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母

看到夫諸自己回了蓬萊,靈夙鬆了口氣。二哥去北荒找大哥辦事去了,估計還得有幾天才能回來。既然夫諸已經回來了,她也就不用擔心被二哥責罵了。

奇怪的是,夫諸並沒有回琰梧的雲廬,而是跑去了流雲靈主的園子。

靈夙悄悄跟著夫諸,見它叼走了母親種的蘭葳花,她吃了一驚。蘭葳花是天界靈藥,當年藥翁送了三株給母親,最終隻有這一株成活。母親平日裏非常悉心地照料,好不容易開花了,就這麽被它叼走了?

靈夙百般疑惑。夫諸貪玩,卻不是莽撞的獸類。她很好奇,夫諸突然跑去偷蘭葳花做什麽,於是繼續偷偷跟上去。她發現,夫諸帶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凡人回來,就藏在雲廬。而它偷蘭葳花,就是為了救那個凡人的命 。

……

靈夙說到這裏,崇明全明白了。紫萸原本必死無疑,她吃了夫諸帶給她的蘭葳花,撿回了一條命。

“隻可惜啊,夫諸畢竟是獸,再通靈也不可能有人的心思。”時過境遷,提起這些往事,靈夙還是忍不住唏噓:“它哪知道,紫萸肉體凡胎是承受不了仙界靈藥的。凡人常說的虛不受補,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蘭葳能讓她暫時保命,可傷愈之後她會承受更大的煎熬。”

“我娘發現了這事,原是想把紫萸送走的。按照蓬萊的規矩,非天人不能踏足。可是夫諸寸步不離守著紫萸,它仰天長鳴,不停地叫著,嘶吼聲都變沙啞了。我們都看得出,它對紫萸有不一樣的感情。我實在心疼夫諸,也同情紫萸,就求著我娘把紫萸留下。我娘說,就算我們留下紫萸,她也活不了多久。除非她願意剔去凡骨,潛行修行。不過以她的資質,至少要修行千萬年才有升為地仙的可能。紫萸當然是想活的,她說像她那樣的人能苟且活著已經是恩賜,而她何德何能遇見夫諸,得以來到仙界。隻要能撿回一條命,無論什麽樣的苦她都能吃。”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紫萸在人界的那些事。她說得不錯,她的人生不會變得更糟糕了,十幾年豬狗不如的生活她都熬過來了,好不容易有了一線生機,她怎麽會不抓住呢!我們都沒想到的是,她真的熬過了脫胎換骨的痛,日夜苦修,從來沒有懈怠過。六千年後她終於成了地仙,即便法力非常低微,她亦覺得無比幸福。她就是那麽簡單的一個人,卑微,卻不從不自輕自賤。因為活得不容易,她更渴望活著,而且她也很努力想要活下去。可偏偏在一切都開始變好的時候,初月殺了她。”

說著,靈夙的眼睛濕潤了。紫萸是她的一道傷口,她從不願意別人去揭。若不是對崇明完全卸下了防備,她也不願意親自揭開。

“我從來都不是大度的人,對初月我是永遠不可能和解的。第一次我手下留情了,沒讓她灰飛煙滅,但不會有第二次。崇明,如果有一天我和初月再次碰上,我希望你不會怪我。”

“很早之前我就跟你說過,她是她,我是我。我從不幹涉別人的恩怨。”

“那就好。”

“聽你說了紫萸的事,我大概能明白了。以前我就時常覺得,琰梧君對紫萸不像是對待一個普通侍女。”

“二哥很善良。紫萸救過夫諸,又經曆了那麽多的苦難,二哥對她一直是另眼相待的。不隻是二哥,整個蓬萊都一樣。我娘其實也把紫萸當女兒看待。”靈夙眼神忽然變淩厲,“可是,我們拚命保護的人,初月說殺就殺了。就連我的至交好友的荊楚也覺得,我不應該為了一個侍女與真武殿為敵。”

“阿靈……”

靈夙將食指摁在崇明唇上,阻止他繼續往下說。她笑笑:“你不用解釋,我懂的。今時今日,我還能不懂你嗎?”

原是很溫柔的時刻,江麵上突然衝起一股巨浪,小舟瞬間被衝成了碎片。

靈夙和崇明都在察覺到不對勁的那一刻騰空而起,穩穩立在空中。剛才他們聊天太投入了,並未感知到有什麽東西靠近,這也足以說明來人不簡單。崇明暗道不妙,還真被瑤姬說中了。定是坤岩知道了光陰眼在他們手上,盯上了他們,一路都在找下手的機會。

果不其然,水底下迅速竄出了兩個人影。一個是坤岩,一個是今時不同往日的初月。

“師兄,好久不見。”初月咧開嘴,笑得格外陰森。

崇明的表情十分冷淡:“時至今日,我與你沒什麽好說的。”他轉頭坤岩道:“你我終有一戰,既然你費盡心思跟了過來,不如就在這裏了結吧。”

坤岩搖頭,大笑:“崇明殿下此言差矣,我可不是來跟你了結恩怨的,是來取你性命的。你們倆的命,今天我全要了。”

“嗬,口氣倒是不小。命在這裏,能不能取走試試再說!”靈夙譏諷。她沒有給坤岩回話的機會,拔劍直取初月而去。這一天,她等很久了。

然而初月今時不同往日,修為比當年高了不知道多少。她如今是餓鬼道的人,周身散發著森森鬼氣,逼得人喘不過氣來。靈夙這些年雖然長進不少,但乍一跟她對抗,還是有些吃力。幾個回合下來,誰都沒辦法傷對方分毫。

另一邊,坤岩和崇明也打得激烈。坤岩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柄巨斧,在兵器上占了便宜,且他和崇明是老對手了,彼此都很了解對方的出招模式,一時也難分出勝負。

四個人正打得難舍難分,又一道浪濤從水底直衝而上。靈夙分神瞥了一眼,暗叫糟了!那人長發及膝,目眥欲裂,長相極為醜陋。重點是,她長了十個腦袋。就算從未見過,靈夙也猜到了她是誰——小虞山鬼母。以靈夙的修為,對付如今的初月尚且沒有十足把握,現在又來一個鬼母,勝負就很玄妙了。

鬼母速度極快,想也不想直接吐出一道黑氣朝靈夙而去。靈夙趕緊躲開,拿出六合笛開始吹奏。她知道自己沒辦法同時對抗初月和鬼母兩人,不能跟她們硬碰硬。

崇明也注意到鬼母來了,可他被坤岩纏得很緊,完全分不開精力去幫靈夙。鬼母和初月攻勢越來越凶猛,靈夙漸漸處在了下風,若不是六合笛的聲音牽製住了她們的動作,她怕是更吃虧。

靈夙聚精會神吹著六合笛,沒辦法同時兼顧兩個強大的敵人。她一不注意,初月出招偷襲,在她後背刺了一劍。

“阿靈!”崇明慌了神。他擋開坤岩的巨斧,朝靈夙飛去。可就是這麽一分心,他手臂也挨了坤岩一斧。

“阿靈你怎樣?”崇明急著把靈夙護在身後。他們身上都染上了血跡,他一碰她,血融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誰的。

靈夙壓低聲音:“我沒事。坤岩的目的是光陰眼,他對我們還有所忌憚。你想辦法牽製住他,初月和鬼母我能對付。剛才我吹了六合笛,會有人來幫忙的。”

崇明明白了她的用意,點頭:“好,那你小心。”好在他和靈夙沒有傷及根本,養幾日就能恢複。但他們不能這樣一直耗下去,得想辦法盡快突出重圍。

初月見崇明看靈夙的眼神充滿擔憂,笑得很瘋狂:“師兄,你薄情寡義,當初背棄我而選她的時候,可想過有今天?”

崇明並不想理她。

初月又道:“她根本配不上你。她心裏的那個人一直是驥風師兄,你不要再被她騙了!”

靈夙實在聽不得初月嘴裏再說出難聽的話,她將湛盧變作兩把劍,一劍飛向初月,另一劍和鬼母戰了起來。初月躲過飛劍,劍又回到靈夙手中,合二為一。靈夙將靈力注入劍身,再次攻向鬼母。

鬼母自出現就一直處於癲狂狀態,她沒說一句話,招式卻十分狠辣。靈夙剛吃過虧,已經知道該怎麽牽製鬼母。她招式變化極快,不到片刻,她生生斬下了鬼母其中一個腦袋。鬼母慘叫,斷頭的傷口處冒出屢屢黑煙。靈夙乘勝追擊,又斬下了她第二個頭。初月被靈夙的真氣擋在三尺之外,一直近不了她的身,隻能咬牙大罵。她非常詫異,靈夙和當年相比,修為提高了不是一星半點。

這時候,一道霹靂從雲中斬下。吸引了正在打鬥的幾個人打鬥注意力。他們看見一條銀龍攪動著雲層,盤旋在巫峽上空。銀龍口吐人語:“有這麽精彩的打鬥,怎麽能缺了我?我幾萬年沒跟人過招了,手可癢得很!”

“明霓你別廢話了,還不快下來幫忙!”靈夙催她。

銀龍狂吼一聲,朝鬼母衝去。

……

幾日後,當靈夙的傷口都快恢複了,晚煦才從阿湛那兒聽說這些。要不是女英讓她來給靈夙送點君山的果子,她都不知道發生了麽驚險的事。

晚煦咬牙罵道:“這個初月還真是陰魂不散!後來怎樣了,他們搶走光陰眼了嗎?”

“沒。”靈夙搖頭,“不過光陰眼被我毀了。”

陶娘子正在旁邊吃水果,一聽光陰眼毀了,大驚失色:“姑娘,這可是你千辛萬苦找到的,怎麽就毀了呢?”

“瑤姬說,開啟光陰眼需要鮮血、殺戮和戾氣。我自認為不會為扭轉光陰而不擇手段,既然我們用不著,不如毀了,省得他們再動歪腦子。”

“表姐說得對!坤岩那夥人呢,怎樣了?”

“坤岩死在了崇明手上。初月拚死搶光陰眼,我砍斷了她的手,不過還是被她逃了。”靈夙想想覺得很解氣,“至於鬼母,她被我砍了兩個頭,明霓一來她就知道敵不過,也找機會逃走了。不過她在明霓手裏沒占到半分便宜,腦袋被明霓砍得隻剩一個了。”

“可惜沒能要了她們的命,留著初月遲早是個禍患。”晚煦咬牙。

“初月為了讓鬼母給她重塑身軀,拜入了小虞山一門,這可是天界的奇恥大辱。真武帝君向來正直,就算我不出手,他也會清理門戶的。”

“那就好。希望真武帝君早點清理門戶,別再讓她到處禍害人了。”

姐妹倆聊了會兒,很快把巫峽一戰拋之腦後了,話題漸漸演變到晚上點什麽菜。不多時,崇明進了月洞門。

晚煦一看崇明來了,笑逐顏開:“姐夫怎麽來了?”

靈夙:“……”

這聲招呼崇明很受用,他把手中的錦盒交給靈夙:“從藥翁那兒拿了點月參。你的傷還沒好透,最近注意些,記得按時喝藥。”

“我沒事,這點小傷不算什麽。”

“傷雖小,可初月如今師從鬼母,她的兵刃邪氣太重,不得不防。”

這一點,靈夙倒是讚同。若隻是普通劍傷,她早就活蹦亂跳了。她打開崇明給的錦盒,裏麵有大小不一的十枝月參,夠她吃到傷痊愈了。

晚煦見他們耳鬢廝磨的樣子,忍不住出言調侃:“哎,想當年你們可是水火不容的兩個人。表姐受這麽點傷,殿下如今都寸步不離守著了。真是讓人倍感意外!”

“就你多嘴!”靈夙嗔她,“我還沒說你呢,誰讓你在瑤姬麵前亂說的。”

“我可沒亂說。我說的全是事實!”晚煦笑著跑走,準備去廚房看看有什麽好吃的。許久不來人界,陶娘子跟她說最近新來的廚子做的一手好菜,手藝一點都不比郭廚差。

院子裏一下安靜了許多。靈夙也笑話崇明:“晚煦倒也沒說錯,小傷而已,你不必三天兩頭往這邊跑的。”

“我隻是擔心你。”

“我好歹是瑤姬**出來的,又是上元夫人的關門弟子。要是連這點傷都處理不了,那可真是有辱她們二位的名聲了。”

“我從來就說不過你。”崇明無奈笑笑。

“你那邊怎樣了,事情都辦妥了嗎?我爹怎麽說?”

“坤岩一死,他的部下就是一盤散沙,不足為懼。師兄正在加緊緝拿他的舊部,可惜虞頌跑掉了,目前下落不明。”

虞頌能趁機跑掉,靈夙絲毫不覺得意外,她說:“虞頌詭計多端,論心眼遠在他爹坤岩之上。坤岩一死,他肯定早就得到消息了,不出意外他還會來找我們報仇。”

“就怕他不來。”崇明不以為意,“明霓已經趕往南海了,我撥了三萬人給她。”

這是崇明和明霓的交易,不用他多說,靈夙都懂。明霓帶著天兵攻下小虞山,下一步就是順理成章將接管南海了。南海龍君能讓鬼母在小虞山盤踞多年,且勢力越來越大,這就是他最大的失職之處。對於明霓的舉動,天界絕不會多說一句。她的四海版圖,終於開始擴張了。

靈夙心情很好,笑著問崇明:“有沒有興趣出去走走?今日一早下了場雪,雪中的汴京城別有一番風情。這畫麵,殿下在天宮可是看不到的。”

崇明自然願意奉陪。逛完回來,他們正好可以趕上晚煦籌劃的大餐。

“走吧。”

許是平日裏走同樣的路走慣了,不知不覺,他們就到了萬象書局門口。

書局的掌櫃施先生正好在店裏,看見靈夙和崇明,他趕緊迎了上來:“三姑娘,崇明公子,又來買書啊。”

靈夙搖頭:“路過。”

“外麵天冷,二位要不要進來坐坐?”

“不了,我還要去市集買點東西。施先生,雲黛最近怎麽樣了?”

聽到雲黛的名字,施先生歎了口氣。

“施先生?”

“承蒙姑娘掛念,你和雲黛是至交好友,這事不該瞞你。雲黛她身子一直不是很好,這你是知道的。聽我侄兒說,上個月雲黛的病情又加重了。”施先生很低落,“還有一件事很奇怪,我侄兒同屆的一個舉子對雲黛有意,先前來我家提過親,雲黛給拒絕了。可不知為何,前幾日她寫信回來,又願意嫁了。”

這事確實奇怪,靈夙也覺得納悶。不久前在趙宜真家裏,雲黛曾說她喜歡上一個姓沈的公子。那位沈公子家中做書畫生意,雲黛和他頗有話聊。怎麽才幾個月,雲黛就改變主意了?

靈夙怕施先生多想,隻好敷衍:“也許雲黛想通了。她不是個會勉強自己的人,先生放心。”

崇明也幫著寬慰了一句:“有公孫公子幫忙,雲黛姑娘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多謝公子,借您吉言。”

崇明口中的公孫公子,就是施先生的侄兒公孫修,他和靈夙先前在書局遠遠地見過公孫修兩次。而他之所以印象這麽深刻,是因為公孫修乃是明紹的副將元清。仙人飛升向來都是要曆劫的,元清這一劫尤其久,公孫修已經是他在人界的第四世了。當時認出公孫修,靈夙還感慨人界真小,兜兜轉轉遇見的全是熟人。

告別了施先生,靈夙對崇明說:“要不我們去趟留雪山莊?”

“我也正有此意。”崇明說,“元清曆劫遲遲不歸,明紹將軍很擔心他,我們可以順便去看看。”

靈夙點點頭。她又拿出了瑤姬給她的紫玉簪,細細摩挲,眉頭不覺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