遇到困難衝在前麵,倘若連他都畏怯了,那情報所還能指望誰呢?事實上他也做到了。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上級會如何給陳威定罪,以及是否會讓他繼續執行任務。

秦依凝有些同情他,那家夥雖然莽撞、愛出風頭,但他沒有艾德那麽輕佻;對待女人,他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男孩,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憨態,但憨態之中又有幾分勇猛,隨時準備衝破這層防線,像他的獵物發起進攻。

秦依凝覺得他的獵物至今為止仍是一個謎,原因很簡單,徐小萱他既對秦依凝獻殷勤,又不掩飾對徐小萱的愛慕,這讓秦依凝感到有些痛苦,尤其是目睹了徐小萱給他上藥的一幕,她的心就像被玻璃碎片刮過,疼得難以言狀。

難道自己是愛上他了嗎?她的擔心恐怕已經成為了現實。那個英俊頎長的男人的形象正在她心中慢慢紮根,盡管她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了抗拒,但跟他經曆了幾次生死之後,她發現自己已經中了愛情的毒藥,變得無法自拔。

一大早,秦依凝便心生到警府探望陳威的念頭,誠然,她不能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去,這樣會被別人看出她在意他,她必須找一個理由搪塞。

她戴上口罩,輕輕地打開門,見董強和徐小萱都在會客室裏,不由自主地縮了回來,環視房間,注意到始終燒不開的水,於是走過去,索性把燒水壺從插座上拔下來,給杯子盛滿水,握著杯子,走到門口,打開門,慢條斯理地走出去。

“依凝,起這麽早!”董強見了她,立刻朝她投來關懷的目光。徐小萱則一反常態,默不作聲的,似乎有心事。

秦依凝注視著董強那張黝黑的臉,內心湧起一股厭惡,敷衍道:“不算早吧……你們都吃過早餐了嗎?”

“沒呢。不正等你嘛!”董強走向他,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打算吃點啥?”

秦依凝不想回答他,於是問徐小萱:“小萱,你吃嗎?”

徐小萱揚起腦袋,紅腫的眼睛嚇了秦依凝一跳,她含著哭腔答道:“姐,我不吃……”

“你怎麽了?”秦依凝走向她。

“她母親的病情加重了……”董強替徐小萱回答。

“噢,那可以讓她先回去嗎?”話一出口,秦依凝便感覺自己的問題很愚蠢。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董強聳聳肩,“而且想都不用想,情報所不允許。”

董強冰冷的語調令秦依凝頓生反感,她摟住徐小萱的胳膊,柔聲道:“要多少錢,姐先借你!”

徐小萱撲閃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搖搖頭,說:“至少要八十萬呢!”

秦依凝脊背一涼。

“謝謝。我想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快把鏡像人抓住,也沒別的法子了。”徐小萱看出了秦依凝的難處,知道她也難以施以援手,便開脫道。

“對。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董強附和道,不疾不徐走到她們跟前。

“那接下來怎麽辦?”秦依凝冷冷地問他。

董強能感受到秦依凝目光中的敵意,不知為何這個女人昨晚還讓他攙著,今天的態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不過了解女人的他並沒有往心裏去,他知道女人的脾氣就像天氣,陰晴不定,於是笑笑,說:“怎麽辦?先去警府啊,看看公安放不放人;如果他們不讓那小子出來,那我們就甭想幹掉鏡像人了。”言下之意表達了陳威的重要,可語氣仍是掩飾不住輕蔑。

這一想法正合秦依凝之意,可她假裝繃起臉,問:“他都殺人了,警方還會讓他出來嗎?”

董強幹笑一聲,說:“這種事情應該事後再追究,眼下孰輕孰重一目了然,我想藍郡警方也不會這麽不識相吧?他們敢阻撓我們的行動嗎?”

“那就去吧……我正好想找倫府長談談。”秦依凝輕描淡寫地說道。

董強訕訕一笑,說:“可以。”

沒有了陳威,三人才認識到他的重要性,不僅沒有人充當打手,而且連個能開車的都沒有。

三人乘車到了警府門口,一名郡警前來迎接他們,他操著蹩腳的大西語說道:“領導們,你們的同事已經放出來了,正在休息室裏休息呢!請跟我來。”

三人尾隨他步入正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漂白粉混合的氣味,走廊裏的郡警們的表情都布滿了驚恐,顯然還未從昨夜的驚魂中回過神來。

他們上了二樓,來到會議室門外,郡警輕輕地扭動門把手,朝裏窺探一番,回身對三人說:“府長也在裏麵,三位請進吧!”

董強拉開門,大步流星地走進去,兩個女人尾隨而入,偌大的會議室,隻見陳威背對著他們,趴在紅木會議桌上,像是在打瞌睡;倫巴桑則斜靠在窗台上,兀自抽著煙,見他們來了,連忙直起腰,碎步走了過來。“噢,我正想給三位打電話來著,沒想到你們親自過來了……辛苦了!”他有些歉疚地說道,伸出手掌,秦依凝也伸出手,跟他輕輕一拍。

董強注意到倫巴桑臉上起了褶,像是幹涸的水渠,痕跡一道道的,便問:“倫府長睡得還好吧?”

倫巴桑臉色一暗,搖搖頭,“不好。昨晚一夜沒合眼。”

“哎,發生這種事,也是我們沒有預料到的……你們把他放出來了嗎?”董強說著下巴朝陳威一抬。

“剛放出來的,”倫巴桑說,“今早接到公安廳的電話,說是上麵暫且不追究他的責任,讓他繼續執行任務。”

董強與秦依凝對視一眼,臉上的神情像是在說:看,我說的沒錯吧!

“太好了!”徐小萱十指交叉,欣然道,“府長,如果他完成了任務,那能將功補過嗎?”

倫巴桑聳聳肩,道:“我不知道。我不是情報所的,不是由我說了算。”

徐小萱失望地嘟囔了一聲。

或許是眾人的高聲談話吵到了陳威,後者變換了一下睡姿,改成側身而睡。

“喔,吵到他了……”徐小萱很快發現了這一變化,輕聲道。

“博士,那接下來怎麽辦?”秦依凝對徐小萱的表現感到慍怒,索性挑開了話題。

“接下來……接下來……”董強低聲沉吟,忽然抬起頭,問倫巴桑:“倫府長,可否派人跟我一起去獵殺巨蜥?”

倫巴桑張口結舌,好半天才蹦出話來:“董……董博士,恐……恐怕沒有那麽多人手啊!”

“為什麽?”董強麵露不悅,沉聲道。

“昨天包括瓦格夫在內,一共死了五個郡警,今天有三個請了病假——怕是嚇的,現在包括憲兵在內,也就不到五十人了啊!何況各個街道、村落都要有人執勤。您知道嗎,剛剛有兩個人向我提交了辭職報告,說是不想幹了,這——這我也很為難啊!”倫巴桑攤開手,滿臉無奈地說道。

“難道情報所的任務就不執行了嗎?”董強態度強硬地問道。

倫巴桑歎了口氣,辯解道:“不是這個意思,博士。我確實很為難啊。您看這邊有別的主意沒有?還是必須得到那片草原去?我覺得——”

“必須去!”董強毫不客氣地打斷他。

“但——但是,您不覺得獵殺巨蜥毫無用處嗎?”倫巴桑提高了音量,“咱們的任務是逮捕鏡像人,而不是去打獵。食人巨蜥原本就是生活在藍郡野外的一種生物,不去招惹它,簡直一點兒事都沒有。況且我們已經殺了很多巨蜥了,但如您所見,沒有一點收獲。這種事浪費炸藥不說,還有危險!博士,我認為應該集中精力去抓捕鏡像人,如此一來,我們警方肯定會全力配合你們的!”倫巴桑一改往日的謙讓,據理力爭。

董強的臉色很難看,以居高臨下的語氣問他:“你知道為什麽要去獵殺巨蜥嗎?因為其中一隻吞了雙魚玉佩。正是這塊雙魚玉佩,導致了狄狄巴圖被複製,如果我們不找到它,那第二個、第三個鏡像人遲早都會出現!”

見雙方劍拔弩張,兩個女人不禁都捏了一把汗,倫巴桑麵色鐵青,他深吸一口氣,極力壓抑住內心的憤怒,攤了攤手,說:“那隨你便吧,反正我也準備不幹了。我手下還有二十幾個人,現在由你差遣!”說罷扭頭就走。

三人都傻眼了,怔怔地望著倫巴桑走到門口,這時,門忽然開了,一名郡警闖了進來,與他撞了個滿懷。“抱歉——”郡警說道,連忙給倫巴桑敬了個禮,說:“府長,死者的家屬來了!”

“死者?哪個死者?”倫巴桑問。

郡警的視線在陳威的身上短暫停留,而後壓低聲對倫巴桑說:“被他打死的那兩個大學生。”

倫巴桑聽後捂住前額,轉身對董強說:“博士,您看到了,一茬事兒沒完,現在又來一茬!我可以把我的人給您,任您差遣,但也請您給我一個人行不?”

“誰?”董強問。

“秦警官。”

董強獵殺巨蜥的計劃擱淺了。事實上,即便倫巴桑同意協助他,以藍郡現有的警力,想把那些畜生消滅無異於癡人說夢。無奈,董強隻好先行離開了。

倫巴桑讓徐小萱留下照看陳威,自己則帶著秦依凝去見死者的家屬,在他看來,秦依凝可以比他更好地安撫家屬們悲慟而憤怒的心情。

進了接待室,隻見兩對中年藍族夫婦立刻走向他,分別扯著他的左臂右膀,用藍語大聲嗬斥:“還我兒子!還我女兒!你們這些人渣!打死了我的小孩,我要你們償命!”

門外的郡警聞聲趕來,把他們分開,勸道:“請冷靜!這是我們府長,有話好好說,不能動手,不然就把你們抓起來!”

“我不管!我要我的娃兒!”一個女人尖叫著,重新揪住倫巴桑的衣領,淚水淌了一臉,喝道:“告訴我,是誰殺的人,我要他償命!是哪個郡警?哪個郡警開的槍?啊?快告訴我!”

“大故(女士),你的娃兒被病毒感染了,你知道麽?”秦依凝拽住女人的胳膊,將她從倫巴桑身前拉開,用藍語說道。

女人一怔,困惑不解地盯著她的眼睛,秦依凝趁機搭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沙發上坐下,柔聲道:“您先坐,聽我慢慢講……”她注意到女人在她的安撫下鎮靜下來,於是給一旁的郡警使了個眼色,後者連忙端來一杯茶,遞給秦依凝,秦依凝幾乎是把茶強行灌入女人的嘴裏,然後拍拍她的後背,說:“把它喝下去,聽我講……”

女人似乎被嗆住了,咳個不停,秦依凝沒有理會其他三名家屬,用專注的語氣問女人:“您的小孩叫啥名字?”

“艾……麗——咳咳咳!”

秦依凝迅速聯想到女大學生如僵屍一般的麵容,麵色發紺,眼神空洞,眼白部分有大量破裂的血管,嘴巴一張一合的,與行屍走肉無異。她心裏一陣難過,垂下頭,低聲對女人說:“就算郡警不殺死她,她那副模樣也十分嚇人……”說著抬起頭,迎向女人難以置信的目光,“她被食人巨蜥咬了,我們目測食人巨蜥沾染了曼陀羅病毒,因此導致愛女發生了變異……”她盡量說得很委婉。

女人睜大了眼睛,兩片薄薄的紫唇翕動著,吐出幾個字:“曼陀羅……病毒?”

秦依凝點點頭。

“曼陀羅花有毒,這我知道;可是,啥叫‘曼陀羅病毒’呢?蜥蜴是怎麽沾染上它們的?”女人哭喪著臉問道,眼睛鼻子嘴巴縮成一團,仿佛仍不願接受女兒感染病毒的事實。

這把秦依凝問懵了,她不是植物學家,不懂這方麵的東西,隻是隨口聽董強一說,現在他又不在,她該怎麽向女人解釋?

她和倫巴桑彼此交換著目光,就在這時,一個男人指著秦依凝,吼道:“胡說!我們在藍郡生活了幾十年,從來沒有聽說過‘曼陀羅病毒’,你們這是在推卸責任!是誰殺了我的女兒,老老實實把他交出來,不然我跟你們沒完——”不等他說完,另外一對夫婦連連附和,紛紛指責警方在推卸責任。接待室又炸開了鍋。

“聽我說——”倫巴桑見勢不妙,連忙擠到男人身前,張開雙臂,防止他傷害秦依凝。“我不聽!”男人一把推開他。

倫巴桑惱了,積蓄已久的怒火像岩漿一樣衝出火山口,他衝男人大吼:“我告訴你,你女兒就是殺人犯,懂不?!那個男孩是被她感染的,她咬了他!迫不得已,我才命令郡警開槍殺了她!”倫巴桑把責任攬到自己的頭上,沒有交代陳威開槍殺人的事實。

刹那間,四名家屬都怔住了,藍色的皮膚仿佛蒙上了一層霜,震驚像血水一般從每個毛孔滲出來,頃刻間占據了整張臉。見狀,倫巴桑歎了一口氣,換了一副低沉的口吻,說:“艾麗被感染後,男生上前查看,沒想到她突然咬住他的脖子,男生慘叫一聲,轉眼間就像變了一個人,那樣子……那樣子就跟僵屍沒啥區別!”

女人的嘴巴張成了“o”型,陷入了難以形容的震驚,男人哆嗦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曼陀羅花是有毒,可是——可是不至於讓人吃了變異啊?”

“這不是我說的。是一名生化學家說的。”倫巴桑說。

這句話起到了一錘定音的作用,隻見男人黯然地轉過身,嚷道:“塔呂德,求你讓艾麗的魂安息吧!是她害死了阿裏,我甘願為她贖罪!求你不要傷害他!”說完一頭撞向牆壁。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隻聽“梆”的一聲巨響,艾麗的父親一頭栽在了牆底下,女人尖叫一聲,跑過去查看,倫巴桑搶先趕到男人身邊,把他翻過來,探了探他的鼻息,鬆了一口氣,對女人說:“還好,沒死,隻是暈了……隔壁就有護士,我讓她過來!”

陳威顯然是昨晚一夜沒合眼,直到快中午才醒來。兩個女人倒是很有耐心,硬是在警府等了他一上午,等他醒來,徐小萱還對他噓寒問暖,這讓陳威很受用。之後,三人告別了倫巴桑,準備打道回府。

三人上了車,陳威說肚子餓,建議吃了飯再回去,秦依凝打趣道:“就咱仨?你想丟下董強嗎?”

陳威瞄著她從口罩上沿隆起來的臉頰,笑道:“今天我請客,所以少一個人還能省點錢。”

秦依凝下眼瞼一抬,整張臉往上一提,很明顯是笑了,徐小萱聽到對話,從副駕駛座上回過頭,問陳威:“真的嗎?”

陳威點點頭,說:“這是我補償秦警官的。”說著給徐小萱遞了一個眼色。

徐小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問秦依凝:“姐,你不生他的氣嗎?要是氣還沒消,那咱倆就坑他一頓大的!”

“行啊,我早就想這麽幹了!”秦依凝狠狠地瞪了陳威一眼。

陳威粲然一笑,露出深深的酒窩,問:“那兩位姐姐想去哪?”

秦依凝和徐小萱彼此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嘴角不禁都泛起淺淺的笑意,秦依凝很機靈,連忙用藍語對司機說:“師傅,請載我們到藍郡最好的飯店!”

“好的。”司機說罷,猛打了一個方向盤,駛向跨河大橋,往河東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