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我,混世大魔王,申請做你的小熊軟糖。”

(1)

晚上將近十點,詹昱廷回到公寓,開門前見到門縫裏透出來的光。

她在。

扭轉門把,第一眼就見到端坐在沙發裏的極美婦人,未施粉黛,盤發為髻,脖頸修長白皙,眉眼與他極其相似。她正低著頭翻看他早前落在沙發上的書,是先前應如是硬塞給他的一本《高中滿分作文選集》。他的母親,專注於研究社會心理學,對這類千篇一律的應試書籍向來帶些嘲諷與不屑。

聽到他進門的聲響,小貓從貓窩驚醒,躥到他腳邊,而他的母親卻連頭都沒抬:“去哪兒了?”

“同學家。”

“姓應的那位?”

“是的。”

他總是這樣,坦誠得連善意的掩飾都不屑。

氣氛有一瞬間的凝固,他彎腰抱起貓咪,又補充道:“她母親充滿熱情地邀請我,而我也答應了,即使你不喜歡她,我也不應該就此失約。”

詹媽媽早已料到詹昱廷會這樣說,他為人最看重承諾,這一點與她極為相似。心中情緒紛繁,她扶住額頭,妥協道:“以後不準再去應家。至於那個女孩……”

“她是個好女孩兒。”詹昱廷打斷道。不知為何,他並不願意從母親嘴裏聽到任何貶低應如是的話語,像是一種不自覺想保護好自己的小貓的潛意識動作。況且在他心中,應如是本就沒什麽可被詬病的。

“她如何我不知道,但她父親不是什麽好人。”

詹昱廷頓了頓,靜止一般望著她,半晌後終於說出一句:“據我所知,當年欠債潛逃的可是爸爸。”

“爸爸”這個詞語深深刺激到詹媽媽的神經,她所有優雅淡定的偽裝都在這一刻被攻破,激動地將手中的書“啪”地合上,驚得小貓一顫,忙往詹昱廷懷裏鑽。她起身失控般地高聲質問:“應承鳴告訴你了?他有什麽資格?當年如果不是他假造你爸爸的簽名向銀行借貸,你爸爸會硬著頭皮跟他們合夥嗎?如果不是這件事最後被發現,你爸爸的征信進了銀行的黑名單,公司破產的時候你爸爸至於束手無策嗎?如果不是他,當年我們一家絕不會走到分崩離析的地步!”

輕而易舉便得知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可他從沒有像這一刻一般厭煩自己的聰明。他努力壓製住自己的各種情緒,伸手安撫住他的貓,以理智到絕情的口吻,再向母親的心上補了一刀:“這就是你和爸爸離婚的理由嗎?讓已經走投無路的他,更加一無所有?”

他近似詰問的語氣震住了媽媽,她驚愕地站在原地,原本的憤怒和哀怨全部凝固在臉上——快十一年了,她獨自帶著孩子,遠離他父親留下的那些糾纏生活,已經快要十一年了。這些年他們母子雖然談不上多麽和睦幸福,但這是第一次,她聽到詹昱廷用這麽重的語氣和她說話。

詹昱廷望著母親,胸口忽然密密麻麻地疼痛起來。他忽然就想起六歲那個雨夜,他在半夢半醒之間感受到冷雨砸在皮膚上的冰涼感,一睜開眼,看見母親狼狽地抱著自己往外麵跑。

那時他還什麽都不明白,抬起小手擦幹淨臉上的雨水,奶聲奶氣地問:“媽媽,爸爸在哪裏?”

那時候他的母親,還隻是一個普通的大學講師,小家碧玉,溫文爾雅,每天在丈夫的懷裏撒嬌。那是他頭一次看到母親露出那樣痛苦而無助的神情,她說:“沒有爸爸了。”

他吃了一驚,正想繼續問下去,母親卻捂住了他的嘴巴,鑽進了一輛出租車裏。車裏的空氣混濁得令人作嘔,搖搖晃晃的使得他頭昏腦漲,根本不知道車子要往哪裏駛去。他再恢複神誌時,已經到了母親任教的大學教工宿舍,和他們從前的家比起來,這個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顯得過於破舊與寒酸。

他一骨碌從**爬起來,看到母親正呆坐在茶幾前,神情麻木,眼神呆滯,像一座一夜間老去的雕像。他走過去想要撒嬌,母親卻將他推開,他訝異地發現母親一夜未曾合上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往後回想起來,正是那一夜之後,母親眼中濾淨了從前的天真與嬌氣,像是有人在悄無聲息之間全然摧毀了她從前無邪繁華的樂園,隻剩下一片決然的荒涼。

好一會兒,她才轉過眼睛看向他,一字一句地問:“以後和媽媽一起生活,不能再提起爸爸,可以嗎?”

他預感到這將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抉擇,盡管聽起來像從前麵臨過無數遍的“更喜歡爸爸還是更喜歡媽媽”的問題,但這次他必須做出一個抉擇,因為“都喜歡”再也不存在於備選答案之中。

最後,他點了頭。

母親眼裏卻並沒有出現欣慰與讚賞,長大後的詹昱廷無數次回想起那個場景,覺得那時母親的眼裏有的隻是疏離和冷漠。這更像是一個商人在與自己對談合作的條件——然後他就會意識到,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不再是無條件愛他的母親,而是麵對一個要與他合作,共同在世上生存下去的夥伴。

那天他答應了母親非常多的條件,比如要安靜懂事,不能任性哭鬧;比如要自己照顧自己,學會自己洗漱吃飯;比如學習成績要保持全麵高分,要做聰明的小孩兒……

他什麽都答應了,因為他知道,如果他選擇拒絕,哪怕是任意一點,都會給母親帶來無盡的麻煩。他和母親都會因此變得一無所有。

關於那場“談判”的記憶,最後留存在他腦海裏的,是母親帶著疲倦卻仍然篤定的聲音。她說:“昱廷,成為讓媽媽驕傲的人吧。”

“好。”

他重承諾,從小無論是什麽事,隻要答應了他就一定會做到。

而後續的事情便真的朝著詹媽媽預想的方向發展了,她埋頭於科研與工作,職稱與資源的級別都一升再升,成了領域中著名的教授學者,人人稱讚的鏗鏘玫瑰。

詹昱廷自小就智力過人,成績穩居第一不在話下,還拿過各種領域大大小小無數獎項。中考是全省狀元,高一便參與國際物理項目研究,他散發的光芒越來越奪目,卻發現自己與母親的距離也越來越遠。從無話不談到無話可說,從朝夕相處到見麵全靠緣分。若說要怨她,他也自覺沒有立場,因為母親也隻是一個被世界辜負過的女人,她也曾經赤忱熱烈、天真無邪,隻是某一天她仰望的星星隕落,她也隨之跌進希望的穀底。

他仍然想要成為能讓媽媽驕傲的人,也許這是他唯一能夠向媽媽表達自己的方式。他和她何其相像,都不善言辭,隻一味埋頭努力,都是想要有一天能強大到可以用自己的雙手,保護重要的人。

眼下母子之間的氣氛劍拔弩張,詹昱廷自知語氣過重,便先讓一步,道歉道:“抱歉,說得太過了。我沒有怪您的意思。”

又是那種像對待陌生人一般客套的語氣,仿佛這才是他們相處的正常模式。

詹媽媽回過神來,望著眼前已經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少年,仿佛在這一刻才驚覺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什麽都不懂,卻還是什麽都答應媽媽的六歲小男孩了。種種過往湧上心頭,所有的話都卡在喉嚨裏,慢慢化成眼淚噙滿眼眶。她不習慣這種感性的情緒,連忙推開詹昱廷,以落荒而逃一般的姿態離開了他的公寓。

(2)

夏天的氣息總是非常熱烈,伴隨著冰鎮的罐裝汽水打開時,泡沫撞擊瓶身而破裂的清脆聲響,悄無聲息地占據了整個校園。熬到下午,日光終於換了一個角度,應如是被曬蔫了一般趴在桌子上,有氣無力地越過詹昱廷所在的方位,望向斜斜地落到走廊上的陽光。

原以為“見過家長”之後,她和詹昱廷的關係會更加親近一點,沒想到他好像更加冷漠了,一整天都沒有主動來找自己說話。雖說這在以前也是常態,但他怎麽能夠在知道她就是當年他喜歡的可愛小女孩之後,還這麽無動於衷?這可太讓她沮喪了。再者說,這是她第一次喜歡一個人,根本就不知道應該如何接近對方,隻能夠每時每刻都揣著一顆期盼著的小心髒,希望他主動過來靠近自己一些。

但她悶悶地等了一天,除了意外撞上的幾個眼神之外,什麽都沒有等到。應如是有些小情緒了,尋思著要是真的指望詹昱廷那種榆木腦袋開花,還不如自己先露出點小馬腳來,好讓他知道自己喜歡他。

想罷,她立馬開始行動,拿過手邊的一套卷子開始篡改數學題,然後巴巴地拿到詹昱廷跟前,要他教自己解題。

詹昱廷自然不會拒絕她,隻是接過她的草稿紙時神色有些複雜。應如是站在他身側要看他算題,他卻突然問道:“你不怪我爸爸嗎?”

應如是顯然沒想到話題會這麽跳躍,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不啊。”

“可是……”

“當年虧空的數目雖然大,但是爸爸和阮伯伯一起想了辦法,把名下能變賣的資產都變賣了,就還上大部分了。爸爸能周轉的資金沒有阮伯伯多,就做主把我們家在大院的房子賣了,帶著我和媽媽一起住了幾年的廉租房。但是對我來說,隻要爸爸媽媽在,住哪裏都一樣的。反而是你……”

她沒敢說下去,因為怕觸碰到他的傷口。但其實認真想想也知道,他和母親相依為命,也許不至於過苦日子,但肯定沒有雙親都在身邊時那麽幸福。想著想著便覺得很心疼,應如是暗暗下決心:以後要對學霸好一點。

他安靜地聽完,明白她的欲言又止,便回答道:“我還好。”簡簡單單三個字,囊括了十幾年來所有歲月裏的喜怒哀樂。其實應如是這些話讓他鬆了很大一口氣,他眼下雖無法衡量出對錯,但父親背信逃走卻是事實。他擔心的是應如是會因此和他生了嫌隙,所以才會一整天都在找她與不找她之間搖擺不定。

幸好她沒有,揣了一整天的小緊張終於消除,他抬眼對上她略帶笑意的眼神,溫暖從心底漫上來。

按照詹昱廷做題的習慣,他會先在題目旁邊演算一遍,然後再根據答案和已有思路給她講解。畫函數圖像時發現拋物線竟然形成一個心形,他就暗覺事情不簡單,最後題目得出的答案居然還是“zyt=520”時,學霸徹底迷惑了。他皺了皺眉,問道:“這個zyt,是不是我名字拚音的縮寫啊?”

應如是暗喜,心想榆木腦袋終於要開竅了,憋著笑點頭如搗蒜。

得到肯定回答的詹昱廷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整張臉憋得通紅,慌慌張張地捂住了嘴,把臉別了過去。

應如是對他這個反應甚是不滿,但仍然關切地伸手想去拍拍他的後背,好讓他順順氣。誰知道手掌一碰到他的脊梁,他立馬像觸電一般整個人彈起來,應如是看到他耳垂紅得都快要滴出血來了,疑惑道:“你還好吧?怎麽這麽大反應……”

詹昱廷擺擺手,暗覺此地不宜久留,紅著臉咳嗽著到教室外邊去了。應如是自以為計劃失敗,不滿地撇撇嘴,順勢坐到詹昱廷的位置上想看看他的解題方法,卻突然瞥見他桌上亂糟糟的一遝草稿紙。

人們對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的名字都會異常敏感,因而哪怕他的草稿紙被她的紙張壓住一大半,哪怕露出來的那部分都畫滿了各式的分析圖,但她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偷偷隱藏在眾多公式和圖表裏的“應如是”三個字。

那一刻,應如是仿佛聽到腦海裏有一枚小小的煙花猛地炸開來,落下的煙火全是甜軟味道的,細細綿綿地填滿她的心髒。她立馬跑出去看詹昱廷,看見他半倚在走廊的欄杆上順氣,轉過身來時嘴角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咳咳……”她假意清了清嗓子,“是不是有人害羞了啊?”

詹學霸強行“挽尊”,紅著一張臉假裝無事發生:“沒有。”

“是嗎?”她突然壞笑起來,邁開步子往前走了幾步,踮起腳把腦袋湊向他,“那再偷偷告訴你一聲……那道題是我出的。”

無形撩人,最為致命!聽到這句話的詹昱廷下意識抿住雙唇,想要克製住心底翻湧的笑意,卻沒能成功。最後隻得無奈地抬手扶額,帶著寵溺笑了出來。

完啦,他算是徹底栽在這隻小野貓手裏了。多年後應如是回想起來,還故意笑他,說學霸第一次接收到喜歡的人的好感暗示時,第一反應竟然是嗆得差點緩不過氣來。他認命地由她笑去,隻伸手掐掐她的臉當作懲罰。

哎,但仔細想想,好像還真的是有一點點丟臉!

(3)

在市一中的普通學生眼裏,火箭班的那群學霸是猶如天之驕子一般的存在,不僅成績優異,還各自都有特長,走到哪裏都是一片誇讚和掌聲。感覺普通人青春期裏所必須經曆的那些焦慮與自卑,和他們應該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關係。

事實卻是——該煩還得煩,成績好的煩怎麽讓成績更好,成績最好的煩怎麽應付學習以外的項目和比賽。市一中一直將這群成績優異的孩子視為驕傲,遇上什麽大型活動都恨不得拿他們出去炫耀一番,生怕別人不知道火箭班那句“世界一流大學準學生輸出基地”的廣告詞似的。

這不,學校前腳剛下達舉辦征文比賽的通知,後腳老徐就把班裏平時最喜歡寫作的幾個同學叫到辦公室去了。

應如是的語文成績是全年級第一,但因為她隻一心撲在合唱團上,本來是不在徐老師的考慮範圍之內的,反而是和應如是互相補習後作文水平飛升的詹昱廷名列其中。一直把考試作文當作模板填鴨遊戲,隻是總結了幾個自己適用的模板框架,然後把應如是那本《高考滿分作文選集》裏的素材往裏填的詹昱廷可不願意答應這等差事,推托說已經答應了校主持隊的同學要頂班征文決賽的主持人,成功開脫。

其實他並沒有答應,但主持一場比賽總比占著名額去做自己不擅長的事要好,何況他早前擔任過幾次國內外研討會的主持人,主持一場校級比賽自然不在話下。

剛走出辦公室,他便遇上從小賣部回來,手裏還拿著一小包橡皮軟糖的應如是。兩個人自然而然地並肩朝教室走,他突然興起問道:“你有沒有寫過一些關於青春成長主題的文章?”

咬著一顆彩繩橡皮糖的應如是亮著一雙無辜的眼睛,點點頭:“有啊,這種題材在作文課上都快寫爛了。”

“最近學校打算舉辦這個主題的征文比賽,我們班還差一個名額,你去替徐老師分分憂吧。”說完,他看向正津津有味地吃著色素與明膠結合體的她,竟然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唾液。他從前怎麽就不覺得這種糖有什麽好吃的?

應如是聽後點點頭,舉手之勞罷了,反正文章是現成的,老徐要是想要就拿去用唄。想罷,她就要回頭去辦公室找老徐,順手把手裏的糖塞給詹昱廷:“給你了。”

即便已經對橡皮糖心動了,卻仍然要維持高冷的詹學霸嫌棄道:“不要。”

大姐頭應如是做叉腰狀,囂張道:“我給你,你就得要。”

“憑什麽?”

她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哼”,帶著一些奶氣的撒嬌感,語氣也嬌嬌軟軟的:“因為我的糖最甜。”說罷將手裏最後一小截糖果塞進嘴裏,朝他揮揮手算告別,往教師辦公室跑去。

詹學霸站在原地,打開糖袋子,選了一顆綠色的小熊軟糖小心地咬了一口。

酸澀很快攻陷了味蕾,他皺起眉,克製住身體的應激反應,嚼了幾下將糖果吞入腹中。這是他以前絕不會做的事情,但正如她說的,她買的糖都應該是甜的。並且他知道——如果她再問起自己關於這袋糖的味道,他也隻有一個答案:是甜的。

應如是參加了這次的征文比賽,並在兩周後順利收到了進入決賽的通知。望著通知書上寫著的“決賽采用演講評分製,請製作不少於10張課件,向評委與觀眾介紹你的作品以及創作思路”,她愣愣地問給她發通知的方圓圓:“我參加的不是征文比賽嗎?”

方圓圓點點頭,說:“據說是校長定的賽製,說一中的學生不僅要文采斐然,還應該能夠出口成章,這樣的全能學生才是一中真正的培養目標。所以一開始徐老師叫的是詹昱廷嘛,他……”看著應如是越來越黑的臉,幾乎能把她的心思猜個八九不離十的方圓圓適時地閉上了嘴,假笑著伸手過去拍拍她的肩,“不過,我覺得你……”

應如是一個眼刀甩給她:“我什麽?”

她有多反感當眾演講,方圓圓不可能不知道。方圓圓識相地噤聲,看著應如是一把將通知書揉成團,然後殺氣騰騰地穿過教室往詹昱廷的方向走去。

應如是“啪”地把通知書拍到詹昱廷的桌上:“這征文比賽,決賽竟然要演講?”

正埋頭在書包裏翻找紙巾的詹昱廷連頭都沒抬,隻隨意點了點,鼻腔卻突然一陣發酸,連忙轉過臉去,捂住嘴巴打了個噴嚏。

應如是見他這個反應,知道自己心裏那股被暗算之感得到了驗證,瞬間怒火攻心:看來他早就知道演講這事兒了!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終於找到紙巾了,他一邊抽紙巾,一邊答道:“因為……阿嚏!”

看著他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應如是感受到了深深的被忽略感,心裏對他的關心也被憤怒徹底掩蓋住了。她急得直跺腳:“你真的太可惡了!你知不知道我一點都不想上去演講,一點都不想對著這種傻乎乎的主題發表我所謂的什麽想法!”

詹昱廷沒想到她會這麽說,訝異地抬頭,卻看到她憤然轉身的背影。正想說些什麽,鼻腔和氣管卻同時發出抗議,他微微一頓,又打了一個噴嚏。

該死,昨晚空調開太低了。還以為自己作為一個十七歲的熱血少年,可以扛得住18℃的冷氣,卻沒想到……他懊惱地吸了吸鼻子,再看向應如是時,入目是一個氣鼓鼓的背影。

還惹她生氣了……懊惱的情緒更濃重了一些。

應如是討厭演講,是初一時的事了。那一年爸爸剛還完公司破產的債務,一家人從廉租房搬進普通小區,她從市郊一個十八流中學轉進市一中的初中部。

從學渣世界裏的學霸,變成學霸世界裏的小學渣,還帶著一點痞子氣息的應如是起初在市一中裏顯得格格不入,走到哪裏都覺得有人戳著她的脊梁骨,嘲笑她說她是從十八流中學轉過來的學生。

可是十八流中學又如何?她完全可以用實力向那些人證明,她腦子也非常聰明,不比所謂的市一中的“親兒子們”差。於是她開始認認真真地搞起學習來,雖然在人前還是一副不怎麽在意成績的“後進生”模樣,但期中考試她的排名直接從倒數一百衝到順數一百,這個結果成功驚掉了所有人的眼鏡。並且,那次應如是還獲得了周一“國旗下講話”的機會——要知道,這在市一中是隻有拔尖學生才能夠擁有的資格。現在回想起來,盡管後麵引發的一係列事情不盡如人意,但這個成績顯然已經狠狠地打了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的臉,這真是她做過的最漂亮的一道“證明題”。

她還記得,那個周一的陽光非常明媚,那首聽了好多年的《運動員進行曲》從來沒有這麽悅耳過。升旗儀式結束後,她聽到主席台念了她的名字,她一路小跑地上台,站到發言台後麵,見到台下一片攢動的、烏泱泱的腦袋。

她免不了有些緊張,手心開始冒汗,微喘的氣息鑽進話筒裏,暴露出她劇烈的不安。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女孩兒,突然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裏,也難免會有種無所遁形的慌張感。她硬著頭皮問好、自我介紹,然後將話題往“學渣逆襲,高效學習有多重要”這個中心思想上引。隻是可惜,緊張感絲毫沒有得到緩解,反而因為幾個念錯的詞語而變得越發肆虐。哪怕手裏捏著稿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念到了哪裏,上麵的一片黑體字逐漸洇成一團墨跡,叫她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

終於念完自身經曆的一段,她停頓一下,深呼吸一口氣準備繼續時,突然有前排的同學大聲喊道:“別裝了,誰知道你是不是作弊的呢?”

一句話猶如擊破平靜水麵的巨石,激起一陣又一陣刺耳的起哄聲。

“是啊,怎麽可能有人能進步得這麽快?”

“她本來基礎也很一般吧?”

“聽說她在別的中學是差生裏的大姐頭呢。”

“這種人怎麽可能有腦子學習啊?”

……

她聽見從四麵八方傳來的質疑聲,感覺自己正處在某個巨大的旋渦中間,看似顯眼、光芒四射,實則最為無力,因為她根本沒有辦法掙脫現在的狀況。大腦一片空白,她甚至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平日裏和朋友們貧嘴的勁兒不知道去了哪裏。

突然,人群裏有兩個黑點分離出來,往她所在的方向衝。小一些的黑點來自靠前一些的初中部,行動格外敏捷,在學生會的值日生形成防線之前就直接奔上了台,來到她身邊,伸出一隻手穩穩地扶住了雙腿發軟的她。

那一刻,應如是隻感覺自己所有的情緒都被那隻手接過去了。委屈、憤怒、恐懼、軟弱,全都被接過去了。她轉過臉去看非墨,心裏有個聲音嗚咽著說,幸好,幸好還有非墨。幸好還有這位永遠站在她身邊的摯友。

非墨扶住她,看見阮牧也來到了台下,卻被學生會的幹部們攔下。非墨連忙拿過話筒,替她圓場道:“抱歉,今天如是同學的狀態不是非常好。但是,對於在座質疑她成績的各位,我倒有一句話要說:尊重每一個人努力的成果,這樣的美德遠比你們口中所謂的好看的成績單更為重要。”

說罷,她扶著應如是下台了。那些被她的話激起的唏噓聲和零碎的掌聲,盡數被她拋在了身後。

這件事之後,應如是便一直很排斥當眾演講,因為那一天的經曆帶給她的羞恥和緊張感實在太重。那是她人生第一次被人否定得如此徹底,對於她前十幾年幾乎事事順心的人生來說,演講突然就成了負麵評價能夠灌輸進來的唯一缺口。盡管在後來她很快就收到了許多人的鼓勵和道歉,但那些恐怖的情緒一直在她內心深處盤桓,始終無法徹底消散。

要傷害一個人實在太容易了,相比之下治愈一個人顯得艱難百倍。人人都說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魔王女孩兒,但隻有她自己知道,所謂的霸道和強勢都隻是她保護自己的外殼。她太害怕被傷害、被否定,所以總想著要牢牢地將一切都據為己有,總是要將可見的一切都踩在腳下才能夠擁有安全感,但其實她自己也深知,一切都隻是虛假的繁華。

人要和過去和解,實在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而她也清楚,自己現在還沒有成熟到可以直麵恐懼的地步。

(4)

一直到決賽開始的前一天,應如是都沒有理過詹昱廷。其實準確說來,詹昱廷也就在微信上找過她一次,發來一個微信自帶的“撇嘴”表情,委屈之意溢於言表。

應如是心想,哼,才發一個表情,甚至都不嚐試主動解釋?不回。

五分鍾後,她又想,不對,對於詹昱廷來說,能主動找人和解就已經很難得了。那她這樣幹晾著人家會不會不大好?那,他再發一次,就回他好了。

十分鍾之後,她暗暗著急,這貨怎麽不說話了?可惡,快說話啊!

二十分鍾後,她心裏嘀咕,是不是他以為自己還沒看到?那就隨便發個朋友圈吧,好讓他知道她看到了信息,但就是不回複他。沒錯,好好反省吧,詹昱廷!

於是她火速發出一條“今天居然有雨”這種顯然沒話找話說的朋友圈,五分鍾後收獲詹學霸的點讚一枚。她滿心以為學霸要來找自己了,十分虔誠地等在屏幕前準備開聊,結果又過了二十分鍾,對話框仍然隻是那個可憐兮兮的撇嘴。

完了!這家夥真的不找她了……那她現在回複的話多尷尬啊!顯得她多麽不矜持啊!絕對不能這麽丟麵兒啊!

於是她狠下心不回複學霸了,關機去書房寫作業。而屏幕那頭,正貼著退燒貼、喝著止咳藥水的學霸想法非常簡單,她不回信息,可能是在看雨吧……那就別打擾她了……

總之,在那之後學霸就再也沒有找過應如是了,現實裏見麵也是她懶得正眼看他,他也真的就不來靠近她了。

而關於決賽事宜,應如是沒打算棄賽,一來覺得臨陣逃脫實在丟人,二來也知道老徐不可能同意。於是她就把自己的文章粘貼到了課件上,連演講稿都不寫,隻給自己安排了兩句台詞,“大家看看我的文章”和“看完了嗎?我翻頁了”。

決賽在學校的大禮堂舉行,因為每班都分配了固定的出席名額,所以現場幾乎座無虛席。應如是坐在選手候場區裏,正蹺著二郎腿和同學聊天呢,突然瞥見謝非墨從後台探出頭來,朝她招了招手。

美人召喚,豈有忽視之理?小哈巴狗應如是立馬起身朝著非墨飛奔而去,紮進非墨懷裏就開始沉迷於美人的溫香軟玉之中,暈乎乎地被非墨帶著往後台走。走著走著忽然停了下來,應如是一抬頭,入目是西裝革履、麵無表情地站在她身前的詹昱廷。

他的頭發長了許多,黑而柔軟地貼在額上,襯得他原本淩厲的五官溫和了許多。這身黑西裝裁剪得非常合身,將他寬肩窄腰的身形勾勒出來,給人一股意氣風發的少年感。內搭是一件斜紋的白色襯衫,藏藍色的領帶打成精致斯文的溫莎結,再往上看一點能看到他性感的喉結和流暢的下頜線,他不那麽少年的一麵——這應該是屬於學者特有的穩重幹練的一麵吧,同樣被這身西服襯托得淋漓盡致。

這是應如是第一次看到穿著西裝的詹昱廷,隻覺真是玉樹臨風、氣宇軒昂,恨不得把自己這一生所學的能夠形容美少年的詞語全部用在他身上,根本就記不起來自己還在和他置氣這回事。

謝非墨的任務完成了,忙不迭退場,留下這兩個人單獨在後台化妝間裏,還貼心地為他們帶上了門。

應如是還沉迷在詹昱廷的美貌之中,直到他低聲清了清嗓子,說了一聲:“Sigma。”

應如是愣了:“什麽?”

他耐心地重複了一遍:“Sigma。”

應如是滿頭問號:“哈?”這是什麽咒語嗎?

學霸微微皺眉,歎了口氣,抽出口袋裏的鋼筆,伸手道:“手給我。”

這倒讓應如是有種莫名的浪漫感,就像以前看的文藝片裏男主人公邀請女主人公跳舞時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她小小地害羞了一下,然後將左手放到他手裏。他的掌心溫暖而幹燥,輕輕地將她的手翻轉過來,用筆在她掌心處寫了一個符號——∑。

求和符號!

那一刻應如是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小貓柔軟的肉爪輕輕抓了一下,又癢又甜,很快就傻傻地笑了出來。詹昱廷抓緊機會解釋說:“我當初並不知道你不喜歡演講,隻是覺得你很擅長遣詞造句,有這麽好的機會,就建議你來試一試。我是因為……因為,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

他低聲說著,眼神真摯,聲音也非常篤定,就是一張俊臉不知不覺地又憋成了紅色,似乎是非常不習慣這樣直白地表露自己。

“我從非墨那裏聽說了。其實,感到恐懼並不是什麽丟臉的事,這是人類一種很重要的本能。拒絕與恐懼交鋒確實也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可是你同樣也要知道,在人生的很多種情況下,你是不得不和自己從心底裏畏懼的東西對峙的。”

他停頓了一下,眉頭微皺,似乎對自己說的這番話並不滿意。應如是看著他,心裏翻湧的都是溫暖,很想聽他繼續說下去。

“所以呢?”

詹昱廷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薄唇微抿,似乎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張開雙臂輕輕抱了她一下。應如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唬蒙了,隻聞到他西服上淡淡的木質香氣,聽到他在耳邊說:“所以,加油。在我看來,你天生就擁有能夠讓人無條件喜歡你的能力,所以無論成功也好,失敗也好,該喜歡你的人還是會一樣喜歡你。這是你根本無須為之感到惶恐的事情。”

說完,他結束了這個擁抱。

應如是聽得有些意猶未盡,被詹昱廷誇獎的感覺真不是一句飄飄欲仙能夠形容的。她笑著追問他:“你怎麽確定我有這種能力呢?”

他臉上一片緋紅,卻還是故意做出“可不是我想說的,是你要讓我說”的神情,睨她一眼:“不然你覺得,我為什麽五歲時就喜歡你啊?”

小心髒好像中了一槍,天上有小花隨著槍響飄落下來。笑意盈滿嘴角,那種感覺就像買到心儀已久的蛋糕,入口時發覺連糖度都是自己所期望的那個味道,她感覺自己此刻已經快被衝昏了頭腦。

詹昱廷不好意思地輕咳了一聲,正想著要變回平日裏那個麵癱的高冷學霸,眼睛卻突然瞥見應如是的笑容,甜滋滋的,還冒著傻氣。

臉又不爭氣地紅了,心律更是一度紊亂不齊。這時化妝間的門突然被打開了,有幾個學生搬著東西一臉蒙地走進來,兩個人才霎時間清醒過來。詹昱廷連忙站直,應如是團團轉地想找出口回到選手候場區,大腦卻像完全失去了指揮能力一般,搞得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這時,詹昱廷又說:“啊,對了。”

應如是停下動作朝他看去,發現他正站在原地,神情像正在和她談論今天的天氣一樣淡定,身體卻悄悄靠近她:“我前幾天是怕感冒傳染給你,才沒找你說話的……”

“那現在好點了嗎?”

“好全了。”說完他微微挑眉,生動的表情再次狙擊了應如是的心髒,她望著他,半晌後,再次笑開來。

我啊,一直都不相信一見鍾情。倒不是覺得它不靠譜,而是因為,我每看你一眼,好像都會重新心動一次啊。

(5)

那次的比賽應如是沒有自暴自棄。她剛站到台上時,望著舞台下麵的人群,隻覺得雙腿不自覺地發軟。她伸手去摸索話筒,驚覺主持人竟然沒有給她留麥,再抬頭便見到一臉淡定地走上來給她遞麥克風的詹昱廷。

今天的詹昱廷實在太好看了,都說美人在皮者恐遲暮,美人在骨者不淺顯,唯他兩者兼得。與生俱來的禁欲克製,兼具溫潤沉穩,活脫脫一個清秀俊朗的少年郎,不隻是她看得心動不已,台下一眾女同學也都被他迷得神誌不清。應如是伸手接過那隻帶有他掌心溫度的麥克風,看到他絲毫不顧慮台下女生的喊叫,側身靠近自己,親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說:“加油。”

他是故意把麥克風拿走的,應如是猜到了。他在她獨自麵對內心的恐懼時,還想了辦法要來到她身邊鼓勵她,讓她知道她並非孤身一人。

應如是覺得自己的心被暖得發燙,又因此生出無限的力量,像終於敢拿起屠刀直麵惡龍的愛麗絲。她拋掉腦子裏準備好的那兩句台詞,看向播放出來的課件,磕磕絆絆地介紹起自己的創作思路來。

這一部分的介紹還算順利,期間她偷偷瞟了一眼站在台側的詹昱廷,見他正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眼神裏全是鼓勵和肯定。她自信的笑容更深了,鼓足勇氣撐完了這一段,停頓時腦子就突然卡殼了。她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說點什麽,偌大的禮堂忽然變得鴉雀無聲。

可不能再讓非墨來給自己救場了,應如是暗暗想。這時她忽然想起前幾位選手都在結尾時談了一下自己對文章中心思想的看法,大腦瞬間有了思考的方向。她望向詹昱廷,看見他仍然是那副極其相信自己的樣子,一雙眼睛尤其好看,像盛了一整個星係。

心裏似乎有股力量噴湧而出,她說:“可能在大家看來,我是一個膽子非常大的人,好像什麽事都敢去做,好像什麽人都敢去惹。但其實,我根本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我也有非常害怕的事情,甚至在麵對恐懼的時候,連強裝自信的勇氣都沒有。可是偏偏有一個人,他能夠看穿我的虛張聲勢,他能夠在知道我沒什麽特殊的才能,甚至有很多事情做都做不好之後,還是選擇成為我的朋友。因此我覺得,被心愛的朋友們在乎著,這才是我最有榮光的一件事,這才是真正讓我確信我與別人不同的地方,也是我最不需要為之惶恐的能力。”

清澈的女聲透過電波在禮堂裏回響著,她一直望著他,兩個人目光相接,織出青春裏最美好也最甜蜜的心事。

心裏那些莫名的緊張感和恐懼感都消散了,她輕輕笑起來,雲淡風輕地補上了最後一句話。她說:“謝謝你啊,謝謝你喜歡我。不去管長久吧,你喜歡我一天,我就為此驕傲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