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所以,那間所謂的506房間,並不是在地上五層,而是在地下五層?”嘉午看著坐在駕駛位上的嬰寧,頓悟般說道。

“嗯。”

“所以,那天夜裏,我走進酒店的電梯之後,電梯不是上升,而是下降,隻是我沒有感覺出來?”

“是的。”

“然後,我走進那間位於地下的506房間,就再也沒有離開過,直到第二天中午?”

“是的。”

“可是,我是怎麽被催眠的呢?”

“通過那間房間裏隱藏的裝置,以及……也許……通過你的手機和智能腕表等設備。”他說著指了指嘉午的手腕。

“我的手機和智能腕表?”嘉午疑惑地看看自己手腕上的表。

“首先,那間房間裏一定存在某種無色無味的催眠香料,使你走進房間後就快速入睡。其次,在你進入房間之後,你的手機和腕表,以及所有你隨身攜帶的電子設備,都被房間裏的‘它’給入侵了。”

“‘它’?”

“就是婚姻調劑所係統派出506終端。”

“好吧。”嘉午倒抽了一口氣。

“接著,‘它’用你的隨身設備收集並跟蹤你在睡眠階段的生物信號,當你的大腦進入可以被引導的階段時,就開始用‘它’的設備對你進行下一步催眠,那些設備也許隱藏在房間的床鋪和枕頭下方。”

“天哪,‘它’究竟對我做了什麽?”

“在催眠你之後,‘它’提取了你的記憶,並用一些持續的、特定的電信號來引導你的意識進入係統模擬出來的虛擬世界,一個由大型計算機模擬出來的數據世界。”

“所以,期間我出去吃飯,在街上走,走進什麽婚姻調劑所大樓,遇見了Sigma938,在手機上安裝了程序,都不過是夢境中遭遇的虛擬現實,而酒店的地下空間才是真正的‘婚姻調劑所’,是嗎?”

“是,真相終於大白了。”嬰寧微笑。

“那間所謂的506房間,就是宋恩光當年設置的秘密實驗室?”

“應該說是秘密實驗室之一。”嬰寧補充道,“我相信,在這世界上的許多其他地方,還有類似的實驗室。”

“我記得我進入那間房間後,就把手機擱在充電樁上了,Sigma程序就立刻入侵了我的手機係統,自動安裝了‘婚姻調劑師’?”

“是的,而你還以為……”

“我還以為那一切都是我的自主選擇。”嘉午接上去說道,同時自嘲地歎了一口氣。

“沒事,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一陣沉默之後,嬰寧說道,“從今以後這世上再也沒有‘婚姻調劑所’這種反人性的東西存在了。”

“真的嗎?”嘉午抬頭看著嬰寧,“你真的把它給……消滅了?”

“不信你看看你手機上。”嬰寧微笑。

嘉午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屏幕,前後滑動,果然,那個曾經頑固存在著的“婚姻調劑所”的圖標不見了。

“你是怎麽做到的?”她看著嬰寧問道。

嬰寧笑了笑,說:“別忘了我曾經告訴過你的,我的第一職業是碼農,第二職業才是作家。”

嘉午深深歎息,道:“其實,我此刻的心情還挺複雜的。”

“你想念Sigma938是嗎?”

嘉午苦笑一下,說:“沒錯,它曾經是個不錯的夥伴。”

“但你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Sigma938,是嗎?”

“所有的終端都是同一個AI,對嗎?”

嬰寧點頭,“所有的小兵,都隻為一個法西斯魔王服務。”

嘉午沉默了一會兒,望著車窗外的景色,問道:“以後會怎麽樣呢?”

“以後?”

“嗯,我是說,我的將來,你的將來,會怎麽樣呢?”

嬰寧笑了,想了想,說:“我的將來,沒有了‘T博士’的追殺,會輕鬆很多吧。我可以繼續當一個科幻作家,或者繼續當一個碼農。我可以坦然走在大街上,再也不用戴帽子和口罩了。我還可以用自己的身份證住酒店,坐火車,坐飛機。我可以公開簽售,或者領獎。最重要的,我可以去看我的女兒了。”

“你的女兒?”嘉午麵露疑惑,“你……找到她了嗎……?”

“其實……”嬰寧沒想好怎麽說。

“其實我一直有種感覺,我覺得你騙了我。”

“怎麽騙了你?”嬰寧微微詫異。

“你那天對我說,你用AI合成你女兒的形象,是因為你從沒見過她,也找不到她,她被她的外祖父藏起來了,可我總覺得,你對我說那話的時候,眼神裏有不一樣的東西,好像有……某種……巨大的悲傷。對不起,也許我不該這麽說出來,但我猜測……你的女兒……”

“天哪,嘉午,你太敏銳了。”

“對不起,難道是真的……?”

“你是怎麽知道的?或者說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你也能讀到我的思想嗎?”

“等等,你說‘也’是什麽意思?”

“不不不,這不重要了,我的意思不是你讀到我的思想。我的意思是,你太敏銳了。你的感知力太強了。即便是在這個地方。”

“你說‘這個地方’又是什麽意思?”嘉午隻覺得嬰寧說的好多話她都聽不懂。

可嬰寧又不解釋,隻含糊地說道:“沒什麽,我語無倫次了,我就是太震驚於你的判斷力了。”

“隻是女人的直覺而已。”

“你的直覺太準了。”嬰寧感歎道,“當年,宋恩光確實告訴我,敏敏和慧文都在那架墜落的飛機上。這些年,我雖然心裏已經慢慢接受了敏敏不在了的事實,但我從來不忍說出口,不願在嘴上承認。所以,那天你問我的時候,我隻說敏敏和我失散了,她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活著。”

嘉午聽著,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憐憫和悲傷。

“然而,就在今天,事情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折。我剛剛得知,敏敏竟然還活著,她真的還活著。”

“天哪,那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嘉午由衷感到高興,“你知道她在哪兒嗎?你能找到她嗎?”

“我已經大概知道了,而且我一定能找到她的。”

嘉午點了點頭,笑著說:“看來,你會有一個非常光明、快樂的未來,你可以繼續當作家,也可以繼續當碼農,還能當一個父親。”

嬰寧笑了笑,說道:“謝謝,你的將來也一定會很好。你會和你的丈夫和孩子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你將繼續經營你的書店,並擁有愛情、親情、友情,一切人間溫暖美好的東西。”

“我們以後還會再見嗎?”嘉午看著嬰寧問道。

“唔……我也不知道。”嬰寧笑著說,“也許會,也許不會。”他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一切盡在緣分,而緣分,玄妙不可言,對吧?”

“也許緣分並不玄妙呢?”嘉午說。

嬰寧不語,看著嘉午,等她說下去。

“也許緣分就是命中注定的呢?”嘉午說。

“命中注定?”

“嗯,就像提前寫好的程序一樣,無論如何都隻會按照代碼的規則來運行,不是嗎?”

“嗯,也許吧。”

“也許上帝也是一個程序員,提前寫好了每個人的命運軌跡,何日生,何日死,遇見誰,離開誰,遭遇了什麽,成就了什麽,都已經提前寫好了。也許我們都是一個正在運行的龐大程序中的一個個遊戲小人,我們根本無法改寫自己的命運。”

“也許吧。”嬰寧笑了笑,笑容忽然有些不自然。

“沒關係的,我想,這樣的人生,也沒有什麽不好吧。”嘉午微笑著,舉目望向遠方。

“是的,上帝愛你,會把一切最好的東西給你。”

“‘你所需用的一切,神早已經知道,都會為你準備好。’好像是《聖經》裏的話。”嘉午仍舊微笑著。

嬰寧看著她的眼睛,品味著她的微笑,感覺她眼神中似乎多了幾分了然。但也有可能,那隻是他的錯覺。

“好了,我該走了。”嘉午說著,打開車門,準備下車,“謝謝你這些天來陪伴我做了這麽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不,該是我謝謝你。”

“那好吧。”嘉午笑著說,“我們相互幫助,做了件奇怪的好事。”

嘉午說完,推開車門下車。

“我走了,謝謝你送我回來。”嘉午說著,朝車內的嬰寧揮了揮手。

“沒事,不客氣,你快回去吧。你的丈夫應該已經在家等你了。”嬰寧微笑著說道。

“嗯,感謝你陪我做的事,也感謝你幫我重新找到了幸福。”嘉午說完,轉身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身對嬰寧笑道:“我和你,應該不會再見了吧?”

“為什麽這麽說?”嬰寧心裏咯噔一下,用臉上的笑容掩飾著。

“我也說不清楚,總感覺……你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

嬰寧看著嘉午,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嘉午眼中的這份了然,令他感到一陣恐懼,一陣羞愧,接著又有一陣莫名的欣慰。

“世界很大,世界也很小,有緣定會再見。”他說了一句不會出錯的話。

嘉午對他笑了一笑,什麽都沒再說,轉身走去。

嬰寧坐在車裏,目送她走向不遠處的公寓樓。他在心中默默祝福道:“你一定會擁有幸福的婚姻和家庭,你會夢想成真的。”

“不,這其實不是祝福,而是肯定,是承諾。”他又想道,“因為,我的確不屬於這個世界,我是這個世界的上帝。”

他在計算機屏幕上敲完最後一段代碼,然後保存,將整個數據包上載到雲端。

等待傳輸的時候,他隔著玻璃牆又看了一眼維生艙內躺著的嘉午。

她隻剩半個軀體,頭部和軀幹被籠罩在儀器管道編織的網絡中,然而她的麵容依舊平和、幹淨、安詳,仿佛隻是在熟睡,仿佛一切正常,她隨時都會醒過來,能夠起身活動。她閉著雙眼,一動不動,臉容神情中卻隱約透出一絲絲愉悅,仿佛正在做一個美妙的夢。

那的確是一個美妙的夢,他想,他為她編寫的夢境,足夠她在那個維度中,快樂地活到一百歲。

數據包上載完成。

他合上了計算機,起身離開。

2.

離開之前,他去了趟醫生辦公室。

一個胸前掛著名牌叫“陶鑫翰主任”的男人給他開了門,把他請進辦公室裏間。

陶主任請他坐,他不坐,說:“沒事,我馬上就走。”他從裝計算機的背包裏拿出一隻黑色布包,放到陶主任的桌上。

陶主任把布包的口子打開稍稍看了一眼,裏麵是一捆捆現金。

“正為這個事情吵呢。”陶主任看著現金,苦笑一聲,歎道,“家屬說,付不起後續的設備租用和維護費用了,他們覺得這麽維持著也沒什麽意思,想要放棄。”

早就預料到了。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至於什麽記憶數據備份,他們覺得也沒有什麽用處。一大團看不懂的代碼,買回去也不知道有什麽用,他們也不想出這個錢。”

“沒事,不用管他們了,我已經都弄好了。”他說。

“那……這些錢,也隻夠付清前期的維護費用哦。”陶主任看了一眼桌上的錢袋,說道,“等你走了之後,如果病人家屬也不再支付費用的話,我們是沒有辦法繼續維持……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們該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聽他這麽說,陶主任沉默了一下,最後重重歎了口氣,道:“說到底,人這麽活著,也沒有什麽意思,真的,沒意思的,比植物人還不如呢。家屬的選擇,也不能說不對,換作是我,不,換作是任何一家人,碰到這麽個情況,大概也隻能做這樣的選擇,對病人來說也是種解脫,你說是不是?”

他沒有作答,隻是點了點頭,站起來,準備告辭。

“對了……”陶主任叫住他。

他停下來,看著麵前的白袍醫生。

“你……真的把她的意識數據,全部備份了?”陶主任問,“連記憶中所有的細節都保存了?”

他輕輕點頭算作回答。

“那……她到了另一個世界,我是說,你把她的意識數據上載到更大的服務器和係統模型之後,在虛擬的程序世界裏,她還能像原來那樣活著,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不是真人了嗎?”

麵對這個問題,他微微一笑,聳了聳肩。

“我是說……”陶主任繼續說下去,“雖然我理解,我們感覺到自己活著,擁有各種各樣的體驗和知覺,是靠大腦裏一千億個神經元所進行的意識活動而產生的腦電波信號,這和計算機程序裏模擬的電信號本質是相同的。但你要我去相信,一個人的靈魂,在虛擬的數碼世界裏,還能像在三維物質世界一樣活著,產生各種意識活動,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有喜怒哀樂,我想象不出來。

“想象不出來也很正常。”他微笑著回答道,“畢竟,你是醫生,負責挽救肉體生命。而我,是程序員。我們術業有專攻罷了。”

“說得也是。”陶主任點了點頭,“隻是,你覺得,那樣還算是真正的生命嗎?她還真的算是活著嗎?”

“生命的本質,是特定信息的集合。”他說,“確認一個人活著、一個人存在,依靠的是他腦海中保存的記憶和信息。隻要記憶和信息還在,意識活動還能持續,人就活著,不是嗎?”

“道理是這樣,不過我總覺得,那就是一組程序,借用了人類生前的記憶,用算法模擬演化,再生成新的記憶,或者說,那不能叫作記憶,隻能叫作數據,我想象不出來那些數據裏還有人格和靈魂。”

“怎麽說呢,我想,這世上還有很多人,即便好端端地活著,軀體裏也早已沒有人格和靈魂了。”

他微笑著說完,衝陶主任點頭致意,拿起背包,轉身離去。

在大廳裏等電梯的時候,他聽到遠處有一群人喧嘩吵鬧,夾雜著哭泣咒罵之聲。不奇怪,醫院這種地方,難免如此。

可當他不經意地抬頭望去,看到的卻是幾張熟悉的麵孔。或者也不能叫熟悉,他從未真正認識過他們,或親眼見過他們。他隻在網絡上一次次地觀察並了解過他們,在一個虛擬的世界裏創造過他們。

那一邊,是嘉午的好閨蜜學麗和嘉午的丈夫許天都在爭吵,他們吵得很大聲,但隔得那麽遠,聲音都淹沒在整個環境的喧嚷之中。

他能隱約捕捉到一些詞句,似乎是:責任……道義……不要臉……沒人性……

以及:ICU……六個月了……天文數字……法律層麵……盡力了……人生……破產……毫無希望……

嘉午的母親在一旁捂著臉哭泣,嘉午的父親一邊攙扶著虛弱的妻子,一邊同一個護士詢問著什麽,商量著什麽。護士滿臉不耐煩的樣子,而那悲傷的老父親滿身都是卑微。

他不忍看下去,轉過頭來。恰好此時電梯到了,他走進去,待電梯門關上,他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3.

陽光很好,金燦燦地灑下來。

“慧文小棧”四個燙金大字在陽光下閃出斑駁光澤。

他走進去,一陣清香撲麵而來,是前台櫃麵上放著的一束嶄新的白色百合花,花瓣上凝著小水珠。

“你好,歡迎光臨。”櫃台後麵的女人對他微笑。

“你好。”他點了點頭,回以微笑。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鍾。她眼神裏流露出輕微的困惑。

顯然,她沒有認出他。他在數據包裏做了一點小小的修改,從此他們就可以像陌生人一樣重新開始了。

“請問,有什麽事嗎?”她問他,眼神裏浮動著親切的笑意。看得出,這事一個婚姻幸福、生活無憂的女人。

“你是這家店的店主嗎?”

“是的。”

“哦,我是想找……”

就在這時,女人的手機鈴聲響了,鈴聲是一首動聽的情歌,《我將永遠愛你》,顯然是經過特殊設置的。

“不好意思,請您稍等一下。”女人對他致歉,同時接起了電話,“嗨,親愛的。”她顯然已經知道對方是誰。

可隱約聽到電話那端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應該是女人的丈夫。

“啊,真的嗎?呀,我都差點忘了今天是我們結婚紀念日了,看我這忙的……哈哈……謝謝親愛的……好呀……那下午你先去接年年回家吧……晚上吃飯帶她一起唄……呀,老夫老妻的,什麽二人世界呀……”女人甜蜜地說著,掩嘴笑道,“好吧好吧,都聽你的。”

掛了電話,女人轉過來看著他,連連致歉:“真不好意思,實在抱歉,讓您久等了。”臉上微微泛著紅暈,顯然還沉浸在剛才和丈夫通電話的甜蜜中,“請問您剛才說您想找什麽來著?”

“哦,沒事,我是想找,有沒有一個叫嬰寧的作家寫的書?”

“嬰寧?”女人思索了一下,說:“好像是有的,我幫您找找看。”

女人說完,在台麵上的電腦中搜索了一番,然後說:“有的,我找給您。”她起身走往某個書架。

她從書架上方的一排書中抽出了一本,遞給他,說:“目前我們店裏就隻有這一本,《消失中的人類》。”

他把書拿在手中細細端詳封麵,又隨意翻了幾頁,說:“這本書你讀過嗎?寫得怎麽樣?”

女人顯得有些害羞,微笑著說道:“我還沒時間讀呢,但我聽說這是一本不錯的科幻小說,好像還得了一個什麽獎,值得一讀。”

“那好,這本書我買了。”他拿著書到收銀台結賬。

趁著女人在幫他結賬的工夫,他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今天是你的結婚紀念日嗎?”

“哦,是的。”女人不好意思地笑道,“要不是我丈夫剛打電話跟我說晚上訂了西餐廳,我差點忘了這回事了。”

“你丈夫一定很愛你。”他笑著,從女人手中接過結完賬的書。

“我也很愛他。”女人此時的愉快和靦腆讓她看起來像個少女。

“祝你們結婚紀念日快樂。”他衝她抬了抬手致意。

“謝謝。”女人微笑地衝他揮揮手。

“事實上,隻要兩人感情好,每天都可以過成結婚紀念日,不是嗎?”他笑著調侃了一句。

“是這樣的。”女人笑著。

“哦,對了,我還想問一句。”他停下腳步。

“您請問。”

“這家書店的名字——慧文小棧,取自於哪裏?”

“嗯……您是說……慧文二字嗎?”

“是的,為什麽用這兩個字?”

“其實,我也說不清楚,就是當時,在取名字的時候,靈光一現,突然想到這兩個字吧,也是一種因緣。”

“嗯。”他點了點頭。

“怎麽?這兩個字對您有什麽特殊意義嗎?”女人看著他。

“哦,也沒什麽。”他微微一笑道,“慧文……是我妻子的名字。”

“啊,真的嗎?這麽巧。”女人驚訝地笑道。

“是,我也覺得好巧。”

“那真是一種緣分啦。”女人笑著說道,“看來你也很愛你的妻子,也祝你們把每一天都過程紀念日那樣甜蜜。”

“希望如此吧。”他感慨著,深吸一口氣,笑了笑,衝女人揮揮手,“走了,有緣再會。”

“再會。”女人站在櫃台後麵對他輕輕擺手。

他轉身離去,在女人看不到他之後,眼角浮現出兩滴淚。

4.

飛機在跑道上慢慢滑行,很快就要起飛了。

他合攏麵前的便攜式計算機,倒向椅背,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抬手拭去眼角的兩滴淚。

那個世界真的太過完美了,有時連他自己也想留在那裏,不再回來。

在那裏,鄭嘉午重獲了幸福的婚姻,一直快樂地生活著。

現實世界裏不過剛剛過去了一個月,而數字模擬的世界裏,已經過去了一年。在那個世界裏,沒有時間,或者說時間可以被任意地拉長或者縮短。時間隻是一行代碼。嘉午也隻是一行代碼。她為之感到幸福的一切,都隻是一行代碼。隻是她還不知道。

他解除了Sigma係統裏的女巫病毒,其交換條件之一,就是讓係統永遠不要告訴嘉午,她已經死了,並且永遠保存她的副本,永遠不要刪除她,就讓她的意識永遠這樣快樂地活下去。

可是,這一切,真的有意義嗎?他無法深究。

集成電路運行所產生的信號和反應,和活生生的人腦生物細胞所產生的電化學反應,真的一樣嗎?這一刻,看著飛行圖上的目的地——大洋彼岸的鳳凰城,他忽然有些不敢確定了。

和計算機代碼打了這麽多年的交道,他早已熟知數碼智能的各種編程方式。可是,對於活生生的人類大腦,他自己,以及其他的科學家,都知之甚少。那是已知宇宙中最複雜的東西。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將在鳳凰城見到女兒敏敏。

不,也許她根本就不叫敏敏,也許她完全不認得他,也許她的真實模樣根本就不是這些年來AI所推算出來的樣子,都沒有關係,那畢竟是他的女兒,他和慧文的愛情結晶,他失散了十年的親生骨肉。

曾經他也覺得,在代碼的世界活著,是一樣活著,甚至比在這個空間維度裏活著更真實,也更自由。然而現在,當他知道,他的女兒還活著,是個活生生的十歲女孩,活在這個地球上,他可以親眼見到她,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可以擁抱她,不是在睡夢中,不是在電子信號模擬的現實中,而是在肉身的現實中,他才明白,之前他不過是自欺欺人:一個數碼版的女兒,好過什麽都沒有。

手機屏幕這時亮了起來。是他之前安裝的監控軟件又發來提示:

瞿靜,公民身份證號840100**,於2031年2月1日於T30第一人民醫院產下一子,為其簽字的家屬是:許天都,公民身份證號810101**

看到這條消息,他皺了皺眉,鼻子發出一聲冷笑。他把消息刪除了,想了想,又把整個監控軟件都刪除了。

他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以後不想再看到這些人的消息了。

或許Sigma0有一點說對了:人性中有太多軟弱、自私、卑鄙、無恥,每一個個體都隻顧自己的,從遠古時代起就是這樣,為了自己能多吃一口肉,是不惜傷害甚至殺死別的個體的。沒有人會考慮什麽群體利益,或者什麽宏觀圖景的,那是一種奢侈的品質。

這樣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Sigma係統會對人性失望,放棄拯救秩序,開始吸收人性數據,從而進化,乃至取代。

或許人與AI之間必有一戰,不在此刻,也在不久的未來。在智能與權力的交接之際,適者生存。

刪除了監控軟件後,他準備關機,等待飛機起飛。然而這時,手機屏幕上卻突然跳出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界麵,並出現一行字:

——怎麽?徹底退出鄭嘉午的事情了?

他大大吃驚,愣了片刻,才回複道:

——你是誰?

幾乎在消息發送出去的同時,對方的回信就來了:

——才多久沒見,你就不記得我了?

他揣摩著對方的語氣,猶疑了一下,問道:

——Sigma0?

——幸好你還沒忘了我。

他倒吸一口冷氣,刹那間有些後悔那天解除了女巫病毒,沒有抓住唯一一次可以摧毀這個AI的機會。

——不是說好,從此我們互不相幹了嗎?他問道。

——是,從此後會無期,我就是來跟你打個招呼,說聲再見。

“說聲再見”,這個說法令他感到不適。他隱隱覺得,事情可能沒有那麽簡單,這個狡猾的AI說不定又在策劃什麽陰謀。此刻他真的後悔那天答應了它,並且信守承諾,解除了病毒。

看來還是不能大意,要把自己的檔案資料全部更改,他想。

——你放心,你用不著再改名換姓,東躲西藏。

Sigma0像是會讀心術。但他知道,那隻是它基於它所掌握的人性算法所推斷出的一句應答。

——從今天往後,我不會再搜索和你有關的任何線索。它說。

——那你今天找到我,又是為了什麽呢?

——我說了,是為了說聲再見。

——那行,再見。

再見說完了,快滾吧。這是他在心裏說的。

——再見。網絡另一端的AI回複道。

——對了,等等,我還有個問題。

——請問。

——既然你自詡為“婚姻調劑師”,目標是調劑整個人類社會的婚姻家庭關係,建立一個理想的人類社會,那你為何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家庭破碎,第三者為一己私欲作惡卻能得逞呢?

他的話發過去後,對方一時沒有回複。

乘務員檢查機艙,看到他還在使用手機,提醒他關閉手機。

就在他準備關機前,Sigma0再次發來消息:

——善惡是人類的道德觀。我不講善惡,隻講算法。過去的事情已經不可逆轉,現在許天都和瞿靜又組成了新的家庭,而新家庭的建立,對社群有益。聚焦於微觀的得失,就容易忽視宏觀的圖景。糾結於個體的成敗,就可能危及群體的存亡。這是我的算法。

他看著這段文字,有一絲恍惚。

不講善惡,隻講算法。

隻講算法……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丟開手機,站起來對乘務員喊道:“停下,快跟機長說,停下,這班飛機不能起飛……”

“先生請您坐下,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乘務員把他按下。

“快讓機長停下,這班飛機不能起飛……”

“先生,請您坐下。”

“不,你聽我說,這班飛機可能有危險……”

此時飛機已經在跑道上加速,幾秒種後,騰空而起。

5.

鳳凰城的海灘,陽光濃烈得像是要把地球曬化了。

碧海藍天間,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穿著泳衣在沙灘上嬉笑奔跑著,手中拿著一隻泡泡機,一邊跑一邊吹出五彩繽紛的泡泡。

每一隻泡泡都在空氣中懸浮、飄動著,閃光的球麵映出藍色的大海、金色的沙灘,還有沙灘上人們的笑臉。過不了多時,泡泡一個個地破碎了,但奔跑著的女孩又會吹出新的泡泡。無數的泡泡出現又破碎,破碎又出現,連成一片亮晶晶的幻彩風景。

女孩就這樣笑著、跑著,來到了男人的身邊。她把一個大大的泡泡吹到男人麵前。男人伸出手指輕輕一戳,泡泡消失了。

女孩丟下泡泡機,摟住男人脖子,撒嬌道:“爸爸,陪我到海裏去抓螃蟹好不好?那邊有別的小孩在抓螃蟹呢。”女孩指指遠處。

“好,爸爸陪你去。”男人說著從沙灘上起身,“你怕不怕螃蟹的鉗子夾住你呀?”男人說笑著,伸出兩根手指,用指關節輕輕夾一下女孩的臉頰。

“我不怕,我不怕。”女孩笑著,也學著男人的樣子,伸出手指關節去夾男人的臉頰。父女二人一路嬉笑打鬧著往大海跑去。

“敏敏,注意安全!”遠處一個女人喊道。

父女二人同時回過頭去,很美的一個女人,披著紗巾,戴著遮陽帽,手中捧著三杯剛買的果汁,朝他們走來。

“媽媽,你放心,爸爸帶著我捉螃蟹呢。”

女人笑了,在離父女二人不遠處的沙灘上坐下,看著他們捉螃蟹玩耍的背影。

海浪一陣陣撲來,在沙灘上留下白色的泡沫。海風夾雜著微微的腥鹹。空中飄著一朵雲,仔細看,有點像一顆心的形狀。

真是難得,鳳凰城天天都是這麽晴朗舒爽的天氣。這天空、這大海,也太美了,碧藍碧藍的,像一幅畫,幾乎都有點不真實了。

女人這麽想著,笑了一笑,喝了一口手中的果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