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弈
江瑞霖不記得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回到的竹屋的。她將湛盧緊緊地抱在懷中,膽戰心驚,一路跌跌撞撞,摔倒好幾次。
甫一進屋她就去敲靈夙的門,敲了半天,房中沒有任何回應。她呆坐在的地上,眼神渙散。阿湛吐血的樣子在她眼前一遍又一遍閃現,她不由得開始胡思亂想。
靈夙也出去了?靈夙會不會和阿湛一樣,也遇到了危險?若真是這樣,她要不要去找謝弈求助?可萬一被人發現……
她雖是閨閣千金,卻也從小跟著父親學經商,見過不少大場麵。比如外邦術士的戲法,西域商人的奇藥……可自從入五陵源開始,諸多奇怪的事她聞所未聞。她不敢想,如果靈夙和阿湛都出事了,她該怎麽辦。
靈夙推門進來,江瑞霖仍蹲在地上,表情慌亂不知所措,臉上和身上全是未幹透的泥。
“阿霖?”
江瑞霖抬頭看到靈夙,眼睛像剛點燃的燭火,騰地站起來:“靈夙姑娘,你可算回來了!阿湛他不見了,他讓我把湛盧給你。我們在山後麵的池塘,池塘底下冒出了奇怪的光,阿湛受傷了,後來又消失了。湛盧劍也損壞了。我很害怕,不知道他有沒有出事,可是我找不到他。”
這一段語無倫次的話,她自己都很難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可靈夙並沒有表現出詫異,反倒像沒事的人一樣,輕聲細語安撫了她一番。
“靈夙姑娘,那阿湛怎麽辦啊,他會不會回不來了?”
“劍給我。”
靈夙接過湛盧,伸出二指,在劍柄敲了一下。
神奇的事發生了。湛盧發出了幽藍色的光,嗡嗡作響,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劍鞘中掙紮。過了片刻,那道藍光從劍身飛躍而出,在空中徘徊了一陣,逐漸變成阿湛的模樣。
“阿湛?”
阿湛麵色如常,已然沒了剛受傷時的憔悴和虛弱。
“噢,忘了說了,阿湛就是湛盧。”靈夙輕描淡寫地解釋。
江瑞霖仔細咀嚼靈夙說的話,看了看阿湛,又看了看劍。她以前聽說書人提起過,那些傳世名劍都是有有劍靈守護的。本以為隻是傳說,是虛無縹緲東西,她也從未把阿湛和湛盧聯係在一起。不曾料到,有生之年她不僅見到了天下第一名劍湛盧,還見到了劍靈。
她想起了什麽,指了指湛盧劍,問阿湛:“你的疤?”
他是湛盧的劍靈,難怪劍刃缺口和他臉上的疤是一樣的形狀。這麽說來,湛盧應該不是今晚損壞的。也不知靈夙用什麽辦法掩蓋了劍上的缺口,那道白光閃過之後,缺口便顯露了。
“你的傷怎樣了?”她想起阿湛有傷在身。
“不礙事。多謝。”
阿湛看上去真的已經恢複了,聲音渾厚,中氣十足。他對靈夙頷首:“我確認過,是在乾坤池底。”
“果然在這裏。”
“那我們……”
“不急。”靈夙打了個哈欠,“天色已晚,先去睡吧。”又對江瑞霖道:“你不是心心念念急著見謝弈麽,明天一早我們就去。”
謝弈閉門思過的地方和江瑞霖想的完全不一樣。說是山洞,裏麵日常所需卻一應俱全。他們進洞時,謝弈正坐在斷崖邊看書。山洞懸空,後麵是延伸出去的崖壁,懸崖四周長著茂盛的草木。陽光從後山照進來,正好打在斷崖上,照得洞中一片明朗。
“謝弈——”江瑞霖開心極了。畢竟隻是十幾歲的少女,見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便忘記了閨閣千金該有的矜持。她顧不得腳下凹凸不平的石頭,一路小跑過去。
謝弈放下書,他微笑著,朝她張開懷抱。許久不見的小情人興奮著,相擁著,互訴衷腸。
看這情景,靈夙腦中有什麽畫麵回閃而過,頃刻化為煙雲。
“你知道我會來?”江瑞霖從謝弈懷中抬頭,“為什麽一點都不驚訝?”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靈夙姑娘昨夜已經告訴我了。”
江瑞霖這才意識到靈夙和阿湛還在旁邊看著,迅速鬆開了抱著謝弈的手,她麵色發燙,有些不好意思。
謝弈朝靈夙躬身作揖:“再次謝過姑娘,大恩大德,謝弈此生不忘。”
“客氣了。二位有什麽話盡快說吧,我在外麵等你們。一炷香時間,切記。”
靈夙和阿湛離開,江瑞霖忽然變得悲傷起來。她有一肚子疑問需要謝弈解答,到了嘴邊卻什麽也問不出來了。種種委屈,種種心酸,此刻一齊湧上了她的心頭。
“我就知道,你是不會騙我的。”她始終相信謝弈。隻要他不是存心失約,已經足夠。
謝弈重新將她擁入懷中,撫摸她的長發,就像他們相戀時一樣。那時候,他們還沒這麽多煩惱,他們也是像現在這般,相擁著坐在河邊,什麽都不說,隻靜靜待在一起就很美好。
“阿霖,對不起,不該瞞你這麽久。”
“我都明白。”
“我生活的地方和你不一樣。我好幾次想跟你坦白,可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我知道。”
就算謝弈告訴她,她也會當他是哄她玩的。天下離奇之事種種,可天下之大,誰會相信有五陵源的存在呢?
春秋末期,天下動**。各國諸侯重金尋劍聖歐冶子,隻為求取神兵利器,為自己的國家助力。歐冶子不忍看到百姓流離失所,不願參與戰爭,他帶著還未罹難的族人來到五陵源。五陵源地勢隱蔽,不易被發現,逃到這裏的人有了生路,平安地度過一朝又一朝。他們的後人遵循祖訓,世代在這裏生活,從不與外人來往。
唐朝天寶年間,有一女子行舟溺水,不知怎的飄到了五陵源渡口,被村中樵夫救起。女子感恩樵夫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從此留在了五陵源。他們成親後生養了三個孩子,一家人幸福美滿。
某一日,女子見鄰居祖孫三代院中嬉戲,共享天倫之樂,想起了自己的家鄉,這種思鄉之情一旦燃起便一發而不可收。她日日望著渭水盡頭,以淚洗麵。樵夫不忍見妻子如此痛苦,悄悄渡船送她離開了五陵源。
女子回到家中數月,又因思念丈夫和孩子,一病不起。父兄追問緣由,她不小心說漏嘴,透露了五陵源的所在。父兄帶了全村人沿渭水尋找五陵源,女子被誆騙,為他們指了路,後來還真被他們找到了。
五陵源像人間仙境一般,男耕女織,蠶桑興旺,物產豐美,尤其是山中鑄劍師一脈,能打造外界從未見過的鋒利兵器。女子父兄貪婪,起了歹念,趁人不備偷取寶劍帶到集市上售賣。至此,五陵源的秘密不脛而走,引來無數賊人。女子自知知釀成大禍,懊悔不已,跳渭水自盡而亡。
這件事驚動了已經仙遊多年的歐冶子,他向渭水府君求助。水府君以日夜為界限,在河上造了結界。自那以後,五陵源徹底從人世間割裂開來,再也沒人能找到。日複一日,時間的衝刷讓世人淡忘了這個地方,偶爾有人提起,也會以為是先人的奇談,當不得真。
五陵源中有了比以往更嚴格的規定:不許未經許可出山;不許跟外人通婚;不許外人入山;不許向外人提起五陵源中的任何事。
謝弈雖未犯以上任何一條,但他起了與外人通婚的心。穀陽子知道後,極為震驚。要知道謝弈可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是要繼承他衣缽的,他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這三個月來,謝弈在山洞思過,還算安靜,也再沒提過離開五陵源的事。穀陽子以為他想通了,逐漸放下了戒心。直到不速之客來臨,向他打聽謝弈,他才慌了。靈夙的身份他已經猜到一二,偏偏還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若非靈夙姑娘向師父開口,我們恐怕此生都無法再相見。”
“能不能讓靈夙姑娘幫忙求求你師父,讓他同意我們在一起?”江瑞霖心虛。其實不需要謝弈回答,連她自己都不相信穀陽子會答應。
熟料,謝弈說:“也不是不行。靈夙姑娘和師父提過這事,他們商量出了兩個辦法,既能讓我們相守,又能不破壞五陵源的規矩。”
謝弈的神色,不像是歡喜的樣子。江瑞霖猜到會有隱情,但她還是滿懷期待,等著謝弈繼續往下說。
“有兩個辦法。靈夙姑娘說她能幫忙抹去你在外界的記憶,從今往後你隻記得我。而你的父母,你從小到大經曆的一切,從此便與你再無瓜葛。”
江瑞霖心中一痛。回憶起與父母平日裏相處的種種,母親的慈愛,父親逼她看賬本時的嚴苛,還有貼身侍女絹兒一找不到她就哭紅的眼睛,她完全沒辦法想象,如果她忘了這一切,會是怎樣。
“我們家阿霖不輸男兒,從今往後,江家就靠阿霖你啦。”
父親的話,言猶在耳。可從今往後,她就要與父母分別了,她甚至不會再記得他們……
她問:“還有一個辦法,是不是讓靈夙姑娘抹去我們對五陵源的記憶,你隨我離開這裏去天水城生活,從今往後隻記得我,不再記得這裏的一切?”
謝弈點頭。
“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非得如此嗎?”
“唯有如此。”
江瑞霖沉默了。她是父母眼中金尊玉貴的女兒,是江家的希望,可謝弈又何嚐不是呢?
她聽謝弈說過,他父母去世早,是師父把他養大的,如同親生兒子一般。歐冶子鑄劍聞名天下,這門技藝,想必穀陽子也是想讓他繼承的吧。離開從小生長的土地,離開他最尊敬的師父和師兄弟,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他會幸福嗎?
她知道,如同她希望他跟她回到天水城,他也同樣希望她留在五陵源。無論選擇哪個辦法,對另一方都是不公平的。剛萌生逃婚念想的時候,她還很天真地認為,隻要他們足夠堅持,沒有什麽困難是克服不了的。現在看來,她真是大錯特錯。
“謝郎,如果讓你忘記你師父和師兄,跟我回到天水城,你會難過嗎?”
“會吧。但是阿霖,如果你舍不得離開父母,我願意跟你離開。”
“謝郎……”
“一炷香時間到了。”靈夙笑著走進來,“不知二位有決定沒?我好不容易才說服穀陽子網開一麵,誰去誰留,你們要選擇好哦。”
謝弈上前一步:“靈夙姑娘,我……”
“我們還沒商量好。”江瑞霖打斷謝弈的話,“可不可以讓我們再想想。”
她確實沒想好。她愛謝弈,不忍他為了她犧牲太多。或許,還有別的辦法……
“你們慢慢考慮吧。想清楚之前,阿霖你先陪我去個地方,帶上你的塗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