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薜荔柏兮蕙綢

城樓真的很高,但是從墜落到觸碰地麵,也不過是眨眼一瞬間。

梵音眼看著那個單薄的身影消失在城牆上,又聽到城樓下百姓的驚呼聲,這才小心的往下麵瞥了一眼,然後清楚的看到了那摔得血肉模糊的屍體。

劉姒真的死了,由不得大家不信。

梵音隻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去,連忙收回目光去看洛淮容,後者的狀態比她想象的要好一些。他沒有激動的跟著自己的愛人跳下去,也沒有絕望的痛哭流涕,他隻是靜靜的站在那裏,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眼中更是沒有神采,仿佛世間的一切已經與他毫無關係。

世事正是如此,當一個人悲傷到了一個極點的時候,他往往是哭不出來的。

而也就在這時,一個手持兵刃的武將滿目凝重的走上城樓,梵音很快認出了那是管梨附了別人的身。她不由出言問道,“你想做什麽?”

管梨也不答,而是直接走到了洛淮容的身邊,舉起手中的劍便要刺下去。洛淮容本就是個文臣,從小都沒有學過武,麵對一個孔武有力的武將時幾乎毫無還手之力,何況現在的他已經心如死灰,當管梨想要下手殺他的時候,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仿佛這這件事與他毫無關係。

“等等!”梵音突然想到了幾人最開始的想法,他們明明是想要洛淮容死在最如意的時候,可不是死在現在這麽絕望的一刻。

可是她的阻止毫無用處,利刃穿胸而過,整個過程連半點停頓都沒有,她的話音還沒有落下,那邊洛淮容已經伴隨著這個動作倒在了地上。維持著現在這個舉動,管梨從那個武將身上退了出來,而那個臣子一看到自己已經莫名其妙的殺了君主,驚慌之下倒也沒有匆忙逃走,而是對著城樓下群情激奮的百姓鄭重的說了一番早在心中醞釀了很久的話,大意不過是洛淮容這個借女皇上位的亂臣賊子不配為皇,如今禍世的妖孽和昏君已死,閩國上下齊心協力,定可戰勝外敵還天下太平。

梵音呆呆的看著這一切,再看看身邊的洛淮容,後者早在身死的一瞬間便從肉身脫離,此刻正站在城牆邊,麵無表情的看著城樓下百姓們的歡呼。

“我很久之前就在想著會如何死去,也想過會死的大快人心,惟獨沒想過會死在這裏,被你殺死。”看夠了舉世歡騰的場麵,也看夠了自己倒在血泊中的屍體,洛淮容這才把目光轉向了一邊的管梨。

他似乎沒指望著管梨會回答,說完之後便從城樓上輕飄飄的跳了下去,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凡胎,摔不死也沒人看得見,輕巧的落地之後,便走到劉姒的屍體便慢慢蹲了下去。

“他這是想起來了嗎?”半晌,梵音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

“是,不過還需要時間緩一緩吧。”瞥了一眼樓下的場景,管梨還是決定先拉著梵音離開。

雖說洛淮容在死後的一瞬間就回想起了本該記起的一切,但是前世歸前世,今世的傷痛才剛剛留下,有些事情一時半刻是無法釋懷的。

“不是說好等他過的好一些再殺他嗎?”回去的時候,梵音始終無法理解這件事。

她不是傻子,有些事情仔細想一想還是能想明白的,比如閩國兵強馬壯卻連連敗退這一點,明擺著是管梨動的手腳。一個管梨神君和一個崇則上神,他們兩個若是想聯手扭轉凡人戰爭的勝負,簡直是易如反掌。管梨消失的那幾天,想必是去了敵國的陣營,他和崇則這個天界戰神裏應外合,縱使洛淮容和劉姒有著天大的本事,還是沒能戰勝天神。而且現在再想一想,民間突然流言四起的事情,想必也少不了他們的推波助瀾。

唯一的不解就是為什麽要讓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

麵對她的困惑,管梨沉默了一會兒,還是答道,“我從來沒那樣打算過。”

說什麽想讓他過的如意一些再殺他,其實並不是事實。事實上,他們要做的事情正是要讓洛淮容順應命運死在該死的時候,至於會不會變成厲鬼,其實無關緊要,因為隻要他死在該死的時候,死於非命時便可以理所當然的回想起前世的一切。

“他必須在登上帝位之後,丟了天下又死在臣子的手裏。可是如果太後壽宴的時候我沒有幫他攔下那一劍,他便會提前死在那裏,更不用說祭天時也有叛臣想要暗殺他,幸好有龍鳳現世讓那些人有所忌憚,不然他當不上這個皇帝。再後來,他與劉姒聯手穩固朝政,我就隻有讓他戰敗……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他順應本來的命運死去。”說到這裏,管梨瞥了一眼麵前少女困惑的神情便知道她沒聽懂,於是又解釋了一句,“這是他的命,有些事情必須順應天命。”

梵音本以為他們幾人要做的是逆天之事,但是此時此刻才恍然意識到事情的真相正是天命不可違抗。當年那場巫妖大戰,那幾個神將雖然是盡忠為主,但卻手染鮮血殺伐太重,造下多少孽障便有多少仇怨報還到自己身上,最後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也不為過。善惡終有報,天道輪回不可逆,送他們轉世托生給了他們第二次機會,卻也給了他們今世的坎坷命運。說是報應也好,說是贖罪也好,他們這一世注定曆盡艱辛一生淒苦,能不能扭轉命運隻看各人的造化。祈泱和桃夭,一個是神一個是妖,不受天命束縛,無論是怎樣的磨難,隻要堅持走過坎坷便可以功德圓滿。而洛淮容是凡人,他仍要受天命束縛,如今已是他的第一千世,也是最後一場劫難,隻要按照既定的命運過完這一世,就可以繼續做他的神將。

梵音一直沒有意識到,其實陶陶看到的屬於洛淮容的命運,正是他們幾人插手之後的結果。一切早已在冥冥中注定,因為他們插手此事,洛淮容才有了命格中所寫的人生,而也正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洛淮容的命格,才會選擇插手此事。

這就是天命,有因才有果,因果循環,無論如何改變,也會順應本該擁有的結局。

唯一清楚這一點的其實正是管梨,所以他從知曉洛淮容的命運開始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讓洛淮容順應本該擁有的命運,而不是改變它。

這個道理聽起來有些繞,梵音想了半天才想通,但她還是發現了其中的疑點,“那你一開始為什麽還要說那些話?”

她指的是管梨一開始聲稱“要讓他們死於非命,而且是死的淒慘不墮輪回。”

誰知管梨很是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說著玩而已。反正他總是要死於非命的,如果我說我們是在幫他扭轉命運,不到最後一刻,你也會輕鬆一些。”

這倒是個事實,這些日子裏,梵音一直覺得自己是在幫助洛淮容過上如意的人生,雖然明知他最後還是會死於非命,心情卻也比心知自己是要“害”他要好受得多。

“說到底還是不公平!”想通之後,她忍不住嚷道,“為什麽同樣是轉世受苦,有的人就可以當神仙,有的人卻要轉生為凡人受千世之劫?身份是僥幸,命運也是嗎?”

這個問題她已經在先前問過一次了,上一次得到的答案是“僥幸”,可是現在她已經知道這幾人的命運都注定坎坷艱辛,那受苦受難的程度也是僥幸嗎?

“為什麽?”聽了這話,管梨不像是上一次聽她說起這件事時那麽淡然,而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因為報應啊。”

雖然同樣是罪孽深重,但也分個大小深淺。

“你隻看得到洛淮容的這一世,卻不知道他還是妖族神將時的樣子。”說著話,管梨虛指了一下西邊,“那個時候,西荒有三十三座高山,妖獸無數,又有羋鳥一族棲居。可是,就是你剛剛見到的那個洛淮容,一個人**平西荒三十三座高山,屠盡此間妖獸,又滅了羋鳥全族。”

在那個動**的洪荒之時,強者生存,殺戮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洛淮容此舉,無疑有些殘忍暴虐。

“他為什麽要那麽做?”梵音不解。

“我也是聽我爹說的。因為那時妖族想要羋鳥一族相助,羋鳥不肯,即使青央親自去西荒相商也被拒絕……”話說的這裏,便不必再說下去了。

因為主上被拒,就要殺盡對方一族,甚至夷平對方世代居住的地方。這種行為與其說是忠心護主,不如說是滿足自己的天性,這些神將一開始都是被強製收服在青央麾下的,難免野性難馴。當妖族知道此事時,洛淮容已經做完了這一切,而且沒有絲毫悔改之意,重刑之下也懶得認個錯。

“其實他說不定是在等著青央對他說一句,他錯了。”聽完之後,梵音隨口提出了這個可能性。

既然已經被青央收服,那縱使先前再怎樣野性難馴,後來也不至於明明做下錯事還死不悔改。梵音活了這麽久,也算是了解人間百態人情世故,依她的猜想,當年的洛淮容很可能是隻是等著自己的主子對他講這些道理,而不是被公事公辦。這種心態雖然有些幼稚,卻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那時的青央不懂這些。天狐不通人性,不懂人情世故。她與那幾個下屬看似親近,實則有些疏離,因為不知道怎樣做才是最好的。”管梨雖然沒有明說,但是這樣一番話也足以證明當年的青央其實並沒有真正關心過自己的下屬。她就有如一張白紙一般,被身邊形形□□的人教導著長大,但卻終究不明白人心是什麽。

“如果有一天她忽然明白了過去的一些事情,她一定會後悔吧。”梵音不明白那種不通人性的感覺,如果分辨不出種種情感,豈不是會辜負很多人?

不通人情世故,更不要說男女之情。

許是因為掌管姻緣□□,梵音對這種事情也特別的敏銳,輕歎了一口氣之後才又問道,“上輩子罪孽越深,這一世的命運便越慘嗎?”

“就是這樣。”管梨點了點頭,然後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便主動說道,“你想問師詔?”

梵音確實是想問,但是她也知道師詔死的徹底,根本不必經曆這種生死輪回。

誰知管梨瞥了一眼她的神情後,反倒笑了笑,“你當他死了就輕鬆了嗎?幽冥血海那種地方……”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突然說道,“不如我帶你去看看幽冥血海吧。”

看一看那個人葬身殞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