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偷東西的俠女

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麽?

小啞忘記了是什麽時候餘晨陽問過她這個問題了。

不過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啞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一直都知道。

在這個地處華北平原的北方小城裏,整個棚戶區、阿琛、小雨、方奶奶以及餘晨陽,是對小啞最重要的了。因為,除了棚戶區,再遠的地方她還沒有去過,還沒有領略過其他風景;除了他們,其他人她不認識,也不想去認識。

這片棚戶區和這些人組成了小啞全部的生活以及幻想。

當然,還有一樣很重要的事情,那便是小啞“偷”來的那些時間。

這個秘密,無人知曉。

衡州市冬日的太陽有些冷,雖然討厭,但小啞早已習慣了這個溫度,她唯一不習慣的就是,這個冬天太長了。

長得好像一直都不過去,長得好像一直在循環。

棚戶區裏到處都是私搭亂建的簡陋房屋,錯落的房簷就像是雨天擠到一起低飛的燕子。每到刮西北風的時候,白色垃圾和刺鼻的味道就會穿堂過巷,時刻提醒著每一個生活在這裏的人,你們的生活有多麽糟糕。每個人的表情都像是同一個模板印出來的,因為他們的糟心與艱難都非常清晰地刻在臉上。

小啞有早起的習慣,她必須在太陽升起來之前起床,然後到外麵等太陽在自己麵前升起。那樣,她就能感受到周圍的寒冷漸漸退去,一天從美好中開始。因為從她開始記事時起,她就是被寒冷包裹著的。

一輛機場大巴從前麵經過,車上坐滿了人,去旅行、出差,或者其他什麽事情。小啞透過車窗看到一個女孩的笑臉,溫暖,燦爛,符合所有對幸福這個詞語的定義。那麽,她去哪裏呢?

車裏的女孩也看到了小啞,笑得更燦爛了。小啞仿佛感到了一股春風,因為那個充滿美好的笑容對小啞來說是不屬於這個寒冷冬天的。

那是小啞一直渴望的溫暖,她忍不住注視著女孩的眼睛,那一刻,小啞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個自私的決定——偷走小女孩一天的時間。

這便是小啞的秘密——偷時間。

既然叫偷,當然是在對方不知道的情況下。小啞偷過很多東西,食物、玩具、衣服,但是她偷得最多的是別人的時間,她羨慕的,那些帶有溫度的時間。

她渴望溫暖。

小啞也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擁有了這項能力——偷取別人的時間。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偷走別人的時間,甚至有些貪婪,盡管那些偷來的時間她僅僅是經曆一遍,並沒有其他的作用,但是有這種能感同身受的鏡花水月,小啞就已經很滿足了。

比如此時此刻,她隻需要盯住女孩的眼睛,然後轉動手裏老舊機械懷表的指針,就可以偷走她的時間,輕而易舉。

小啞的耳邊仿佛響起巨大的沉重的齒輪聲——

今天清晨,外麵的霧還未散去,一間暖色調的溫馨臥室裏,女孩正在**熟睡著。房間不大,一張書桌,一個小書架,一張床,床旁邊還有一個架子,上麵擺滿了女孩收集的東西,小玩偶、各種漂亮的發卡、海報、雜誌、音樂盒,還有很多好看的筆記本。

地上擺著一隻打開了的行李箱,裏麵裝滿了夏季的衣服以及玩具。

書桌上方掛著一支室內溫度計,上麵的指針停留在二十五度和二十六度之間,這個溫度在冬天裏十分適宜,隻需要穿著不太厚的棉質睡衣,就會既溫暖又舒服。小啞做夢都想睡在二十五六攝氏度的房間裏,這樣在冬夜裏就不會被凍醒,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女孩翻了個身,把被子踢到了一旁,嘴裏說了幾句夢話。

咚咚咚……

響起了敲門聲,聲音很輕微,敲門的人控製好了力度,生怕打擾了女孩的睡眠。

女孩沒有醒。

門被推開,女孩的媽媽進來,坐到床邊,輕柔而親昵地說道:“小懶蟲該起床了。”

媽媽,對於小啞來說是一個十分陌生的稱呼。

媽媽繼續說道:“昨晚上咱們說好的,今天要早點起床,要趕飛機的,去夏威夷。你不是盼了很久的嗎?乖,起床,到飛機上睡。”

夏威夷?小啞知道,那是一個沒有冬天的地方。

女孩緩緩睜開眼睛,然後像一隻慵懶的貓咪一樣勾住媽媽的脖子,在她懷裏蹭著。

“乖,去洗漱,然後出發。夏威夷在等著你!”媽媽說,“我去收拾東西了。如果你起晚了,我就和你爸兩個人去,你留下看家。”

媽媽走後,女孩從**爬起來,興奮地衝出臥室,到衛生間洗漱,刷牙的時候嘴裏不停哼著歌,小啞沒聽過那首歌,不過很好聽。

很快,一家人出發了。家裏的車限號,一家人乘大巴前往機場。在車上,女孩一直貪婪地看著窗外的景色,她從未看過清晨五點的城市,就像小啞從沒有去過別的城市,甚至棚戶區都很少出去。

小啞能體會女孩雀躍的心情,她臉上露出與那個女孩一般的笑容。

機場大巴已經不見蹤影了,小啞看著大巴遠去的方向,站了良久才轉身離開,因為很多數時候小啞偷完別人時間都會消化一會兒,或是感慨,或是承受。

剛走出去幾步,一個聲音在小啞身後喊道:“嘿!站那兒,別動,說你呢!”

小啞習慣低著頭走路,這個習慣幫了她很多,比如有時能撿到錢,可以好好搓一頓,再比如躲開那些令她討厭的“壞人”。

可是這一次,她躲不過了。聽到這句話後,她本能地加快腳步,但還是被攔了下來。

“裝鴕鳥呢?把頭抬起來。”

小啞被一個男人擋住,她的視線剛好能看到對方擦得很亮的皮鞋。小啞緩緩抬起頭來,看到他發白的牛仔褲以及發皺的皮夾克。他的聲音有點沙啞,應該是抽煙太多導致的。小啞努力回想,好像不認識聲音沙啞的人吧。

“想溜?你一小屁孩跑得了嗎?”男人繼續說道。

小啞終於抬起頭,看著這個男人,有些麵熟,但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他是誰。

“裝什麽呢?三天前,想想。”男人提醒道。

三天前?沒什麽特別的吧?直到小啞看到男人的右臉上有一顆痣,終於想了起來。那是三天前的一個中午,一家名為桂花快餐的快餐店裏擠滿了人,同樣爆滿的是不足十米外的公共廁所,所以每次經過那附近的時候總是一會飄來一股惡臭,一會飄來一股菜香。

桂花快餐店裏提供的都是色澤普通但很有味道的盒飯。其實很有味道隻不過是鹽放了很多罷了,如果口味淡,這裏沒人會覺得好吃,那麽這家店很快就會倒閉。

如果這家店倒閉,小啞就少了一個能吃飽飯的地方。她在上學之餘會在這家店幫幫忙,老板娘管她飯吃,有時候剩的多了,小啞還可以打包回去給阿琛和小雨。

小啞剛送餐回來,馬上得去學校,所以擠在角落裏的一張桌子上隨便吃幾口。

其實小啞不啞,她是一個孤兒,從小被欺負怕了,不相信人,更不敢與人交流,時間久了,大家都以為她是啞巴。

小啞無所謂,她在這片棚戶區裏過慣了,反倒有一種自在的舒適感。

這時候,一個身材高挑穿著皮夾克的男人走進快餐店,左右看看,然後在人群後麵排隊。小啞下意識地多看了他一眼,因為她以前從沒見過他。要知道,這片棚戶區破舊不堪,住戶窮得叮當響,沒有人會專程跑過來吃飯,就連路過都會忍著饑餓立即離開。所以,這裏出沒的基本上都是熟麵孔。

快餐店裏很吵,打電話,吹牛皮,哧溜哧溜吃麵條的聲音不絕於耳,沒有人會注意一張陌生麵孔,除了小啞。這或許是一個中學生天生的好奇心。

陌生男人抬起左手撓了撓自己的右胳膊,右手在左臂的掩護下,伸進了前麵排隊的人的口袋裏,纖長的食指和中指夾出來一隻黑色的錢包,然後迅速放進自己的口袋裏,幾乎是同時,陌生男人就要轉身離開。

這一套動作小啞再熟悉不過了。

就在陌生男人來離開的時候,小啞向後一靠,背部緊貼著椅子,一伸手便把陌生男人偷的錢包又偷了回來。一切發生得太快,得手後匆忙離開的陌生男人並沒有發現。

緊接著,小啞把錢包扔在了“失主”的腳下。

失主聽到腳下有動靜,下意識低頭一看,發現是自己的錢包,便撿了起來。

這一切發生在僅僅幾秒鍾之內,嘈雜的環境裏沒有人會注意到這些不起眼的“小動作”。

這些手段都是阿琛教的,阿琛在這方麵可是“行家”,在外麵有名號的。

那是在很小的時候,大概七八歲的年紀,饑腸轆轆的小啞遇到了隻比她大一歲的阿琛。那時阿琛和妹妹小雨剛剛進入這家小啞一直在的福利院,當時小啞營養不良,長得小,再加上經常受到福利院其他調皮孩子的欺負,顯得過分骨瘦如柴,根本分辨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阿琛看她可憐兮兮的,問小啞想不想吃雞腿。小啞從沒有奢求過吃雞腿,都是分到什麽食物吃什麽,她沒有說話,隻是一個勁的點頭。

阿琛帶小啞偷偷溜出福利院,然後把她身上弄得髒兮兮的,來到一家便利店,讓小啞在店門口大哭,隻管哭,別的什麽都不用做。於是,這個髒兮兮的可憐的小女孩大哭了起來,吸引了很多人,也吸引了便利店的老板。沒過幾分鍾,老板就忍不住了,這樣一個小乞丐實在是太耽誤他生意了,而且還觸黴頭。

老板出來驅趕,阿琛趁機閃進店裏,抱了一堆食物從側邊溜了出來,然後把食物藏進不遠處的垃圾桶裏,再折回來把小啞帶走。

這是小啞第一次吃到這麽好吃的雞腿。她一會兒衝著阿琛傻笑,一會兒衝著阿琛哭。哭不是因為委屈,委屈對於一個從小在棚戶區摔打的孤兒來說根本不值一提,哭僅僅是因為太好吃了。

“怕不是個傻子吧?”阿琛笑道。

小啞搖搖頭,繼續帶著眼淚傻笑。

“行吧,以後我教你偷東西吃。”阿琛道。

小啞把滿口的雞肉努力咽下去才說道:“你剛才那是搶。”

阿琛道:“搶是很低端的,偷是門手藝,但是剛才我偷的話身上裝不了多少,你吃不飽的。以後你管我叫哥,我管你吃飽。”

“哥。”小啞想都沒想。

“我有個妹妹,叫小雨,跟你差不多大,以後我們兄妹罩你,沒人敢在欺負你。”

“你們是今天新來福利院的嗎?”

“是啊,這裏我們才不稀罕呆著,我們有奶奶。”

“奶奶呢?”

“敬老院,剛去,她年紀很大了 。”

……

之後,阿琛便教了小啞“吃飯的手藝”。小啞用一年的時間練習,便已經可以做到一個照麵便悄無聲息地從別人身上取走她想要的東西。

但是小啞從沒有這樣做過,因為有阿琛在,她從不需要自己動手。剛才,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偷錢包”。

“你這樣破壞規矩啊。”

忽然一個聲音傳進小啞的耳朵裏,小啞歪頭看到阿琛正從快餐店門口走進來,在自己身邊停下。

阿琛揉了揉小啞的頭:“人家在‘工作’,你這樣做被發現的話是要挨打的。”

小啞對阿琛笑笑,試圖蒙混過關。

這麽多年一起“活”下來,阿琛早就拿小啞當自己的親人了,也就是嘴上說幾句,而且說得很輕。

“行了,我還有事,下次注意別冒險了,萬一被同行抓到……”阿琛對小啞比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小啞趕緊把阿琛推走。

“喂,我跟你說話呢!你是啞巴嗎?”小偷把小啞的思緒從三天前拽回來。

小啞知道,躲是躲不過去了,於是點點頭,然後往旁邊移動腳步。小偷卻一把揪住小啞的衣襟:“啞巴是吧?行,不聾就行。”

“一千塊!”小偷在小啞的耳朵旁大聲喊道。

小啞捂住耳朵,用柔弱的眼神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

“裝傻是吧?錢包是你還回去的吧?小小年紀,技術倒不錯,俠盜啊?”

小啞知道,既然對方花三天時間找到自己,肯定不會放過自己。

她把身上僅有的幾十塊錢拿出來,捧在手心裏,拿到這個男人麵前。

男人一巴掌打掉她手裏的錢:“羞辱我呢?”

小啞吃痛,揉著手腕連忙搖頭。

忽然遠處傳來一個稍顯稚嫩但很有力的聲音:“她不是這個意思。”

循著聲音看過去,是一個個子很高的少年,痞痞的,倚靠在巷口牆壁上,臉上掛著一副天塌下來都無所謂且有點幸災樂禍的壞笑。

“阿琛……”小啞小聲說道。

男人一愣,小啞巴居然開口說話了。他隨即對巷口的阿琛說道:“她偷了我錢包。”

小啞急忙解釋:“分明是你先偷了客人的錢包,我隻是……”

阿琛走過來:“她怎麽敢耍你呢?我是來解決問題的。”

“我損失的錢你來出?”男人麵對兩個孩子,咄咄逼人,“三千。”

小啞有點急:“剛才還一千,你坐地起價,那隻錢包也塞不下三千啊,太過分了……”

“這是我妹妹,你小聲點,別把她嚇壞了。”阿琛把小啞護在身後,“不就是一隻錢包的事嘛,不至於動粗。您大人有大量,別跟我們這倆沒娘的孩子一般見識。”

說著,阿琛從自己身上摸出一隻錢包來,然後展開給男人看:“這個賠給你,你看裏麵的錢還是滿的,沒有三千,也有一千多,您高抬貴手。”

男人一把奪過錢包,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小啞拉著阿琛的胳膊:“哥,你怎麽能給他那麽多錢啊,他根本就是強盜。”

阿琛自信滿滿地說道:“你哥是吃虧的人嗎?跟著我。”

小啞和阿琛悄悄跟在那個男人身後,他剛得了錢包心情很好,哼著小曲邊走邊數錢,最後把錢放進口袋,空錢包隨手一扔。

錢包正好掉到迎麵而來的一個胖子的腳下,胖子彎腰把錢包撿起來,拍拍上麵的土。

“你要幹嗎?”男人問攔住自己的胖子。

胖子直接揪住他的脖子,輕而易舉地把他提起來:“你心裏沒數嗎?”

說完,胖子按住他就是一頓暴打。

小啞和阿琛躲在一個垃圾桶後麵偷笑。其實阿琛早料到了那個小偷會回來找麻煩,他今天剛好遇見這個人,便悄悄跟著他。當發現對方攔住小啞的時候,阿琛偷了一個胖子的錢包,並暴露自己,讓胖子追過來。阿琛跑得快,直接來營救小啞,然後把偷來的錢包給那個男人,之後那個男人順理成章地遇到了錢包的失主。

小啞問道:“你叫我不要得罪他們,你自己反而故意耍他們,你不擔心他們會報複嗎?”

“這是我的地盤,而且你跟我妹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我不允許任何人欺負你們。誰要是敢動你們一根頭發,我拔掉他全身的毛。”

阿琛說得很認真,就像宣誓一樣。

小啞故意問道:“那如果是你欺負了我呢?”

“不可能,我這輩子都會護著你。”

“你說的,可別忘了。”

“我記性好著呢。”

忽然,小啞感到一陣春風,掠過她的臉龐,久違的溫暖。小啞詫異了幾秒鍾,現在明明是冬天,怎麽可能有如此的風。

“謝謝你。” 小啞對阿琛說道。

阿琛一怔,隨即說道:“你也是我妹妹啊,謝什麽,神經病。”

臨走時,阿琛再次囑咐:“記住啊,這種事以後不要做了,搞不懂你腦袋裏在想什麽。”

其實就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當時她就是下意識把錢包偷了回來。小啞後來也在想,為什麽要冒險?

除了善良的本性,大概就是她知道棚戶區裏沒人不缺錢吧。今年是他們從福利院出來的第九年,阿琛過早的踏足社會,夙夜匪懈,小啞在社區中學的高中部,小雨在初中部,方奶奶阿爾茨海默症惡化再次住進了敬老院,三個人的吃喝拉撒,以及敬老院的開銷,都扛在三個人瘦小的肩膀上。

他們深知錢的重要性。

望著阿琛身影消失的街口,小啞怔住了,不遠處牆壁上的空調外機嗡嗡響著,聲音巨大,嘈雜的聲音讓小啞有些慌神,轉眼間,他們三個和方奶奶成為一家人已經九年的時間了。

福利院搬遷是在小啞和阿琛、小雨認識的那一年,也就是說阿琛和小雨更進福利院第一年的秋天。福利院處於棚戶區外圍,因棚戶區涉及到拆遷,所以福利院另外選址建了新的。小啞從記事的時候就已經在福利院了,不願意離開這個方寸之地,阿琛和小雨跟著方奶奶在棚戶區生活了這麽多年也不願離開。恰好秋後方奶奶狀態好轉,從養老院出來,在阿琛和小雨的建議下領養了小啞。

阿琛的背影消失良久,小啞才轉身離開。

小啞去學校的路上發現小雨正在她必經的路上等她。小雨穿著一件深色的毛衣,她本來就瘦小,毛衣把她整個人都罩住,顯得她更加小巧。小雨沒穿校服,因為昨天她身上被調皮的男同學甩上了墨水,校服洗了之後在這個季節很難晾幹。

小啞問道:“你怎麽來了?”

小雨挽住小啞的胳膊,說道:“我遇到哥哥,哥哥說你得罪了一些壞人,讓我陪你走一段。”

“沒事的,就是一點小事,我一個人也沒問題,我跑得可快了。”小啞故作輕鬆地說道。

“哥哥說跑解決不了問題,隻有麵對才能解決。”小雨轉述阿琛的行事準則。

小啞忽然想起什麽,從背包裏拿出一罐巧克力糖,小雨頓時眼睛放光:“哇,姐,你好富有啊。”

“給你吃。”小啞道。這罐糖是餘晨陽送的,他的理由是他不愛吃甜的,丟掉浪費。餘晨陽是小啞的班長,一個陽光大男孩,對小啞一直很照顧,經常借筆記給她。因為小啞的情況比較特殊,學校允許她勤工儉學,幫學校做一些勞動,去外麵店裏幫忙也是學校特許的,落下的功課她要自己想辦法補回來。餘晨陽總說他身為班長,幫她補功課是他的職責。

在學校操場的東南角,有幾排長椅。餘晨陽會把課堂筆記放在最後一排的椅背後麵。這是小啞的要求,她怕招惹是非,因為她見慣了那些是非,也比誰都清楚是非來的時候是莫名其妙,毫無道理可講的。比如,一直喜歡餘晨陽的喬絨,就是一個大麻煩。

每次小啞都會把筆記收好,回到教室經過餘晨陽座位的時候,指關節不經意地敲敲他的課桌,表示感謝。餘晨陽則低頭做作業或者看書,不予理會。這也是小啞的要求,如果餘晨陽不願意這樣做,小啞也不願意接受他的幫助。

其實很多時候餘晨陽都是默默地幫她,小啞是他見過少有的既單純又複雜的女孩,就像一道難解的數學題,充滿魅力。小啞跟其他在福利院長大的孩子確實不太一樣。其他孩子調皮,對學習很抵觸,但是她非常喜歡學校,她覺得學校的生活很平淡,她喜歡平淡而沒有波瀾的生活。別人煎熬地等著放學鈴聲的時候,她卻總期盼著時間能夠過得慢一點。

“全給我嗎?”這是小雨第二遍問小啞了。

小啞回過神來,把糖放進小雨的背包裏,囑咐道:“不許一次全吃完,你都有蛀牙了。”

小雨滿口答應:“一看這個罐子就很貴的,我怎麽舍得一下子全吃完。”

“姐,你哪來的糖?”小雨又問道。

“你哪來的那麽多問題?”

“誰送你的?”小雨自問自答,“一定是男生。”

“你要是不吃就還給我。”小啞裝作要搶回來,小雨趕緊逃跑,卻在離學校還有兩條街的地方被三個人攔住了。邊上兩個人小啞沒見過,不過他們手裏一人拎著一根粗實的棍子,為首的人正是一個小時前那個挨揍的小偷。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眉毛被剃了一半,胳膊還打著石膏,小雨差點笑出來,被小啞及時攔住了。

“你們又想怎樣?”小啞率先說道。

那個小偷指了指身上各處的傷,說道:“把這些都還給你。”他又指著自己的眉毛,“另外,必須得給你剃一半禿瓢。”

小雨把小啞攔在身後,口氣輕蔑地說道:“哦,好啊,來吧,反正是你們三個大男人欺負兩個小女孩,傳出去的話名聲真的是響當當了。”小雨說完,衝小啞使了個眼神。

小啞收到信號,默契地拉著小雨,“小雨,我們根本就不是三個男的對手,我們快走。”小雨推開小啞,衝對方說道:“確實,我們怎麽可能是三個男人的對手,何況一人手裏還拿跟棍子,喂,有別的武器嗎?對付兩個女生不得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鐧、錘、戈之類的全都招呼上嗎?”

小偷被小雨拿話噎得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牙尖嘴利,一會就知道怎麽哭了。”

一旁的幫手摸出一把匕首來,遞給那個小偷,“哥,我帶刀了。”

小偷更氣了,罵了他一句。

與此同時,小雨直接迎了上去,“我說你們,要動手就動手,反正我們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過。”說著小雨把手伸向那人手裏的匕首,對方一躲,小雨往前走,突然絆了自己一個跤,跌倒在對方身上,對方下意識扶助小雨。

刹那間,那人臉色煞白煞白的,對旁邊的小偷說道:“哥,我手上黏糊糊的。”說著推開了小雨,他雙手沾滿了血,小雨捂著的腹部,麵容扭曲,躺在地上,指縫裏的血還在涓涓流著。

小啞驚呼一聲,跑了過去,撲到小雨身上,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看向一旁的三個人,向他們求救,“救救我妹,求求你們,救救她……”

聲淚俱下。

拿著匕首的男人慌了,“我不是故意的……”然後把匕首扔到了地上。匕首砸到水泥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小偷嚇得說話都結巴了,“不不不不……關我……不關我……我事……”說完撒丫子跑了,其餘兩人也跟著嚇跑了。

小啞又嚎了兩聲,見他們真的跑沒影了,長舒一口氣,坐到了地上。

“你沒事吧?”小啞用腳碰了碰躺屍的小雨。

小雨反而笑出了聲,從地上爬起來,“怎麽樣,姐,我剛才的演技還可以吧?”

小啞道:“精湛,不過就是成本太高,多浪費血漿啊。”

小雨道:“我拿蜂蜜和顏色調的。”

小啞道:“浪費蜂蜜。”

“行了,哥哥交代我要保護好你的,圓滿完成任務。”小雨笑著,似乎剛才隻是一場遊戲。

小啞卻一陣陣後怕,萬一對方識破,可就慘了。

“好啦,別擔心了,一切有哥哥呢。”小雨推著小啞往學校的方向走。的確,一切多虧了阿琛,他總是拍著胸脯對小雨和小啞說:“你們都是我妹妹,我不允許任何人欺負你們,就算我死也會保護好你們。”

小啞每次想到阿琛這個樣子就想笑,她覺得既溫暖又冒傻氣。但是小啞不得不承認,她很感動,從小到大阿琛說過的話他都做到了,保自己不受欺負,保自己有東西能填飽肚子,保自己有一個地方睡。

小啞很羨慕小雨,同樣是孤兒,但是小雨在還沒有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有一個哥哥守護著。

她看著小雨的眼睛,忍不住想要偷走一天屬於小雨的時間,但是小啞終究還是沒有做。

偷走她一天,也就意味著那一天就不存在了,小雨便丟了一天。她清楚地知道,像她們這樣的人,那些深埋進心底珍藏起來的記憶是極其稀少的。

小啞不可以那麽自私。

隨即她又在心裏嘲笑自己:我本來就是一個自私的人吧——她擁有偷來的那麽多別人的歡樂時光。

她們在小啞的學校門口分手,小啞望著小雨遠去的背影,心緒翻湧。是小雨和阿琛給了她一個叫作家的地方。小啞拿出自己的機械懷表,翻開看時間。表蓋內刻著幾個字——翡亭鎮178號,這個地址或者是她真正的家。

隻是這些年小啞從來沒有勇氣去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