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
傍晚,真武殿。
崇明今天已經第二次走神了。真武帝君咳了一聲,他還是沒反應過來,直到荊楚推了他的胳膊。崇明如夢初醒:“師父,抱歉。”
“殿下有心事?”問這話的是明紹。聽聞餓鬼道出了狀況,明紹、崇明、荊楚還有真武帝君的幾個副將都聚在殿中商議此事。
崇明道:“沒什麽,隻是想到師妹墮入餓鬼道,走了這麽一條不歸路,擔心師父難受。”
“罷了。”真武帝君歎氣,“初月這孩子自小就有反骨,路是她自己選的,隨她去吧。”
真武帝君話說得雲淡風輕,但眾人都能看出,他心裏是很惋惜的。初月是早些年跟著他出身入死的一位副將的女兒,副將戰死沙場,臨死前求他收初月為徒,代為照料。這一萬多年來,他對初月視如己出,教了她一身本事。可沒人想得到,初月會因嫉妒而毀靈夙的容,殺靈夙的侍女。更沒人能想到,她死後沒有入輪回重新修煉,而是成了餓鬼道的怨靈。
人界對於餓鬼道的說法是,貪嗔癡者以一己之私損眾人利益,死後必墮入餓鬼道承受應有的業報。初月的業報,大概是她因貪念而作了太多惡吧。
真武帝君不想就初月再多說什麽,淡然地揭過此事。他問明紹:“許久不見你的副將元清,他怎麽樣了?還在人界曆劫?”
“這孩子重情,怕是沒這麽快回來。”
“元清不在,將軍若是需要熟悉的人處理禦天宮中事務,可以先讓荊楚過去。”崇明說著,看了荊楚一眼,“荊楚以前跟過你,辦事也一向妥帖。”
荊楚聞言,向明紹行了個禮:“但憑將軍吩咐。”
荊楚曾是明紹的副將,後來崇明與坤岩生死一戰,明紹想找個可靠的人當他的左右手,便將荊楚指派給了他。而元清則是蓬萊的人,因天資出眾被流雲靈主看上,推薦給明紹做了副將。
禦天宮中事務繁雜,明紹原想著荊楚若能幫他分擔也好,但轉念一想,崇明近日會對餓鬼道有所動作,應該比他更需要人手。於是婉拒:“不用了,荊楚還是跟著殿下吧。元清回來之前,我會讓琰梧待在禦天宮。”
一聽明紹要調用琰梧,崇明笑了笑:“琰梧君素來風雅,眾人皆知他喜歡詩書酒畫,不喜舞刀弄槍,將軍這個決定怕是會讓他頭疼好一陣了。”
“我隻有三個孩子,昭楠常年鎮守北荒,靈夙又在人界不肯回來。琰梧再不願意,也得扛起他應有的責任。”
聽到靈夙的名字,崇明眼眸中瞬間多了分神采。旁人沒發現,荊楚卻看得一清二楚。包括剛才崇明兩次失神,荊楚猜想,他才不是因為初月的事分心,分明是想到靈夙了!
崇明前幾日從人界回來,就像變了個人一樣,不再冷淡寡言,也不再不苟言笑,竟比以往溫和了許多。他這一變化讓天界眾女仙激動壞了,有幾個膽子大的躍躍欲試,想借機與他拉近關係。眾所周知,他和蓬萊小靈主的婚事已經不了了之了,既然如此,那麽……
對崇明獻殷勤的一眾女仙中,最主動的要數迷醉宮的夜白上仙了。夜白上仙司天下美酒,三天兩頭找借口往元合殿跑,美其名曰見殿下太辛苦,想送點佳釀給殿下分憂。
夜白心裏打得什麽主意,荊楚一清二楚。倒也不怪夜白太主動,自崇明成年,仰慕他的女仙從來都是絡繹不絕的。若放在幾千年前,荊楚心目中與崇明最般配的就是初月了,他們師出同門,又郎才女貌。後來也不知怎麽的,天帝突然下旨為崇明和靈夙賜婚,這鴛鴦譜離譜得令荊楚這麽不愛操心別人閑事的人都驚了。他跟了明紹那麽多年,焉能不知靈夙心心念念的人是驥風?而初月對崇明的心思,他又是一清二楚的。
很快,荊楚擔心的事就發生了,驥風答應與阿修羅界聯姻,初月則意氣用事與靈夙成了死敵。他最深刻的記憶是在驥風的婚宴上,靈夙蒙著麵突然出現,而崇明又毫無征兆的掀開了她的麵紗,她臉上猙獰的傷疤驚起一片唏噓。有兩個人即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位是靈夙的母親流雲靈主,還有一位就是崇明。
麵對這樣的突變,靈夙有一瞬的慌亂,她很快掩飾了自己的情緒,不卑不亢對崇明道:“本來隻是想來恭賀驥風上神的新婚之喜,殿下既然出手了,那我也順便知會殿下一聲。我臉上的傷正是拜令師妹初月所賜,她殺我摯友,毀我容貌,我呢,也不是個胸襟廣闊的人,自然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了。殿下若對我有敵意,我坦然接受挑戰。”說完,她撂下滿座的議論紛紛,昂首離開。流雲靈主立刻追了上去。
荊楚以為靈夙口中的“有怨抱怨有仇報仇”指的是她傷了初月,萬萬沒想到,驥風婚禮之後,他聽聞了初月的死訊。他又震驚又心痛,昔日他和初月曾一同在天魔淵與坤岩殊死一戰,有同袍之誼,初月卻死在了他另一好友的劍下。荊楚心中五味雜陳,立刻去找了靈夙問,到了蓬萊卻被告知,靈夙被上元夫人關了禁閉,暫時不能見人。
荊楚再次見到靈夙是在一個月以後,彼時她臉上的傷已經全好了。他質問靈夙為何對初月痛下殺手。靈夙像是聽了個笑話,回了句:“血債血償,很奇怪嗎?”
荊楚痛心,話語沉重:“她毀了你的臉,你大可以以牙還牙毀她的臉,為何……為何要殺她啊?哎!”
“她殺了紫萸。”
“紫萸隻是你的侍女,她……”
靈夙哂笑:“怎麽,你是想說,紫萸隻是一個小小的侍女,我大可以以牙還牙,殺初月一個侍女泄憤?”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你和紫萸一塊長大,親如姐妹。可紫萸的身份畢竟隻是個侍女,初月卻是真武帝君的愛徒,你就這樣殺了初月,不啻當眾打了真武帝君和崇明殿下的臉。再說了,你殺了初月,紫萸也活不過來了,何必給自己徒增殺孽?”
“我竟不知,荊楚仙君什麽時候修起佛來了,這麽慈悲為懷?”靈夙反唇相譏,“初月造的孽,我這一劍是她的業報。至於我的造的孽,有什麽業報我自己承擔,不需要你在這裏冠冕堂皇教我做事!”
“靈夙,我與你相交數千年,你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你竟然覺得我隻是為初月抱不平?初月的犯的錯無可辯駁,但你殺了她,與她又有何差別?如果你做得是對的,上元夫人又為何關你禁閉?”
他不提上元夫人還好,一提起,靈夙態度大變,疾言厲色道:“你以為憑我的修為殺得了初月?我不過是偷吃了師父的丹藥,短時間內提升了靈力,又偷了師父的雙聖劍,用她的劍殺了人而已。她罰我是因為我不問自取,犯了上元宮的戒律,而非殺初月報仇。連她老人家都不管我的私仇,你哪來的菩薩心腸?何況我師父怎麽想,是你能置喙的?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你口口聲聲為了初月指責我的的罪過,我與你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就此別過,以後別再來煩我!”
他們不歡而散,從此便真的斷交了。靈夙說到做到,之後也沒再理過他。他再一次聽說靈夙的消息,就是她領了上元夫人的罰去人界思過,並發誓輕易不再入天界。
這便是他和靈夙的所有恩怨了。如今想起來,荊楚不免感歎,當年的他們都有些年輕氣盛,但凡有一個人能心平氣和好好說話,也不至於鬧得那麽難看。
…………
議事結束,荊楚和崇明一同出了真武殿的大門,兩人各懷心事。
荊楚問:“殿下剛才出神,是想起靈夙了吧?初月走了這麽多年,我難得聽你說起她,料想你也不會因她分心。”
崇明一聽,不禁皺起了眉:“荊楚,都幾千年過去了,難不成你還在為初月的事耿耿於懷?我知道你與初月是生死之交,可並非我為靈夙說話,初月有此結局完全是咎由自取。靈夙殺她卻沒有滅她神魂,她若真心悔過,早已重新修成仙身了 ,而不是墮入餓鬼道,辜負師父對她的一番栽培。”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其實這麽些年過去了,我早就釋懷了。左右不過是他人的恩怨,我不該妄加評論。”
崇明搖搖頭:“你怪靈夙下手太重,是因為不了解初月對她做了什麽。”
荊楚一遲疑:“不是毀她容顏?”
“初月在劍刃塗了桑冥樹的汁液。桑冥樹長在餓鬼道的長河邊,終年以怨氣為食,劇毒無比。靈夙不僅被毀了臉,那傷疤會伴隨她生生世世,永不消磨。且桑冥樹的毒會夜夜發作,疼痛如附骨之疽,令她生不如死。”
光是聽到描述,荊楚就已戰栗:“那她怎麽治好傷的?”
“上元夫人為了救她損耗了元神,至今沒徹底恢複。”
荊楚明白了,難怪當時靈夙聽他提起上元夫人會有那樣強烈的反應。
“而且靈夙殺了初月之後,原是沒想過再活下去的。”崇明話語低沉下來,聲音也弱了不少,“她偷了明紹將軍的鎮天劍。”
明紹的鎮天劍承繼於上一任戰神宣離,一旦死於此劍,無論神魔都會灰飛煙滅,再無往生。
荊楚的話到了喉嚨口,硬是卡在那兒出不來。虧他還指責靈夙,殺了初月會得罪真武帝君和崇明,可靈夙那時候就已經想好了,一命換一命。若她灰飛煙滅,不會有人再遷怒蓬萊,遷怒上元夫人……她竟做了這麽決絕的打算。
“後來呢?”
後來的那些事,崇明是聽上元夫人說的。
神仙自戕是孽,縱有來生,即便不入餓鬼道,也會是低賤的畜生道。靈夙不想讓自己落入如此境地,於是選擇偷鎮天劍自我了結,斷了來生。此事被上元夫人發現,及時攔了下來。上元夫人原隻是關她禁閉,見她不思悔改,還妄圖自戕,一怒之下就要將她逐出師門。幸虧流雲靈主趕到,與上元夫人理論了一番。
數千年前的上元宮中,流雲靈主字字鏗鏘:“小女靈夙犯錯,錯也先在我。她幼年時我便教育她,我蓬萊仙人自身磊落,便不能受人威脅與欺辱,若對方咄咄逼人不留餘地,她可以不惜一切保護自己,有任何後果整個蓬萊會與她一同承擔。因而她為紫萸報仇,我並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對於旁人來說,紫萸隻是區區一個侍女,一介地仙,死了也就死了,如螻蟻一般不足掛齒。可在我蓬萊地界,眾生平等。紫萸是侍女,亦是靈夙的摯友。摯友為救她而死,她殺初月為摯友報仇,何錯之有?”
“靈夙自然是有錯的。她錯在魯莽衝動,為報仇不惜違背上元宮的戒律,偷用了夫人您的法器;錯在自負逞強,而沒有找信任的人幫她用對的方法解決此事;錯在愚昧無知,用別人犯的錯來懲罰自己,讓自己也成為罪人;錯在自輕自賤,不愛惜她那條父母眼中比稀世珍寶還要貴重的命。”
“夫人要懲罰小女,怎麽罰都不為過。可唯獨說她大逆不道辱沒師門,恕我不敢苟同。清杳鬥膽,與我夫明紹一同請求上元夫人收回成命,不要逐靈夙出師門,這於她而言是比死還重的懲罰。”
流雲靈主句句在理,上元夫人也動容了。靈夙是她最疼愛的關門弟子,逐出師門隻是一句氣話,她心裏其實也舍不得。順著流雲靈主這個台階,她自然也就收回成命,改罰靈夙去人界修行了。
聊起這些舊事,崇明唏噓的同時又覺得好笑:“可是你看,她哪裏像是在修行?”他記得明霓曾抱怨,同樣是受罰,她在蜃島空虛寂寞,靈夙過的卻是神仙都夢寐以求的生活。
荊楚對崇明的話深有同感,可他笑不出來。若早知道這些,他又怎麽會跟靈夙鬧得這麽不堪。他幾次欲張口,吞吞吐吐,醞釀半天才擠出一句:“還好她在人界過得不錯。”是啊,還好她在人界過得不錯。不然聽了這些事,他怕是要難受好久了吧。
“那初月……殿下可還願意渡她?”
“你一向都不是愛管閑事的人。”崇明很無奈,“我師父都說隨她去了,你覺得渡得了?”
“好吧。”
“倒是有一件跟她有關的事需要你去做。”
“什麽事?”
“初月昔日的住所中,所有反光的東西必須盡快毀去。”
荊楚立刻明白了,崇明是不想日後初月通過水鏡回天界。位及上仙者,基本都會使用水鏡這一術法,即借用反光之物,窺探千裏之外的景象。而水鏡的第二境界就是,利用沾有自己靈力的一切反光之物在六界來去自如。初月如今是餓鬼道的新生怨靈,修為還不夠深,但假以時日她或許可以隨時回到天界。餓鬼道的餓鬼和怨靈,是斷不能入天界的。
事不宜遲,既然提到了此事,他們即刻去了初月曾經住的其華仙府。可就在荊楚收拾完所有鏡子之類的物件後,梳妝台上的一對琉璃耳墜發生了異動。隻見一道黑煙從中冒出,琉璃珠上出現了極小的,卻一眼就能辨認的初月的臉。
不知初月使了什麽辦法,琉璃珠上的影子被投在了牆上,立刻放大了數十倍。崇明倒沒有因她突然出現而感到奇怪,他早料到了。他發現,初月的相貌沒什麽變化,和幾千年前一樣美豔,但周身被紫黑色的戾氣籠罩,已然不是他熟悉的那個人了。
“師兄,你就這麽怕我回來?”初月神色幽怨。
崇明很冷淡:“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好自為之。”
“我好自為之?”初月大笑,“我是為了誰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的?崇明,我戀慕你上萬年,你卻堂而皇之負我,我不甘心!靈夙那個賤人有什麽好的,像她這種心裏裝了別的男人還朝三暮四的人,怎麽配入主元合殿!你為了她如此待我,我即便墮入餓鬼道,也絕不會讓她好過……”
初月的話未說完,聲音已然淡去,而那對琉璃耳墜已在崇明手中化為一團粉屑。
荊楚心中感慨頗多。若不是親眼所見,他斷不會想到初月會變得如此極端。她的外表變化不大,但他看得出,如今她已經站到他們的對立麵去了。
“荊楚,走吧。”
崇明甩袖離去,荊楚心不在焉跟上。剛走到院中,湖麵掠過一道光影。荊楚心道不妙,以為初月去而複返了,沒想到湖麵出現的卻是靈夙的影子。
靈夙笑道:“殿下真是鐵石心腸呢,一點念想都不給人家留。”
看到她,崇明麵色柔和了許多:“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不過我對你們的舊情沒什麽興趣。”
“我和她沒有舊情。”
“你們到底有沒有舊情,我也沒什麽興趣。”
“……”
“找你是有重要的事。”靈夙伸手穿過湖麵,“殿下,請移步寒舍商榷。”
崇明伸手的瞬間,湖麵上的光影消失了,連帶著崇明也消失了。
荊楚愕然,靈夙剛才使用的術法正是水鏡第三層。他所知道的能把水鏡用至第三層境界的人並不多,靈夙修為提升如此之快,他始料未及。他正在琢磨這事,湖中傳來靈夙的聲音:“勞煩荊楚上仙,趕緊將這湖填上。湖水可是會反光的。”
“你們談情說愛去了,留我在這裏跑腿打雜,真夠義氣。”荊楚腹誹,卻也不得不乖乖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