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雪
留雪山莊是施家在城郊的一處宅子,那地方三麵環山,一麵臨水,冬暖夏涼。施先生當年花了不少錢買下來,就是為了給女兒施雲黛養病用的。施雲黛自娘胎出來就有些不足,身子骨比一般女子弱一些。大夫說隻要在安靜的地方修養,施雲黛的病不會有大礙。
書局不忙的時候,施雲黛都會帶著侍女來留雪山莊小住。她很喜歡這裏,在這兒待著比在汴京城裏心情都要好上許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裏沒有她的好朋友,如趙宜真,還有靈夙。
此刻,施雲黛正倚在回廊的欄杆上看雪景。侍女碧兒端著藥盅過來,提醒她:“姑娘,該喝藥了。”
“你們總是人讓我喝藥,可是我這病,喝藥怕是沒什麽用……”雲黛輕輕咳嗽了一聲。她雖抱怨,還是把藥一滴不剩地喝了。
“表哥呢?”
“表少爺在書房看書。要我叫他來嗎?”
施雲黛搖搖頭:“不必了。他這次科舉落榜,嘴上雖然沒說什麽,但我知道他一直耿耿於懷。還是讓他好好溫習吧。碧兒你也退下,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是,姑娘。”
碧兒一走,園子裏又恢複了安靜。施雲黛癡癡望著遠方,眼前漸漸蒙上了一層水霧。她心裏很清楚,她的病藥石無醫,皆因那個叫沈源的男子而起。
……
年初,施雲黛的表哥公孫修進京趕考,在留雪山莊暫時借住。到了六月中,公孫修的同鄉好友沈源前往汴京做生意,期間特地跑了一趟留雪山莊,為公孫修捎了封家信。那一日施雲黛正在閣樓看書,閣樓的窗口斜對著山莊大門,她一起身就看見了門外手持楊柳枝的沈源。也不知為何,隻一眼,她就確定自己愛上了這個男子。
公孫修和沈源老友相見,都十分高興。沈源將楊柳枝贈予公孫修,祝他事事順遂。這是他們家鄉的習俗,友人出行或再見時,都會互贈楊柳枝,以表示祝福。
公孫修舍不得沈源就這麽匆匆離去,想留他在山莊小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施雲黛開口,沒想到施雲黛一口答應了。施雲黛說,表哥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想住多久都行。
施雲黛沒有告訴公孫修,她也希望沈源能多住一陣子。
時間久了,施雲黛跟沈源越來越熟悉,對他的愛慕之情也越來越深。沈源不僅溫柔儒雅,一表人才,而且博古通今,比她見過的許多以文人自居的汴京男子都要有博學。隻可惜這份感情她一直藏在心裏,不敢表露,因為她覺得沈源隻是拿她當妹妹而已。
施雲黛這份懵懂的感情隱藏了不到半個月,就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那日夜裏,他們三人對月飲酒,暢談詩詞歌賦,沈源喝得大醉,拉著她斷斷續續喊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她錯愕,試探地追問了一句,沒想到沈源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把心裏的苦全都傾吐了出來。
原來沈源一直愛慕著一個女子,是他同窗友人的胞妹,叫陸宛之。陸宛之卻另有所愛,她自幼就和青梅竹馬的心上人訂了親。她的心上人當年入伍參軍,因戰功卓著,在軍中迅速升到了將軍之職。可惜去年西北爆發了戰事,那位將軍在戰亂中失蹤了,至今生死未卜。陸宛之不相信愛人已死,非常執著地要等他回來。沈源亦是一樣的癡心人,他也在傻傻等著陸宛之。
沈源離開留雪山莊前,找施雲黛幫了個忙。他想從汴京帶一份禮物回去送給陸宛之,但他對女子喜歡的東西不太了解,讓施雲黛幫他出出主意。施雲黛聽完,極力忍住了心中苦澀,她不想掃了沈源的興致。她告訴自己,沒關係,隻要能讓他開心,那也是好的。
留雪山莊地處京郊,離汴京有一個時辰的路。施雲黛對沈源說,為買禮物特地回一趟汴京太麻煩,她從自己帶回山莊的物品中挑了一塊錦緞送給沈源。那錦緞出自京城近幾個月來最出名的江家織造坊,名為落霞錦。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錦緞顏色如天際的雲霞一般,在陽光下會泛上一層金色柔光。據說落霞錦的織造需要極其複雜的工藝,因此一匹難求,整個京城也沒有多少。若不是靈夙和江家大小姐是故交,施雲黛花再多錢也是買不到的。
當施雲黛把落霞錦拿出來,公孫修和碧兒都猜到了。她舍得把這麽珍貴的東西送給沈源,足以說明她的心思。公孫修看在眼裏,心裏隻能默默哀歎。
沈源卻始終蒙在鼓裏,對於施雲黛送的禮物,他再三道謝:“雲黛姑娘,我在山莊叨擾許久,你不僅費心思招待,還送我這麽貴重的禮物。真不知該怎麽感謝你。”
“我平日不怎麽穿豔麗的衣服,這錦緞我也用不著。”施雲黛假裝不在意,“若能幫你討得陸姑娘歡心,促成一段姻緣,也算我功德一件。”
“姑娘的好意我記下了。能有姑娘這樣的朋友,是我沈源三生有幸。”
“朋友……”施雲黛心中愈發酸澀。是啊,她再怎麽費心思對他好,他隻會把她當朋友。
沈源還沒來得及把落霞錦收起來,山莊內突然發生的一件事打亂了大家的心緒,有人來向施雲黛提親了。
來人姓蘇,是汴京易樂樓的少東家,也是公孫修的同屆考生。此次科舉蘇公子榜上有名,且名次很靠前。他的家人一高興,就想給他議親。蘇公子是萬象書局的常客,早年間就見過施雲黛,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借著此次中舉,他向父母說了自己的心事。蘇家父母都是通情達理之人,自然樂意促成兒子的姻緣,他們派媒人去施家說了親。但施先生說,他答應過施雲黛,她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因此還得問雲黛自己的意思。蘇公子得到這一回複,親自準備了豐厚的彩禮,讓人送到留雪山莊。
紮著紅綢的彩禮一箱接一箱被抬進了大廳,施雲黛當場傻了。她對這位蘇公子有印象,是個白淨斯文的書生,可她隻當他是書局的客人,從未往旁的方麵想。何況她心裏已經有了沈源,怎麽還能再接受別人的提親?
施雲黛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媒人大為意外,蘇家在汴京城是有名的富戶,蘇公子又剛考中了舉人,想嫁到蘇家的女子說是排了長隊也不為過。反倒是這位施姑娘,論長相頂多是中上之姿,據說身子也不是很好。遇到這天上掉下來的餡兒餅,竟然還有拒絕的道理!
縱使心中不解,媒人也不好意思當麵戳破,直說讓施雲黛再考慮考慮,就帶著人和彩禮悻悻然回汴京去了。
提親一事發生沒幾天,沈源也告辭返鄉了。施雲黛的病就是在他離開後加重的,她整日恍惚,夜間不容易入睡,睡著了又不容易醒過來,甚至時常出虛汗。往留雪山莊請的大夫一波接一波,都說身子並沒有大礙,應該是心病。
碧兒悄悄對公孫修說:“姑娘得的,怕是相思之症啊。”
公孫修何嚐不知,他在書房中不慎翻到過施雲黛為沈源畫的像。他和施家雖是近親,但因家鄉離汴京路途遙遠,兩家人來往並不算多。施雲黛這個表妹,他也算不上特別了解。誠然,女兒家的心思不是他這樣的人能猜透的。
眼看著施雲黛的病一日比一日加重,公孫修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問施雲黛:“表妹你這又是何苦?那位蘇公子我認識,論架勢和容貌,都在沈源之上。你為何拒絕了他,反而對沈源一片癡心?你明知道他心裏有別人。”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施雲黛赧然一笑,“初次見他就覺得似曾相識,心中很是歡喜。”
“那你為何不告訴他,反倒幫他去討別的女子歡心?他並未婚配,你若說了,你們之間或許還有機會。”
“若他沒有心上人也就罷了,他既然心有所屬,讓他把我的當成一個肯為他分憂的朋友也好。何況,喜歡他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並不想給他增加困擾。”
聽完施雲黛一番話,公孫修再次歎息。他隻得勸她安心休養,早日好起來。
公孫修不放心施雲黛,特地給舅父施先生寫信說明了情況,讓舅父從京城請幾個醫術好些的大夫過來。不久之後,舅母親自帶了一位名醫來到留雪山莊。經過那位大夫的調理還有舅母的細心照料,施雲黛的病總算有了一些起色,但也還是病懨懨的,看著著實令人心疼。
施夫人不知道施雲黛和沈源的事,時不時會在女兒耳邊提起蘇公子,說他相貌堂堂,謙和有禮,她和施先生都很滿意。她還時常感歎,女兒拒了蘇家的親事太可惜。這些話,施雲黛其實都聽在耳中。
轉眼幾個月過去,年關將至。萬象書局每年臨近年關都非常忙碌,施夫人隻得先回汴京。而她前腳剛走,施雲黛就做了個驚人的決定。她讓公孫修給她父母寫信,讓他們替她允了跟蘇公子的婚事。
公孫修照做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問施雲黛:“你為何突然又願意嫁給蘇公子了?”
“我爹娘就我這麽一個女兒,近幾年書局生意越來越好,事情也越來越多,而我纏綿病榻,不能為他們分憂也就罷了,怎麽能讓他們再為我操心呢。”
“你真的想好了?”
“你說得對,蘇公子挺好的。我若婚姻美滿,爹娘會為我高興。他……應該也會的吧。”
那個“他”指的是誰,他們都心知肚明。
……
沈源離開留雪山莊已近半年,想起關於他的種種,施雲黛總會有一種不真實感,仿佛那隻是她病中的一場夢。但她很清楚,她放不下他,對他的感情非但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淡去,反而愈發深刻了。她如今能做的,唯有減少想他次數。
施雲黛不知道的是,她每每獨自一人在園中發呆,公孫修全都看在眼裏。見她如此,公孫修很是懊悔,並且時常自責,若不是因為他,沈源就不會來留雪山莊,施雲黛也就不會經曆這些。
“終是我害了表妹,讓她空相思一場。”公孫修哀歎一聲,默默離開了園子。他實在不想看見施雲黛這副樣子。她心裏難受,他也不痛快。
公孫修原是想去附近走走,排解心中鬱悶,不曾想在林子裏遇見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身著金紋玄色衣袍,金冠束發,目光灼灼,竟是少見的豐神俊朗。他明明從未見過這位男子,心底卻無端浮現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來。
“這位公子,我們是不是見過?”公孫修滿是疑惑,“我看您很麵熟。”
“是公孫公子吧?在下崇明,與施姑娘是舊識,或許我們是在萬象書局見過。”崇明並不打算對他透露天界舊事。公孫修畢竟不是元清,他如今肉體凡胎,已然不記得昔日種種了。崇明此番前來,隻是想弄清楚為何元清與旁人不一樣,一次普通曆劫需要如此之久。
公孫修聽到“崇明”這個名字,心中立刻有了答案。他記得施雲黛跟他提過,她有一位摯友叫靈夙,住在汴京城的永和巷中,靈夙的未婚夫就叫崇明,二人都是萬象書局的常客。他猜,崇明應該是和靈夙一起來留雪山莊探望施雲黛的。
“原來是崇明公子,失敬。不知靈夙姑娘可有一同前來?”
“她和施姑娘許久未見,在廳堂聊了有一會兒了。我隨便走走,沒想到在這裏碰見公孫公子。公子一直皺著眉頭,似乎有心事?”
“見笑了。我隻是擔心表妹的身體,她病了很久了。”
“施姑娘的病雖難根治,但目前來看並不嚴重。”崇明話鋒一轉,“公孫公子可有婚配?”
公孫修一愣,不曾想崇明會問這個問題。他如實回答:“去年就已娶妻,不過我此次進京趕考,妻子遠在肅州老家。公子為何有此一問?”
“閑聊而已,公子別介意。”
崇明沒再多說什麽,二人寒暄了幾句,一同返回了山莊。
廳堂內,炭火燒得很旺。施雲黛臉上難得有了紅潤之色,她正微笑著,和靈夙說著話。
靈夙拿出那支紫玉簪,隨手插在了施雲黛的發髻上,“真好看,很襯你。”
“這是送給我的?”施雲黛將紫玉簪取下,仔細打量。身為從小在汴京這個繁華都城長大的女子,她對首飾器玉一向敏銳,隻一眼就能看出這支簪子價值不菲。她塞回靈夙手裏,推脫道:“不行,這個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拿著吧。”靈夙聲音不大,話語中卻有種不容拒絕的氣勢,“本就是為你準備的。遲到了這麽多年的禮物,如今算物歸原主。”
施雲黛完全沒聽懂靈夙的意思。靈夙也沒有繼續解釋,不由分說地將紫玉簪繼續插回到她頭上。
施雲黛很低落:“你大老遠來看完,還特地給我準備這麽貴重的禮物。可我現在這副身子,什麽都不能為你做。”
“你為我做得已經足夠多了。”
“可我沒有……”
“噓——”靈夙比了個禁聲手勢,微笑:“別想那麽多,也別問,以後你就會明白的。你現在隻需好好休養就行。相信我,你的病沒有大礙,聽大夫的話好好吃藥,假以時日就會康複。”
施雲黛點點頭。靈夙和崇明的特殊之處,她是親眼見識過的,他們能入趙宜真的夢,還能召喚出《華明錄》的書靈。出於對靈夙的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信任,她從未追問過靈夙的身份,而靈夙此刻說的話,她也全然相信。是的,她一定會康複的。
從汴京回留雪山莊至今,這是施雲黛最踏實的一刻,她發自內心地笑了。
公孫修和崇明進屋時,正好看見這一幕。自沈源離去,這是公孫修第一次見施雲黛的笑容,他忍不住打斷她們:“還是靈夙姑娘有辦法,有你在,相信表妹的病一定會很快康複的。”
靈夙回頭,公孫修正笑著朝她頷首,她回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