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曾與黑夜長伴,夢鄉繾綣而又纏綿,涼薄甘苦,隱於歲月,不可磨滅的理想永遠向前。

01

“老板,你渴嗎?”

程梓星搖頭。

“老板,你餓嗎?”

程梓星繼續搖頭,他合上書,抬眼問站在自己身邊磨蹭好久的鹿呦:“你有事?”

“沒事沒事,我隨口問問。”

今天的陽光太好了,像程梓星這麽會享受的人早早就搬著他那張可移動的真皮小沙發來到院子裏,邊曬太陽邊看書。

鹿呦手裏還握著雞毛撣子,眸中閃過一絲失望。

她之所以這麽鍥而不舍地獻殷勤,最主要的原因是想問程梓星,那天餐廳裏的女孩是不是高密所說的,他一直喜歡的人。

漂亮,身材好,氣質也一級棒。

兩人站在一起就很配。

反正比她要配。

鹿呦想到這兒就十分苦惱,而且她當時腦子一抽中途離場,也不知道鹿以鳴和程梓星都說了些什麽。程梓星回來也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照例畫他的畫,拆他的家。

周洛洛這廝自從知道上次翻船幾乎翻到索馬海溝後,就一直心懷愧疚,打死她也想不到這未曾謀麵的遊戲好友居然是自己室友的親哥。

不能怪她,世界實在是太小。

所以從那之後,她就開始暗戳戳地想為鹿呦和程梓星牽線搭橋,喜歡就去追,追不上還可以立馬拍拍屁股,去尋求下一個目標。反正樹林很大,總能找到一棵可以砍下來的樹。

所以在鹿呦絞盡腦汁地和程梓星搭話時,周洛洛發來一句莫名其妙的微信。

“今夜,加油。”

半晌又是一條:“社會主義合法同居群與你同在,已幫你寫好夜不歸宿的假條。”

她沉默了一會兒。

“我去上個廁所。”

鹿呦丟下這句話就朝著廁所奔去,鎖門,蹲在馬桶上,摸出手機撥通周洛洛的電話。此套動作一氣嗬成,操作熟練。

“洞拐洞拐,我是洞幺,收到請回答。”周洛洛鬼鬼祟祟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鹿呦捂嘴壓著聲兒質問對方:“你們到底在搞什麽飛機?”

“你這個問題暫且不談,為什麽我們每次接頭都在廁所這種地方呢,我的小朋友?”周洛洛似乎是在笑,“咱先來對個暗號。”

“天王蓋地虎。”

“……”

“洛洛一米五。”

“寶塔鎮河妖。”

“洛洛沒有腰。”

周洛洛樂道:“早就想玩一次了,咱不是說好了用鄒佟的名字嗎?”

鹿呦急了:“別貧了,你們到底做了什麽?”

“也沒什麽啦,就是幫你買了兩箱酒。”

鹿呦差點從馬桶上滑下來:“你們幫我買了啥玩意兒?”

“九八年江小白,我們學校小賣部正好在做活動,買一箱送一箱,還免費送貨上門,不要太劃算。”周洛洛小算盤打得極好。

“你是打算讓我和程梓星今夜在月色下對飲順帶拜個把子?”

周洛洛恨鐵不成鋼地歎息:“小朋友,你沒聽過一句話嗎?表白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咱們成年人需要**。”

鹿呦反駁:“什麽歪理!”

“喲,我掐指一算,送貨的應該是要到了。”

鹿呦丟下一句“你們給我等著”就掛了電話奪門而出,還沒跑幾步,正好和抱著兩大箱子酒站在門口的程梓星相對而望。

“老板,這麽重的東西怎麽能勞煩您這雙寶貴的手來搬呢!”鹿呦滿臉誠懇,急吼吼地跑過去準備抬手接過來。程梓星一個閃身,從她身旁悠悠走過去。

“剛剛那個送貨人看我的表情很奇怪。”程梓星說,“他還讓我加油。”

“那可能是你的粉絲吧。”鹿呦狗腿道,“老板你的人氣最近特別高漲。”

程梓星把酒放在桌上,瞧了眼收貨單是自己的名字,說:“這是你買給我的?”

鹿呦連忙點頭:“你要是不喜歡我立刻就拿走,這麽便宜的江小白和你的身份完全不相符啊。趕明兒等我飛黃騰達往你這運兩瓶82年的拉菲,你看好不好?”

“不好。”程梓星非常幹脆地拒絕,“就要這個。”

鹿呦頓時“斯巴達”了,怎麽的原來老板不愛紅酒愛江小白?早說她就不定襯衫了,搬個四五箱給他得了。

看對方心情挺不錯的,鹿呦忙不迭上前,上道地在他肩膀上捶了捶。

“老板大人,我哥那天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麽啊?我威逼利誘他都不告訴我。”

“想知道?”

鹿呦乖巧地點頭,咧嘴笑。

程梓星默默地想起那個和眼前的女孩有五六分相似的鹿以鳴,等到鹿呦離開後,就立馬擺出一副“看殺父仇人”的撲克臉,冷冷地表示,雖然我不反對你們未來在一起,但是我一輩子都不喜歡你。

不過這貨喜不喜歡自己,對他而言,影響不大。因為鹿以鳴現在已經乖乖滾回國外上學去了。

想到這裏,程梓星更開心了,於是向鹿呦勾了勾手,開口輕聲道:“你靠近一點,我告訴你。”

《戀愛法則》謹記於心,適當的身體接觸和給予對方最正確的學習指導,利於建立堅固的感情基礎。

靠、近、一、點?

現在不夠近?

那還要多近,再近就該親上了!

鹿呦的心跳加速了好幾倍,但身體還是聽話地慢慢朝他靠攏。對方此刻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漂亮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多餘的表情。

她忍不住低眸移開視線,正好瞥到對方脖頸上露出一點膏藥貼的邊角。

學畫畫難免都有這些個小病,什麽脖子總是疼、腰不太好之類的,鹿呦她們寢室常年備著非常齊全的醫藥箱。

等等,鹿呦虎軀一震,突然意識到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

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老板,你的腰好嗎?”

“……”

好半天,她才聽見一聲冷淡到極致的回答。

“你要試一試嗎?”

“那還是不用了……”

氣氛有些尷尬,鹿呦剛想說些什麽補救一下,手機鈴聲就歡快地在耳邊響起。她連忙接通,是微生煬打來的電話。

鹿呦接完,回頭不可置信地看向程梓星:“我居然進複賽了。”

程梓星也看著她:“進複賽很開心嗎?”

“那是當然啊!”鹿呦此時的表情仿佛是走在路上撿到一對金鐲子,“像我這種笨鳥先飛還飛不起來的,苦心學習這麽多年,老天終於開眼讓我進了校內的複賽!”

她拎起包,回頭朝程梓星說:“老板,我先回學校一趟,下次請你吃飯!”

02

周末校內人都不太多,鹿呦到教室的時候,微生煬已經到了好久。教授不在,他這個得意弟子非常負責任地擔起協助程梓星的重任。

雖然十次有九次對方都不太愛搭理他。

“我聽說複賽作品到時候會刊登在校報上。”鹿呦特好奇地說,“和決賽優勝作品一起。”

“對。”微生煬將她的畫小心地打開,“一個作品是否優秀隻是我們來評判,其實並不公平。每個創作者都是獨一無二的,其用心畫的作品也該是獨一無二的。”

微生煬難得地笑了笑:“我沒有故意誇你的意思,但我看到了你的用心,比起上學期,你確實是進步太多。”

“你這樣說我都不好意思了。”鹿呦嘿嘿地笑。

微生煬問了一個和教授一樣的問題:“為什麽取名《Gnomeshgh》?”

“因為少女懷春總是詩。”鹿呦朝他眨眨眼睛。

微生煬還在若有所思地回想她的話,她已經出了教室。她摸出手機,慢吞吞地打開QQ,找出友人S的消息欄。

“我過了,我是不是很厲害?”

鹿呦欣喜地打上這幾個字。

那邊回複:“恭喜,你很厲害。”

緊接著,又是一句:“想要什麽獎勵嗎?”

小鹿有點甜:“什麽都可以嗎?”

友人S:“嗯,什麽都可以。”

小鹿有點甜:“那我可以和你見一麵嗎?我……喜歡上了一個人,想當麵告訴你。”

鹿呦忐忑地閉上眼,一定要答應啊。

過了好久,鹿呦睜眼,看到對方發來的消息。

友人S:“可以。”

他說可以。

鹿呦原地蹦躂三下,一瞬間開心得快要爆炸般,歡脫地走回教室繼續和微生煬探討人生去了。

最近的生活太美好了,比起過去歲月裏那些涼薄甘苦,現在的她仿佛置身於一場不真實的夢境。

有個聲音在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掙紮著、叫囂著,它告訴自己:你看,你的選擇沒有錯,你的堅持也沒有錯。

03

“洛洛,大事不好了!”

鹿呦衝回到寢室的那一刻,昨晚趕畫稿熬到三點半才爬上床的周洛洛被這聲音嚇得從**跌下來。

“現在,立刻給我一個不把你丟出去的理由。”周洛洛從地上爬起來伸手就要掐她的脖子。

鹿呦笑嘻嘻地抱住她:“我的寶貝,我的心肝,快給我化一個好看的妝吧。”

周洛洛瞥她一眼:“怎麽突然這麽精致起來了?難不成你已經搞定了程梓星,要和他去約會?”

“不是程梓星,”鹿呦說,“是認識了很多年的好朋友。”

十一點五十分。

鹿呦看了眼時間,現在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她深呼吸,理了理纏著周洛洛好久才答應給她編好的發型,打開化妝鏡瞧一瞧口紅是否完整。

也不知道“友人S”是高是胖是矮是瘦,如果人家比我還小,豈不是很尷尬?

等一下,他約我見麵,說明他和我在同一個城市,又這麽了解我的專業,難不成也是澤大的學生?

她抬手,毫不客氣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還是少想些有的沒的,反正一個小時之後就全部真相大白。

前麵兩個女孩子正熱烈討論著什麽。

鹿呦敏銳地捕捉到了“程梓星”這三個字。

“你說這程梓星真的抄襲了?我聽說他很強,長得也很好看。”

“蘇黎都出麵證實了,那還能有假?”

鹿呦一下子衝上前,追問剛剛開口的女生:“你說程梓星怎麽了?”

那人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抄襲啊,現在網上傳得滿天飛了。”

鹿呦慌忙打開手機。

程梓星從上個月開始就一直有事沒事登一下熱搜,有的是謾罵,有的是調侃,有的是粉他的顏,總之這個節奏非常不正常。

他被人買了熱搜,鹿呦心裏“咯噔”一下,打開首頁。

一般來說,當一個畫家紅了之後,難免會有那麽一兩條負麵消息,程梓星的成功不可複製,他本人又確實喜歡我行我素,自然會招惹很多是非和嫉妒。

但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

程梓星被爆出抄襲的作品名字叫《七月四的風》,被周思邈的公司指認抄襲他同時段發表的作品《南風》。

周思邈在微博上明確地表明這幅畫他花了很多心血,如今被人竊取了創意,自己非常難過。但也不希望事情鬧大,隻求竊取者能夠公開道歉。

這話說得不卑不亢,他的粉絲不樂意了,紛紛站出來要求程梓星退圈。

《南風》前幾天剛刊登在他簽約的雜誌上,而程梓星卻又突然在展覽作品裏加入《七月四的風》,從時間線來看,周思邈比他早。

拋開畫作技巧而言,兩幅畫的構圖幾乎是一模一樣,沒有令人驚訝的轉折,沒有渲染肆意的色彩,采用童話式畫風創作手法,騎士半跪在公主的麵前親吻她的手背,虔誠地與其低語。他們身後是漫山遍野的桃花,開得爛漫而紛繁。

讓人第一眼看上去,就覺得很美,很驚豔,很有希望。

和程梓星過去極具個人色彩的畫風嚴重不符。

一個人的畫風怎麽可能會突然轉變得這麽快。

鹿呦立刻撥通程梓星的電話。

“程梓星。”

對方應了聲,他那邊吵吵鬧鬧的。

“我看了新聞,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

“你是這麽想的嗎?”程梓星說,“也有可能我是真的抄襲也說不定。”

“不可能。”鹿呦飛快地否認,“就算世界末日,宇宙消失,我放棄學習繪畫,你都不可能抄襲。”

“為什麽?”

鹿呦一字一句道:“因為你是程梓星。”

程梓星天生傲骨。

“總之,你什麽都不需要做。”程梓星似乎是長舒了一口氣,“你聽話,好好上課好好練畫,最近我可能帶不了你們班的課,但是你不許偷懶,每天一幅速寫對你有幫助,你要堅持下去,我的事情我保證會處理好。”

“老板。”鹿呦悶悶地說,“這好像臨終前的囑托。”

程梓星被她氣笑了:“你咒我啊?”

“沒有,我開玩笑的。”

鹿呦說:“我們拉鉤吧,拉鉤之後,你就不會騙我了。”

程梓星語氣柔了下來:“真是幼稚。”

但他緊接著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這樣可以了嗎?”

“嗯。”

鹿呦知道,程梓星又在騙她。

他撒謊的時候,第一個字和第二個字之間會隔兩秒鍾。

她掛了電話,友人S的消息也突然發來:“抱歉,臨時有事,這次大概不能赴約了。”

鹿呦的擔心是真的,這次的危機比她想象的要糟糕許多。

第一個站出來指認程梓星的叫蘇黎,正是當日和程梓星見麵的氣質美少女。有傳聞說蘇黎對程梓星早已芳心暗許,可奈何對方一直遲遲沒有回應。

她在周思邈的微博上留言:“程梓星確實抄襲了周思邈的新作。”

而後,程梓星的黑曆史被爆出,眾人眼裏無比清高的他,實際上在過去接過很多盜版漫畫的短篇稿子。

程梓星原本的形象瞬間崩塌。

此事一出,營銷號全部蓄勢待發,瘋了似的開始轉發,明裏暗裏攻擊程梓星的文案滿天飛,輿論全部一邊倒。

鹿呦隻要一評論,幾分鍾內全是罵她的回複。

網暴其實是很可怕的東西。

有些人喜歡你,是因為你高高在上,有著不一樣的獨特氣質。可一旦他們知曉你其實很普通,普通到和那些芸芸眾生站在同一個高度,那麽這種喜歡,也就會瞬間**然無存。

“程梓星原來是這樣的人,虧得我以前還這麽喜歡他!”

“刊登過他畫作的雜誌我都買齊了,有沒有姐們願意一起燒的?”

“抄襲的人最可恥了!”

“……”

程梓星那方卻遲遲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怎麽回事啊,程梓星不是有一個和哆啦A夢媲美的全能助理嗎?怎麽到現在為止一篇澄清方案都不曾發表。”周洛洛邊刷手機,邊分析,“小朋友,你知道嗎?”

鹿呦現在一個頭兩個大,鬱悶地搖了搖頭。

“沒準男神正在集中精力抓那姓周的小辮子,正所謂一擊就得必勝。”鄒佟安慰道。

莊晨說:“咱們再等等消息吧。”

身旁一個同學路過,看她們那樣,冷不丁地哼了聲:“嘁,活該啊,平日裏總是讓我們做那麽多作業,結果自己還不是一個抄襲狗。”

“你說誰抄襲狗?”

鹿呦平日裏一直溫溫柔柔從沒發過脾氣,此刻突然站起來,冷眼盯著那個同班同學,滿臉怒氣道:“你再說一遍試試。”

“我說得有錯?網上都‘實錘’了!”

周洛洛輕輕拉住鹿呦:“嘖,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鹿呦還沒說什麽,一個身影從她後麵猛地掠過撲倒了那個男生,緊接著兩人咕咚一滾,糾纏在地上。

“微生煬你瘋了嗎!”男生大吼。

微生煬不說話,他一拳拳下去,打得雙眼通紅。

鹿呦一直以為他細胳膊細腿的打起架來絕對不行,但現在看來好像還蠻狠的。

全班頓時混亂得不行,周圍全是尖叫聲和勸架聲。

“鹿呦。”

周洛洛的聲音仿佛遠在天邊,鹿呦回頭,看見她有些猶豫地說:“你快看微博,禤子軼……也承認了程梓星抄襲。”

鹿呦低眸,呆呆盯著手機界麵。剛剛她又給程梓星撥了一個電話,但等了好久,裏麵隻傳來了冰冷的機械女聲。

程梓星,關機了。

04

“你現在還有閑心畫畫!”高密從樓下“嗒嗒嗒”上來,氣急敗壞地一拳頭砸在他家門邊,“你知道網上那些人是怎麽說你的嗎?”

程梓星握筆的手微微頓一下。

“你稍微冷靜一點。”

他慢條斯理地將畫筆橫在筆架上,轉身看著高密:“你知道什麽叫‘燈下黑’嗎?”

“捧殺。”

高密咬牙一字一句道:“怪不得那天突然多了那麽多媒體。

“曝光得太頻繁太不正常,這一天的出現也並不是偶然。

“但我從未想過禤子軼會背叛你!”

高密朝著他吼:“禤子軼是不是腦子進了水,人找不到電話也打不通。周思邈那渾蛋究竟給了他什麽好處,讓他心甘情願造假來害你!”

程梓星沒有接話,他握筆在調色板上沾上了一點深紅顏料。

仔細看來,那麵色如同以往一樣平靜,程梓星永遠都是這樣,以前他的班主任說他這人,不會故作姿態亦不會拐彎抹角,雖天賦異稟,但前途不會總是坦**。

程梓星回道:“得之坦然,失之淡然。”

這世上分為兩種人:一種滿臉堆笑卻一肚子壞水,一種滿身是刺卻心懷慈悲。

可現實更偏愛第一種人。

那時禤子軼就坐在他身邊,一邊給學妹發短信,一邊調侃,若是有一天連自己都離開了,他這個冷冰冰的木頭會不會傷心呢。

大概,是會傷心的。

“我現在回一趟臨安的公司。”高密於心不忍地回頭,“你先在家待著,哪裏都不要去,有什麽需要的就先聯係鹿呦。”

“總會有辦法的。”

現在又有什麽辦法呢?

其實高密自己也不知道,但他隻能這樣說。就算不能安慰程梓星,至少也安慰一下自己。

下飛機後,他直接坐車回自己公司,將那份聯合舉報“日月星辰”畫展違規的上訴書拍在他的上司,林凡的辦公桌上。

“什麽意思?”

林凡抬眼,冷冷地看了高密一眼:“一個意思,程梓星完了。”

“你不是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高密傾身,雙手撐在桌前質問對方,“澤大的傳奇人物,巴黎美院期末考試唯一一個滿分的中國人,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成就,難不成就因為這麽一個充滿漏洞的抄襲證據而被全盤否定!”

“漏洞?業內兩位大佬的聲明加上私人助理的坦白,你是覺得還不夠嗎?”林凡雙手交疊,平靜地訓斥,“高密,你以前從沒對我這麽不尊重過。”

高密抿唇,眉頭緊皺。

“首先,我要糾正一點,我從來沒有說過程梓星抄襲過周思邈的作品;其次,我也從來沒有幫著周思邈對付程梓星,我為他提供資源,把你任命為負責人,不惜把你從臨安調到他那承辦這次的‘日月星辰’畫展,我付出那麽多的心血,你以為我是在辦過家家?”

每一句都咄咄逼人,卻讓人找不到絲毫可以反駁的理由。

“你不是不懂,現在這個世道,真相到底是什麽根本就不重要。隻要‘他們’認定程梓星是抄襲,本著‘我不聽我不管反正我就要跟著黑他罵他讓他滾出美術圈子’的原則,縱使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之前獲得過多少榮譽有多厲害,在輿論麵前,都根本不值一提。”

林凡起身,意味深長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我們是商人,講究情分卻更講究利益。程梓星這次要是栽進泥地脫不了身,我們至少不能髒了自己的鞋。”

“可他還有很多愛他的、支持他的粉絲,他還沒有輸。”

高密隻覺說出的話越發無力,連灑落在身上的陽光都是冷的:“真心喜歡崇拜一個人,是不會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就拋棄他的。”

林凡嗤笑:“你以為我說的‘他們’指的是誰?”

他把電腦屏幕轉了個方向對著高密:“很遺憾地告訴你,你口中那些所謂的真心喜歡他的人,卻絕大多數是這次轉黑,且致力於討伐程梓星的前粉絲啊。”

05

三天過去,討伐熱潮依舊未曾平息。

鹿呦掏出鑰匙打開別墅大門。

裏麵果然空無一人。

她順著扶梯一級級上了從未踏足過的二樓,門前沒有上鎖,隻露出一條小小縫隙。

推開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顏料氣味,麵前的畫稿堆積如山,小黑板上是密密麻麻的筆記和入筆感受。

和自己一樣,他想到什麽就會統統記在隨身攜帶的記事本裏。

鹿呦站在桌前,拿起還沒來得及收起的畫筆。

程梓星平日裏就會坐在這張工作桌前,認真畫稿,認真處理工作。

桌上的電腦仍處於待機狀態,電源還未拔出。

高密曾調侃過,男人的秘密都藏在電腦裏。

鹿呦想了想,走過去開機。

進入係統需要密碼。

鹿呦輸入程梓星的生日,顯示錯誤。

試了十幾次無果,她嚐試輸入自己的生日。

顯示正確。

進入係統的一刹那,QQ自動登錄,她一眼就看到左下角那個不斷閃爍的QQ頭像。

十點二十三分,“小鹿有點甜”發來一條未讀信息。

她愣住了,屏住呼吸,拿出手機又發出一條消息。

電腦的小窗口果然立刻響了一下。

鹿呦雙眼緊盯屏幕,將窗口點開,查找所有的聊天記錄,再三確認這個賬號的名字。

友人S。

——你想學畫畫?

程梓星就是友人S。

——如果這是你的夢想,那麽就去做吧,我支持你。

那個直言會永遠陪在自己身邊的友人S。

——畢竟我的好朋友,是全世界最優秀的人。

往日記憶如走馬燈般源源不斷湧在眼前。

她突然想到程梓星以前說的話,還有一樓抽屜裏那張遊戲光盤。

不對,不該隻是這一個。

她神思恍惚,握緊的骨節泛出一點青白,於是順了口氣,瘋了似的打開底下的抽屜。

裏麵放了一遝畫稿和一本筆記本。

鹿呦一眼就認出這是過去連載在盜版雜誌上《小芳你大膽朝前走》的原畫稿,每一張都被人用文件夾隔開,保存得極好。

鹿呦雙手顫抖著,慢慢翻開那本墨綠色的筆記本。

很多不曾知曉的真相在這一刻漸漸清晰,但她依舊害怕現在心裏所想的,都僅僅隻是自己的一個設想。

筆記本的第一頁,是程梓星的自白。

七月四日。

我在這一天堅持畫下的漫畫,有一個非常忠實的讀者。

我和她通信一年,她告訴我很多關於她的心思,包括理想、感受、對我的崇拜。這是一個很矛盾的女孩,膽怯又倔強,瀟灑又悲觀。

她叫鹿呦。

我玩《尤裏的複仇》找靈感的時候,得知她是忠實玩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等回過神,已經申請ID“寂寞的感歎號”去找她教學。禤子軼很皮,我忙的時候,他總是用這個號說些很惡心的話。

鹿呦隱約記起那個“小姑娘”總是問她怎麽打呀,怎麽贏啊,我通不了關我好難過啊,她每每都會如一心寵愛妲己的紂王般豪邁地揮手,用五個飛鏢突襲敵人基地,找到電廠攻擊,直接搗毀敵人的防禦係統,把對方建築物據為己有。

“小姑娘”非常捧場地說:“小姐姐好厲害啊。”

鹿呦嘖嘖地打字:“一般厲害。”

看到這裏,她心中思緒紛雜,露出一個苦笑。

雖然她不知“星”在現實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但她好像很信任我,我不太能理解一個人為何會對從未見過的陌生人產生這樣的信任。

她有點傻。

她告訴我,她要成為一個優秀的傳統畫家。作為友人S,我和她約定,等到那一天來臨,我就答應和她見麵。

挺可笑的,我居然會定下這麽幼稚的約定。

求學的道路很苦,鹿呦總是不自信,覺得很多人都比自己強。但她不知道,在我眼裏,她什麽都好,怎樣都好,她是世間最好的。

她考上了澤大,也就是我的母校。

鹿呦喜歡男孩子穿幹淨的白襯衫,習慣一個人坐在陽台畫畫,愛吃草莓不愛吃橙子,神誌不清的時候喜歡瞎抱人,嗯,以後在她麵前要多穿白色衣服。

……

厚厚的一本記事本,全部是與她有關的故事,從高中開始,從迷茫開始,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這個叫程梓星的家夥從未缺席過她的青春。

他們真的曾相遇過無數次。

《七月四的風》之所以是希望,是因為騎士在這一天遇見了他命中注定的公主。

鹿呦讀到最後一頁的時候,裏麵掉出了一張薄薄的紙,她彎腰撿起。

讀完後,一雙眼睛瞬間紅了。

她靠著牆邊一點點滑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尖不斷地滲出。

高二獨自和眾人對峙的時候沒哭。

咬著牙熬夜準備藝考的時候沒哭。

被同學調侃實力欠缺的時候沒哭。

唯一的一次,還是初學美術時,她坐在狹小畫室邊泡麵邊滿臉鼻涕泡咬牙嗚咽,事後甚至還安慰自己,是那麵裏的辣椒放得太多,給熏出的眼淚。

總有無數理由為自己開脫,活得像是縮頭烏龜,連發泄感情也隻會選擇藏在沒有人的黑暗裏。

可原來黑暗的另一邊本就立著一個人,他注視著你的哀傷,看穿了你的膽怯,他曾默默陪伴你走過所有絕望不公,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努力地將陽光照進你的天地。

可作為得到饋贈的人,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無數雙髒手拖入無底深淵。

這三天,她給程梓星打了無數的電話。

結果都是關機。

其實她就想和他說一句話——哪怕全世界都不愛你,我也會義無反顧地等你。

鹿呦攥緊拳,抹了把眼淚從地上爬起,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頭也不回地衝出大門。

那張紙掉落在角落,被風吹開。

Hi,鹿呦。

我是程梓星。

我是畫家“星”。

我是“寂寞的感歎號”。

我是“友人S”。

曾與黑夜長伴,想和你講一個很長的故事。

故事裏的少年冷漠早熟,早已做好孤獨終老的準備。可有個小孩,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荒蕪的世界,冒冒失失,滿臉寫著慌張膽怯。

小孩很喪氣,站的地方很暗,渴望被愛被理解。

她以為自己從不是別人翹首以盼的希望,可她不知道,她的世界無比荒誕,卻偏偏轉身照亮了黑暗另一頭,少年的整個世界。

信的末尾,漂亮娟秀的字跡被擦得模糊不清,仔細看來卻依舊可以辨別:

鹿呦:

我生來固執不善變通,所以會往你的方向一直走。你要是累了,就站在原地等一等我,等我過來找你。

鹿呦:

澤大的桃花落了,希望下一次再見其盛放之時,你會陪在我的身邊。

鹿呦:

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歡你,可我啊,真的比全世界都要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