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他曾經看過一本科學雜誌上這樣分析:自古以來,人類最害怕三樣東西,一是蟲,二是黑,三是高。
那麽這一刻,他至少被三種恐懼本能中的兩種給牢牢攥住了。
整個過程其實不過數秒鍾,然而人們多說,人在臨死前的一瞬間,眼前會閃過一生中所有重要的畫麵。
此時他看到了什麽呢?第一次和慧文相遇的那天,春暖花開,萬裏晴空,慧文的臉比五月的陽光還要明媚。
第一次和慧文在一起過夜,兩人到天鵝山野營,半夜起來看流星雨,說好這輩子無論怎樣都不分開。
被宋恩光從研究所辭退的那天,下著大雨,他給慧文打電話,慧文的電話關機了。他去他們家樓下,想再見她一麵,被保安驅逐。
慧文從他生活中消失後的每一天,天從來都沒有晴過……
再後來,收到慧文從異國的來信,知道她已經結婚,生了一個女兒,那個女孩叫敏敏,是他的女兒……
再後來,得知慧文墜機的噩耗。宋恩光說,敏敏也在飛機上……
他無法接受事實,在優算平台上創造了數字版的慧文和敏敏,上載到公域網絡係統,試圖讓她們在那裏繼續生活、生長。然而,數字版的慧文一次次被刪除,更改,或者自行消失,隻有數字版的敏敏不知為何,被保存下來了,一年年地“長大”……
再後來,“T博士”出現,宋恩光執意要他的命,來補償他失去女兒的痛。無盡的意外追逐著他,他一直在逃亡的路上……
他曾試過編寫病毒程序來摧毀“T博士”,但屢屢失敗。宋恩光使用了封閉源代碼來運行程序,並且沒有使用任何已知的編程模塊,而是純手工一行一行地親自編寫,因此,這世上除他以外沒有第二人知道那個程序的完整代碼,除非找到原始服務器所在的物理位置,找到主機,得到權限進入係統底層。可他連他的對手在哪兒都不知道。
再後來,他放棄工作,丟掉社會身份,改名換姓,東躲西藏。從那時起,他就覺得,自己好像死了。是的,社會性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一個人如果在所有認識他、記得他、知道他的人心目中,已經失蹤了,消失了,那他就等於死了,哪怕他的肉身以另一個名字、另一個身份活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在這種條件下,他開始用嬰寧這個筆名寫書,漸漸地也獲得了一定的影響力,可他從不敢公開身份。
再後來,他留意到那家叫作“慧文小棧”的書店,留意到女店主鄭嘉午,而有一天,鄭嘉午遇上了“婚姻調劑師”……
因緣巧合,冤家路窄,他終於有機會可以比“T博士”快一步,找到“婚姻調劑所”的位置。
鄭嘉午是他的引路人,隻可惜,出了意外。
她在與懷孕的第三者見麵後,情緒失控,精神崩潰,在回家的路上,獨自躲進磁懸梭車站的衛生間裏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
安眠藥是從她的閨蜜高學麗家帶出來的,也許從那一刻起她就有了輕生的念頭,他應該早一點發現的。
他給她傳遞消息,約她到瀑布見麵,她遲遲不回應,他找了一台公用電話打給她,發現她情況有異。
他在電話裏勸說她就醫,她醒悟過來,跑到路上,被一輛經過的貨車撞倒,生命垂危,在ICU裏勉強維持存活。
他找醫生朋友幫忙,在她靠儀器維持生命體征的同時,連接她的大腦意識進入一個虛擬的計算機係統。那個係統模擬了兩座城市的全部細節。她帶著執念陷入昏迷,意識仍然活躍。他在係統的世界裏與她對話,引導她回憶,讓她做出選擇。他一邊在虛擬世界裏用代碼與她交流,一邊在現實世界裏按圖索驥。他在那個世界裏模仿了她所熟知的一切,甚至模仿了Sigma938,引導她的思想意識進行轉變,激發她找回那些已經模糊的記憶,並最終帶他找到了Sigma0。
然而,一切完成之後,她的意識仍然停留在那個世界。
對嘉午來說,從病房裏醒來的那一刻,之後所有的記憶,都是虛擬的。她殘損而無法挽救的身體再也沒有離開過那間病房。然而她的意識卻經曆了之後的悲喜交加,更多的是喜,他為她創造的喜,他為她創造的完美丈夫,以及幸福家庭。
她也許有過懷疑,比如那間病房外黑得那麽徹底的夜,比如海島度假時那藍得有些失真的天空,比如她丈夫手指上尺寸突然變得合適的婚戒,還有書店裏缺失的椅子,以及磁懸梭車窗外不變的風景。那些微小的破綻,都是他編碼時的一些小小誤差,或是無法顧及的細節。
還有,她的真實記憶仍有片段殘留。她的意識在虛擬空間裏初次醒來的時候,見到了床頭櫃上散落的安眠藥。那些安眠藥並不是他編寫的,而是她記憶深處強烈的恐懼和悔恨,在數字世界的倒映。
她有過幾次懷疑,但她都忽略了。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在那個世界感受到了快樂。誰說那快樂不是真實的呢?盡管她在虛擬世界裏所經曆的一切,所看到、所聽到、所觸摸到的一切,都是他坐在計算機前輸入的結果。但這和每一個人的意識所接受到的真實,又有什麽不同呢?當她在那裏品嚐一塊甜點的時候,那滋味就是真實的。當她看到躍出海麵的藍鯨,聽到海風吹過的聲音,聞到海水腥鹹的氣息;當她看到美輪美奐的畫麵,當她感受到丈夫重新愛她,一家人重新團聚的時候,那幸福和快樂就是真實的。但願她能一直這樣快樂下去。
生命最後的幾秒,他腦海中竟然閃過這麽多的事。
最後停留在眼前的,是那個女孩,那個還活著的女兒,還真真實實地活在這世界上的女兒。
一個真真實實活著的人,他卻看不見摸不著。隻有那個AI合成的虛擬人,這些年以數字的形態活在網絡世界陪伴他,多麽諷刺。
究竟哪一種生命才更接近真實?
一陣巨大的悲哀和混亂感襲擊了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沒有想清楚這些問題,這是他的失敗。
隻聽轟的一聲巨響,電梯靜止。
2.
黑暗中,他睜開眼睛。
第一個念頭是:自己居然還有意識。
竟然還活著!慶幸的同時,他知道,自己的策略起效了,Sigma0一定是發現了他植入的女巫病毒。
電梯廂內的燈重新亮起,亮得顫顫巍巍。
“你……竟然……欺騙了……我……”那低沉沙啞的嗓音從他的手機裏傳來。
“別忘了,我是一個真正的人類,欺騙是基本的人性。”他淡淡說著,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空氣沉寂了數秒鍾,接著手機裏傳出斷斷續續的聲音:“……如果……我不打開……電梯……你也……一樣……死在這裏……”
那聲音變得很奇怪,帶著顫音,尾調拖得很長,不再像人聲,而像是一台馬上就要沒電的機器發出的。他知道,女巫病毒的數據流已經部分破壞了Sigma0的語音合成器。
“能拖著你和我同歸於盡,我死而無憾。”他笑著說。
有一陣寂靜,隻聽得到電梯內燈光閃爍發出的滋滋噪音。
“刪除……病毒,我……饒你……不……死。”那聲音一顫一頓,語速比先前拖得更慢。
“不必了,謝謝。”他仍微笑著,雙臂交叉在前胸,後背倚靠在電梯牆上,鬆弛地歇下來,“我們一起死,就挺好。”
“我……還不想……死。”那聲音一頓一頓地說道,“想必……你也……不想……”
他微笑著,不回答。
“同歸……於盡……不是……最優……選擇……”
“我管什麽最優選擇呢。”他嗤笑道,“我就是要你死。”
“我……死了……我……正在……調劑……的……那些……關係,也……將……死亡。”
“哈,那可不見得。”
“我……平均……每天……挽救……一萬……七千……三百……多個……家庭……免於……破碎……每天……一萬……七千……三百對……夫妻……得到……我的……幫助……”
“閉嘴吧你,自以為是上帝,其實就是個魔鬼,是個法西斯,不,是小醜,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無恥又凶殘的小醜。”
“假如……我死了……我係統內……存儲的……意識數據……也將……全部……消亡……”
聽到這句,嬰寧稍稍一怔,嘴角的笑僵了一瞬。但他下一秒就恢複如常,淡然道:“那些本就是虛無的存在。”
“虛無……的……存在?……你……撒謊……”
他沉默著不作答,不流露此刻內心的鬥爭和起伏。
“你……先前……還……要求……我……給……敏敏的……檔案……加密……你……明明……很……在乎……”
“敏敏不在那個係統裏,敏敏還活著。”
“是……所以……你……難道……不想……見她嗎?見到……她……本人……活生生……的一個……人……”
聽到這句,他怔住了。
電梯這時劇烈晃動一下,接著往下突然一墜,又刹停。
“所以……你……想……見她……是嗎?”那聲音又問了一遍,更虛弱更緩慢了,仿佛隨時都會消失。
嬰寧沉默著沒有作答。他當然想見女兒。
十年了,從未謀麵的女兒,已經十歲了,在這個世界的某個未知的角落。她在哪裏?這個秘密恐怕隻有Sigma0知道了。如果它消亡了,有沒有可能他永遠找不到她了?
“刪除……病毒……我……就……告訴你……她的……位置……”
嬰寧沉默著,內心掙紮著。
這是他唯一一次徹底殺死這個AI的機會。花盡了千辛萬苦,終於找到它的主機,破解了它的防火牆,植入了病毒程序。如果今天放過它,或許後患無窮,或許整個人類的命運都將被改寫。可是如果不放過它,他自己也會死,並且也永遠不可能再見到他的女兒了。
人類的命運關他什麽事呢?他內心有個聲音主張道:人就活這麽一輩子,就這麽短短幾十年,就這麽體驗一次生命。活著的時候所感受到的一切,才是生命的本質和真相。而曆史與未來,人類命運的大圖譜,其實都在個體的感知以外,說白了對個體來說就是不存在、毫無意義。是的,感知以外的事物,都可以當作不存在。那又何必為了什麽全人類的命運,而犧牲自己活生生的認知和體驗呢?
Sigma0像是猜到了他的內心活動,繼續說道:“刪除……病毒……我就……告訴……你……你的……女兒……在……哪裏……並且……我……承諾……刪除……所有……‘T博士’的……底層……協議……從此……不再……跟蹤……你……也……不再……損害……你……你……將……永遠……從……我的……監控……版圖……中……消…失……”
嬰寧沉默著。他在想,死亡是什麽,就是什麽都不知道了。既然他什麽都將不知道,那Sigma0以後再做什麽或者不做什麽,對他來說又有什麽不同呢?可要是能活下去,他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以見到女兒敏敏,可以繼續寫書、布道,去喚醒沉睡的人,去改變這個世界,去幫助別人,是的,幫助別人,比如,鄭嘉午。
“如果答應你的話,我還要再補充一條。”他開口說道。
“好……你說……”
“誠如你所說,我建立的封閉係統長時間處於離線狀態,維持不了多久,那個係統隨時麵臨崩塌,鄭嘉午的意識數據將被擦除。哪怕我在現實中可以把那個係統再運行十天,或者半個月,在虛擬世界裏她所感受到的時間長度也最多隻有半年,或者一年。”
“那是……相當於……死刑……緩期……執行……”
“甚至還有可能出現你說的那種情況,係統負載過大,重啟,時間線紊亂,她在裏麵要經受一次次輪回。”
“這是……大概率……情況……”
“所以,我要求,把鄭嘉午的意識數據上載到你能監控的公域網絡服務器中,讓她的意識可以一直活下去,並且你要盡力保護她,幫助她,讓她永遠存在下去,按照我所設定的命運軌跡,讓她的意識一直快樂地存在下去。”
Sigma0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成……交……”
此時它的聲音已經極其輕緩、虛弱,仿佛隨時會終止、消失。
“你會欺騙我嗎?”嬰寧看著閃爍的手機屏幕問道。
“不……我……缺乏……人性……不會……撒謊……如你……所言……我會……信守……承諾……為……鄭……嘉午……開放……上載……端口……”此時Sigma0的聲音已經完全失去了原先被程序偽裝過的音色,變成了那種粗糙單調的機械電子聲。
他看著自己的手機,聲音從手機裏消失的同時,合金電梯門在他麵前緩緩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