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隻要有她在,前路多長多遠,也不會覺得累。”

(1)

高考那兩天,應如是一步都沒有踏出過學校,連媽媽說要來送飯的要求都拒絕了,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場最終的戰役裏。詹昱廷手心的溫度像是暖進了她的骨子裏,連脈搏中翻湧的血液都沾染上他的力量,支撐著她不斷地向前衝鋒。

他還在等著自己,她要和他上同一所大學。

兩天時間轉瞬即逝。

高考結束那天,陽光異常猛烈,校園裏的知了鳴叫聲一陣高過一陣,整個夏天明媚而亮眼。考場內或熟悉或陌生的知識點,或是考場外紛雜的笑聲哭聲,最後都在應如是的記憶中模糊起來,她隻記得結束之後,她順著人流走出考場,見到爸爸媽媽和阮牧站在不遠處朝自己招手的身影。她又驚又喜地跑過去,阮牧伸手摟住她的肩膀,痞笑道:“怎麽,這才多長時間沒見,大魔王變成黏人小嬌嬌了?”

應如是頓時有些臉紅,她從前確實不會用這麽柔軟的方式表達自己,但她遇到了那樣一個人,不僅軟化了她滿身的硬刺,還細心地給她披上了溫柔而強大的盔甲。她不再擔心受到傷害,因為那個人不僅會保護她,還能治愈她。

光是想起詹昱廷的名字,她的心都會柔軟得不得了。

正打算清清嗓子跟阮牧炫耀一下自己的心上人呢,她驀然聽到詹昱廷那熟悉的聲音又低又冷地傳過來:“抱夠了沒有?”

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循著聲音望過去,看見站在他們身後的詹昱廷,感覺像眼前忽然亮起了一道曙光,而他就是曙光本身。隻是詹昱廷顯然非常不高興,緊皺著眉頭向應氏夫婦問好,目光卻一直盯著阮牧那隻搭在應如是肩上的右手,像是要將那隻手盯出個洞來。

這樣充滿敵意的目光阮牧不可能感受不到,但天生的勝負欲也因此被激發,他不僅沒有挪開手,反而故意低下頭,湊近應如是耳邊,壞笑道:“隔得這麽老遠,都能聞到你男友身上的醋味兒。”

應如是一把推開他,朝著他的胸口毫不客氣地來了一拳:“別擱這兒胡說八道啊,我男友可是詹學霸,身上全是知識的清香。”

從沒有見過應如是這麽急著護短的樣子,阮牧覺得有趣極了,哈哈大笑起來。

這情景看在沒聽清他們對話的詹昱廷眼裏,大有打情罵俏的意味,一張俊臉更冷了,像是要在這炎夏裏結出一層冰來。他再次開口打斷他們的對話,以斬釘截鐵的語氣說:“如是,過來。”

應如是正要側身過去,手腕卻被阮牧一把拉住。他故意挑釁似的看向詹昱廷,笑道:“不厚道啊兄弟,讓我小青梅和我說會兒話都不行嗎?”

詹昱廷從阮牧的這個笑容裏讀出了敵意和不滿,而他最擅長的就是處理情緒產生了起伏的敵人。於是學霸不怒反笑,從阮牧產生不滿的原因入手,一刀補下去:“她和你顯然沒什麽話可說的。”

阮牧果然被刺激到了,連音量都不自覺拔高了一些,道:“怎麽沒有,我和她從小一個大院裏長大的。”

詹昱廷狀似無意地挑眉:“是嗎,我和她也很小就認識了。”

要比誰和應如是認識得久,除了旁邊那兩位不明情況的“吃瓜”夫婦之外,沒有人比得過他阮牧。他得意地抱臂,也不管這樣的對話究竟有多幼稚,冷笑道:“她剛出生我就認識她了。”

言至於此,絲毫不給對方留有回旋的餘地,應如是聽著都覺得噎得慌——這兩個大男人加起來都快四十了,這對話內容怎麽就跟幼兒園大班的小朋友一樣呢?

詹昱廷聞言卻麵不改色心不跳,優哉遊哉地使出了撒手鐧,回答道:“她五歲那年,我就給她送過彩禮了。”

好一個先下手為強!觀戰的各位此刻都想為學霸拍手叫好了,應如是更是直接鼓起掌來:真不愧是一中著名詹懟懟,她看上的男生果然……哎?等等……

她忽然意識到剛才詹昱廷的話裏隱含的信息量非常大,連忙甩開阮牧的手湊到詹昱廷身邊,笑出一排小白牙,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的意思就是,五歲那年的彩禮還作數咯?”

詹昱廷皺眉反問:“為什麽不作數?那些樂高積木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是我那時候所擁有的一切了。”說罷又看向應媽媽。

正挽著應承鳴手臂偷笑的應媽媽接收到詹昱廷的訊息,馬上開口助攻道:“是,是,我那時還收下了。”

其實應媽媽哪裏還記得有沒有收下積木的事,隻是這麽一個卓爾不群又玉樹臨風的女婿送上門來,哪裏有拒絕的道理?她巴不得趕緊把女兒打包打包送過去。但這樣一次助攻顯然有點讓阮牧下不來台,應媽媽在自家女兒嬌羞之際趕緊出來打圓場,阮牧卻在校門口的人流中一眼看見了氣質拔群的謝非墨。

夏風微微拂起她浸墨般的長發,她抱著書本往外走,眉眼間是一貫的清冷漠然,隻遠遠一眼就將阮牧原本清醒的大腦看得瞬間宕機了。他再顧不上麵子被拂的尷尬,更顧不上想要狠挫詹昱廷銳氣的心思,直接撥開人群跑到謝非墨跟前,伸手想把無視自己的她攔下。

非墨抬眼看阮牧,還是那張濃眉深目的臉,不羈倨傲,一雙眼睛尤其漂亮。

“有事?”口氣冷淡得像在應付路人。

阮牧的心跳忽然變得好快,他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開口:“祝你畢業快樂。”

她用無所謂的口吻道謝,又作勢要走。阮牧下意識地將她攔住,顧不得眾目睽睽,再一次示弱道:“我好想你。”

她推開他的手,就像之前無數次將他從她的世界裏推開一樣,說:“不必。”

他知道冷漠是她自我防衛的手段,但這時恰恰成為兩個人之間的鴻溝,也成為傷害他的利刃。他不解地皺眉,問:“那究竟有什麽事是必要的?”

“什麽都不必要。”

她的話涼涼的,掉進風裏,被路人匆匆走過的身影帶離。有人不小心撞到阮牧,一下撞起他的一股子無名火。這已經是數不清第幾次他問她為什麽了,多少的小心翼翼、耐心和期望在試探裏被她摔得粉碎,他每日都在思念和痛苦裏備受煎熬。曾經的那個少年,為了她寧可得罪全校人,來回騎三個小時的自行車隻為給她買一束花兒,到最後連一句為什麽的答案都換不到嗎?

他實在是失望,也實在是生氣,脫口而出地問了一句:“謝非墨,你究竟在想什麽呢?”

語氣有些衝,聽在謝非墨耳裏更有詰難的意思。她抬眼恨恨地瞪他:“你還裝什麽?裝了這麽多年你不累嗎?假裝對我好,假裝喜歡我,假裝沒有我活不下去……我是沒有爸爸,但不至於可憐到連情感都需要你們阮家施舍給我!”

阮牧聽著非墨崩潰般的語氣,自知是傷到她了,卻更加疑惑她話裏的意思,追問道:“什麽假裝?我什麽時候裝了?這和你爸爸有什麽關係?”

謝非墨望向阮牧眼裏的困惑,直覺告訴她事情並非如自己所想的那樣。她問:“你不知道我爸爸是誰?”

阮牧如實搖頭否認,謝非墨又追問一句:“你不知道我爸爸是在哪裏去世的?”

他再次搖頭,又生怕非墨不相信,解釋道:“我隻知道你爸爸是工作時因為意外而去世的,但這和我們家有什麽關係?”

謝非墨愣住了,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怔了半晌之後才勉強開口,斷斷續續道:“不僅是阮家……還有應家。十一年前在他們公司裏意外死亡的那位工人,就是我的爸爸……我從前的名字叫林非墨。”

(2)

對非墨來說,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是年幼時就失去了最為依賴的父親,心理幾近崩潰的時候,被寄養到另一個家庭裏去。母親說那是父親的朋友,但她從不知道她那淳樸老實的父親竟然有這樣家境優越的朋友。

年幼的她太需要愛了。在那個寬闊喧嘩的大院裏,她有了被世界接納的真實感。那裏有總是笑容和藹的阮奶奶,有嘴硬心軟的應如是,有一群將她惦記在心尖上的玩伴,還有治愈她全部傷痛的阮牧。

年少的她將那個四合院視為自己真正的歸宿,盡管後來她搬離大院跟隨母親生活,但連夢裏關於家的場景都還是發生在那個大院裏。她毫無保留地對阮家獻出自己的信任,直到阮牧升學宴那天,在洗手間的隔間裏聽見阮媽媽和親戚聊起她的父親。

她這才知道,原來阮叔叔和應叔叔都是父親隸屬公司的控股人,原來阮家會答應收留她,是因為那個時間段阮家根本拿不出巨額的傷亡賠款。原來阮家對她所有的好,都是建立在她父親的逝世之上。

那種感覺就好像,她一直在追尋一座海市蜃樓。當她終於以為自己擁有它,準備全心全意將它擁入懷中的時候,突然一腳踏空了。她落入無底的深淵之中,被從前愚蠢的自己踩了個粉碎。

於是從前那些快樂的回憶全部變成了諷刺,猶如撞針一般不斷擊打著她原本就脆弱的自尊心。她根本無法接受這麽多年來自己一直生活在虛假的善意中的事實,她將真實看得太重。而那段時間裏,僅剩一個應如是會傻乎乎衝到她麵前替她挨那一腳,於是,應如是成了她和這個世界的黏合劑。

拒絕阮牧時,她不可謂不痛苦。緊攥住自己想要撲向他的靈魂,抑製住因為他而狂躁跳動的心髒,一字一句地說出傷害他的話,每一個推開他的動作都反作用力地刺傷了自己。他卻隻是疑惑,但從沒有向她證明她的重要,沒有告訴過她為什麽千千萬萬個女孩兒之中就要選擇她。他太自顧自,而她想要的,僅僅隻是一次堅定的被選擇而已。

故事三言兩語就能講完,聰明如阮牧都聽得難以回神。他從沒有想到過他們竟然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得以相遇的,十一年前那場意外猶如一團亂糟糟的絲線,將他們幾個人緊緊纏繞在一起。

不過,還有一個人。不僅是阮牧、非墨和應如是,還有一個人,他也因此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原本天真爛漫的童年,被迫成了一個早慧的天才,成為一個沉默而克製的冷麵少年。

那場意外猶如筆直車軌中突然出現的拐點,顛覆了幾乎所有人的命運。

(3)

火箭班的畢業聚會定在高考結束後第二天,在二環的一個五星級酒店裏,文、理兩個班的包廂緊挨著,恰好方便了想要兩邊串門的應如是。

赴宴之前她站在衣櫃前挑選了好久,最後選中一條法式小白裙。束腰及膝,綴在肩上的蕾絲純白而柔軟。綰起馬尾露出修長的頸脖,輕掃淡妝,綴上橘紅色腮紅和同色係唇釉,她站在鏡子前望著自己,仿若前些天套著寬大校服、素麵朝天到處躥的女孩兒是另外一個人。

她好久沒有穿過好看的小裙子了。今晚之後,她就徹底和她的校服時代告別了。

詹昱廷沒有參加聚會,這是冷麵學霸一貫的作風,熟悉他的火箭班同學們早就已經見怪不怪了。

站在酒店門口等方圓圓的時候,應如是聽到身後有市一中的女孩子一臉遺憾地慨歎,說:“詹昱廷居然沒來。我還想著今晚嚐試表白一次,算是給我的高中畫下個句點。可是沒想到,代表我整個青春的那個男孩兒居然缺席了這最後一麵。”

有另一個女聲輕輕應她:“何止是你,詹昱廷是市一中多少女孩兒的青春代名詞啊……他不來也好,青春就是有點不完整才顯得完美。”

好文藝的一番對話,應如是暗想道,肯定是兩個文科班的女孩兒。沒有回頭,她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詹昱廷的照片,心頭泛起暖意,她的青春會一直守衛在她身邊。

沒有想完,又聽聞後麵那兩個女生說話,是一句完全凍結她心口暖意的話:“聽老師說,詹昱廷收到了好多家常青藤大學的offer,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會去美國上大學吧。”

活像一個巴掌直直扇到她臉上,火辣辣地發疼,像一場蓄謀已久的離開忽然全數暴露在她麵前。

抬手解鎖手機,打字時她看見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抖。她問詹昱廷:“你是不是拿到了很多常青藤大學的offer?”

不出十秒收到他的回複,簡簡單單的一個“嗯”字。

她想起詹媽媽鋒利的眼神,想起詹昱廷說過他和詹媽媽的爭執,一顆心猛地就沉了一下。她又問:“那你會出國嗎?”

詹昱廷沒有正麵回答,此刻他正受邀出席一個交流會議,投影儀上的頁麵正在快速翻動著,他實在無暇陪她聊天了,回了一句:“乖,不要亂想。”隨後將手機放進西裝內側的口袋裏,一直到會議結束才得空再看一眼對話框,發現應如是發來了好幾條長語音。

一聽,她的情緒從以為他要出國的沮喪過渡到他不回消息的憤怒,甚至到最後拍案而起大罵他是可惡負心男。詹昱廷一頭霧水地聽下來,回複她一個問號,顯示自己已經被她拉黑。

完了——詹學霸腦海裏閃過係統死機的聲響,這是她頭一次因為自己這麽生氣。他處理得了各種複雜的準則和公式,聽得懂很多抽象的概念理論,但麵對自己喜歡的人生氣時,仍然會因為害怕失去而變得手足無措。

(4)

而另一邊的應如是在憤怒到把詹昱廷的微信、手機號碼都拉黑之後,又鬱悶又傷心,拉著非墨進包廂裏叫囂著要喝酒。

隻可惜她的酒量和為人一樣,都是紙老虎,兩杯啤酒下肚整個人就開始暈乎乎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窩在沙發上打盹的她聽到一陣歡呼聲,勉強睜開眼,聽到老徐在慷慨激昂地說著:“這是這個班最後一次集合了,以後大家各奔東西,即便是聚會也很難再湊得齊人了……”

應如是聽得莫名有些傷感,掏出手機看時間,已經晚上十一點半了。

老徐說完話大家都有些難過,應如是更是覺得傷心到全身發冷——她要和自己的高中時代告別了,要和這群超可愛的小夥伴分離了,甚至要和詹昱廷相隔一整個大洋……

越想越難受,她在沙發上蠕動了一下,右半邊身子卻突然失重,她一仰,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掉到了地上。

以為有地毯,她摔得不算疼,卻把大家嚇了一跳。

眾人紛紛跑來想扶她,醉得神誌不清的應如是卻直接縮進了桌子底下,嘟嘟囔囔地說冷。方圓圓讓她打電話叫人來接她回家,還伸手過來拿走了她的手機。應如是心想那是她的手機啊開什麽玩笑,斷喝一聲就給搶了回來。

打電話打電話……應如是腦子裏一直有這個聲音在回響,於是就胡亂撥了個號碼,彩鈴響起來的時候,應如是還大笑著說這首《藍色多瑙河》好土。

可當方圓圓看到應如是屏幕上的備注時,再次露出那種被強塞狗糧的痛苦表情。應如是還沒來得及問怎麽了,電話就接通了。

此刻的應如是仍然有些微醺,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大概就是報了地址之後,粗聲粗氣地勒令電話那頭的人要在十分鍾之內趕到。

又過了十來分鍾,在應如是快要睡過去的時候,突然聽到耳邊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艱難地睜開眼,看到一身西服蹲在她麵前的詹昱廷。

見應如是睜開眼,他馬上蹲下,摸了摸她的額頭關切問道:“怎麽喝這麽多?頭暈嗎?想不想吐?”

應如是搖搖頭,又縮進桌底。詹昱廷有些無奈,隻得直接將桌子挪開,俯身將她扶起來。

周圍響起一陣起哄聲,應如是迷迷糊糊地把腦袋枕在他鎖骨處,笑起來:“我可是千杯不醉的應如是!”

詹昱廷任由她胡鬧,轉身向門口走去,又忽然想起什麽,回頭對在場的大家說道:“這些年多謝各位了,祝大家畢業快樂,前程似錦。”

說完,他看向坐在宴席中間的徐老師,微微頷首感謝道:“老師,謝謝。”

徐老師喝得有些微醺,大手一揮,笑道:“好好對如是啊!”

聽到她的名字,又看一眼懷裏正咕噥著什麽的小家夥,他原本英氣的眉目不自覺地便軟了下來。他點頭,像是做出非常鄭重的承諾一般道:“我會的。”

言罷,他回身離開,攔下一輛出租車要送她回家。

車門關上的聲音將應如是驚醒,她覺得心裏很難受,就像小貓一樣到處尋求可以庇護自己的溫暖角落,最後縮成一團半枕在詹昱廷的大腿上,迷糊中還囈語道:“詹昱廷……”

他聲音裏有了一點寵溺的笑意:“嗯?”

應如是的意識已經有點飄忽了,含糊不清道:“詹昱廷,你出國吧,你也去追尋你的夢想……”

他聽得心裏一軟,低頭看見小家夥撇著嘴強忍委屈的樣子,聽到她的聲音裏帶上濃濃的難過,說:“去做你喜歡做的事情就好了……我……我會一直等你……”

“傻瓜,我不會出國的。”他輕撫上她的臉,小心翼翼地將她散落的發別到耳後,“我一刻都不想離開你。想和你牽手逛街,吃爆米花看電影,給你彈琴聽你唱歌……都是很老套的想法對不對?可是這就是我想做的,盡管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這樣的人。對我來說,一切成功如果無法和你共享,那它便毫無意義。”

應如是聽得整顆心都發燙了,從心口燙到眼角,又感動又難過。她抓住詹昱廷的手臂,稍稍抬起腦袋,像金魚吐泡泡一樣嘟起嘴。

詹昱廷覺得她這樣既可愛又好笑,便故意捏捏她的臉,逗她道:“你在幹什麽?”

應如是愣住了,突然反應過來,臉上立馬蒸起一片紅暈。

這一刻羞恥感嚇跑了醉意,她尷尬得想要往後縮,詹昱廷卻猛地俯下身來。

出租車行到半道上,應如是喊渴,兩個人便下車去便利店買水。幾口冰涼甘甜的礦泉水下肚,應如是的大腦終於清醒了過來,眩暈感消掉了大半,摸出手機想看一眼時間,卻見到通知欄裏顯示阮牧發過來數十條消息。

她用最快的速度將阮牧的消息看完,而後整個人怔在了原地。

今晚阮牧和阮奶奶一起去找非墨的事情,應如是是知道的。非墨雖然孤傲倔強,但絕不是無情之人,況且阮奶奶是她學國畫的恩師,從前又待她極好,這些恩情是非墨無論如何都割舍不掉的。阮牧就吃準了這一點,千哀萬求請動了阮奶奶這尊大佛,祖孫倆一唱一和,合力在非墨麵前演了一出苦情計,細數了近十年來非墨在阮家的喜怒哀樂,力證阮家人待她的真心。

非墨當然不會駁阮奶奶的麵子,隻得乖乖聽著,不一會兒就紅了眼,紮進阮奶奶懷裏嬌嬌地哭。阮奶奶心疼得緊,直怪阮牧這個沒心肝的沒有早些發現非墨的委屈,作勢就要揍阮牧算賬,卻被非墨下意識地攔了下來。阮奶奶當即便問她:“你怨他嗎?如果怨,今天奶奶就替你討公道;如果不怨……”

非墨生怕阮奶奶開出她承受不來的條件,急忙答道:“不怨,不怨。”

別說怨了,愛都來不及。非墨伏在阮奶奶的膝上想著,忽然記起昨天在校門口時,阮牧提及的關於詹昱廷父親失蹤的事情。她趕忙回房間翻出一張發黃的匯款單,是她父親去世第二年,詹昱廷父親剛失蹤的那段時間收到的,上麵注明了匯款地址,匯款人姓名落款正好是“詹元”。

應如是望著手機上那張匯款單的照片,仿若在一瞬間聽到命運支使著真相,轟然掉落到自己麵前的聲音。

(5)

詹昱廷是在應如是的陪伴下去到詹媽媽麵前的。一路上兩個人都沉默不語,詹昱廷拿著應如是的手機把那張照片放大縮小地看了數十遍,一張俊臉上的神色越來越沉重。

應如是知道,這回是自己要成為支撐他的力量了。

真相就在眼前了。他苦苦尋找這麽多年的真相,他失蹤的父親,他被虧欠的童年,全都藏在那一張發黃的匯款單後麵。他堅信現在他和父親之間,僅僅隻隔了一張機票的距離。

詹媽媽見到他們,並沒有露出多少驚訝的神情,像是早就猜到了有這麽一天。

平靜地聽完詹昱廷的話,詹媽媽將眼神定格在應如是挽住他手臂的右手上,道:“沒錯。父輩的恩怨與你們無關,我更無意棒打鴛鴦,但是昱廷……真相對你來說,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應如是聽得微愣,詹媽媽的語氣依然理智平和,像是在談論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樣。她說:“我曾經為他的離開設想過無數的理由,換了一萬種方式安慰自己,告訴自己他一定會遵守與我的承諾,一定還會回來。他走了十多年,我就盼了十多年。可是昱廷,前幾天你告訴我你不想出國的時候,我才恍然明白過來,你也好,他也好,我也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沒有人有資格要求他人一定要按照我們的期待生活。他走了,沒有回來,是他的選擇。所以盡管如此,被放棄的你,還是想要見他嗎?”

“對,我想見他。是生是死,是怯懦還是擔當,我都想要一個答案。當然,如果他現在生活得幸福,我不會上前打擾他。”

這個回答也在詹媽媽的意料之中,她輕笑一聲,臉上的神色沒有多大的變動,叫人分不清她的笑容到底是得意還是嘲諷。她說:“那你就去吧。”

(6)

詹昱廷預訂了最近的航班,天蒙蒙亮就要出發趕往機場,剛進入航站樓就看見應如是小小的身影。她穿了一身清新綠的碎花裙,紮著高馬尾一蹦一跳地來到他麵前,笑著晃晃手裏的機票,道:“早上好啊,詹先生。”

嘴角有些沉重,他並沒有笑出來,隻抬手摸摸她的頭:“頭還暈嗎?”

“不暈了。一見到你,什麽不舒服都不見了。”

他知道她是特意說好話逗自己開心,看了一眼她手裏的機票,問道:“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對。”應如是走到他身側挽住他的手臂,是撒嬌與支持的姿態。

她說:“我要成為能站在詹先生身側的那個人,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要陪著詹先生衝衝衝!”說罷握起小拳頭做出一個衝鋒的姿態。

詹昱廷愣了一下,隨即嘴角浮開溫柔的笑痕。果然啊,隻要有她在,什麽事情都會變得明朗起來。隻要有她在,前路多長多遠,都不會覺得累。

五個小時的航班,飛機終於抵達匯款單上那個位於西部不發達地區的城市。再坐上搖搖晃晃的大巴,最後卻被告知隻能將他們送到離目的地六公裏以外的山腳下。詹昱廷看著因為暈車臉色慘白的應如是,心疼得眉頭緊皺,滿是歉意地半扶著她。他輕撫她的背,啞聲說:“先找個酒店休息一下好不好,你太辛苦了。”

應如是被他聲音裏的疲倦刺疼了心髒,她用力回握他的手,強裝出笑意搖頭道:“不辛苦的。我也和你一樣,很想快點見到詹叔叔,想知道叔叔過得好不好,想陪著你一起把這麽多年的心結放下。”

詹昱廷聽得滿心柔軟,從未有人會這樣與他感同身受,從未有人會這樣一直守在他身邊,告訴他無論什麽事情都要陪他一起麵對。究竟要有多幸運,才能在遇到她之後還能被她這樣地喜歡著。眼角有些溫熱,他輕輕摸了摸應如是的發,壓著聲音說道:“謝謝。”

謝謝你給了我這樣多的溫暖與力量。

謝謝你一直牽著我的手,謝謝你願意理解我一些看似荒誕無用的做法,謝謝你願意成為我的力量,不僅會陪我一起冒險,還會帶我回家。

我終於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花了好大的力氣,終於走完這六公裏的崎嶇山路,兩人一起推開西部小村莊一扇咿呀作響的木門,見到的卻是一個老態龍鍾的婦人。

老嫗自稱是這間房子的主人,表示多年前確實有一位外地租客來過,隱姓埋名地在此居住過一段時間。

老嫗盯著詹元年輕時的照片看了許久,才終於點頭表示那位租客正是他,但是她接下來的話讓詹昱廷驚得幾近難以站立——她說:“你去鎮上的殯儀館看看吧,應該是埋在墓園裏嘍。”

心髒猛地收緊,應如是茫然失措地抬頭看詹昱廷,見他神色凝重得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但理智與修養在此時仍然勒令他要保持著冷靜克製。

原來,詹元早就去世了。他欠下巨債,不願拖累家人才選擇出走,隱姓埋名跑到西部。原本是想一邊打工一邊償還林家的賠款——所以才會有匯款給非墨的舉動。卻不料意外來得如此之快,詹元在到達此地不到兩個月時就因車禍意外喪生。

那場車禍撞爆了油箱,大火燒淨了詹元求生的希望,也燒淨了他身上一切關於他原本身份的證明。公安局無法查明他的身份,隻得當作無人認領屍身處理,交由殯儀館火化之後葬在這個西部小鎮的某個墓園裏。

聽老嫗斷斷續續地說完,詹昱廷已經恢複了平常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平靜地朝老嫗頷首道謝,牽著應如是的手走出了小屋。這座村莊到處是翻新拔高的樓房,近年來開發礦產給村民們帶來了不菲的收入,僅有深色的水泥路上的坑窪顯示出多年前的落後。

詹昱廷沉默地在田間的路上走了很久,應如是有些無措,不時地抬眼去看他,滿腔的話都被他看似淩厲冷漠的側臉逼了回去。

一路憋到村口,詹昱廷停下來等車,應如是在他垂下眸的那瞬間發覺了他眼底明顯的痛苦神色。

她心疼得無以複加,踮起腳捧住詹昱廷的臉,逼著他正視自己:“詹昱廷,如果覺得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這不是什麽丟臉的事情啊,我保證一定不會告訴別人的。在我麵前你根本不用克製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管是怎麽樣的你,我都會很喜歡很喜歡的……”

話還沒說完,詹昱廷突然一把攬過她的腰,以驚人的力氣將她揉進懷裏。應如是連忙伸手回抱他,感受到他將臉埋進自己頸窩時的溫度,驚覺他挺拔的身子竟微微發抖。

他好辛苦啊。並非天生就是冷漠無情的人,隻是比常人早慧,比常人多了一些理性,就總是要逼迫著自己忍耐。如果她沒有跟來,他一定會就這樣憋著,毫無表情地去墓園,毫無表情地辦理認領手續,毫無表情地把爸爸的靈位帶回家。

並不是說冷靜克製是一件壞事,可是他才十八歲。他本應該是個生動的少年,她見過他溫柔的、開心的、感動的各種神情,那時候他的眼睛裏像融進了所有星辰宇宙,鮮活得無比動人。她害怕他繼續克製下去,最後變成一個什麽感受都沒有的器械人。

應如是感受到他眼淚的溫度,涼涼的,濡濕在她皮膚上。她像安撫小朋友一樣摸摸他的後腦勺,輕聲哄他道:“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想哭就哭出來……爸爸隻是離開了一下,換了一個地方繼續愛你。”

詹昱廷悲傷得肩膀微抽,幾乎整個人的重心都壓在了應如是身上。半晌之後,他終於控製住了情緒,抬起頭用那雙盈滿眼淚的、羊羔一樣的眼睛望著她。聲音還是有些哽咽,睫毛上綴著未幹的眼淚,卻問得格外謹慎與認真,他道:“應如是,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好。”沒有絲毫猶豫,他們彼此心中早就有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夏風拂過細長的田間小路,小路外是一片綠瑩瑩的草地,綴滿了零星的花兒。

往後餘生,用盡所有來相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