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年少的你被迫長大

望著他們躲瘟疫一般匆匆離去的背影,鄒葵雨沒有哭。成長總是來得不可預知。但她知道,就是那一刻,她長大了。

跳過了美好的青春,直接長成了冷漠現實的大人。

1

江川從公交車上下來,雨斜吹過來,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臉。他沒有帶傘,隻好拉高外套擋雨,男孩子淋點兒雨沒什麽,但他不想爸爸看到他的時候,擔心他沒有照顧好自己。

所以,走進監獄會客室之前,他將外套脫下來反折搭在椅背上,這樣就不會被爸爸看出他剛剛淋了雨。

今天是爸爸的生日,他希望他開心一點兒。

等了幾分鍾,爸爸從對麵房間的門裏走進來,監獄服穿得已經有些舊了,胳膊肘上磨出了毛球,彰顯出他入獄的長久時日。真的很久了,但是還要更久。

“爸!”江川揚起笑臉,把一路小心揣在懷裏的小蛋糕往窗口的方向推了推,“今天是你的生日,媽讓我過來看看你,她有工作要忙,所以沒能過來。”

“什麽生日不生日的。”爸爸一邊欣喜地笑著,一邊埋怨,“你媽掙錢不容易,不要為了我亂花錢。”

“哪有那麽誇張。”江川打開盒子,插上蠟燭,望著玻璃後麵已經十分蒼老的爸爸,忽然有些哽咽。“咳咳!”他清清嗓子,掩飾起伏的情緒,露出燦爛的笑容,“老江同誌,我以你兒子小江的身份命令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表現,爭取早日出來跟我們團聚。來!”他把手掌貼到玻璃上,眼睛裏泛起了淚光,“擊掌!”

爸爸抿著顫抖的嘴唇,伸出手掌響亮地拍在了玻璃上。江川為他唱了《生日歌》,可是求了獄警很久,也沒能將蛋糕送進去,最後,他替爸爸將那塊蛋糕全部吃進了肚子裏。告別他,走出監獄的那一刻,江川彎腰扶著牆站了好久,才忍住了那股想吐的衝動。

沒什麽。他安慰自己,每過一天,就離爸爸出獄的時間近一天。多好的事,幹嗎要難過。

他坦然地淋著雨走向公交車站,站台上搭著遮雨的塑料棚,四周靜寂,馬路上沒有人,也沒有車,雨聲滴滴答答,江川波**的心湖慢慢平靜下來。

不知道沈晚梔現在在做什麽?他掏出手機,很想給她打個電話,想讓她聽一聽好聽的雨聲,可是,他有對抗全世界的嘲笑和冷眼的勇氣,卻唯獨不敢麵對她。

公交車終於來了,他起身,剛想上車,有個蓬頭垢麵的年輕女人從前門衝了下來。嘴裏叫嚷著“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回來了……”大步朝著監獄的方向跑去。

江川皺皺眉頭,抬腳上車,一扭頭看到鄒葵雨從一輛緊急刹車的出租車上下來,她狂跑幾步,攔住剛才的年輕女人,卻因為力氣敵不過對方被推倒在地。

江川下意識地趕過去幫忙。兩個人合力將女人拉扯上出租車。鄒葵雨猛地關上車門,自始至終看都沒看江川一眼。

“喂!”被人這樣無視,江川有點兒不爽,“你連謝謝都不會說啊!”

鄒葵雨一邊摟著女人防止她下車,一邊轉頭瞪他,眼睛紅的像是能夠流出鮮血,她在極力忍住眼淚。

“你怎麽了?”江川有點不明所以,“這女的是誰?”

“不認識了?”鄒葵雨挑眉,表情悲憤,“你爸的替罪羊。我姐變成現在這樣,你應該很開心吧?”

什麽?江川完全愣住了。那個被誣陷的藥廠職工竟然是鄒葵雨的姐姐?

“喂!到底怎麽回事?你把話說清楚。”他著急地去抓車門,出租車司機卻在鄒葵雨的催促聲中急踩油門,揚長而去。

怎麽可能有這麽湊巧的事?江川用雙手使勁搓了搓臉頰,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從現實裏被丟進了噩夢中。之前葉橙歌告訴她,舉報他爸爸的人很有可能是鄒葵雨時,他覺得她簡直腦子壞掉了。畢竟,她沒有任何動機做這件事。

可是原來……原來這就是她的動機。

不對。江川在腦海裏努力回顧鄒葵雨的種種表現,他發現一個非常可疑的地方。為什麽鄒葵雨對葉橙歌表現出的敵意比對他還要明顯?

即便是因為法官誤判而導致鄒葵雨的姐姐含冤入獄,可是畢竟不知者不為過,作為欺騙方的爸爸更令人惱恨吧?為什麽她會那麽討厭葉橙歌?

江川將目光投向雨霧籠罩的監獄大門,這中間一定還藏著什麽他不知道的秘密。

2

姐姐終於平靜下來,靠著她的肩膀睡著了,鄒葵雨用手臂緊緊攬著她,目光凝視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她還記得,那一天,也是下著這樣的小雨。她突然收到姐姐被捕的消息,懵懵懂懂地追到警察局,隔著一道道鐵欄杆和姐姐一起無助地痛哭。

她跟每個人解釋,她的姐姐絕對不是縱火犯,姐姐非常孝順,從小就擔起養家的重責,供她上學,姐姐是那種世界上最善良的女孩。

但是沒有人肯相信她,案子很快判決,在一記法官錘之下,穿著監獄服的姐姐被送進監牢,成了罪犯。

鄉下的父母怯弱愚昧,根本不管事情真相,掖著藏著唯恐家裏有人坐牢的事兒張揚出去遭人冷眼。甚至對外跟人宣稱姐姐去了遠方打工,一次也沒有來看過她,視她為敗壞門風的罪人。

罪人?鄒葵雨的腦海中自動浮現出幾個名字。

真正的罪人是誰,她一清二楚。

姐姐入獄的那段日子裏,她無數次前往事發現場,無數次去找了製藥廠的其他員工問詢調查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當時新聞報道裏,藥廠老板披露的失火原因是姐姐在倉庫裏烤玉米導致火苗躥出,引燃了藥品。但她纏著一位和姐姐關係很好的阿姨問過,事發當天,值班室曾接到一個緊急電話,沒一會兒,倉庫就失火了。那阿姨說,總覺得事情發生得非常蹊蹺。

得到這個線索,鄒葵雨一次次去找葉橙歌的父親解釋,懇求他再做深入調查,不要讓無辜的姐姐蒙冤。

但他斥責她、驅趕她、躲避她,甚至出言威脅,完全對繼發的疑點視而不見。

葉橙歌巧合地來到她們宿舍之後,盡管懷著一腔恨意,鄒葵雨還是放低姿態,希望借由和她的關係取得與葉爸爸對話的機會,但是,一無所獲。

幸而,被掩埋湖底的秘密在時間的激**中,漸漸浮出了水麵,無意間聽到葉橙歌對沈晚梔坦白江川的爸爸假死的真相之後,她毫不猶豫,立刻匿名舉報。

終於,真正的罪人們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姐姐被釋放了。

走到這一步,鄒葵雨本打算到此為止的。畢竟,沒有人願意一直懷揣著報複的心理,戴著鐐銬過沉重的生活。但是,出獄後的姐姐自閉、自虐、神誌不清,一直在做被別人毒打的噩夢,經過醫生診治,她患上了重度抑鬱症。

父母不願出錢給姐姐治療,當然,他們也負擔不起高昂的醫藥費。但是又不想把姐姐接回家,擔心她“這個樣子”被別人看到就永遠也嫁不出去了。迂腐到幾近殘酷的父母給了她一部分錢,找了個破舊的出租屋,就這樣安置了曾為整個家付出一切的女兒。

望著他們躲瘟疫一般匆匆離去的背影,鄒葵雨沒有哭。成長總是來得不可預知。但她知道,就是那一刻,她長大了。

跳過了美好的青春,直接長成了冷漠現實的大人。

將姐姐鎖回出租屋,鄒葵雨心情沉重地踏上了回學校的路。今天中午不過是轉身盛湯的工夫,姐姐就跑了出來,以後一定要更加嚴密地看護她啊。

雨還沒有停,鄒葵雨沒有撐傘,雨水浸透了一幅,寒冷刺骨。其實,她曾很多次想過幹脆退學算了。但是,姐姐放棄念書,早早輟學出來打工就是為了供她讀大學、出人頭地,如果她放棄了,怎麽對得起姐姐?

她請不起看護,凡事親力親為,沒有恰當的理由,學校決不允許在外留宿,所以,暑假過後,她隻能早中晚跑來出租屋給姐姐送飯。出租屋裏除了一張床,所有可能造成傷害的東西都被她鎖進抽屜,好在大多數時間,隻要不受刺激,姐姐都能保持平靜。即便如此,很多個夜裏,她還是會夢到姐姐用各種辦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所有人都無憂無慮的青春時光裏,沒有人知道,鄒葵雨的腦海裏每天都上演著死亡的一百種方式。

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是在窒息、恐懼、壓抑中度過的。

寬容是什麽東西?善良又是什麽東西?處在人生沼澤裏的她早已忘得一幹二淨。她絕不會獨自承擔這些莫名其妙的苦果,她要拉著所有參與其中的人一起下地獄。

葉橙歌、江川、程柚蘇。

商場櫥窗裏映出鄒葵雨清秀堅毅的臉龐,她的嘴角噙著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3

出乎葉橙歌的意料,拿回手機的鄒葵雨非但沒有表現出一絲謝意,還白了她一眼。火氣“噌噌”往上冒的葉橙歌,為了不繼續經受冷戰的煎熬,用了生平最大的意誌力忍住了憤怒。

好,默許你對本小姐的不敬!

所以,是不是可以講和了?

她用寫著這句話的眼神追逐了鄒葵雨好幾天,卻始終也沒有得到人家一個眼神的回應。

這丫頭是不是被她打傻了?葉橙歌已經氣到沒脾氣了,於是,她放下身段,決定去求助一樣冷漠無情並且非常欠扁的沈晚梔。

上午課結束,大家一窩蜂地往食堂跑,鄒葵雨又在去食堂的途中神神秘秘地消失了,逮到沈晚梔落單的機會,葉橙歌衝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將她拽進了不遠處的涼亭裏。

幸好大家都去吃飯了,這裏麵沒人。不然要說下麵這段話簡直是對她葉橙歌的侮辱。“咳咳。”在沈晚梔的注視下,她暗暗深呼吸,終於將那三個字說出了口,“對不起。”

沉默。葉橙歌挑起一邊的眼睛看了看,沈晚梔依舊麵無表情。竟然不為所動?她揉了揉鼻子,又說:“我不該不問你的意見就安排你和江川吃飯,我知道你是因為這件事生氣了。我保證……”她無措地撓撓頭,再說下去是不是顯得自己太沒麵子了……

沈晚梔“撲哧”笑出了聲,她朝著葉橙歌走近一步,不滿地斥責:“有你這樣的嗎?道個歉還義正詞嚴的,搞得做錯事的人好像是我。”

哇!終於和她講話了。葉橙歌按捺住心裏的欣喜,故作冷漠道:“你就沒錯嗎?就為這點兒小事冷落朋友這麽久,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啊沈晚梔,都跟那個小氣吧啦的鄒葵雨學壞了。”

沈晚梔聽完垂下頭,輕聲說:“你對我做的所有事,我都可以原諒,但對於江川,我做不到。”她抬起臉,對上她的目光,語氣堅定:“這是我和江川之間的事,我不希望任何人參與進來。我會怎樣選擇,我們的關係會變成什麽樣子,我都希望自己慢慢做決定。”

這番話已經顯而易見地說明了沈晚梔內心對江川的芥蒂有多深,葉橙歌忍不住暗暗替好哥們叫了聲苦,但也隻能點頭答應,末了她又補充一句:“江川說了,無論你怎麽懲罰他,他都願意接受。”

沈晚梔的眉頭立刻皺成一團,表情也不耐煩起來:“你以後能不能不要在我麵前提到他?”

為避免她再次奓毛,葉橙歌趕緊舉雙手投降:“大小姐,你別動怒,我以後再也不說了,你是老大,我認輸。”

沈晚梔親昵地挽上她的胳膊:“別貧了,一起去吃飯。”

有人陪,葉橙歌覺得難吃的食堂飯居然也美味無比。她邊大快朵頤邊和沈晚梔埋怨鄒葵雨:“你說這家夥是不是超級沒良心?我周末冒雨去給她修的手機,她居然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接受了,連句謝謝也不說!太可氣了!”

沈晚梔卻完全沒有被她帶歪風向,無比正義地發表意見:“你做得那麽過分,人家生氣也是應該的。”

“喂,沈晚梔!你是哪一夥的?”葉橙歌拿筷子指著她,不爽地嚷道。

沈晚梔伸手推開她的筷子,湊上前,調皮地挑挑眉:“我哪一夥都不是,我隻和正義站在一起。橙歌,你就不能像對我一樣,也和鄒葵雨道個歉嗎?你看別的宿舍,每天都開心熱鬧,你不羨慕嗎?”

葉橙歌倔強地仰起頭:“她也動手了,她怎麽不向我道歉?她不理我,我堅決不要先開口跟她講話!”

沈晚梔無奈地搖搖頭,但她沒有看到葉橙歌突然變得凝重的表情。鄒葵雨手機備忘錄裏的那幾個名字像是一根刺紮進了葉橙歌心裏,她漸漸有了很強烈的預感。

她和鄒葵雨之間的恩怨,絕對不是道歉可以化解的。

“咦?”沈晚梔推推她,指了指左邊靠窗的位置,“那不是白澈嗎?”

葉橙歌順著她的手望過去,穿著白色帽衫,整個人沐浴在陽光裏,正表情嚴肅地和江川聊著什麽的人真的是白澈。

這家夥,來他們學校,居然背著自己隻找江川,他們倆也要孤立她是怎麽著?葉橙歌放下筷子,起身走了過去。

“嗨!嗨!”她敲敲桌麵,“聊什麽呢?這麽認真。”

看到是她,白澈和江川的臉上同時閃過一絲不自然的表情,緊接著,兩個人一起誇張地假笑:“沒什麽,沒什麽!”

明明就很有問題,葉橙歌蹙眉,難不成他們在說她的壞話?她一拍桌子,厲聲道:“說實話!”

“籃球!”

“漫畫!”

因為不夠默契,答案不一致的兩個人登時尷尬地同時沉默了幾秒鍾,緊接著,不等葉橙歌發怒,丟下一筷子沒動的飯菜,相互摟著肩膀跑掉了。

望著一溜煙遠去的兩個人,葉橙歌完全愣住了,什……什麽情況?

4

初冬的正午,陽光溫柔地散發著暖意,湛藍天空中的雲朵近得仿佛伸手就可觸及,白澈用兩臂撐住雙杠,使勁一躍,穩穩坐在了上麵,江川倚著杠杆,站在他身前,幽幽地歎了口氣。剛剛在飯桌上,他已經大致將在監獄門口遇到鄒葵雨,以及心中有關整個失火案的猜測告訴了白澈。該怎麽辦?他真的完全沒了主意。

“阿川,別這樣。”白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題已經出現了,我們來想辦法解決它就好了。那個鄒葵雨,我會和你們一起補償她。”

江川仰頭看了看白澈,從初識到現在,他一直是這樣單純的心態,認定凡事都可以用“行動”解決。這個辦法的確適用於很多問題,唯有感情不行。

感情是一種無法衡量的虛無縹緲的東西,就算他能賠鄒葵雨很多錢,幫她和她姐姐走出如今的困境,但這一年多以來經受的痛苦掙紮該如何計算?

“如果事情能像你想的那麽簡單就好了”,這句話在江川的嘴邊徘徊了很久,但他終還是沒有將它說出來。為白澈保留一份明亮的心境,也是作為朋友的責任。所以,他微笑點頭,轉移了話題:“其實,就現在而言,我更擔心的是,鄒葵雨會做出什麽事情傷害橙歌。那天她望著我時,眼神冷厲得像是能殺人。”

“不管怎樣。”白澈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關於鄒葵雨和她姐姐牽扯其中的部分,我們都必須先瞞著橙橙。我們都了解她的脾氣,她一向講義氣,又特別好麵子,如果知道父親因為擔心被撤職而故意忽視真相,錯判案件,導致鄒葵雨的姐姐蒙受那麽大的冤屈,一定會去找她爸爸對質的。反正……”他停頓一下,“葉叔叔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們就別再給他們家後院放火了。至於補償鄒葵雨和保護橙橙的事,暫且交給我吧。你顧好自己。”

江川鄭重地答應了。對於白澈的顧慮他完全認同,他也正是因為擔心葉橙歌太衝動,才跳過她,直接跑來和白澈商量這件事的。

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幫助鄒葵雨。他焦躁地撓撓頭,心裏對人生的“連帶反應”產生了莫名的恐懼。誰都不知道,在做某個決定時,不僅自己,許多根本想不到的人也會被迫牽連其中,甚至因此改變命運。

爸爸雖然因為保險詐騙罪被關進大牢,可由此引出的一係列線索,卻牽連到更多的人,如果可能的話,他真想立刻找到事件的線頭,為它打結,將所有痛苦封存在時光裏,讓它被時間吞噬消滅。

告別江川之後,白澈沒有急著離開他們的學校,而是在學校門口等了很久。直到他打算放棄時,才看到急急跑來的鄒葵雨。天氣已經這麽冷了,她額前的頭發還被汗水浸濕了,可見她一路奔跑的速度有多快。所以,突然出現在她身前的白澈,因為女生慣性的衝撞,竟然也後退了幾步,才勉強站穩。

他摸了摸自己被撞疼的肩膀,溫和地笑著問向氣喘籲籲的鄒葵雨:“你跑這麽快幹什麽?有人追你嗎?”

鄒葵雨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還好沒有遲到,她緩了緩呼吸,才應答:“你是誰?有什麽事?”

“我是白澈,你不記得了?”白澈做了個抱著吉他唱歌的姿勢,提醒她,“橙橙過生日,唱歌的!”

鄒葵雨記起來了,這個白澈是和葉橙歌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可是他找自己能幹什麽?對於所有和葉橙歌有關的人,她都沒有好感:“快上課了,麻煩你有事快點兒說。”

白澈完全沒有因為對方的不耐煩而表現出不快,反而彎下腰,語氣輕柔地問她:“你喜歡吃什麽樣的甜品?”

什麽?鄒葵雨不解地望著他:“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他拍拍胸脯,露出明亮爽朗的笑容:“我做給你吃啊!”

第一次有男生這樣對她示好,鄒葵雨手足無措了半晌,轉而推開他難為情地跑走了。

在冷風裏逐漸恢複理智的她,終於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沒道理啊,白澈是葉橙歌的朋友,而自己和白澈又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他為什麽突然跑來跟她套近乎?

難道……鄒葵雨想到之前在監獄門口遇到江川的事,該不會是江川告訴了白澈什麽吧?算了,其他什麽都無所謂,隻要這個叫白澈的不要影響她謀劃已久的報複計劃就好。

啊……鄒葵雨忽然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好像利用白澈好好折磨一下葉橙歌也不錯。鄒葵雨挑起嘴角,輕輕笑了。

繼把江川的爸爸送進監獄、將葉橙歌的爸爸趕下法官之位後,再讓我們驕傲的葉小姐嚐一嚐失去珍視的人的滋味吧。

5

第三次了。葉橙歌站在圖書館大廳裏麵四下張望,她已經第三次在學校看到了酷似白澈的男生的背影了。剛剛追著那個人來到圖書館,結果跟丟了。她掏出手機撥給白澈,想確認一下自己是否看錯了,誰知居然提示對方已經關機。

怎麽回事?自上次她遇到江川和白澈神神秘秘謀劃什麽之後,再找他們,兩個人就都故意避而不見。如果是打定主意要瞞她什麽事,就把戲做好一點兒啊,這麽輕易被她發現又不如實相告,真的是世上最令人討厭的事情了。

白澈你這個小崽子,今天我非要逮到你不可,這樣想著,葉橙歌氣衝衝地席地而坐,打算在圖書館門口死守,非得等那個人出來查個一清二楚。

圖書館裏的空調開得很足,坐著坐著,葉橙歌不知不覺倚著大廳的圓柱睡了過去。她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裏她跟著白澈的步伐上了一列地鐵,可是那地鐵仿佛沒有盡頭一樣,她使勁向前奔跑,都追不上明明近在眼前的少年。她驚恐地叫他的名字,忽然醒了過來。

眼前湊過來一張麵孔。葉橙歌嚇了一跳,醒醒神,她才認出是鄒葵雨。

“困了為什麽不回宿舍睡覺?”她直起身子,淡淡地說,“夢話說得那麽大聲,不嫌丟臉嗎?”

葉橙歌在心裏打了個響亮的響指,一骨碌爬起來。耶!鄒葵雨這丫頭終於肯跟她講話了,而且是她先講的,“咳咳!”她喜笑顏開地清清嗓子,“不愧是室友,這麽關心我。一起回宿舍啊!”她伸手親昵地攬住鄒葵雨的肩膀,對方卻冷漠地拿掉了她的手臂。

“我要等人,他去給我買熱奶茶了。”她突然露出令人不解的意味深長的表情,“對了,那個人你也認識。”

即使吃了癟,為了聽從沈晚梔的建議,維護良好的室友關係,葉橙歌還是努力咽下了火氣,笑嘻嘻地問:“誰啊?楊木易?”

“喏!”鄒葵雨揚揚下巴,“他來了。”

葉橙歌轉頭望去,男生白色的羽絨服首先映入眼簾,深藍色的圍巾彰顯出一絲沉穩成熟。他的笑容那麽溫柔,深邃的眼睛一直注視著鄒葵雨,連一抹餘光都吝惜於分給她。葉橙歌暗暗攥緊拳頭,剛剛看到的那個熟悉的背影果真是白澈。可是,到底是哪裏出了錯?一直在她生命中,從未缺席過的溫暖如陽光的少年,為什麽會將光芒投向了別人?

她能感到體內燃燒的嫉妒和羞憤。“你給我站住!”她一把拽住白澈的衣服,目光如炬,“你什麽意思?”她指著白澈手裏的熱奶茶語無倫次地吼道,“這是什麽東西?你到底在做什麽?”

剛剛跑過來的時候,葉橙歌剛好被圓柱擋住,白澈完全沒有看到她:“你怎麽也來圖書館了?”他已經察覺到了她的失控,於是立刻展露笑容,希望能安撫她的情緒,“我不是英語成績下降了很多嗎?聽說葵雨英語很好,特意來跟她請教的。”

葵雨?葉橙歌的怒火沒有熄滅半點兒,她點頭,臉頰因為怒氣而泛紅:“白澈你這個渾蛋,拐著彎地說我成績差是吧?”

“我沒有。”白澈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柔聲勸慰,“不要無理取鬧。”

“滾吧你!”葉橙歌揮手打翻了白澈手裏的奶茶,淺棕色的**順著男生的臉頰流淌,在他的圍巾和羽絨服上留下片片汙漬。

“你沒事吧?”鄒葵雨也沒想到葉橙歌會發這麽大的火,她忙掏出濕巾幫白澈擦臉,幾乎下意識地斥責葉橙歌,“這是燙的你不知道嗎?燙傷人怎麽辦?”

葉橙歌緊緊盯著她,忽然挑挑眉,諷刺地笑了笑:“這伎倆還是跟你學的呢。你忘了嗎?你就是這樣燙傷沈晚梔的吧?”

鄒葵雨的動作停滯了。原來,她早就察覺到那次自己碰翻電熱杯是故意的了嗎?

葉橙歌沒工夫跟她糾纏,她將目光移到白澈臉上,期望看到他的表態——在她和鄒葵雨發生矛盾時應有的表態。可是,在白澈沒有溫度的注視下,葉橙歌感覺到溫熱的眼淚即將湧出眼眶,她使勁繃緊臉頰,試圖掩飾痛苦的表情,為了不讓自己在眾多圍觀的目光中失控,她轉身逃跑了。

她,葉橙歌,平生第一次,逃了。

這將成為永遠不可原諒的錯誤。

6

葉橙歌已經跑出去了很遠,可白澈還站在原地。鄒葵雨提醒道:“你不去追她?”

“葵雨。”他的目光突然變得柔軟,兩手抓住她的肩膀,表情鄭重。

鄒葵雨嚇呆了,這家夥要說什麽?回想近幾天他對自己的示好,也非常莫名其妙。該不會……她的臉騰地紅了起來。不可能!根本不可能,除了近幾天走得近一些,他們之前完全沒有交集。可是,女孩子的虛榮心作祟,她又隱隱生出了幾分期待。

“你能不能……”白澈語氣懇切地說,“放過橙橙?”

愣了幾秒鍾,鄒葵雨其實已經感知到了真相,仍舊不死心地確認:“放過?你指什麽?”

“你姐姐的事。”白澈望著她,一字一頓地說,“所有的事。”

嗬!鄒葵雨無語極了,憑什麽?就憑他白澈這幾天對她的一點點殷勤?給她買了幾杯熱奶茶、做了幾次甜點、陪她逛了幾回圖書館這些可笑至極的事就能讓她原諒葉大法官的失職對姐姐造成的傷害?

更何況,她還沒有做什麽事傷害葉橙歌呢!白澈至於這麽緊張,有目的地接近她,感化她嗎?雖然本來也沒有指望他真的能夠成為她的朋友,但是此刻,鄒葵雨仍舊覺得失望、憤怒和深深的難過。

鄒葵雨抬起頭,目光冷厲地掃過他的臉,斬釘截鐵地說:“你做夢。”

此後,302宿舍的氣氛再次降至冰點,沈晚梔直覺發生了什麽事,可是分別探問了葉橙歌和鄒葵雨,兩個人都一副誓死不開口的表情,好像說出來很丟自己的臉。

到底是什麽事,可以同時傷到這兩個人的自尊心?沈晚梔更加好奇了。當然,她也希望自己能了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早點兒幫她們解開心結,融化宿舍裏已經恨不能沒過頭頂的冰塊。那唯一的消息渠道,就隻剩江川了。

盡管一千萬個不願意麵對他,但沈晚梔還是在晚自習之前的空當裏將他約到外麵一起吃飯。

這是兩個人繼上次燒烤店不快之後的第一次單獨相處,氛圍自然如想象中一樣尷尬,但因為早已有心理準備,所以沒有覺得太過煎熬。

他們靜靜吃著,刀叉碰撞的聲音尤顯刺耳。窗外飄起了雨,朦朧夜色裏亮起螢火般的燈光,沈晚梔的內心在歎息,過去兩個人共處的時光如潮水般湧入腦海,她感歎,得到和失去的重量永遠無法持平。

在和江川相識後,她所獲得的快樂遠少於痛苦,但是失去他,或者說丟棄他的痛苦卻又遠少於快樂。

“你想問葉橙歌的事,是嗎?”終於,江川放下刀叉,打破了平靜。他伸手指了指沈晚梔麵前的餐盤,“你把那些都吃完,我就告訴你。”

她一整晚都拿著刀叉切幾片黃瓜,一口飯都沒吃,也不看看自己都瘦成什麽樣子了。

江川堅持,沈晚梔隻好乖乖照做。而後她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事情聽起來如此複雜,牽連的人那麽多,可講出來也不過三言兩語。她實在沒有想到,那場早已被撲滅的大火,竟然直到如今仍在以另外的方式熊熊燃燒著。原以為所有結果都已塵埃落定,居然,又牽扯出了另一個犧牲者。

鄒葵雨的姐姐。怪不得,去年一年,她曾聽說鄒葵雨去監獄探監的事;怪不得,鄒葵雨曾對橙歌非常熱情,後來突然轉變態度,對她充滿敵意;怪不得,一向理智隱忍的鄒葵雨在麵對橙歌時爆發出令人費解的怒火……

“白澈不想告訴葉橙歌實情,怕她一時衝動跑去跟她爸爸對質,攪得整個家雞犬不寧,所以決定背著她跑去彌補鄒葵雨。他最近天天往咱們學校跑,還特意做了很多好吃的甜點送給鄒葵雨。哪知道被葉橙歌撞見,誤會了。白澈趁機懇求鄒葵雨原諒葉橙歌,結果,鄒葵雨惱怒地走了。現在三個人的關係更擰巴了。”江川解釋著,又將一盤切好的雞肉沙拉推到了沈晚梔眼前。

沈晚梔的臉上突然多了幾分怒色:“你們男生總是這樣,以為做錯了什麽事情,再想辦法彌補就能挽回一切。可是,事情根本沒有這麽簡單好不好?”

江川讀懂了沈晚梔的言外之意,她不會因為自己的示好就輕易原諒他。他垂下頭,深深歎息,苦笑著說:“晚梔,你不用原諒我。我根本不奢求你的原諒,我隻希望你恨我,罵我,埋怨我。”他望向她,“將我當成人,而不是空氣。”

沈晚梔的心裏起了一絲波動。此時此刻,她的眼睛裏倒映出江川疲乏的模樣,聽葉橙歌說,他不久前曾去監獄給他父親過生日。看著被關在監獄裏的爸爸,他一定很難過吧?沈晚梔還記得,去年剛入學不久,在去醫院的路上,她透過公交車的窗戶看到江川和他爸爸一起跑步,他們的臉上浮現著燦爛的笑容,如果不是那場火災,那份幸福仍然能夠完美無缺地延續。

所以,其實,這樣的災難將他們聯係在一起,也並非出自江川的意願。麵對父親的入獄、沈晚梔的指責以及同學們之間至今未止的竊竊私語,他的每一天都不比自己好過。

這樣懲罰他,懲罰自己,究竟能得到什麽?又有什麽意義呢?

沈晚梔動搖了,她避開他的目光,將視線轉向窗外,細細的雨絲交織,風變大了,路旁的植物斜斜倒向一方,她把外套穿上,起身說:“雨下大了,回去吧。”

江川跟店員借了一把傘,出來交給沈晚梔。他自己則拉高外套遮住頭,正要邁步走進雨裏,衣服突然被人拽住了。

他回過頭,沈晚梔纖細的手指還蜷縮在他的衣角,她抬起臉,燈光下的五官清秀典雅,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看到了她嘴角的笑容,但他清楚地聽到她說:“一起走吧。”

7

在打了幾次葉橙歌的電話都被拒接之後,白澈周六一大早跑去了葉橙歌家裏堵她,可是那個倔強的家夥說什麽都不肯見他,甚至威脅全家上下,誰敢給白澈開門,誰就是她的仇人。

悻悻地走出前廳,白澈站在落雨的院子裏仰望著那個窗簾緊閉的房間,不死心地喊道:“橙橙,我現在就去找鄒葵雨,讓她跟你說清楚。別生氣了好不好?”

沒有等到應答,他失落地離開了。走向公交車站的路上,白澈撥通了鄒葵雨的電話。

“為什麽還要找我?”鄒葵雨的語氣十分不友好,“我以為我已經明確告訴你答案了。”

“你先別生氣。”白澈柔聲安撫她,“我不是想說這個事,我是真心地想告訴你,如果你姐姐的事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盡管開口,我一定義不容辭。”

出乎意料的是,鄒葵雨沒有再動怒,話筒裏安靜了片刻,才響起她有些不自然的聲音,“你對南城熟不熟?”

“熟啊!”白澈趕忙回答,“我外婆住在那邊。”

“那你來南城一街的公交車站等我,想請你幫我帶路找個人。”

說完鄒葵雨就掛了電話,白澈為自己能幫上忙興奮不已,隻要鄒葵雨能接受他的幫助,說不定,他就能說服她放棄報複葉橙歌,這樣,他就可以在葉橙歌完全不被影響的情況下幫她解決這個大麻煩。

他承認自己自私,他也承認這樣有目的地接近鄒葵雨很卑鄙,他也承認,他的確隻在乎葉橙歌的感受。可是即便如此,他也願意這麽做。

隻要對葉橙歌好,他什麽都願意做。

見白澈慌慌張張上了一輛開往南城的公交車,躲在街角牆後的葉橙歌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走了出來。

好你個白澈,又說謊!說什麽去找鄒葵雨來跟她解釋,結果跑去南城了,一定是去他外婆家玩了吧!看我不抓到你給你好看。她氣衝衝地上前攔了一輛出租車,追了上去。

白澈在公交車站等了很久,一直不見鄒葵雨的人影。原本不想催促她讓她心生反感的,可又禁不住有些擔心,隻好再次打了電話過去。

沒人接。

雨下大了,他撐著傘眺望雨霧裏形形色色的人,鄒葵雨總不至於迷路了吧?又或者,是故意捉弄他把他騙到這裏來的?

不會。白澈直覺鄒葵雨不是這種人。會不會出什麽事了?他越想越心慌,打了幾次電話始終沒有人接。他決定碰運氣去附近的路上找一找。

並沒有找太久,在離公交車站不遠的那條狹窄的巷子口,他一眼就看到了被一群男生圍住的鄒葵雨。

“喂!”他大喊一聲,想都沒想就跑了過去。

一群男生聞聲回頭,白澈揚了揚眉,真是冤家路窄,這些人,他認識。

是他學校籃球隊的,其中一位學長因為球技不如他,一直心懷嫉恨,經常故意在球場上給他使絆子。

“白澈,你閑事管得太多了吧!”學長看到他,率先開了口,“擺出這副架勢,想打架啊?”

“沒有,學長。”寡不敵眾,白澈換上友好的笑容,指著倚住牆壁,一臉恐懼的鄒葵雨,說,“這女孩是我朋友,不知道她怎麽得罪諸位了,我先替她道個歉。”

學長冷哼一聲,抬腿伸到白澈眼前:“她騎自行車不長眼睛,撞到了我的膝蓋,你看看,都撞腫了。我可是打籃球的人,傷了膝蓋能饒了她?我把你膝蓋弄傷,你願意不願意?”

男生笑得一臉不懷好意:“你站在這裏,讓我騎自行車撞一下,這事兒就算兩清。”

“白澈!”鄒葵雨激動地拉住他,堅定地搖頭。

白澈笑笑,把她推到旁邊,站到路中央,指著自己的膝蓋,挑釁道:“朝這裏撞。”

男生立刻被惹怒了,他騎著自行車加速衝過來,直直撞向白澈,鄒葵雨嚇得閉上了眼睛,可是下一秒鍾,自行車因為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而白澈毫發無傷地站在原地,露出揚揚得意的笑容:“你說讓我站著,又沒說不讓我躲。”

“你給我等著!”這次真的傷了腳踝的男生氣得大吼一聲,就被幾個人扶著走了。

白澈轉身麵向鄒葵雨,看她眼睛裏噙滿了淚水,忍不住傾身扶住她的手臂,一隻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安慰她:“沒事了。”

鄒葵雨垂下眼睫,此時此刻,冬日冷雨卻無法澆熄她臉上的火焰。

而在他們都未注意到的巷口,葉橙歌咬緊嘴唇,紅著眼眶轉身恨恨地走了。

她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生氣了,恐懼占領了她所有的思維。她生命中唯一的太陽,被烏雲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