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戈
午時,清荷別院。
晚煦指揮阿湛和陶娘子忙活了一上午。今日是六月初二,六月初三是東洲海市開市的日子,也是她百年前和明霓相約,要去看她的日子。
靈夙慵懶地靠在藤椅上,吹吹風,喝喝茶,看著他們忙碌。晚煦讓陶娘子給她找了幾口大箱子,其中一口箱子鋪滿了萬年不化的玄玉寒冰,她買了不少人界吃食,一股腦兒全放進了箱子裏,說是要用玄玉寒冰冰鎮著,確保明霓能吃到最新鮮的人間美味。其他幾口箱子裏分別放了一些小玩意兒,諸如皮影、胭脂、馬球杆之類。
待所有東西裝點完,晚煦把箱子收進了她的乾坤囊。她非常滿意:“明霓看到這些一定會很開心的。”
靈夙心不在焉,隨口應了句:“哦,祝你玩得開心。”
“表姐,你真不跟我去東洲海市看看?”
“有什麽好看的,二哥的生辰都過完了,我暫時沒什麽想要的。”靈夙不以為意,“康寧郡主約我明日去打馬球,我還是對打球比較有興趣。”
“馬球可以隨時打,海市每一百年才開一次,你不去太可惜了。而且東洲海市不屬於六界,那兒的東西真的都很神奇。四海之大,但凡是落入海中的沒有主人的物件,百年後也都會歸屬於海市。”
聽到這話,靈夙立馬從藤椅上站起來:“落入四海的所有東西,百年後都會出現在海市?”她特別強調了“所有”兩字。
“對啊。”
“我跟你一起去。”
“好嘞!”晚煦雖然不知道靈夙想找什麽東西,但是有人能陪她一起去,她就多了些樂趣。
靈夙想了想,又問:“若我在海市看中什麽東西,需要用什麽交換?”
“隨便啊。明霓不缺珍奇異寶,但她終身都不能離開蜃島,你在人界搜羅些她沒見過的新奇玩意兒應該就可以。”
新奇玩意兒?靈夙一邊思考,一邊下意識轉著手中的六合笛。晚煦這幾口箱子裏裝的小玩意兒已經夠多了,讓她錦上添花有點難。她決定去萬象書局淘些話本故事,帶去給人家解解悶。按照晚煦所說,明霓不能出蜃島,日子應該寂寞的很。
晚煦看著靈夙不經意的小動作,調侃她:“表姐,你最近是六合笛不離身啊,而且這一上午你都對著它在發呆。難不成在睹物思人?”
靈夙拿團扇拍她的腦袋:“在想怎麽還回去而已。就你鬼心思多!”
她沒糊弄晚煦,自從琰梧向她道破崇明的心思,她就一直尋思著怎麽才能體體麵麵把東西還給崇明。她並非他的良人,當斷不斷隻會讓他們的關係變得更加難堪。
琰梧從清荷別院離開那日,靈夙私下找過崇明。她親手把六合笛交給了他,不加遮掩地說:“先前不知這六合笛對太子殿下的意義,如果有冒犯之處,殿下別介意。我二哥已經都告訴我了,恕我不能收下殿下這份心意。現在物歸原主,就當是誤會一場。”
崇明看她的眼神陡然變了。她對他稱呼不再是崇明,而是太子殿下。如此恭敬且疏遠,她是什麽意思,他心知肚明。他接過六合笛,在靈夙反應過來拉起她的手,將笛子放在她手心:“我送出去的東西是不會收回的。若是不想要,你也可以扔了。”
這的後半句話,靈夙至今想起還是耿耿於懷。她太知道崇明是什麽意思了,他分明是在影射當年驥風歸還止戈,卻被她扔掉的事。他當時的話聽上去不留情麵,她的手上卻仿佛一直殘留著他的溫度。想起這些,她心裏一陣發虛。
“表姐,表姐?”
“什麽?”靈夙緩過神來。她剛才在想事情,沒注意晚煦說了什麽。
“我在問,我們怎麽去東洲海市?你說過的,在完成對你師父的承諾之前不想再踏入天界一步。蜃島不屬於六界,但我們若是乘坐騎前往蜃島,必定會途經天界。”
靈夙看了阿湛一眼:“禦劍到蜃島附近,等海市出現我們再乘船上島。”
“我有個更好的辦法。”晚煦說,“明霓曾經跟我說過,蜃島往東三裏處有一座小島,因形似貝殼,被她稱為貝山島。傳說那是由死去的老蜃怪的貝殼幻化而成。明日蜃怪出現後,四周海浪被屏開,貝山島上會出現一條通往海市的路。這貝山島位於東海,屬於人界,我們大可以禦劍到貝山島稍作休息,等待蜃怪出現再步行去海市。”
“那就按你說的來。你們先歇著,我去準備一些帶給明霓的見麵禮。”
靈夙一出院門,陶娘子趕緊把晚煦拉到一邊,低聲叮囑:“小祖宗,這種時候你就別在她麵前提崇明殿下了。她都要去東洲海市了,心思還不明顯麽!”
“啊?”晚煦一臉懵。
陶娘子猜她可能是真不知道,耐心解釋:“我們家三姑娘以前的佩劍不是湛盧,是明紹將軍送給她的神兵,止戈劍。後來她把止戈作為生辰禮送給了驥風上神,其中深意,旁人都看得明白。誰知驥風和瑤瓔公主締結了婚約,又把止戈還給了三姑娘。三姑娘表麵上雲淡風輕的,說既然不想要那就扔了唄,反正她是不會收回的。驥風上神哪裏舍得扔,他以為三姑娘是一時氣話。他哪知道這位姑奶奶的脾氣啊,哎!”
靈夙是什麽樣的脾氣,晚煦比誰都清楚。她毫不意外:“我表姐一怒之下真就把劍扔進了東海?”
陶娘子點頭。
“難怪了。她突然改變主意要跟我去東洲海市,原來是想把止戈找回來。”
“這也說明,幾千年過去了,姑娘心裏還是惦記著驥風上神的。所以啊,這種時候你開她和崇明殿下的玩笑,不是往她傷口上撒鹽麽!”
晚煦不這麽認為:“娘子你想多了,以表姐這性子,她不可能還惦記著驥風,頂多就是可惜了止戈這柄神器罷了,畢竟是我姨父送她的禮物。”
“但願吧,誰知道呢!”
阿湛默默聽著兩個女人唉聲歎氣,操心靈夙的感情之事,他糾結要不要告訴靈夙。思考了會兒,他覺得他還是閉嘴吧,萬一說錯話惹得靈夙不快,吃虧的是他。
靈夙從萬象書局回來,拎了一捆書。她把汴京城近來受歡迎的話本集子全買了,其中一本是施雲黛上次推薦給她的《華明錄》,據說時下正風靡。
薑川正好出門買東西,遠遠的看見靈夙拎了那麽多書,趕緊跑過去幫忙,“哎喲喂,我的三姑娘,出門采購您也不知會一聲,早知道我陪您去買啊。我力氣大,拿得多!”
靈夙笑著把書都扔給薑川。她就喜歡薑川這一點,眼力勁好,會說話,怪不得陶娘子把他當做徒弟來培養。日後他們若有事出門,大可以把酒樓的事甩給薑川了。
“姑娘,咱們直接回您的院子,還是上酒樓歇會兒?”薑川隻知道靈夙住在汴河另一邊的永和巷,並不知道酒樓後院的雜物間通向她住的清荷別院。自然,他肉眼凡胎,也看不見雜物間的玄機。
“去酒樓吧,幫我把咱們酒樓的冷盤和小吃一樣打包一份。”
“好嘞!”
到了雅間,靈夙坐著一邊喝茶一邊等廚房打包好吃食。她不慌不忙,怡然自,沒過多久薑川拎了偌大一個食盒進來。
薑川頭一次見靈夙點這麽多吃的,他疑惑:“姑娘打包這些,是要帶回家招待友人?”
“算是吧。我出趟遠門,去見個朋友。”
“出遠門啊……那我們豈不是很久見不到您了?”薑川一肚子惋惜。靈夙不在,以陶娘子的摳門程度,他得少賺多少賞銀!還好靈夙回了他一句:“也不會很久。”
“看來也不算遠啊,姑娘要去哪裏?潁昌府?應天府?”
靈夙笑著搖搖頭:“去臨海的地方。”
一聽說靈夙要去海邊,薑川緊張了,趕忙叮囑:“我聽酒樓的客人說,最近海上不太平,又是大風浪又是鬧女妖的,姑娘出門還當心點比較好。”
“女妖?”
“有人說是女妖,但是經曆那次海上風暴的人都說是海神女顯靈。”
薑川娓娓道來,把他前些天從客人那兒聽來的關於海神女的事說給了靈夙聽。
數月前,一艘商船從密州出發,由海路前往明州。剛駛入東海境內,原本風平浪靜的海麵上忽然掀起強烈的風浪,船隻顛簸,逐漸迷失方向。這艘船會集了各類人群,有去南方做生意的商人,有在京讀書返鄉的學子,有去明州探親的一家老小……大家都沒見過這樣的場麵,一時間人心惶惶,驚呼聲四起。
天色越來越暗,風浪卻依舊沒停,眼看就要降臨一場大暴雨。這時候,船上的人聽到一陣歌聲。那歌聲從遠方傳來,餘音嫋嫋,美妙無比,幾乎所有人都聽得如癡如醉。有一稍清醒的男子提醒大家,他們的船在海上遇險,定是這唱歌的女妖在搞鬼。如若不然,他們正處在茫茫東海之上,有誰會在這裏唱歌?
起初還有人聽進了那男子的勸說,努力保持鎮定。但是慢慢的,大家還是在歌聲中淪陷了。船員的手不聽使喚,他操作輪盤,載著滿船人朝歌聲傳來的方向駛去。大雨傾盆而下,巨浪拍來,船隻很快消失在風浪中。
幾天後,明州碼頭出現了一艘商船。船上的人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竟然到了明州,又驚又怕,又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他們明明記得,商船在海上遇見大風浪,朝著離明州相反的方向駛去。還有那女妖的歌聲……為什麽所有人都完好無損?他們沒丟失任何財物,商船也比預計的提前許久抵達明州。
這件怪事口口相傳,很快就在明州境內傳開了。經曆過這場海上劫難的人都說,那根本不是女妖,是海神女。海神女用歌聲指引他們,保佑他們化險為夷。這一說法深入人心,沒過幾天,當地富商們在海邊的山上選了塊風水寶地,準備為海神女建廟。
海神女的美名不脛而走,但甚少有人知道,那艘商船上少了一個人。
靈夙聽薑川說完,並未覺得奇怪,隨口道:“或許那人在暴風雨中落海了吧。”
“如果隻是這樣,那就不奇怪了。”薑川繪聲繪色描述,“在酒樓給我說這事的客人,當時就坐了那趟船。他說失蹤的那人是個相貌俊美的弱冠少年,姓梁,乘船那日就住他隔壁房間。海神女的歌聲傳來,梁公子極力勸說大家捂住耳朵,他說女妖的歌聲會亂人心神。一開始大家還都聽他的,可是沒過一會兒,所有人都淪陷了,隻有他還堅持著。”
“你的意思是,海神女把欣賞她歌聲的人平安送上了岸,唯獨說她是女妖的梁公子沒得到她的庇佑,淹死在海上了?”
“肯定啊。不然怎麽唯獨梁公子不見了?必是冒犯了天神,被天神懲罰了。”
靈夙手指輕輕叩著桌子,一下,一下。她笑出聲:“神明隻會保佑蒼生。”
“唔……”薑川陷入思考,“姑娘你說得對。我娘以前也對我說過這話。”
“是麽。”
薑川拚命點頭。在他很小的時候,娘親就告訴過他,要敬畏天地,敬畏神明,因為神明是真的存在的,而且就在他們身邊,他們的一舉一動,神明都知道。
“你娘見過神?”
“她說她見過。”
“那看來你娘是個有緣人啊。”靈夙扭頭,看見窗外的阿湛,“我護衛來接我了。走了 。”
“三姑娘慢走,常來啊——”
說完薑川又覺得這話不妥,酒樓本來就是靈夙的,他說哪門子的“常來”……他又補了句:“三姑娘,你放心出遠門,我會好好看著酒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