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女
片刻之前,梁平還在悲傷和忐忑中徘徊,很快,地震帶來的恐慌占了他情緒的主導。他聽到了西北方傳來的轟響聲,他也感覺到了蟬獸的異動。它弓起身子,馱著他迅速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
而在蟬獸有所動作之前,靈夙和崇明就先一步飛過去了。
剩下晚煦一人不明所以,愣了愣,也很快跟了上去。她是最後一個趕到的,隻看見銀龍石像正在劇烈地晃動,這地震想必是因它而起的。隨著地麵的震動,附近山丘一處接一出處發生斷裂,石塊不住地往下滾落。
海麵上,夕陽格外寧靜,而這島上的震感格外強烈。
“難道明霓死了,這島要下沉?”晚煦擔憂。她想問靈夙,卻見靈夙騰空而去,飛到了銀龍的上空。她看見靈夙在吹六合笛,曲聲並不大,在石塊掉落的聲音中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靈夙,控製笛聲,用笛聲控製她!”崇明提醒她。
靈夙握住笛子的手指在發顫。不是她不想控製,是這銀龍的戾氣太過強烈,儼然蓋過了她的靈力。她不死心,源源不斷將靈力注入笛聲,企圖穩住銀龍。早知道這銀龍的修為這麽強,說什麽她也不爭這口氣了。可話又說回來,若非如此,她拿什麽條件去跟明霓交換,截虞頌的胡?
不行,她不能認輸!
靈夙拚盡全力穩住銀龍,注入笛聲中的靈力越來越多,這幾乎耗盡了她的神魂。不過總算是沒白費力氣,眼見著銀龍的尾巴開始動了。
梁平瞪大眼睛,他以為自己眼花了,明明是一尊石像,可為什麽它的尾巴會動?不隻是尾巴,它的身子也開始動了,其中一隻爪子甚至抬了起來,狠狠拍打在地麵上。
轟——
銀龍的爪子碰到地麵,地上迅速又裂開了一條縫。
隨著這聲巨響,靈夙胸口像是重重糟了一擊,一口鮮血噴湧而出。笛聲也在這時候陡然停止。崇明暗道不妙,他一躍而起,朝靈夙飛去。
靈夙隻覺得渾身骨頭都快碎了,她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這銀龍的修為怕是不亞於她師父,她挨了這一下,且有的受了!她閉上眼睛,做好了承受猛然墜地的準備。然而下一刻,她感覺自己落在了誰的懷裏。睜眼一看,是崇明在半空中接住了她。
“靈夙,你怎樣?”
崇明的臉近在咫尺,可這聲音像是從天外傳來。一定是她傷得太重了,耳邊嗡嗡的。她動了動眼皮,眼前最清晰的是他的下巴、鼻梁、喉結、眉眼……她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崇明,她好像明白為什麽初月為了他會變那麽瘋狂了。以前她從未注意過,原來崇明長這麽好看。她在人界話本中看到的那些形容男子長得好看的詞,什麽豐盛俊朗,器宇軒昂,英武不凡,就算統統加起來,都不足以道出他的萬分之一。可是好看歸好看,跟她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是跟她無關的,那就是死物。
“靈夙?”崇明又喚了她一聲。
靈夙稍稍回神,她吃力地張嘴,聲音很弱:“死不了。怪我大意,棋差一著竟被她給騙了,這銀龍被關在這兒絕對不止一萬年。我修為不夠,被反噬了。這個老東西!咳咳……”
“你現在很虛弱,晚些再說吧,這裏交給我。”他的話音剛落,一隻白色巨獸從雲層中躍出,朝著他們飛奔而來。
晚煦很快認出,那是崇明的坐騎——神獸白澤。多年前她去參加天後壽宴,途中碰見崇明從蓬萊返回天宮,當時他就騎著這白澤獸。
崇明將靈夙護在懷中,穩穩立在白澤身上。他從靈夙手中接過了六合笛,再一次安撫她:“沒事的。你先歇會兒,我能搞定。”
六合笛是崇明的貼身之物,他駕馭起來比靈夙得心應手多了。可饒是如此,還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將銀龍穩住。
地震漸漸停止,原本隻有尾巴和爪子在動的銀龍像是突然擺脫了禁錮,它騰空而起,在雲間盤旋著,發出幾聲嘶吼。那聲音響徹天際,迅速招來了幾記驚雷。霎時間濃雲滾滾,電閃雷鳴,海麵上的浪潮不住地翻騰、高漲。
銀龍飛向白澤,口吐人語:“多謝二位。小靈主,得罪了,你且忍耐下,我這就去取靈藥給你療傷。”丟下這句話,銀龍穿過雲層,飛向了天盡頭。同時,最後一縷陽光被烏雲吞沒,黑夜即將來臨。
靈夙望著天空,咬牙:“你等著,你敢耍我……”不過說了幾個字,她五髒六腑都被牽得疼,頓時氣血翻湧,又湧出一口血。
“先休息吧,別說話。”崇明用衣袖擦掉她嘴角的血跡,抱著她回到了地麵。
晚煦一頭霧水,急急忙忙跑上前:“表姐,表姐你怎麽了?這銀龍怎麽活了?是她傷的你?”
“回頭再說吧,她傷得很重,得盡快休養。”
“好,快帶她回屋躺著去。”
天已經徹底黑了,看這漫天烏雲,免不了會馬上降一場大暴雨,是該回去了。
晚煦跟在崇明身後。看靈夙麵色蒼白的樣子,她又後悔又懊惱:“我就不該慫恿她來東洲海市。她長這麽大就受過三次傷,第一次栽在初月手上,後兩次都是因我而起。我娘要是知道了,還不得扒了我的皮……”
…………
受傷後,靈夙一直在屋內靜養。翌日午時,梁平覺得靈夙應該恢複些了,他作為蜃島的新主人,有義務去探望探望。幾日前在貝山島,靈夙對他也算是有指點之恩。
梁平剛走到靈夙住的院門口,聽見頭頂風聲呼呼,異常強勁。抬頭一看,竟是那條銀龍去而複返了。他慌了神,昨日那銀龍突然複活,不僅引起蜃島的地震,還重傷了靈夙。崇明好不容易將它趕走,它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他怕被銀龍當成攻擊目標,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藏起來。
銀龍從空中躍下,落地卻變成了一個身姿窈窕的女子。她穿了件白色的廣袖綢裙,袖口和身上血跡斑斑。梁平心中一怵,斷定這龍女離開蜃島之後,必定去了別的地方作惡。可等到那女子走近,他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是明霓!
怎麽會?梁平不知自己是何種心情,他親眼看見明霓的身體消失的,靈夙也說過明霓沒了,可她怎麽變成銀龍回來了?
他不敢貿然上前,悄悄跟在明霓後麵,想確認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哪知道,明霓在空中就看見他了,暫時沒空理他而已。
靈夙氣色比昨日好了很多,她靠在床頭休息,崇明和晚煦坐在屏風前守著她。
明霓一進屋,晚煦像見鬼了一樣,從凳子上彈起:“明霓?你沒死?”
“誰說我死了?”明霓斜她一眼,朝床邊走去。
晚煦納悶,明霓這眼神不太對,明明是一模一樣的長相,神情卻像是變了一個人。她滿肚子疑問,再看崇明和靈夙,這兩人泰然自若,好似早就知道了明霓會活著回來,對她的變化也毫不驚訝。
“如何?藥取來了麽?”崇明問。
“殿下放心,我一向言而有信。不然你覺得你能拿到止戈?”明霓明媚一笑,“我既提了做這個交易,就不會讓你的小靈主有事。”
崇明掃過她身上的血跡,再看她滿麵春風的樣子,那血跡必定不是她的了。
靈夙輕咳,抬眼瞪了明霓:“我這一生鮮有敗績,不曾想竟栽在你的手上。明霓仙子,哦不,應該尊稱明霓殿下。厲害。”
“謬讚,小靈主你也不差啊,被我的修為反噬,此刻還能坐著跟我說話,不愧是蓬萊的人。聽聞你父親是天界鼎鼎有名的戰神明紹,果真是虎父無犬女。”說完,明霓從袖中拿出一株仙草遞給崇明:“北海懸胤崖上的青芝草,殿下應該聽過吧?給她吃一半,七日後再吃另一半。”
“懸胤崖有騰蛇看守,你竟能毫發無損取回青芝草?”
“你還不明白麽,”說話的是靈夙,“我早說過了,她被囚禁在這蜃島少說數萬年了,她的年紀怕是比你祖父還要大。你還質疑她的修為?”
這話對明霓很受用,她揚了揚眉:“眼力不錯。這六界之中,除了上元夫人,真武大帝,還有你父親明紹將軍,怕是沒幾人敵得過我。當年要不是中了奸計,我豈會被關在這破地方幾萬年之久!”
看明霓飲恨的樣子,崇明想起一件舊事,他大概猜到了明霓的身份。他沒有揭穿,默默折斷一半青芝草喂靈夙吃下。
明霓看著靈夙咽下,叮囑她:“小靈主再歇息片刻,靈力就能恢複七八成了,切忌動氣哦。先前雖是我誆了你,害你無端受罪,不過也不盡然全是壞處。青芝草可是六界中人人都夢寐以求的神藥,你吃了它,修為會大勝從前。下次若碰上虞頌,那就不是你折一把劍,而是他折一條腿了。”
晚煦笑出聲。
“行了,我還有事沒辦完,先走一步。作為你們幫我解除封印的回禮,等小靈主恢複了,我送你們回中土。”明霓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又道,“我知道小靈主有不入天界的誓言,你們可以走回貝山島。一個時辰後來貝山島找我,恭候諸位。”
待明霓離開這院子,晚煦按捺不住,道出了一連串困擾她許久的問題:“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明霓是什麽人?表姐又是怎麽受傷的?她不是說自己是東海鮫族麽?”
“這你還看不出來麽,什麽東海鮫族,誆小孩子的話你也信?明霓她姓敖。”
“她是龍族?”
“蜃島又被稱為囚龍之嶼,是龍族禁地,隻有犯了十惡不赦之罪的龍族人才會被關到這裏,永世都無法離開。蟬獸在幾萬年前也是龍,它是被封印在蟬的身體裏,在這蜃島上戴罪立功的。你沒聽出它叫的時候是龍吟聲麽?”
“戴罪立功?”晚煦還是沒明白,“負責看守赤晶樹嗎?”
“它看守的不是赤晶樹,是明霓。”
“我也見識到了明霓的修為,她會忌憚蟬獸?這不是多此一舉麽!”
“她……”
崇明將雙指壓在靈夙唇上,將她剩下的話堵了回去。靈夙知道他的意思,她還未痊愈,確實不適合費神,可她心裏不是滋味。明明是很曖昧的一個動作,他做得極其自然,仿佛隻是大發慈悲關心一下她的身體,仿佛她若是多想就是她心思齷齪一樣。
晚煦幹咳兩聲,突然覺得自己多餘了。
崇明回頭,替靈夙回答了剛才的問題:“明霓的神魂被封印在魚的身體裏,銀龍才是她的真身。若無法變回龍身,她那點修為莫說蟬獸,普通地仙都能壓一頭。隻不過數萬年過去了,她的龍身早就被蜃島禁錮,很難再剝離了。以她的心智,必定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逃走。龍族那些長老把蟬獸安插在此處,就是為了監視她,防止有這麽一天。”
“可沒想到還是被她給逃脫了。是你們幫了她吧?”
“銀龍被禁錮,化作石像,唯有六合笛能馭龍離開蜃島。一百年前明霓讓我允諾的就是此事。隻是我並不知道她離開的前提是讓梁平替了取下蜃珠,代替她留在這裏。”
聽了這些,晚煦就算再愚鈍也明白過來了,封印住明霓的東西就是蜃珠。一如昨日梁平無法扯下蜃珠,明霓也是無法將蜃珠取下來的,除非有一個內心充滿欲望的人心甘情願將蜃珠戴在自己身上。這幾萬年來,明霓一直在等這個人出現。
沒了蜃珠作為宿主,明霓的人魚之身自然也就消失了,她的神魂回到龍身中,在崇明和靈夙的協助下逃出了蜃島。可笑那梁平自作聰明,以為自己算計了明霓,不曾想他才是被算計的那個人。作為蜃珠的新主人,他已經和蜃島融為一體,永生永世都無法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