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靈
回程的馬車上,靈夙若無其事地翻看字帖,時不時品鑒一二:“這薑忱倒是寫得一手好字。”
“你何時對書法感興趣了?”崇明說著,順手從靈夙手中接過字帖。粗略翻了翻,字確實寫得不錯。
“瑤姬喜歡書法。我幼時在巫山住過一陣,耳濡目染罷了。”
崇明心下了然。巫山神女瑤姬和流雲靈主是生死之交,他也曾聽聞,靈夙幼年時由瑤姬親自撫養過一段時間,瑤姬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她本就有慧根,又有瑤姬的啟蒙,難怪能得上元夫人青眼,收為關門弟子。
靈夙又道:“字如其人,無論字體怎麽變化,人心是不會變的。從這字上麵看,薑忱應是內心純淨之人。”
“哦?”崇明看向她,“原來你拿這字帖並非為了消遣?”
“我是那麽空閑的人麽?”
“你既沒那麽空閑,兩儀珠已經到手,你的目的也達到了,為何要在這夢中繼續躊躇下去?大可一走了之。”
靈夙不置可否:“趙宜真家中有那麽強的執念,殿下應該感受到了。你就不好奇麽?若執念不是趙宜真的,又會是誰的?”
“是薑忱的。”
見崇明如此肯定,靈夙不禁納悶:“我原也是這樣猜測。可薑忱不是人,若硬要說是,那也是個書中的紙片人,他怎麽可能會有執念?”
“你和瑤姬相熟,應該聽她說過,人心是可以孕育出神明的。正所謂萬物有靈,《華明錄》在汴京乃至全國風靡,因為承載了太多期待,這個故事也就有了書靈。”
“是這樣?我還以為是兩儀珠的緣故。”
“所以你覺得能在這故事中找到兩儀珠的蛛絲馬跡,進而尋得使用光陰眼的方法?”
靈夙默認。
“你這樣想也沒錯。畢竟天底下受期待的書太多,也沒見別的書生出書靈,偏偏是這《華明錄》。”
連崇明都這樣說了,靈夙更加肯定,《華明錄》中藏著秘密!趙宜真一定知道些什麽,或者在故事裏藏了些什麽也未可知。她問崇明:“我離開後,你有沒有在薑忱身上發現什麽?”
“按照我們商量的,我再三試探他,他拒絕了。至於是真心還是假意就不知道了。”
“你堂堂天界太子,還看不透人的心思?”
崇明眼神在她臉上走了個來回,話中有話:“阿靈,其實人心才是最難懂的。我若能看透每個人的心思,此刻也不至於在這裏坐著。”
“是是是,殿下公務繁忙,此刻應該在元合殿看折子,不該陪我摻和這些人界瑣事的。”
“說不過你。”崇明想了想,“昭楠君性子清冷,琰梧君素來風雅,他們二人身上皆有流雲靈主和明少將軍的影子,唯獨你……方才你提起瑤姬我才想起,不愧是教出來的人,你還真是像她。”
炎帝之女瑤姬,天性高傲,睥睨萬物,生就一副“人若犯我數倍奉還”的脾氣。如今想來,靈夙可不就是和她一般無二麽。
馬車安靜地行駛著,崇明翻了幾頁字帖,他的判斷和靈夙差不多。單從這些字的筆法來看,薑忱應是內心純善之人無疑。可按照《華明錄》上冊的結尾來看,薑忱謀反證據確鑿,不容辯駁,這跟他們親眼所見到的薑忱完全不一樣。
崇明思忖:“趙宜真的生父陳王是因謀反而死,但那日康寧郡主言語間透露,陳王一案似乎另有隱情,想必趙宜真也不信自己的父親會做這大逆不道之事。”
靈夙跟他想到一塊兒去了:“同樣是被牽連進謀反事件的人,趙宜真在塑造大皇子這一人物之時,難免會想到她的父親陳王。她不相信陳王會謀反,因此在大皇子身上傾注了她對陳王一案的期許,她內心其實不願坐實大皇子罪名。”
崇明點頭:“這也就是為什麽,趙宜真頭一晚上寫的字第二天會消失。”
“隻因內心不是這樣想的,她寫出的字就不會違背她的意願。放在人界這還真是一樁奇事。如此我反倒對趙宜真更好奇了,她緣何能遇上這樣的奇事?”
“細想來 ,趙宜真筆下所寫的,大多都影射了她經曆的事。”
“你說得不錯。故去的老端王在朝中一向保持中立,他的處世之道可不就像康寧郡主的父親平王麽;遂陽公主率性而為,和康寧郡主有七八分相似;大皇子被牽扯進謀反一事,又和她生父陳王的經曆很像。”按照這個思路,靈夙大致猜到了趙宜真的心境。她對崇明道:“本該盡快去高莞華那兒探探虛實,可我們剛從承乾宮回來,馬上去華明郡主府似乎不太好。”崇明對她說過的,不能貿然行動,否則影響了書中人物命運,趙宜真可能會被困在夢境裏。
“不妨事,過七八天再去吧。”
“你是要我坐以待斃,在這夢裏待上七八天?我可沒那麽空,蓬萊酒樓要招新廚子了,我還得回去試菜。”
崇明笑著搖頭:“你頂著遂陽公主的身份,竟忘了自己是天人之身了?”
說罷,崇明拿出洗靈筆,憑空填了兩筆。
刹那間物換星移,馬車消失了,崇明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公主府後花園的景致——遂陽公主正帶著一群侍女在花園散步賞景。靈夙頓時明白了,崇明這是借洗靈筆之力將故事推到了七八天後。想到他們剛才的對話,她趕緊止步,扭頭離開後花園。
正在陪公主散步的汝心一臉茫然:“公主,您這是要去哪兒?”公主剛不是說在房間待著太悶,想來花園逛逛麽?怎麽……
“有些困,想回去午睡。”
汝心雖然覺得奇怪,但公主說什麽就是什麽,她隻需照辦就行。
靈夙行至寢殿門口,有侍女前來通報,說駙馬在大門口求見。
“前幾天不是說過麽,我身體不適,讓他最近都別來了。”
“駙馬擔心公主身體,執意求見,說公主今天不見他他便在門口站著不走了。”
靈夙:“……”
冷靜下來想了想,靈夙覺得自己這樣確實不太好,遂陽公主和駙馬情投意合,她三番五次拒絕駙馬入府,萬一倆人一吵架,更甚者鬧和離,豈不就是改變人物命運了?
“你去回了駙馬,就說我正在休息,現下不方便見他,讓他明日午後再來。”
“是。”侍女鬆了一口氣,匆匆回去複命。
靈夙也鬆了一口氣,她叮囑汝心在寢殿外麵守著,任何人都不能進來打擾。她關上寢殿的門,複又打開,門後呈現的是一間充滿墨香的書房。房內,一男一女正在說話。男聲靈夙很熟悉,正是崇明。女聲應該就是高莞華了。
隨著靈夙走近,二人均察覺到了動靜。高莞華轉身,靈夙即刻看清了,果然是趙宜真的臉。
“公主?”趙宜真吃了一驚,“你怎麽來了?”
“我來探望自己的好姐妹,奇怪麽?”
“公主哪裏話,我是納悶,怎麽沒人來通傳一聲。”
“因為沒人看見啊,”靈夙狡黠,“我是翻牆進來的。”
高莞華佯裝生氣:“雖早知你不愛受拘束,現在卻連我家的圍牆都要翻了,也不怕我府上的侍衛把你當賊人抓起來?”
“他們不敢。”靈夙將視線移至崇明臉上,似笑非笑,“好巧,端王怎麽也在這兒?”
崇明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奉皇上命,來看看郡主繪圖的進度。”
高莞華點點頭,向靈夙解釋:“王爺統領十萬驍騎軍,日後無論是修建堤壩還是開鑿府陽渠,都需要王爺麾下將士監工協助。王爺此番前來,確是因為公事。”
靈夙失笑:“你回答得這麽認真幹嗎,我不過隨口一問。”
高莞華見她沒往心裏去,這才放心。遂陽公主與端王不睦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她素來和公主交好,就怕公主因她和端王的單獨見麵而不高興。
趁著崇明和高莞華聊天,靈夙在書房走了一圈,假裝無意地察看。高莞華的書房很大,書架上放滿了各種史料,還有她喜歡看的一些雜書。除了閱讀,她平日裏最喜歡的事就是畫畫,牆上掛著的兩幅唐代古畫臨摹作品,就出自她本人。
和靈夙印象中的一樣,高莞華是個非常博學的女子,這在人界並不常見。趙宜真應是把她自己渴望卻得不到的都傾注在了高莞華身上。
書架第二排有一本書沒放齊整,靈夙被吸引了注意力。看這隨意擺放的樣子,應該是高莞華經常看的,書名是《叢魚山雜記》。她從書架拿了這本書翻看,未曾想到,幾張花箋從書頁中滑落。花箋上都是些手抄的詞,如李後主的《相見歡》,溫飛卿的《菩薩蠻》等。值得玩味的是,每首詞的字體都不一樣。
高莞華看見,趕緊撿起來。
靈夙嘴角上揚:“平日隻見你喜歡畫畫,沒想到字也寫得這麽好。”
“閑來無事瞎寫的,你別笑話我就行。”
“舉國皆知,高家莞華是大鄴第一才女,我哪敢笑話你。”
“你又胡說!”
二人打趣了會兒,崇明又跟高莞華聊了些府陽渠的事。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有侍女來報,說二皇子來了。
“快請。”高莞華吩咐完侍女,騰出手收拾桌案。崇明來之前她一直在翻看史料,桌上有些淩亂。
靈夙和崇明交換了眼神,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她對高莞華說:“我是拒了駙馬的求見悄悄跑出來的,被而二哥瞧見了不好。你們聊,我先回去啦。”
高莞華本想問她為何要推了駙馬的約,還沒來得及開口,隻見靈夙打開窗戶翻了出去。而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被推開了,二皇子含笑走進來。
看見端王也在,二皇子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嵩弟,你怎麽也在?”
“奉皇上的旨意來看看郡主繪圖進展。”崇明起身,“我和郡主聊得差不多了,先告辭了。你們慢聊。”
“好,慢走。”
待崇明離開,二皇子才恢複剛進屋時的放鬆狀態。他從袖中拿出一個錦盒,興致盎然地打開給高莞華看:“華兒,這是宮中匠人新打的簪子,我一看就覺得很適合你。你快戴上試試。”
高莞華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二皇子太客氣了。您知道的,我輕簡慣了,不怎麽用這些金玉首飾。”
“沒事,你先收著,逢年過節拿出來戴也行。”
二皇子盛情難卻,高莞華隻得收下。她把錦盒擱在一邊,拿出新繪的一張工程圖給二皇子看:“這是從義縣到陸中縣一段的運河圖,二皇子您過目。義縣多山,且土質鬆軟,開鑿過程中可能會有不少問題,我沒想好怎麽解決。您看要不要找工部的幾位大人一同商議看看。”
“這些小事交由工部處理就行,你別太傷神了。”二皇子接過圖紙,隨手放在一邊。
高莞華皺了皺眉:“事關天下蒼生,怎麽能說是小事呢。”
二皇子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緊改口:“我的意思是,你畢竟是女子,這些問題不是憑你一人之力能解決的,還是交給工部比較放心。你最近太操勞了,要注意休息啊。”
“我答應過皇上,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府陽渠的圖畫完。不能食言。”
“我知道。”二皇子語氣變軟,“華兒,畫完這圖,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高莞華眼神迷離,像是想到了什麽。她走到窗前,抬頭看向了遠處:“沒什麽打算。就是覺得天大地大,不該拘於一屋,我也該為自己活一次了。”
二皇子急了:“你是想回故裏嗎?如果……如果我說,我想讓你留在京城呢?”
高莞華愣住。
“華兒,做我的皇子妃可好?”
對於二皇子這突如其來的告白,高莞華卻並覺得不意外,她嫣然一笑:“自我被封為郡主的那一日起,我的婚事就不是我自己能說了算的。殿下您問我沒用,得問皇上。”
聽她這話,二皇子頓時放心了。皇帝召高莞華回京,其目的就是想為她賜婚。至於他會把高莞華嫁給誰,毫無懸念,那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看到這兒,靈夙衝崇明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可以走了。方才他們並沒有離開書房,隻是隱去了身形,旁人看不到而已。
崇明猜靈夙應該是發現了什麽,她眼神玩味,一副所有事情都了然於心的樣子。他問她:“你留下來,就為了看這個?”
“嘖,枉我一直以為殿下聰明。可惜啊,男女間的事你還是看不懂。”
崇明承認:“嗯,我確實不懂。”
靈夙語塞。她聽出來了,他意有所指。
“既然覺得我不懂,那你說來聽聽。”
“也沒什麽,無非是高莞華不喜歡二皇子。”
“這你都能看出來?可是按照趙宜真寫的,高莞華和二皇子才是天命所歸的姻緣。”
靈夙笑笑,拿出一張花箋:“你看看這個,能看出什麽嗎?”
上麵寫的是溫飛卿的《菩薩蠻》。剛才高莞華把花箋放回書頁中,靈夙偷偷拿走了一張。可偏偏是這一張的字跡有些眼熟,崇明一眼便認出來了,先前從大皇子那兒拿回來的字帖中,有一頁就是這樣的字體。
“她仿的是大皇子的字。”
“恐怕不是仿的。是不是大皇子手把手教的也未可知。”
“何以見得?”
“嗬,你若是把《華明錄》反複讀上三四遍,你也能猜到。”靈夙分析,“高莞華雖是博古通今的才女,擅畫擅棋,書法卻並不出眾。可她書中掉出的那一堆花箋,每一張都是不同的字體,尤其是這張《菩薩蠻》,所用字體並非源自任何一位書法家,而是大皇子自創的柳葉體。高莞華再聰慧,也不至於能把大皇子自創的字體學得這般傳神。”
“高莞華和大皇子之間有情?”
“不然呢?在外人眼中,她和大皇子基本沒接觸,和二皇子來往卻很頻繁。有時候啊,越是掩飾,越說明有什麽。”
崇明試圖理解她這話的意思,半晌才緩緩開口:“是這樣?”
靈夙幹咳一聲,問他:“你先前說,趙宜真家中強烈的執念來自於薑忱,又說《華明錄》生了書靈。我沒理解錯的話,這書靈就是薑忱?”
崇明點頭。
“我還是沒明白。”靈夙眉頭蹙了蹙,“為什麽成為書靈是大皇子薑忱,而不是《華明錄》中的其他人?”
“或許是因為,在這個故事中薑忱這一人物的人性最強,他想告訴世人真相的執念最強,想 ‘活’下來的欲望也最強。”
“如此倒也解釋得通。”靈夙勉強接受了這一說法,“我們先回去吧,有些問題得親自問過薑忱才能確認。殿下受累,還得勞煩你用洗靈筆為薑忱繪製身形。”
“行。”
片刻後,二人從趙宜真的夢境中回到了現實。
靈夙心中疲倦,這麽些年她隨心所欲慣了,扮演另一個人還是會有些不適應。她打開房門,喚了施雲黛進來。
“怎麽樣?”施雲黛一臉好奇,“你們看到了什麽?宜真如何了,她什麽時候能醒過來?”
“她沒事,隻是睡著了。不過還是讓她先睡著吧,一會兒我有東西要給你看。”靈夙拉過施雲黛的手,讓她坐下,“你是趙宜真僅有的朋友,有些事我不想瞞你。雖然,說出來可能會讓你難以置信。”
施雲黛早就料到此事不簡單,她親眼見過趙宜真寫的字消失,也聽崇明說起要去趙宜真的夢裏……那麽,不管靈夙接下來說的話有多匪夷所思,她也做好了全盤接受的準備。
“你說吧。”
“告訴你真相之前,我想讓你見一個人。”
施雲黛皺眉:“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