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偷龍轉鳳
刑部大牢中,樊寧聽了高敏的稱呼,先是一怔,旋即大笑捶地:“若是白日裏你沒有在衙門那般詆毀我,我還能給你畫個符,驅驅你腦子裏的邪祟,現下你還是早點回去,莫走夜路,自求多福罷!”
高敏也不心急,雙手抓著牢獄柵欄,絮絮說道:“我知道殿下一時難以接受,但高某所說之話皆是有真憑實據,不曾有一字妄語。你就是天皇與天後的長女,十六年前故去了的安定公主……即便身在宮外,你應當也聽說了,彼時天後與那王皇後爭鬥激烈,坊間有傳言稱,天後為了扳倒王皇後,不惜將不滿周歲的小公主悶死……”
樊寧打了個哈欠,靠著泥土牆,蜷了蜷身子:“是啊,小公主都已經被悶死了,還說這些做什麽?白日裏你們刑部官員皆說薛明府是寫話本的,我看你們三個才是神誌不清罷?我如果真是公主,你還不快放我出去,好酒好菜地招待我,還敢把我關在這?”
“公主莫怪,李司刑命高某這般作為是有原因的。殿下畢竟是以弘文館別院之凶嫌樊寧的身份被緝拿歸案,殿下是安定公主這件事,除我與李司刑外,任何人都不知曉。為了公主殿下的安全,也為了公主有朝一日能夠恢複昔日的尊貴,一切還得從長計議。眼下暫且先忍耐幾日,等風頭過去,李司刑便會安排將公主秘密接至府邸,再向天皇稟告。殿下應當知道,如今二聖臨朝,天後權勢日盛,但她的權勢地位,不過皆是仰賴天皇的寵愛。這些年天後不管做什麽,天皇皆不忍苛責。但若天皇知道,他最喜愛的女兒,竟是枕邊人為爭權奪勢陷害假死,流落在外多年,受盡苦楚,你以為天皇會如何處置?不瞞殿下,高某發覺,除了我們以外,似有旁的勢力也在四處尋找殿下,其中便有天後的心腹,所為何事,殿下細想便知。”
“啊,天後要殺我?不會吧!”樊寧佯裝極度害怕,旋即嗤笑道,“虧你還是個刑部主事,竟連這樣沒頭沒尾沒根沒據的話也敢說?若真有什麽假死藥,人豈不是想死就死,想活就活,天下早已亂套了,還有什麽王法秩序可言。”
“殿下說的不錯,但凡事總有例外,否則便沒有這史書上記載千年的宮闈秘事了。十六年前的永徽五年,天後還隻是昭儀,縱然深得天皇寵愛,但王皇後才是真正的後宮之主。武昭儀為了扳倒王皇後,想出了製造王皇後出於嫉妒悶死殿下的假象。然而,虎毒不食子,武昭儀難以下手,便派人去求能夠讓人假死之藥,得到的便是這冥蓮散”,高敏說著,從袖中掏出一粒藥丸的殘片,將其拋給牢中隨處遊**的老鼠,老鼠將藥丸吞下之後,竟立刻四腳朝天,像是死了一般,“此散之藥效,正是讓活物在幾個時辰內假死。武昭儀得此藥後如獲至寶,算好時辰約王皇後來自己宮中。王皇後來到之後,武昭儀忙躲了起來,王皇後見殿下玉雪可愛,在搖床便逗弄著殿下玩,其後左等右等,不見武昭儀來,便兀自回去了。待王皇後離開,武昭儀將冥蓮散喂給殿下,其後諸事,街頭巷尾所傳已十分清楚,就不需高某多言了。”
樊寧依舊不信,繼續質疑:“若天後果真未殺安定公主,而是讓安定公主假死,如何能在大理寺處瞞天過海?你們整個刑部大理寺都被天後收買了不成?”
“接下來隻是下官的推測,天後既然要布此局,必然要做好萬全準備,因此她一定托人找了一個差不多大的死嬰,趁著給公主做法事的機會帶進來,再趁沒人時將其與殿下替換,而殿下則被以同樣的方式帶出了宮。不用說,能夠勝任此事的,唯有為公主做法事的秘閣局丞李淳風而已。這麽些年來,殿下與李局丞生活在一起,不就是明證嗎?”
話音剛落,方才被喂藥假死的老鼠,突然如詐屍般重新恢複了生機,吱吱叫了兩聲後,一溜煙躥沒了影。麵對著眼前無法否認的事實,樊寧開始心生猶疑。難道師父真的隱瞞了自己的身世,多年來將自己放在身邊,隻是為了履行與天後的密約,看管住自己嗎?
隻消樊寧對此事有了態度,不論氣惱還是歡喜、恐懼、困惑,都比她滿不在乎要強,高敏見目的已達到,不再多做逗留,從袖籠中掏出一卷書:“殿下,這是永徽五年宮中的記檔, ‘元月十八武昭儀產女,玉雪可愛,上甚愛之,每朝後即刻歸昭儀殿,日夜抱公主於懷’……其後還有關於公主如何發喪,何人做超度等等明證,此物並非高某可以偽造,殿下細看便知”,高敏說罷,將書卷放在地上,轉身出了大牢。
樊寧呆坐片刻,猶豫兩分,終於拿起了那本記檔,她想看的並非其他,而是那句“上甚愛之,每朝後即刻歸昭儀殿,日夜抱公主於懷”,難道她真的曾經擁有那般深愛她的父母,而非夢中奢求嗎?
大雨至夜間,轉為了纏綿的小雨,雨幕下的長安城比白日更添幾分寧靜、神秘。一架馬車載著一位傾國佳人,駛向城東的周國公府,雖然戴著麵紗,依然能看出她神色惆悵,清亮的眸子綴著愁雲淡雨,與這無端惹人煩悶的雨天相合契。
這幾日間,有消息從神都洛陽傳來,稱天皇不知因什麽事惱了李弘,可能會停了他的監國之權,並將調查李弘之事交給了外姓皇親賀蘭敏之。
賀蘭敏之一向與李弘不睦,這令紅蓮如何能不焦急?她悄悄問了張順,哪知張順也是滿頭霧水,心焦不已,卻毫無門路。
總要先摸清,天皇究竟因為何事氣惱,李弘方能應對,紅蓮別無他法,隻能親自登門,意圖套一套賀蘭敏之的話。但她隻要想起賀蘭敏之那副惡心的模樣,便是驚怕交加,渾身打顫,她拚命地凝神調息,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還記得前年秋天那個令她恐懼生畏的日子,因為一夥權貴公子的糾纏,逼使教坊媽媽不得不為她安排一場贖身競價,紅蓮苦苦哀求無用,已抱了必死的決心。那夜她穿著最華麗的綢裳,畫著時興的妝容,在台上彈琵琶,懷袖裏卻揣著一把匕首,看著台下那些喝得爛醉滿臉色相的公子哥,她篤定那夜便會是自己的死期。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一曲終了,她看著那些趨之若鶩,爭先恐後出價之人,目光愈發冰冷,誰知此時最遠處的紅綢座上,忽有個眼生的俊逸少年幽幽開口,出價後令滿座驚惶。
那少年便是李弘,後來聽他說起,那日是他第一次來平康坊,完全不知眾人在做什麽,隻是看到台上紅蓮茫然無措的模樣,便鬼使神差出了手,也留下了豪擲千金之名。
其後他在平康坊背街清淨的小巷裏,為她置了一處宅子,本是想為她遮風避雨,誰知後來竟成了他的樂土,疲憊之時,隻要去那裏聽她清彈一曲,所有的煩惱便都會煙消雲散了。
他們都不知究竟是何時愛上了彼此,或許是第一次在教坊相見時,或許是在其後漫漫歲月的相伴中,雖然誰都沒有言明,卻也都明白對方的心思。
紅蓮曾無比惆悵地想過,若自己出身能好上兩分,抑或李弘不是皇太子,他們是否會有未來,但糾結過後,她更想珍惜眼前相聚的每一瞬。
紅蓮從記憶中緩緩抽離,嘴角帶著一抹甜甜的笑意,周身不再打顫。隻要是為了李弘,生死尚且能置之度外,今日之事又算得了什麽。
隨著籲馬聲,馬車緩緩停駐,車夫在廂門外喚道:“姑娘,周國公府到了。”
紅蓮撩開車簾,迤邐下了馬車,撐傘隨候在廊簷下的管家向內院走去。
紅蓮從沒有去過東宮,見這周國公府如是軒俊壯麗,忍不住生了幾分慨歎。李弘願意舍棄東宮的富麗華堂,總去那個小院子裏看望她,陪伴她,從來沒有過半分嫌怨,但她依然明白,他們之間的差距何止別如雲泥。
莫說皇親國戚,便是稍有幾個錢財的公子哥,也不過把這些歌舞伎當玩意而已,能得李弘青眼,真不知是多少世修來的福氣了。
才進內院,就聽得一陣絲竹管弦聲,不消說,這位賀蘭大學士無一日能不風流,天方擦黑時,就迫不及待命府中歌舞伎添酒獻舞,好不熱鬧。
管家通傳後,打開了偏廳房門,隻見賀蘭敏之正坐在廳堂中自斟自飲,看到紅蓮,他即刻站起身,揮揮手示意歌舞聲停,將旁人都遣了出去。
即便戴著麵紗,看不清真容,紅蓮的姿貌也遠勝其他庸脂俗粉,賀蘭敏之登時醒了幾分酒,走上前來,笑揖道:“那日爛醉,唐突了姑娘,敏之心中一直不好受,想找姑娘賠罪,可也不知姑娘躲到哪裏去了……”
紅蓮佯做回禮,極其自然地躲開了他伸來的手:“前陣子身體微恙,便沒有出來見人。這一兩日好了,聽教坊媽媽說大學士來找過我聽曲,便急忙趕來了。”
紅蓮說著,退卻幾步,拿起桌案上樂師的琵琶,坐在胡凳上絮絮彈了起來。賀蘭敏之也坐回軟座上,撐頭眯眼,好似在細細品鑒:“今日姑娘曲中有幾分惆悵之意,不知所謂何事?若能為姑娘解憂,敏之願為效力。”
紅蓮莞爾而笑,亦真亦假說道:“小女子知道,大學士如今已是周國公了,很受天皇天後賞識,但小女子所求並非易事,隻怕連累了大學士。畢竟這長安城裏貴胄良多,萬一有人……”
紅蓮肯好聲好氣地這般與他講話,已讓賀蘭敏之歡喜得找不到北,一時得意忘形,拍著胸脯道:“如今這長安城裏,便是我賀蘭敏之說了算,連我那太子表弟,都即將要獲罪,哪裏還有什麽我辦不到的事?”
紅蓮心裏一緊,撥弦的手也隨之一滑,但她技藝超群,很快處理得當,語氣平靜地問道:“太子殿下要獲罪了?這是為何,他監國這幾年來做得不錯,許多百姓都很推崇他……”
賀蘭敏之一向與李弘不睦,若在平時,他恐怕會立即惱了,直斥紅蓮偏心於太子,今日不知怎的,卻一點沒有憤怒之意,他搖了搖手指,大笑起來,從懷中掏出一疊卷宗,拍在案上道:“姑娘且自己看,哪裏是敏之吹牛胡言!”
紅蓮接過卷宗略一瀏覽,但見其中一頁上乃是一個名為寧淳恭之人的手實,上麵記載了其戶口之所在,以及父母兄弟姊妹等;另一頁則是一個魚符的拓片,上麵清晰地顯出魚符上刻著的“寧淳恭”與“太子禁衛軍”幾個小字。
賀蘭敏之難掩笑意,貼著紅蓮而立:“經刑部查實,這所謂的寧家,是太子曾經的手下心腹,根本未曾有過一個叫寧淳恭的兒子。這個所謂的寧淳恭,就是那焚毀我弘文館別院的十惡不赦之人!李弘身為監國太子,明知此人是朝廷欽犯,卻對其百般包庇,甚至不惜動用太子職權給她做了個假的手實和魚符,令其得以出入大內,威脅天皇天後的安危,如今證據確鑿,看我如何不能將他拉下馬?”
紅蓮十足意外,她一是實在沒想到,此事事關樊寧;二是沒想到,一向在朝政上步步為營,克己勤謹的李弘竟然會為了幫薛訥查案贏得時間而動用私權,現下還被刑部找到了實據。依《永徽律》有關宮城衛禁之法,此舉已是死罪,即便他的太子身份能讓他免於一死,單憑太子監國知法犯法,便可徹底摧毀二聖和滿朝文武對他的信任,參照前朝廢太子的遭遇,李弘甚至可能會被廢為庶人。
想到這裏,紅蓮心中五味雜陳,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賀蘭敏之一把奪過她手中的琵琶,隨手一撇,而後一把將她攬在懷裏,箍得她動彈不得:“莫說旁的事了,看見姑娘,敏之的生魂都不見了。今日姑娘可莫要再推搪,否則真是要了敏之的命了……”
說著,賀蘭敏之的大手從紅蓮的鬢前一路掃過了她美豔絕倫的麵頰、尖尖的下頜,一路向下,伸向了她胸前的衣襟。紅蓮拚命掙紮,嘴上還不忘勸著:“周國公莫要如此,你可算得上這長安城裏數一數二的風流郎君,若是被人知道對一個小女子用強……”
“對旁人用強,敏之自然是不屑的”,賀蘭敏之手上動作不停,俯身輕輕嗅著紅蓮身上淡淡的香氣,“但隻要能得到姑娘,旁人羨慕敏之還來不及,怎會笑話。”
紅蓮躲閃間,賀蘭敏之碰觸到她懷兜中的短刀,不由神色一凜,他一把扯下紅蓮的外裳,短刀應聲而落,賀蘭敏之尚算英俊的麵龐漸漸扭曲:“嗬……敏之誠心實意待姑娘,姑娘這是何意?既然姑娘想玩點非同尋常的,那敏之便也不客氣了!”
說罷,賀蘭敏之將紅蓮重重按倒在地,紅蓮後腦摔得生疼,眼淚瞬間滾落,瘦弱的雙臂不住推著賀蘭敏之,卻如蚍蜉撼樹,難有作為。
賀蘭敏之冷笑一聲,正要胡為,忽聽門外傳來那老管家的聲音:“郎君,郎君……”
“滾!”
“郎君,出大事了……刑部之人傳了要緊的口信來。”
聽了這話,賀蘭敏之少不得壓著性子站起身,用布條將紅蓮的雙手雙腳捆在一處,整整衣衫,笑得邪氣非常,抬手掐了掐紅蓮的臉蛋:“姑娘可莫心急,敏之去去就來。”
薛訥才從平陽郡公府拿了幾件衣衫,便被李弘傳到東宮,原以為是有什麽要緊事,誰知一入殿,李弘便命侍婢端來一碗湯藥,薛訥茫然接過,問道:“殿下,這是何意?”
“不是毒酒,是讓你補補身子”,李弘笑道,“本宮可是聽那陶沐說了,你不眠不休,連續三四日了,這是意欲何為,不想活了?”
“自然不是”,薛訥本想一飲而盡再回話,但這湯藥既苦又燙,薛訥隻能邊喝邊回,為表恭敬半側著身子,“感覺有負殿下所托,心生慚愧,隻想快快結案……”
“也好快快將她從刑部大牢裏接出來,是不是?”李弘不忘逗薛訥,挑眉而笑,旋即又麵露憾色,“其實明眼人一聽便知,你的推論比刑部高主事的強上太多,但他十分擅長煽動百姓,你卻太過誠實,加之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證,會被他指鹿為馬,顛倒黑白也不足為怪了。”
薛訥忽然感覺一陣天旋地轉,他趕忙以手撐著桌案,賠罪道:“臣不知怎的,忽然有些頭暈,殿下麵前失儀了……”
“怎可能會不暈,方才你喝那湯藥,是我找禦醫專門配的,便是要強製你睡覺休息……張順啊,找個幹淨屋子,讓薛明府休息罷。”
“使不得”,薛訥以手扶額,明明已是頭暈眼花,卻還不肯從命,“慎言是外臣,如何能在東宮歇息……”
“我這裏又沒有女眷,你不在這裏休息,想睡朱雀大街去嗎?”李弘再不聽薛訥分辯,揮揮手示意張順將他帶下。
薛訥卻之不恭,隻得一拱手,隨張順走了下去。李弘臨窗看著無星無月的夜幕,心頭驀地湧起了幾分不安,他兀自惶惑,想不清這不安究竟從何而來。
張順忽又匆匆入了書房,他壓低嗓音,聲音裏的幾分顫抖昭示著急迫:“殿下!嶺南急件!”
嶺南本沒有急件,這說法乃是李弘與張順等人約定的暗語,意指自己安插在賀蘭敏之處的心腹所傳來的緊急消息。這麽些年來,為了提防賀蘭敏之攪亂朝局,他在賀蘭敏之近側埋下了內應,此人平時並不負責傳遞任何情報,隻一門心思伺候賀蘭敏之,借以獲得他的信任,唯有發生十分重大的變故時方會通知自己。
李弘從張順手中接過信箋,將其小心拆解,卻是白紙一張。李弘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瓷瓶,將其中的**倒在紙上,字跡開始顯現出來,但見上麵寫著草草的八個字:紅蓮夜困周國公府。
李弘這才明白那莫名的牽腸掛肚之感是從何而來,一改往日的沉定自持,顧不上管什麽宵禁與否,未著外裳便慌張向外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