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 “我永遠站在科學、物理、良法所指,和你所在的這一邊。”

(1)

進入暑假之後,真正的盛夏便到來了。天氣開始變得異常燥熱,從空調房裏往外看,感覺瀝青馬路都快被太陽烤得融化了。應如是和應承鳴之間關於轉文科的持久戰仍在繼續,應如是使出冷戰的撒手鐧,每天故意隻和媽媽說說笑笑,就是不理應承鳴。

她還根據詹昱廷的交代,故意在和媽媽聊天時提起了詹昱廷,媽媽聽後對他那是一個讚不絕口,又囑咐應如是說等他比賽回來,再上應家來吃飯。

母女間愉快的會談在應承鳴幽怨的眼神之中結束,應如是一蹦一跳地回房間給在外地的詹昱廷發微信,問:“你該不會就是想被我媽媽誇,然後來我家蹭飯吧?”

詹昱廷回複了一個“齜牙”的表情:“吃人嘴軟,等我回去和阿姨一起給你洗腦。”

應如是氣得連續給他發了三個小白人爆捶對手的表情,兩個人又你一言我一語地鬥起嘴來。

戰況正酣呢,應如是突然收到謝非墨的消息,她問:“你和詹昱廷倆弱智是不是在聊天?”

應如是訝異問道:“你怎麽知道?”

“我們正一起參加賽前集訓呢。詹昱廷一看手機就傻笑,我們就猜肯定是和你聊著。”

應如是回了她一句“哈哈”,然後又給詹昱廷發了一個微信自帶的“白眼”表情,剛顯示發送成功,謝非墨馬上回消息說:“又笑了,又笑了。我看詹昱廷這高冷學霸的人設必須毀你手裏。”

“可我沒和他說笑話啊,就發了個表情。”

謝非墨狠狠吐槽:“我看你給他發個標點符號他都樂。”

應如是才不信呢,也沒有心思去驗證這句話,隻覺得自己可能耽誤了他集訓,連忙給詹昱廷發消息說自己要睡覺了。

詹昱廷一看時間,才十點多,就知道她是怕影響自己,於是順著她的意結束了對話。集訓一直持續到十一點多,他有些疲倦地回到酒店房間準備休息,躺到**時眼前卻都是那些印在白紙上的各式定理,攪成一團叫他太陽穴都發疼。

手不自覺地摸向手機,他想起來了,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消解掉他所有的壞情緒,讓他在瞬間變得明朗。點開微信上應如是的對話框,上一條消息還是一個多小時前她發來的晚安。手指像是有自主意識一樣直接撥通了語音電話,而她也像能感應到一般一秒就接通。

兩個人都默契地偷笑,笑聲凝在彼此耳際,數百公裏的距離也變得仿若咫尺。他沒話找話一般問她:“你在做什麽?”

她故意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有點小緊張。”

“緊張什麽?”

“就……替非墨緊張。”小野貓又開始口不對心了。

“不是替我緊張?”

正躺在**的應如是誇張地笑了一聲,決意口是心非到底,說:“你都拿了多少次全國性比賽的一等獎了啊,又是國訓隊的,我替你緊張個什麽勁兒啊?”

學霸果然很受用:“算你會說話。”

應如是笑嘻嘻地領功,今晚情況特殊,她願意不惜一切代價逗學霸開心。電話那頭有鞋底摩擦地板的聲音,估摸著是他在走路。應如是安靜地聽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詹昱廷走到酒店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流光溢彩的大街,所有的聲響都被隔絕在一扇薄薄的玻璃窗外。他忽然回憶起多年前,那些或細小或龐大的情緒淹沒過自己的瞬間,年少的他行走在世間也難以聽見屬於他的聲響,像被一切隔離的絕緣體。

他原本以為那隻是作為生物的本能感應,本不足以再被提起,可是現在麵對著電話那頭的女孩兒,他竟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訴說衝動。他好像確信無論是多麽渺小的情緒,她都能夠理解,然後笑著張開雙臂來擁抱他。

他說:“我記得初中時第一次參加國賽,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那個時候非常緊張,比賽前夜連眼睛都沒有合上。”

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像是在說一個與他完全無關的故事,像是當年站在這個城市洪流一般的車海裏,卻連歸去的方向都找不到的少年,根本不是他一樣。

這樣輕描淡寫的口吻聽在應如是耳裏,讓她心疼不已,以前笑嘻嘻地說來哄人的話到了嘴邊,竟然連半句都說不出來。

詹昱廷等了半晌,也沒等到應如是的回應,自嘲似的笑了一聲:“怎麽了,不相信?我其實不是萬能的,隻是比較會做題,擅長讀書而已。這沒什麽了不起的。”

“不是啊。”應如是終於開口,聲音輕柔軟糯,撩撥得他心跳微亂,“其實對我來說,拿什麽獎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開心呀。你要是覺得拿一等獎開心,我們就拿一等獎;你要是覺得不拿獎開心,我們就怎麽去的怎麽回來。沒關係的,不管是贏還是輸,我都在這裏等你。”

詹昱廷被她話語裏的溫度燙到,連呼吸都不自覺地變得柔軟起來。他望著對麵燈火輝煌的各色大廈,仿若多年前稚嫩的心慌都在此刻被她一一撫平。他壓低了嗓子,帶著笑意說:“所以我覺得現在不一樣了。我很少說那種‘有你在我很安心’的話,但……有你在,我很安心。”

因為知道有人在等著自己,因為知道自己有了無論如何都想回去的地方,所以才更加地一往無前。

(2)

謝非墨打電話來匯報賽果時,應如是正蹺著二郎腿在客廳裏吹空調,懷裏還抱著一碗切好的紅瓤冰西瓜,一塊剛好一口,真是好不愜意。她有些慌忙地接起視頻電話,屏幕上出現的是比賽現場裏巨大的LED屏幕,藍底白字寫著大大的“頒獎典禮”,台上還站著一排身穿西服手捧證書的少年少女。

謝非墨如敲冰戛玉般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說:“現在領獎的是金牌獲得者。一百個一等獎,第一個念的就是你家學霸的名字。”

她心裏雀躍地歡呼了一聲,又追問:“你呢?你呢?”

“我天資尚淺,本來就是陪跑來見世麵的……”鏡頭一晃,謝非墨切換成了前置攝像頭,應如是看到穿著正裝、紮著高馬尾,一雙眼睛尤其好看的非墨,真是高糊攝像頭都毀不掉的顏值。隻見謝非墨說著,低頭拿起一張白紙,朝著鏡頭晃了晃,“拿了個銅獎。”

應如是聞言尖叫一聲,音調直逼維塔斯海豚音,簡直比自己拿獎還要高興,恨不得穿過屏幕撲到謝非墨身上,喊道:“寶貝兒,你太棒了!”

在廚房裏聽到聲響的應氏夫婦忙不迭探出頭來,兩隻腦袋在門框處一個摞著一個,最上邊兒的老應同誌拉不下麵子搭話,應媽媽就先開口問道:“什麽事兒這麽高興?”

應如是笑得美滋滋的,舉起手機讓媽媽看非墨:“非墨拿了全國物理奧賽銅獎!”

應媽媽聽後也是一臉驚喜,正準備從廚房裏走出來好好恭喜一下非墨,怎料手機卻忽然發出“咚”的一聲,視頻被掛斷了。氣氛有一瞬間的凝固,應如是連忙笑著圓場,安慰媽媽說:“可能是那邊信號不好,連不上,哈哈哈。”

可是,她親眼看到了非墨在看見她爸爸媽媽時僵硬的神情,也親眼看到了非墨毫不猶豫地抬手摁下了掛斷鍵的動作。應如是覺得很是失落,看著屏幕上的那句“對方已掛斷”,一瞬間連詢問的勇氣都沒有了。她忽然想起,好像從阮牧的升學宴之後,非墨就再也沒有來過她家玩,再不願和她聊起關於她家的任何事。

非墨到底怎麽了?應如是皺著眉開始回想升學宴那天發生的事情,試圖從過去的記憶裏找尋出答案。

那天下午約莫五點,應如是和父母一同抵達設宴的酒店,剛走到大堂電梯處就看到低著頭跑出來的非墨。應如是急忙迎過去將她攔下,看到非墨竟然滿臉都是淚水,正愕然,卻被她一把推開:“別碰我。”

應如是看到非墨臉上的淚痕,心都快碎了,也顧不上和她計較這些,忙問:“怎麽了?誰欺負你了?是不是阮牧?”語氣關切誠懇,連眼睛裏的著急和憤懣都是實打實的,“你別走,和我一起上去,看我不把他罵塌!”

一旁的應承鳴可聽不下去這種話,皺眉教訓應如是道:“一個女孩子,說話要有分寸。”

應如是正在氣頭上,權當沒聽到他的話,非墨卻忽然轉臉看向應承鳴,一雙剪水眸裏竟是森然的恨意。

從沒有見過非墨這副神情的應如是一下就蒙了。非墨一直以來都非常尊重應承鳴,而應承鳴待非墨雖說不上視如己出,但也將非墨看作親人一般對待,逢年過節給非墨的紅包和零花錢不比任何人少。

千萬個疑惑湧上心頭,應如是心中生出一股非常強烈的不安感,她覺得自己好像要失去非墨了。她害怕地伸手想抓住非墨,非墨卻再次狠狠將她甩開,一張好看的臉因為恨意變得扭曲,轉開臉對著空氣啐了一聲,怒道:“虛情假意。”

不知道是在恨誰,也許,她誰都恨吧。

應如是看著非墨離開的背影,一股壓不住的悲傷與無措化成一張網將她攏住。雙腿有些僵硬,她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最終撒開腿追了出去。

她不想問為什麽,非墨這樣做的原因也根本不重要。她隻知道自己的好友現在非常悲傷,而她天然擁有一種想要撫平非墨悲傷的責任感。

非墨手機關機了,也沒有回家,應如是把她常去的幾個地方都找了一遍,直到天黑才在謝家附近的一間便利店外發現了非墨的身影。彼時非墨正在一排冷凍櫃前選購飲料,周圍行人很多,應如是瞥見一個穿了一身黑衣服的鬼祟身影正向非墨逼近,還沒來得及反應,黑衣人便飛速抓住了非墨斜挎著的小皮包,用力一扯——搶劫!

應如是倒抽一口涼氣,看見非墨伸手拽住了皮包的肩帶,和那劫匪糾纏起來。再顧不得街上車水馬龍,她撒腿往非墨那兒跑過去,在劫匪抬腿踹過去前護住非墨,肚子卻結結實實地挨了那位劫匪一腳。

那一腳力道十足,應如是疼得冷汗一下就出來了,腹誹這位劫匪是不是練過什麽神功。沒來得及想出結果,劫匪奪包而逃,她直直倒在非墨身上,驚得非墨聲音都顫抖了,抱著她猝不及防地哭了起來。

應如是原本隻覺得肚子生疼,非墨一哭,揪得她連心髒也疼了。

用盡力氣站穩,在非墨懷裏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應如是抬手輕輕撫非墨的背:“不怕不怕,我來了。”

非墨一聽,哭得更凶了,急急地嗔她道:“誰怕了?我看你就是沒腦子,他要踹就踹,你擋什麽勁兒啊?”

肚子疼得緊,應如是咬牙忍住,耐著性子哄她道:“我不想讓你受傷啊。”

“我受傷跟你有什麽關係?”

“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受傷呀。又或者說,可能有些傷害已經造成了,那你也要來找我。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歸宿。”

非墨哭得一抽一抽,兩個女孩兒在街邊緊緊擁抱著,像相互依偎而立的木棉。雖然後來應如是依舊不知道非墨為什麽在那晚之後會和阮牧絕交,為什麽再也不靠近曾經對她恩同再造的阮家,但她並沒有失去這位摯友,這是她最為確定的事情。

而對謝非墨來說,那一晚的應如是,是在她與全世界都決裂的時刻仍然站出來保護自己的人。她一直活得與世無爭,因為知道自己什麽都得不到,以為自己連家都沒有,隻是一個活在世界邊沿的棄兒。可是那天晚上應如是告訴她,她還擁有一個朋友。

她這才知道,原來朋友也能成為她的救贖,成為她與這世界的黏合劑。應如是用她稚嫩的熱情和偏執的愛救贖了她,也給了她救贖他人的力量。

(3)

期末成績公布的那天,恰巧也是詹昱廷要來應家吃飯的日子。

詹昱廷於中午十二點順利抵達,一進門就被應媽媽拉著手親自迎到沙發上,茶水、點心、水果拚盤一樣不少地捧到他跟前,親熱得仿若他是應家失散多年的兒子。

想到寫著自己期末成績的短信隨時會像原子彈一樣投放進老爸的手機裏,看著仍然不緊不慢地和應承鳴說笑的詹昱廷,應如是徹底坐不住了,拽著詹昱廷的衣角把他推進衛生間,惡狠狠地問道:“你是來救我的嗎?那你趕緊啊!”

學霸優哉遊哉道:“你別急。今天你的任務隻有一個:好好說話。”

“我一直都在好好說話!”

“我看未必。”

說罷睨了她一眼,開門回客廳去了,又從容不迫地和應承鳴聊起了物理學。兩人從物理競賽聊到斯蒂芬·霍金,再從消失的海王星聊到他主修物理的父親,整整十分鍾過去,話題依然和轉文科毫不相幹。應如是再次憋不住了,伸手捶了一下詹昱廷的大腿,他轉過臉來瞥了應如是一眼:“對了,我記得應同學當初也搞不太懂什麽是加速率……”

終於切入正題了!應如是激動得簡直要落淚,聽這話他應該是想通過講她學物理有多難,旁敲側擊地規勸爸爸吧?好一個曲線救國!

結果應承鳴那老狐狸瞬間接過了話茬:“是啊,後來多虧了你,我才知道原來她不是沒有學物理的腦子,而是遇不到適合的老師。”

掉一血!應如是有點冒冷汗,爸爸這種滴水不漏的說話方式,畢竟是經過數十年在商場裏摸爬滾打修煉出來的,真不是十七八歲的他們能夠頂得住的。詹昱廷也意識到這一點,換了個方式說:“但即使是學會了,她也並不是非常喜歡……”

“不喜歡沒關係,這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喜歡的事業的。”

又掉一血!應如是急得想親自拔刀上陣了,又想起自己正在和爸爸冷戰的事,生生憋了回去。幸好學霸不負她望,來了一個舉例論證:“是啊。我父親當年本無意下海,而是想投身物理教育,隻是……”

應承鳴聞言,猛地咳了一聲,把詹昱廷剩下的話打斷。

詹昱廷是何等心有七竅的人,自然明白這聲咳嗽是什麽意思,便順著應承鳴的意思將某些內容跳過,微笑道:“我父親後來的結局,相信叔叔有目共睹。所以我就在想,也許支持如是去選擇她喜歡的事情,或者說給她這樣一個機會去嚐試一下,會不會帶來完全不同的結局呢?”

話音一落,他又悄悄在桌下用腳輕撞了應如是一下。應如是登時反應過來,接下話茬:“對,爸爸,給我一次機會吧。我答應您,如果明年我考不上京大音樂學院,不管是複讀還是選商科,我都聽您的!”

應承鳴本就被詹昱廷的話點中了死穴,應如是這下又上來加碼,兩人一唱一和地將他的退路堵死,激得他一張臉又紅又白,真是好不精彩。正巧這時,應承鳴的手機“叮”地響起短信提示音,他一眼瞥見成堆的數字裏最為顯眼的“物理36分”,深深皺了一下眉。

詹昱廷知道是時候了,用口型向應如是示意:打感情牌。

應如是朝他擠眼表示明了,即刻起身蹭到應承鳴身邊,開啟軟糯的撒嬌模式:“爸爸,您之前不是說,您讓我學美聲就是為了能讓我做點開心的事嗎?如果我沒有嚐試這一次,我肯定一輩子都會覺得遺憾。您當初想讓我開心的事情,最後變成我終身的遺憾,這是您所希望的嗎?”

應承鳴聽著,看向抱著他手臂往他懷裏蹭的小家夥,一顆百煉成鋼的心瞬間被軟化。他低著聲音說:“爸爸一直都想把最好的東西給你,希望你過得幸福,即便是踩著爸爸往上爬,爸爸都心甘情願……”應如是聽得鼻子都酸了,搖了搖應承鳴的手臂,故意嗲著聲音喊了一聲“爸爸”。

“唉,我真是懶得管你!”應承鳴故意裝出一副受不了的樣子,抽出手推她起身,嘴硬道,“趕緊把申請表拿來!你要是考不上京大,就給我乖乖讀商科去!”

應如是忙不迭起身,笑嘻嘻地朝爸爸敬了個極不規範的禮:“遵命!”說完,趕緊跑上樓去拿申請表了。

應承鳴坐在原處,眉頭緊鎖著歎了一口氣,看向詹昱廷,說道:“你父親的簽名,確實是我偽造的。那時我們已經和你父親談好了,隻是你父親人在國外出差,貸款截止日期卻就在當天。我頭腦一熱,就……”

世間的對錯實在複雜,錯綜地盤旋在一起,交織成所有人的命運。每一個選擇都堆疊在一起,形成互相齧合的齒輪,推著人生這個龐大的機器不斷向前。

應承鳴簽好申請表,應媽媽就從廚房裏伸出腦袋,招呼應如是過去端菜準備開飯。母女倆忙前忙後地布置開來,詹昱廷進廚房洗手,聽見她樂嗬嗬地正哼著小曲盛飯,忍不住逗她:“其實我覺得你挺適合讀商科的。你和你爸爸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應如是一聽,叉腰狠狠瞪他:“不是,請問你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啊?”

笑意從眼角**漾開來,他擦幹手上的水,走近應如是,伸出手指一一細數起來:“我啊,永遠站在科學、物理、良法……”頓住,一雙像是裝著星辰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她,“和你所在的這一邊。”

天命到底是什麽?如果真的是宇宙願望、世間使命諸如此類虛無縹緲的東西的話,那麽我窮盡一生可能都難以得知答案。但你望向我笑的時候,我突然確信一件事:我想將下半輩子甚至下輩子、下下輩子全都交給你。也許我的天命,就是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