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珠

靈夙回到住處,晚煦正坐在燈下把玩著她從明霓那兒換來的赤晶果。蜃島珍寶無數,連照明用的都不是普通燭光,而是鵝蛋大小的夜明珠。幾顆夜明珠組成的燈懸在半空,將整間屋子照得亮如白晝。在這樣的光亮下,赤晶果顯得更加剔透。

靈夙問她:“你都不知道赤晶果是做什麽用的,怎麽平白無故換了這個?東洲海市好東西多得是。”

“這你就不懂了吧。你想啊,赤晶樹由蟬獸親自看守,肯定是整個東洲海市最寶貴的東西。”

“你喜歡就好。”靈夙伸了個懶腰,“我乏了,你也回去早點睡吧。”

晚煦應下,正準備出門,按捺不住好奇心又問了句:“你出門前明霓來找你,你們說了什麽啊?神神秘秘的。”

“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瞎打聽。”

晚煦不服:“我是小孩子?你也就比我大了兩千歲而已!不願意說就算了,我問明霓去。”想了想,失望地自言自語:“哎,也不能去找明霓,這個時候她應該正和梁平纏綿著呢。”

“告訴你也無妨,不是什麽要緊事。明霓準備離開這裏,她是來找我幫忙的。”

聽了靈夙這話,晚煦有些錯愕。她認識明霓有幾千年了,從未聽她提起過要離開蜃島。她思忖,明霓應該是真的愛上了梁平吧,不然也不會這麽迫切地想跟他一同回歸自由的生活。

靈夙目送晚煦離開。因晚煦提起,她的思緒回到了一個時辰前。明霓來找她,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們明明是第一次見麵,卻非常默契地聊了許久。她問明霓:“你和那位梁公子怎麽樣了?不會真的喜歡上他了吧?”

“喜不喜歡不重要。我在這蜃島上萬年了,難得有人願意來陪我,我還是很感激他的。你呢?”明霓反問她,“我聽晚煦說起過你的事。和崇明殿下鬧得那般難看,後悔麽?”

“我從不瞻前顧後,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

明霓笑了:“梁平口中的人間煙火讓我很是向往。看來你在人界過得很不錯啊。”

“和你一樣,不過是在受罰罷了。”

聽到“受罰”兩個字,明霓神色有了變化:“看來你已經猜到了我的事,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小靈主,我今晚來此,是來跟你做交易的。”

“我自然願意做這個交易。說說看,你想讓我做什麽?”

“我思慮再三,我所求之事恐怕隻有小靈主能辦到,畢竟小靈主現在是六合笛的主人。”明霓噙笑,仿佛料到了她會答應,“我想離開這裏,小靈主若願意幫我,止戈我可以雙手奉上。”

“想離開囚龍之嶼並非易事,憑我一個人的能力不一定辦得到。你還是得說服崇明留下,以我和他的修為,這事就十拿九穩了。”

“止戈劍隻有一把。看來小靈主另有所求?”

靈夙狡黠一笑,總算聊到點上了。

…………

夜色中,明霓正在和崇明攤牌。說完前事,她笑著感歎:“殿下,你這未婚妻可是不簡單呢。她那性子啊,寧願自損一千也要傷敵八百,跟當年的我一模一樣。”

崇明麵色深沉:“你允諾靈夙的條件是什麽?”

明霓腦中閃過靈夙的話。她當時非常平靜,不鹹不淡地提了她早就謀劃好的要求:“我的條件很簡單,別和虞頌做交易,把他想要的東西給我。”

“你知道虞頌所求的是什麽?”

“不知道。”

“那你為何?”

“他想要什麽跟我沒關係,我隻是不想讓他如願罷了。”

“哈,”明霓忍不出笑出聲來,“小靈主如此胸懷,我很是喜歡。”

“誰讓我跟他有仇呢,我這人沒什麽缺點,就是心胸特別狹窄,睚眥必報。”

明霓把她和靈夙的這段對話一字不落地複述給了崇明。崇明頓時覺得心裏平衡了,他當年不小心得罪靈夙,被她記這麽久一點都不冤。虞頌和她的梁子估計不小,以後日子不會好過了。他問明霓:“虞頌和靈夙之間有什麽宿怨?”

“據說小靈主是為了幫晚煦,在虞頌手裏折了把劍。前因後果我不太清楚,殿下不妨自己問問她。以你們的關係,她有什麽不能跟你說的?是吧。”

在明霓的認知中,靈夙和崇明的關係雖然微妙,但她肯收著他送的六合笛,其中深意無需多言。何況崇明並沒有反駁她,那她說得應該沒錯了。

“夜已深,我得回去了。殿下好好休息。”

“還有一事,仙子若是知曉,還望告知。”

“殿下請說。”

“六界之中,是否有什麽術法能夠逆轉光陰?”

明霓微微一怔。這一細節沒能逃過崇明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猜對了,的確是有的。六界之中唯東洲海市囊括世間萬千奇物,如果有什麽是他不知道卻存在的,問明霓總沒錯。

果不其然,明霓笑道:“此事我不方便多言。相信再過不久,殿下應該就能知道是什麽了。”

…………

夜深了,梁平哈欠連連。他沒有去休息,而是忍著睡意等明霓回來。蜃島上沒有打更聲,他分不清時辰,但依稀能感覺到已經很晚了。按照他以往的習慣,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夢裏。

不知過了多久,明霓終於回來了。梁平欣喜地站起來,迎了上去:“怎麽才回來?”

“讓梁郎久等了,梁郎一定很困了吧。”明霓滿臉歉意,“這幾日海市有客人,我得招待他們都歇下才回來。”

“辛苦了。來,喝杯熱茶解解乏。”

“梁郎,你對我真好。”明霓望著梁平,眼波婉轉,滿是幸福的柔光。

他們耳鬢廝磨一番,說了些親密話。梁平低頭看見明霓脖子上掛著的蜃珠,感歎:“明霓,你這珠子真好看,我能摸摸嗎?”

“當然可以啊。我和梁郎不分彼此,我的東西自然也是梁郎的。”

梁平沒想到她如此輕易就答應,他赧笑,輕輕摸了一下。這蜃珠的觸感和普通珍珠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它帶著明霓的體溫,像活的一樣。

明霓怕他不好意思,握著他的手,覆蓋住整顆珠子:“蜃珠可不是死物呢,它由蜃怪的精魂凝結而成。這座島是蜃怪的化身,蜃珠在誰身上,誰就是蜃島的主宰,也是這東洲海市的主人,她會擁有海市所有的珍寶,還有蜃珠賜予的永恒的生命。”

梁平的喉結動了動,怔怔看著明霓,等她往下說。

“世人都想求長生,可孤獨的永生未必是好事。梁郎,你知道我有多孤獨嗎?我一個人在這裏待了上萬年了。幸好你來了,能遇見你,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

“你的出現對我來說,也是命運的眷顧。”

“謝謝你,梁郎。明霓此生無憾了。”

梁平摸摸她的頭:“傻瓜,我們的日子還很長呢。快歇著吧,你今天肯定累壞了。”

熄了燈,二人相擁著躺下。原本困意十足的梁平此刻卻十分清醒,他眼前閃過無數畫麵,有母親和妹妹送他遠行的,有明州街市的燈火,有酒樓冒著熱氣的食物……他的心蠢蠢欲動。

半晌,梁平低聲開口:“明霓,你睡著了麽?”

明霓沒有回答,似乎已經入夢了。

梁平深吸了口氣,悄悄將手伸向了明霓的脖頸。

…………

靈夙睡了很長一覺。醒來時,太陽已經照在了門口的屏風上。她去了晚煦的房間,裏麵空空如也。晚煦喜動不喜靜,這個時辰估計四處溜達去了。

這蜃島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靈夙昨日幾乎都逛了一遍。她所求之事已有定數,不用像晚煦一樣,費勁再去淘些什麽了。不過在屋子裏待著也無聊,她決定四處走走。這麽一走,就走到了島中央的銀龍石像處。

巧得很,崇明正好也在。看見靈夙過來,他一副早就知道她回來的樣子:“陶娘子說你生性慵懶,到哪兒都不會虧待自己,看來是了。昨晚睡得很好?”

“托殿下的福,還不錯。”靈夙心情很好,破天荒給了他一個笑臉,“既然在這兒碰到了,那就說說明霓的事吧。殿下有沒有閑工夫指點一二,我該怎麽駕馭這六合笛。”

“會吹笛麽?”

“略懂。”

“吹一曲試試。”

靈夙悻悻,拿出笛子試了試。她盡量控製著沒跑調。崇明在一旁指點:“屆時你隻需集中精力,將靈力注入曲中,切記要心無雜念,不然會功虧一簣。”

靈夙倒不擔心會功虧一簣,有崇明在,他不會坐視不理的。她隻是想盡可能不借他之力完成自己對明霓的承諾,她對他還是有介懷的。當年的事,她至今無法說服自己當沒發生過。

她不自覺回想起驥風婚宴上那一幕。崇明掀了她的麵紗,驥風看著她的眼中充滿了驚詫,還有刻意作出的疏離感,他的新婚妻子瑤瓔公主嬌媚可人,更襯得她毀容後的臉猙獰可怖。婚宴上原本談笑風生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驚著了,一時間滿座嘩然。那是她上萬年生命中最失臉麵的一次,連帶著還丟了她父母的臉。初月毀她容貌殺她摯友,固然可恨,但崇明這一舉動也不遑多讓,她每每想起都氣得咬牙。

“靈夙?”

靈夙回神,見崇明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他剛才說了什麽話,她沒注意。他重複了一遍:“我們幫明霓離開,蟬獸會阻止嗎?”

“嘖,你堂堂天界太子,不過一隻看守蜃島的神獸,你也忌憚?”

“它並未作惡,我不想與它為敵。”

“放心,蟬獸那會兒估計沒心思管我們這點事。”

聽她這話,崇明直覺她和明霓有事瞞著他,可他從來都猜不透靈夙的心思,幾千年前這樣,現在也是如此。驥風曾經同他說過一句話:靈夙心有萬千波瀾,她若是想,沒什麽能平了她的心思,連我也不能。

“連我也不能……”崇明耳邊掠過驥風那句話,尾音悠長。於靈夙而言,驥風已然是最特殊的存在,若是連他都不能改變她的心思,她應該沒什麽可顧忌的了。

靈夙顯然沒看出崇明在走神,又道:“蟬獸不會壞事的。唯一的變數是虞頌,得想辦法提前支走他。”

“你和虞頌是怎麽結仇的?”

“還不都是因為晚煦。”

“嗯,確實是因為我。”晚煦路過,聽到了他們最後幾句對話。她很痛快承認了:“那時候我不知天高地厚,總以為把天捅漏了我都能補上,不曾想栽在虞頌手上,還差點拖累我表姐。哎,太慚愧了。”

靈夙睨她一眼:“閑逛完了?”

“是啊,收羅了不少好玩的呢。昨日明霓跟我說,看上什麽隨便拿。我難得來一趟,嘿嘿……”晚煦心情大好,扭頭對崇明繼續剛才的話茬,“殿下是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

崇明頷首,示意她往下說。

“當年我從巫山瑤姬殿下那兒回來,路過赤水,碰見虞頌拿了一個冒著黑煙的箱子想投進赤水。後來我才知道,箱子裏裝滿了他從餓鬼道搜羅來的最惡毒的怨靈。這虞頌白瞎了一副好皮相,心思跟他爹坤岩一樣歹毒。赤水女子獻①是我母親的摯友,被我撞見這事,我當然得阻止啊!可惜我修為太淺,被他重傷。幸好我戴著表姐送我的玉鐲,玉鐲開裂,表姐料到到我有危險,趕來救了我。”

“他為何要將怨靈投入赤水?”

“我哪知道。可能純粹是因為壞唄。”

崇明不讚同,虞頌這麽做肯定是有圖謀的。他又問:“湛盧就是那時候在虞頌手上損毀的?”

“對。不過虞頌也沒占到便宜,表姐一路追他到了天魔淵,重傷了他。”

聽到天魔淵三個字,崇明眼前陡然一亮,幾乎脫口而出:“你當時是否蒙著麵?”這話是問靈夙的。

靈夙知道他什麽意思,他還是懷疑當年從坤岩手底下救他的人是她。她輕描淡寫:“是啊,我領了師父的罰,自願入人界,便不再想插手天界任何事了。蒙麵也是不想讓人認出,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煩。誰讓我曾吃過虧,被人當麵揭了醜呢。我還是要臉的。”

說到這兒她瞥了崇明一眼。崇明立刻明白,她是在翻舊賬。他神情有些不自在,想開口解釋,又覺得多餘。

就在這時,東邊傳來一聲嘶吼,響徹天際,儼然是怒急了的咆哮聲。靈夙認得這聲音,是龍吟。

“是蟬獸的叫聲!從明霓住的地方傳來的。”晚煦急了,“出事了!”

①赤水女子獻:出自《山海經.大荒北經》,“有鍾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獻”,又稱女魃,傳說為黃帝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