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請你等一等,等到我足夠好,等到你終於發覺,我有多麽喜歡你

01

翌日。

鹿呦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四周靜悄悄的。

被子蓋得嚴實,遮光窗簾也擋住了大半的亮光。

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發型,她坐起身子,不情不願地抬了一下眼皮,有些迷茫地揉揉額頭,環顧四周。

這地方有那麽一絲熟悉。

直到她的視線下移,與床頭櫃的相片——程梓星那張冷冰冰的臉對上眼,鹿呦才猛地從頭到腳徹底清醒過來。

一個側翻,她光腳從**摔到冰涼的地板上。

什什……什麽路數,她不是躺在沙發上了嗎,難不成昨晚夢遊躺到老板**了?

鹿呦靠著牆,好半天才冷靜下來。

還好還好,老板現在遠在另外一座城市,不知道自己玷汙了他寶貝的床。

把床鋪好,她心有餘悸地從房間走出來,想著趕快把昨晚的泡麵碗給洗了。

可剛踏入廚房半步,鹿呦仿佛是看到什麽不得了的東西,愣在原地。

臨安市。

高密站在路口,每隔十秒鍾就拽一下他的領帶。

作為與程梓星合作的總負責人,他現在內心是極度崩潰的。

程梓星名氣大、實力強,深受前輩的喜愛,又因為長得實在好,年輕粉絲也不在少數,有他在的地方自然就不用擔心流量問題。

但唯一的一點:這位主兒從來就不按套路出牌,想到一出是一出。

昨晚開會,他一直盯著手機不撒手,盯著盯著就買張機票跑回去了。

跑就算了,每次跑還都悄無聲息,等他們吵完就看見一張孤零零的椅子,愣是一個工作人員都沒發現。

頭疼。

頭生疼。

不遠處一輛白色轎車緩緩停在路邊。

程梓星搖下車窗,露了個腦袋出來:“上車。”

高密真真切切看到活人才徹底長舒一口氣:“程老師,你總算是回來了。”

“距離見麵會還有幾個小時,不耽誤。”

高密看了他一眼,有些擔憂道:“你不會是昨晚一整夜都沒睡吧。”

“在飛機上稍微眯了一會兒。”

程梓星語調平和,瞥了眼亮起的手機來電後,嘴角破天荒地揚起了個輕微弧度。

他戴上藍牙耳機,說了句“嗯”。

“老板,你老實告訴我,你家有裝監控不?”

鹿呦搶先開口,十分認真地問。

程梓星頓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古怪道:“我家為什麽會有這種奇怪的東西。”

“我覺得你家進賊了。”鹿呦湊近手機,捂著嘴神經兮兮地說,“而且,我懷疑那賊有神經病,啥也不偷,就摔了一個泡麵碗。不對,還把你廚房裏所有的好碗都給摔了,鍋也給砸了個洞,好可怕!我尋思是不是從哪裏出來報複社會的……可他光摔碗不劫色也是奇怪了,欸,你說我們要不要順便報個警。”

她嘰嘰歪歪說了一大堆廢話。

程梓星沉默片刻,直接把通話給掐了。

高密坐在副駕駛,全程見證他從心情不錯到心情很好,轉瞬間笑臉又徹底煙消雲散。

高密忍不住問:“怎麽了?”

“沒事,騷擾電話而已。”

程梓星平靜無比,雙手穩穩握著方向盤,目不斜視地盯著不遠處右邊的岔路,然後毫不猶豫地打開左轉向燈。

“……”

高密憋住笑,打趣道:“怎麽著,程老師是想迷惑一下後麵的敵人?”

空氣頓時陷入了飽含尷尬的寧靜之中,程梓星瞟了眼斜後方正加速向前的白色大眾。車主是個長得稍許潦草的肥膩男子,罵罵咧咧的,一腳油門踩下去超了他的車。

好極了,今天諸事不宜。

程梓星徹底將臉垮下來。

02

鹿呦的感冒沒幾天就好了,雖然她依舊沒弄清自己到底是怎麽跑到老板**的。

上完半天課程,莊晨照例去蹭雕塑課,其他三人決定去食堂補充一下能量。

周洛洛啃著豬蹄沒好氣道:“和你們說個笑話,一個八百年沒找過我的高中同學今天突然聯絡我,和我扯了一大堆有的沒的,最後才委婉地要借兩千塊錢。”

鹿呦皺了一下眉頭:“這麽多?”

周洛洛嗤笑:“你知道他怎麽開口的嗎?我昨天剛換了個傑尼龜的頭像,哎喲喂,這孫子說你看,我問你借錢,你就隻能說傑尼傑尼,因為我是傑尼龜啊。”

鹿呦忍俊不禁,問:“那你怎麽回的?”

她冷哼一聲:“我說他認錯了,我其實是傑尼龜的媽媽——傑尼媽。”

鄒佟笑得噴飯了。

鹿呦語重心長道:“有時候我總覺得你這懟人天賦和程梓星相比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敢當不敢當,怎能和男神相提並論,還得再修煉幾年。”

幾人正說說笑笑著,有兩個男生端著飯盒經過,路過鹿呦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好幾眼。

“哦,就是她……”

聲音有點大。

周洛洛把筷子往桌上敲了兩下,扯著脖子沒好氣道:“看什麽看,沒見過美女啊!”

那兩人灰溜溜地坐在她們後麵三排的位置,瞄一眼手機,又瞄一眼她們。

“現在的小男生莫名其妙的。”周洛洛斜著眼使勁瞪他們,“難不成咱們長得實在是太過閉月羞花、美貌驚人?”

“做個人吧,周洛洛小姐,活了二十年還沒有徹底認清自己嗎?”鄒佟打擊道。

周洛洛準備擼起袖子懟回去。

正巧,手機響了。她瞥了眼手機,接了:“小莊晨,半小時不見如隔三秋啊,打電話給我是想我了嗎?”

她又一副不正經的樣子。

“想你個頭。”莊晨語氣急促,朝她大吼,“看手機了嗎?”

“沒有啊,在食堂吃飯呢。”

“記住千萬別讓鹿呦看QQ,一定要阻止她!想盡辦法阻止她,她被人黑了,群裏她的照片滿天飛!”

周洛洛被吼蒙了,她呆呆地盯著鹿呦,嘴唇動了動:“晚了……”

鹿呦已經在看手機,神色好像還算平靜。

平日裏屬於學校的群一加就是幾十個,除去不必要的什麽同城交友新生交流群,還剩下許多幾天沒一句話的專業課大小群。

但今天群裏分外熱鬧。

——校內水彩大賽的初賽成績被人匿名貼了上去。

這本應屬於內部通知,可不知是被誰爆料了,關於“唯一一個失敗者”的消息,半天時間被轉發了無數次。

澤大人才輩出,近幾年都沒有哪一個在比賽初賽被淘汰。

這畫得得有多差。

有人無聊,問鹿呦是誰?

立馬就有人回應——PO出應考單上的4寸照片。

鹿呦其實真不上相,劉海夾起來,光溜溜的額頭配上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有一種說不出的滑稽。

“聽說這妹子平時成績一直墊底。”

“她的導師還挺有名,是曾經校園風雲人物程大神,現在微生煬的導師。”

“有點丟人啊。”

“怎麽考上澤大的?”

刷屏刷到最後,還有幾個故意煽動氣氛的給鹿呦P了“衰神附體”四個大字在腦門。

“轉發這位大一學妹,期末幫你驅逐所有厄運。”

底下一片哄笑。

“這群人欺人太甚!”周洛洛本來就是一點就爆的性格,四個室友感情深得能穿一條褲子,如今鹿呦被欺負了,什麽禮儀道德通通都給拋擲腦後。

恰好這時,後麵那兩個男生的閃光燈沒關,朝著鹿呦的後背“哢嚓”就是一張。

周洛洛抬眼,瞬間找到了發泄點,麵色森寒,起身走過去。

“洛洛,你別衝動……”鹿呦站起來想拽住周洛洛的手,奈何對方力氣賊大,她一個踉蹌差點沒拽住。

她用上兩隻手,回過頭想讓鄒佟幫忙攔住。

然而平日裏脾氣一向很好的鄒佟已先她們一步衝到那兩個男生麵前,一米八大高個的她黑著張臉大吼了句:“手機拿來!”

其中一人本想裝裝樣子懟上幾句,但一抬頭看見這虎軀般的女孩比自己還高半個頭,身子不由得一抖,雙手捧著手機顫顫巍巍地遞了上去。

周圍人將目光投向他們這裏,竊竊私語。

鄒佟平日裏風吹日曬,女孩子家家練得一身腱子肉。她盯著剛被上傳到群裏的抓拍照片,雙眼快噴出火。

“和我沒關係啊,我就圖個好玩看個熱鬧……”男生還有些不服氣,弱弱地反駁。

鄒佟額間青筋暴起,把手機隨意拋在桌上,舉起拳頭。

男生一邊護頭,一邊尖叫:“你一女的,幹嗎無緣無故打人!”

其他同學見狀不妙,紛紛過來勸架:“行了行了,就是小事,又沒殺人放火的。”

“行什麽行!他們欺負我朋友!”鄒佟扯起對方的衣領掄起拳頭。

那男生想跑,驚慌道:“你講點道理,又不是我幹的。”

“鄒佟!”

鹿呦隔著幾米,猛地大喊一句。

鄒佟一愣,咬牙回頭看她,拳頭離那快嚇哭的男生也就幾厘米距離了。

“算了。”鹿呦抱著哇哇叫的周洛洛,嘴角努力扯出一個笑,笑得連語調都變了一點。

“算了吧。”

如果此刻身處輿論中心的鹿呦身邊沒有她們,她或許什麽都不會做,如平常一樣低頭吃飯放好碗筷。即便背後有人指指點點也好,被悄悄拍照上傳也罷,她大概隻會默默將一切窘迫壓在心底,不會辯解,亦不會發飆。

朋友為自己出頭的時候,鹿呦其實很感動,但隨即腦海裏隻剩下了一句:打人是要被記過的。

所以周洛洛不能鬧,鄒佟不可以打人,她的朋友很好,不可以為了自己受到一丁點的牽連。

校內的傳言宛如微博熱搜,每天換一換。飯後調侃幾句,睡個覺起來誰也不記得,就算有人問起,也會滿不在乎地說:“哦,匿名上傳的也不是我,我就跟風轉發一下而已。”

反正和我沒關係,反正我也不認識那個人。

反正,她難不難過、丟不丟臉,都和我這個旁觀者,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天晚上關上燈,幾個小姑娘擠在一張窄小的**,鄒佟人高馬大,象征性地橫了一隻腳上去,身子躺在鋪了厚厚毯子的地上。

“你今天真帥。”鹿呦對鄒佟說,“帥死了,那腱子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我要是男生,鐵定追你。”

鄒佟樂嗬嗬地笑。她活得肆意,整天沒心沒肺的,不像鹿呦會在意他人的感受,就算別人總說她沒個女人樣也依舊我行我素。

“我也帥。”周洛洛貼了張麵膜口齒不清,“要不是你攔我,我啃了一半的豬蹄早砸在那死鬼臉上了。”

莊晨戴著一隻耳機聽六級聽力,小聲說:“對了,你們作業畫了嗎?”

“沒有,回來光顧著舉報群成員了。”周洛洛語帶哭腔。

“逃了吧明天,眼不見為淨。”莊晨冷不丁地提議。

周洛洛樂了:“喲,這不是你的學霸人設。”

“因為我也沒寫,回來也光顧著舉報了。”

“……”

“英雄所見略同。”

周洛洛把鹿呦攬在懷裏:“小朋友,別不開心了。你很好的,你原本就是很好的。”

“嗯。”

“一次不行來兩次,兩次不行來三次,失敗有什麽可丟臉的,那些個不敢上卻在背地裏說別人的才是最丟臉的。”

“嗯。”

鄒佟笑道:“你這些大道理莫不是在機場徹夜等你歐巴的時候悟出來的?”

周洛洛歎氣:“你說得很正確。”

鹿呦悄悄地把頭往被子裏埋,聽她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調侃,她倚著周洛洛的肩膀,眼睛閉上的那一刻,突然覺得很安心。

她是幸運的——

哪怕全世界都不愛你,也還有那麽一群人,願意伸手等你。

隔天教授選了個課間,特意把鹿呦叫到辦公室,先是感歎一下最近國內經濟真是不太景氣,股票被套牢啦噌噌往下跌啊,繞了一大圈才進入正題。

“最近學校流言多,你不要放在心上。”

鹿呦點頭。

“別管那種無中生有的造謠,咱這搞藝術的必修課,首先就是要學會出淤泥而不染。”

鹿呦繼續點頭。

“你看啊,每個人都不是完美的,上帝創造出他們的時候都是一個個蘋果,隻不過有時候看著一個特別紅特別香,忍不住就想要咬上一大口。蘋果有什麽錯呢?它隻是太好吃了。上帝有什麽錯呢?他隻是太喜歡蘋果了。”說完,他又盯著鹿呦,“你懂我的意思吧?”

她心不在焉道:“我懂,我懂。”

其實教授該這麽說,你看你雖然是一個被咬了的蘋果,但往旁邊垃圾桶瞧瞧,還有好多壞蘋果爛蘋果無依無靠地躺著等死,這樣想想是不是好多了。

所以,世界上最好的安慰不是吧啦吧啦地灌雞湯,而是小手一撐,與世無爭,邊歎氣邊罵娘:“難過個屁,爺爺比你還慘!”

03

接受完心靈教育後,她打車去別墅,走到門口發現門沒鎖。

程梓星回來了。

她探進頭,好久不見的某人難得乖乖地坐在客廳的吧台前。他今天穿著純白色襯衫,袖口仔細挽起,顯得年輕不少,像個尚且在校的帥氣學長。

鹿呦記得他的衣服幾乎是清一色的黑,起初還以為他鍾愛這款,可到後來才發現,他不是為了耍帥,就隻是單純地圖方便,黑色不容易弄髒。

越接近他,越了解他,越能感受到程梓星其實也是個普通人。

“嗨,小助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套用鹿呦之前對他講的話。

“什麽時候回來的?”

“兩個小時又三分鍾前。”

夠精準。

鹿呦視線下移,大理石長桌上擺著一幅水彩,對方坐在那兒這麽久沒動,就是在打量著畫作,低頭的時候,長長的睫毛如羽翼般覆蓋在眼眸。

水彩畫。

她一愣,這是她的參賽水彩畫。

鹿呦的聲音頓時有些失控:“為什麽我的參賽作品在你這兒?”

程梓星抬眼,目光平靜:“教授給我的。”

鹿呦心想:完了,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是澤大美術係的恥辱,可能也知道了網上那些關於自己的羞人評論和照片。

“還給我!”鹿呦攥緊拳頭,咬牙道。

也不知道為何,就是不希望程梓星知道這件事。

誰都可以,程梓星不可以。

“不還。”

“……”

“我簡單點評一下。”

程梓星無視她,慢條斯理地點評:“表達不清,花裏胡哨。”

鹿呦咬了咬嘴唇,故作置若罔聞,轉身拿起雞毛撣子背對他,悶頭給櫃子掃灰。

程梓星看著她的背影,依舊滔滔不絕,跟故意似的:“小助理,你知道你的畫為什麽會落選嗎?”

鹿呦的手頓了一下。

“配色、構圖、結構比例哪一點都是極其重要的,下筆時,你要把畫作當成一個敏感纖細的女人,捕捉她流動與融合的色澤。我以前就說過,你畫畫的時候經常心不在焉,沒有學會把自己的感情注入進去。

“畫感受,不要畫事實;畫深入,不要畫清楚,打動人心的往往不是你繪畫技巧有多完美精湛,合格的作品最看重的一點,是畫中人是否走入看畫人的內心。”

程梓星的點評向來犀利不留情麵,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他仔細端詳著畫,緩緩說:“這麽多年,你在這方麵一直沒有長進。”

他這話耐人尋味,但鹿呦的關注點明顯不在時間線上。

“我不太明白……”她垂下手,語調染上一點冷意,“程梓星,我不太明白,你從來就沒有參與過我的過去,怎麽知道我有沒有長進?”

程梓星下意識地皺起眉,怎麽這個語氣,難不成他話說重了?

也還好吧,忠言逆耳,每一個字都真真切切,她不是應該感激自己給予的正確指導嗎?

程梓星不是情場老手禤子軼,縱使智商奇高,卻從沒有處理過任何麵對女生這個狀態該如何哄的問題。

所以,他非常符合人設地蒙了幾秒。

就這麽一兩分鍾的工夫,旺財不知從哪裏躥出來,順著他的袖子熟門熟路地爬上他的肩膀。他垂眸,用眼神示意這位不速之客:“你看,女人心海底針。”

旺財沒理他。

程梓星清了清嗓子:“我其實……”

鹿呦猛地把雞毛撣子摔在地上。

“我學得怎樣是我自己的事。”她轉身靜靜看著對方,並未哭出來,隻是眼眶紅了一點點。

“我太蠢,你太聰明,你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所有的東西,我不行,我一個也做不到,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做得到。”她順口氣,壓下那一點哭腔,“所以,能不能不要總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隨意批判我的作品。”

我用了無數個日晚才完成的作品。

我真的很努力了。

很努力地迎接自己每一個注定的失敗。

她想起了高二時,自己鼓起勇氣做出決定學美術,爸媽當場就炸了,聯合七大姑八大姨,輪番對她進行愛的演講,內容是賺錢多麽不易,核心主題是美術當作興趣就成。

“你文化課不錯,為什麽就非得學那東西呢?”

“從小到大都乖得不行,怎麽到關鍵時刻就是轉不來這個彎!”

“能不能為你爸媽考慮一下,能不能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一下!”

……

發酵到最後,就連她那八百年見不了一次麵,見麵必打一架的親哥哥也幸災樂禍地勸她趁早放棄。

那段雞飛狗跳的時光距離現在並不遠,可仔細回首,又遙遠得仿佛已經相隔許久,被遺忘在滾滾記憶銀河。

她這輩子最喜歡的東西,在過去曾被貶低得一文不值,所有人都讓她放棄,所有人都站在她身後將她趕往他們認為的光鮮亮麗的大路。

無數次背著畫板顏料匆匆走過空無一人的學校,她逆風前行,潑墨般漆黑的天空,包裹著一顆雖不起眼,卻依舊蠢蠢欲動的野心。

S曾對她說:“你信命嗎?”

她說不知道,在學美術的這條路上,她像是咿呀學語的孩子,尚且不諳世事,顫顫巍巍踏出第一步。

“我從不信命,也希望你不信。”S說,“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先回學校了。”

鹿呦看也不看程梓星,伸手使勁揉了揉發紅的眼角,低頭奪門而出。

程梓星沒有叫住她,直到大門“啪嗒”一聲緊閉上,他依舊緘默不語。

唯獨指尖輕輕劃過畫稿。

04

接下來的一個月,鹿呦都沒有和程梓星說一句話。

一是臨近期末,二是程梓星忙得不著家,兩人的時間剛好錯開,低頭不見抬頭也不見。

氣消了後,鹿呦知道自己說重了,但說出的話宛如潑出去的水,她拉不下臉,也一直沒什麽機會找程梓星道歉。

程梓星一點錯沒有,還實事求是地幫她指出錯誤,可她居然無厘頭地朝程梓星發脾氣。

鹿呦,你是笨蛋嗎?

她垂頭喪氣地想,這段日子她上課總愛走神,有時候坐在畫室握著筆杆都能莫名發個十分鍾的呆。

等她發完呆一抬頭,就能瞅見前排的兩個同學在討價還價,其中一個用自己的拿坡裏黃換別人的純白色。

但對方毫不猶豫地拒絕,啥都可以,白色不可以,白色顏料神聖不可侵犯。

她順手扭緊自己的顏料盒。

“鹿呦,隨便借我一支鉛筆。”旁邊的同學眉頭緊鎖,看起來是卡畫稿了。

鹿呦好奇地遞過去一支,隻見他接過去後,雙手舉過頭頂,閉上眼嘴裏念念有詞:“筆仙筆仙,你是我的前世,我是你的今生,若想與我續緣,就在我的板子上添加一個場景。光影線條記得要柔和不能雜亂,最好順便上個色。”

這種拜大神的舉措在畫室隨處可見,鹿呦一言不發,默默埋下頭,專心畫自己的。

周五下午就一節體育測驗。

說起來體育永遠是首個考試科目,鹿呦選修的是羽毛球,她提前穿好運動鞋帶上球拍,和鄒佟去簽到、排隊、抽考試序號。

輪到她時,體育老師老林竟然給她指了個男生對打。

那男生水平一般,但畢竟性別不同,力氣總歸大點。鄒佟在一旁不樂意了,叉著腰質問道:“老林你不厚道啊,女生對男生算什麽考試公平?”

老林慢悠悠地看向鹿呦:“打完給你加鼓勵分。”

熾熱的陽光下,鹿呦的鼻尖冒出一點汗珠,但神色不變,握緊球拍說:“沒事,都一樣。”

那男生是個理科生,又高又壯的,他看著對麵鹿呦瘦瘦小小的樣子,默默收了一點力氣。

但打了幾個來回後,他也顧不得什麽紳士風範,全力以赴。他氣喘籲籲地想,這小妮子怕是受什麽刺激了,進攻猛得跟自己欠了她幾百萬似的。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鹿呦直接發球得分。

戰況無比激烈,打到最後,鹿呦也就比男生少兩個球。

老林吹了哨子。

鄒佟見鹿呦下場立馬給她遞水。鹿呦喘著氣,扭開瓶蓋灌了兩口。她全身被汗水浸濕,衣服粘在後背不太舒服,心裏卻是說不出的暢快,就像是埋在心底的那點鬱悶得到了釋放。

老林嘴角一勾,給她打了個98分。

“回寢室啦,她們倆早就考完了。”鄒佟和老林交換一個眼神後,大大咧咧地搭著鹿呦的肩膀走人。

剛走進門,就能聽見周洛洛爽朗的笑聲。

“摩西摩西,洞拐啊,我是洞幺,你嘎哈呢,還在現場等抽獎呢?我?我抽好啦,對對對,特等獎,哎喲都是運氣。下次見麵咱大排檔見,請你整個串兒,拜拜,回見!”

鹿呦和鄒佟:“……”

莊晨在一旁見怪不怪,捧著她從雕塑班順的書看得津津有味。

周洛洛站在凳子上搔首弄姿,滿臉寫著“整個世界老娘最嘚瑟”幾個大字。

“哈嘍Baby。”

鄒佟沒忍住,問她:“站這麽高是打算跳下去一了百了?”

“我也想一了百了,可是我了不起。”周洛洛從凳子上跳下來,“咱寢室今天網絡不好,我找信號呢。”

她新做的指甲捏著一張薄薄的紙。

“各位,知道這是啥嗎?”

兩人搖頭。

她“嘖”了一聲,說:“我們同城粉絲群弄了個抽獎,姐妹我的手氣真不是吹的,直接就把大獎一鍋端了。就是那個礦泉水賣88元一瓶的皇巢KTV知道不?我搞到了超大豪華包廂包夜券,還送酒水加爆米花,咱們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享受一次上流社會的生活。”

“洛洛,天上掉餡餅了?你不會被騙了吧?”鄒佟大呼小叫地湊過去檢查那張券,摸來摸去似乎做得還挺逼真。

“別瞎鬧,就今天晚上,四人一個都別少。”

周洛洛指尖一轉,衝著正走神的鹿呦嚷嚷:“尤其是你這個小朋友,最近跟丟魂了似的,今晚不醉不歸啊。”

“你們去吧,我留下來看門。”鹿呦興致缺缺地拒絕。

“看什麽門,寢室窮得就剩咱這幾個人了,丟不了啥流動資金。”周洛洛瞪圓了一雙眼,“聽我的都聽我的,不許不去。今天周五不查寢,我查了星座,天時地利人和,你這巨蟹,今日有桃花!”

05

哄鬧的包廂,禤子軼伸手點歌之際,特意瞟了一眼對麵沙發上的程梓星。

嗯,沒跑就好。

現在站在前麵一展歌喉的叫蘇黎,長相頗具港式女明星的味道,一個眼神就能迷死一大片男人。

具體表現為那四個出版人湊在一起,邊歡呼叫好,邊激動地鼓掌,眼中的熱切宛如燃燒的火焰快把房間給整個點著了。

反觀程梓星,與那群人格格不入,手搭在沙發邊正垂眸盯著手機。一個小時時間除了上了一次廁所,就是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地坐在原位上,不能說是麵無表情,但禤子軼該死地在他臉上看到一個詞——

浩然正氣。

這事怨他,雖然知道程梓星這人不喜歡在外麵應酬,但無奈這幾個出版人的身份確實不低,為了拿下今年這場跨地區合作畫展他們青睞已久的場地,他咬咬牙,威脅外加遊說了三天,最終拖著一臉不高興的程梓星成功赴宴。

到的時候才發現,蘇黎這個同樣有名氣的美女畫家也在。

兩人一見麵,蘇黎的美眸頓時泛出一絲驚喜,說話間也直勾勾地盯著程梓星。

禤子軼精得跟猴似的,腦子一轉知道這位怕是對程梓星有點意思。

“梓星,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程梓星和蘇黎握手,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淡。

旁邊一人問:“蘇小姐認識我們程大畫家?”

“同學。”程梓星言簡意賅。

“大學的時候相處過一年,梓星是我們那屆中國學生裏,期末考試唯一一個滿分的。”

蘇黎笑得很斯文,毫不掩飾語氣裏的讚賞與親昵。

兩人確實算得上同學,當初一起前往巴黎美院的交換生裏,一個是程梓星,另一個就是蘇黎。

消息公布的時候,好多人在背後嚼著兩人的八卦,說程梓星就算不會見色起意,也抵擋不住異國他鄉的孤獨感,對蘇黎日久生情,除非他是個和尚。

事實證明,他真的是個和尚,24K純的。

程梓星回國後,禤子軼曾不止一次旁敲側擊他對蘇黎的想法,而這位主仿佛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在短暫思考後,認真且誠懇地反問,蘇黎是誰?

不能怪他,兩人第一次碰麵是在去學校報到的機場休息室,蘇黎那時特靦腆地向他打招呼:“你好,程梓星同學,我叫Alison。”

沒人告訴他相處一年的同學Alison等於蘇黎,而且他在國外一直遵循師訓,潛心研究國外藝術,除了上課,與蘇黎單獨見麵的次數一個手掌都能數得過來。

何其暴殄天物。

禤子軼要不是後來知道這貨心裏一直惦記著誰,差點懷疑他的性向了。

一頓飯下來,禤子軼幾乎是把這一個月能說的話都在今晚說完了。程梓星則乖巧地坐在一邊,聽對方吹牛似的描繪出一整個宏圖大業,然後在結尾故作高深般點個頭。

其他要做的就是跟著起身敬個酒,必要時幫蘇黎擋個酒。

反正程梓星酒量好,禤子軼是這麽想的,難得擁有一項優秀技能就得發揮它的最大價值。

酒過三巡,不知是誰首先提議去KTV飆歌。

酒桌壯人膽,唱歌籠絡心。眾人談論話題也逐漸輕鬆起來,有個人借著勁頭湊過去,使勁拍了一下程梓星的肩膀套近乎。

“程大畫家,最近咱這行業實在是不景氣啊。”

程梓星點頭:“現在出版的重心,大多選擇快餐文學。”

出稿快來錢快,也更受年輕消費群體的喜愛,利潤很大。

“我認識一畫家,說實話畫得有那麽一點意思,但就是獲不了獎出不了名。”對方歎氣,“藝術家心氣高,我勸他轉型至少能養活自己,他偏不,非要悶頭畫自己的藝術,現在吃飯都是個問題。”

程梓星想了想:“畫傳統藝術畫慣了的人,大概短時間內接受不了其他類型的快節奏。”

那人瞅了一眼這位心氣兒更高的主,順便提了句:“欸,你應該沒畫過少女漫畫吧?”

在他的印象裏,程梓星出名的路跟坐火箭似的,順暢無比。

但程梓星回答得幹脆又出乎意料:“畫過。”

“……”

“真的假的啊?”

程梓星又不說話了。

和一個在國際上獲獎無數的畫家談悲慘過去確實有些不妥,那人咳嗽一聲,也不好奇了,搭著他的肩膀將話題一轉。

“說起來,程大畫家年紀也不算小了,不打算找個女朋友?”

程梓星不太喜歡別人碰自己,於是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一點:“嗯,正在努力。”

說著話,手上也沒閑著,程梓星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集中注意力看著鹿呦的朋友圈。

兩人鬧了不愉快後,少到可憐的交流直接跌為零,他見不到鹿呦,能了解對方的就隻剩下了這玩意兒。

關於“刷新鹿呦微信”這一舉動儼然成為他近日的習慣,吃飯前刷一下,睡覺前刷一下,禤子軼瞅著他那心酸樣,難得沒給他潑冷水。

刷著刷著,小朋友更新了一條動態,照片裏是她和室友們的搞怪自拍,後麵桌子上一堆空酒瓶。

她喝酒了。

程梓星目不轉睛地盯著照片,打開,放大,再放大。

地方有點熟悉。

“喜歡哪種類型的,蘇小姐這種?”對方一聽有八卦可聊,頓時來了興致,想和程梓星深入交流一番,故意擠眉弄眼,“嘖,咱懂,男人都喜歡漂亮、有風情的。”

程梓星收起手機,抬頭不緊不慢地看著對方飽含期待的樣子,目光如炬,溫聲道:“喜歡的人,在隔壁。”

“?”

程梓星丟下一句“失陪”後起身,直徑走向對麵748號包間。

進去前,他想,這數字挺吉利。

他推開門,裏麵酒氣衝天,四個“二百五”在桌子上跳著熱舞。

定睛一看,還有一個神經兮兮的人蹲在角落舉著把不知從哪裏撿的傘。

畫麵十分詭異。

他想也不想,幾步上前把傘拿開,低眸看著蹲在那兒的鹿呦。她眼神飄忽,嘴裏念念有詞。

“說什麽呢?”

程梓星湊近,這才聽見那句含混不清的“噓,我是一隻可愛的蘑菇”。

“……”

像個智障。

鹿呦慢慢抬頭,衝他十分友好地打招呼:“嗨,小哥哥。”語調有點輕佻。

程梓星眯起雙眼,伸手將她整個臉掰過來與自己對視:“你看仔細一點,我是誰?”

鹿呦盯了他好久,才緩緩地吐出一句:“嗯,看仔細了,是我的大老板。”

程梓星這才收回略顯冰冷的視線。

“為什麽要喝酒?”

“難過啊!”鹿呦特乖地舉手嚷嚷,“我可愛的室友說了,難過時就得喝點小酒、唱點小歌才不枉在人間走一趟!”

“歪理。”他反駁,“一個女孩子在外喝什麽酒。起來,帶你回家。”他戳了一下她軟綿綿的臉,“能自己站起來?”

鹿呦雙眼重新聚焦,隨即綻放出一個又傻又燦爛的笑容,朝程梓星張開雙臂,聲音軟糯地說:“抱。”

程梓星:“……”

還沒等他回答,鹿呦已經欺身而上,像是演練多次一般,無比自然地撞進他懷中。

程梓星微怔半秒後,下意識地就一把接住對方軟綿綿的身子。

淡淡的酒氣縈繞在鼻腔。

鹿呦神誌不清的時候喜歡瞎撩人瞎抱人,程梓星想,還好自己來得及時。

他轉身剛踏出一步,一雙不知從哪兒伸來的手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褲腳,大有誓不鬆手的架勢。

是蕭影。

這貨死皮賴臉,以保護周洛洛為名非要跟過來,結果是個一杯倒的主。在四個女生興致勃勃地曬自拍的時候,他就已經“光榮犧牲”,不過現在看來,大概是短暫的回光返照。

他半躺在地上蠕動,齜牙咧嘴地衝程梓星露出一個猙獰的表情。

“人販子。”

“……”

程梓星默默看著對方伸出一根手指,顫顫巍巍地指著自己。

“你,要、要把我兄弟帶,帶哪兒去?”蕭影紅著臉,順了兩口氣說完,打了一個酒嗝。

哄鬧的環境,剩下三個跳嗨的人依舊十分敬業地充當手舞足蹈的背景板,而程梓星抱著幾乎是攀附在身上的鹿呦冷冷盯著蕭影。

騰不出手。

他低頭想了三秒,然後毫不猶豫地把瞎嚷嚷的蕭影輕踹到一邊,走了。

禤子軼剛巧出來抽煙,他攥著打火機站在門口,莫名其妙地看著程梓星從對麵的包廂走出來:“你這咋還串上門了?”

他視線下移,眼睛瞪圓:“你串門也就算了,還公然拐賣少女!”

程梓星把鹿呦的臉掰過去。

“她比照片上好看太多了。”禤子軼故意湊過去打招呼,“嗨,小妹妹。”

程梓星默默地把鹿呦的頭又按回自己懷裏。

禤子軼眉頭一皺,不高興道:“幹嗎,我又不吃了她。”

“你敢。”

禤子軼瞬間了:“你說對了,我還真不敢。”

程梓星的語氣很欠揍:“裏麵還有四個醉鬼,記得處理一下。”

“哈?”

他從一臉蒙的苦命助理身旁走過,又保持著被八爪魚似的鹿呦抱住的姿態,嘚瑟地進門和出版人們說再見。

包廂裏正播放著不知誰點的《纖夫的愛》,高昂的歌曲中,幾個出版人麵麵相覷。

程梓星不是不近女色嗎?

程梓星不是個活了半輩子都找不到女朋友的鋼鐵直男嗎?

怎麽他剛出去幾分鍾就抱上了?

蘇黎舉著話筒隱在角落,臉色說不上好。

那個女孩隻能算得上小家碧玉,但論長相、身材、氣質,每一項都比不得她。

太稚嫩也太普通。

“梓星。”

在那個身影即將離去的前一刻,蘇黎終於開口叫住了他。

程梓星轉過頭。

“是她嗎?”蘇黎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在巴黎,我有一次看到了你攝像機裏的SD卡。”

幾百張風景圖中,唯一一張穿著校服的女孩的背影。

程梓星看著她,眼中原本化不開的冷然漸漸變得柔和。

“Alison,我不喜歡別人隨便動我的東西。”

06

晝夜溫差大,風吹在身上,激起一陣瑟瑟的涼意。

鹿呦喝完酒後,情緒十分激昂,吼了半路的革命戰歌。

“聽話,別吵。”

程梓星瞥了眼周圍投以目光的路人,輕聲嗬斥。

歌聲戛然而止,鹿呦從他懷中抬起頭,把嘴巴一鼓,迅速攀著程梓星的肩膀,手腳並用地爬到了他的後背。

“老板!”鹿呦把頭靠近對方的耳尖,輕聲喃喃,“我告訴你一件事哦。”

程梓星剛轉過頭,對方就猛地圈住他的脖頸。

“雖然你動不動就炸房子,還動不動就在大早上使喚我,但我還是要和你說,我就是你成功路上的狗腿子,堅定不移地走唯程梓星主義路線不動搖!”

後半句話鹿呦一隻手握拳,昂頭十分有氣勢地吼出來。

程梓星腳下一頓,差點沒站穩。

縱使喝得爛醉,鹿呦依舊將“隨時隨地恭維老板”這個指令貫徹得徹底,宛若應激反應般盡職盡責,十分對得起每月按時打在賬上的工資。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當初為什麽學美術?”

程梓星抓著她纖細的腳,把她往上提了提。

“沒有。”

他低眸片刻,又說:“你什麽都不告訴我。”

程梓星漂亮的眉眼如冰雪般生冷,他不愛說話亦不愛笑,又被冠以“天才”的稱號,給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離感。

鹿呦雖有時被他氣到也會與他爭論,但絕大多數時間,還是有點怕他。

更不用說像普通朋友那樣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但她現在顯然醉得神誌不清,就算身下是剛滅完貞子的伽耶子小姐姐,估計也能興致勃勃地拉著對方討論幾句人生。

她埋在他的脖頸上蹭來蹭去。

有點癢。

程梓星眼眸暗下幾分,捏了一下她的手:“鹿呦,別鬧。”

這句剛說完,鹿呦卻得寸進尺,傾身用額頭貼著他的半邊臉頰。

滾燙撩人的氣息霎時撲麵而來。

四周無人,程梓星停下腳步,麵容依舊白皙如常,耳尖卻早已紅透。

“那我告訴你呀。”

鹿呦此刻完全沒有什麽自知之明,非常放肆地占他便宜:“因為我高一時崇拜上一個畫家,一個比你還要厲害的畫家,他叫作‘星’。我是為了他才決定要當藝術生的。”

說完,她又自顧自歎氣:“可我天賦不好,曾在美術班連續五次作業獲得D-,被批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水平低得,四舍五入可以馬上卷鋪蓋走人。

“對了,那時我們班還有一個特愛嘲諷我的男生。如果不是他欺負的頻率太高,我早就該懷疑他是不是看上了我。

“但聖誕節過後他就收手了,還趁上課偷摸塞給我一盒手工餅幹。嘿嘿,這麽一想,他沒準是真的看上我了。”

程梓星突然小聲問:“餅幹好吃嗎?”

鹿呦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撓撓腦袋:“啊,不記得了……”

她腦袋一歪。

“我還沒說完呢,雖然我天賦不行,但我運氣好啊!”

她感歎道:“校考成績出來,我的小夥伴都驚呆了。我拿了澤大的錄取通知書就好比買了一張兩塊錢的刮刮樂,然後一刮就刮出個大獎來。”

“你懂那種感覺嗎老板?”鹿呦說,“唉,算了,你那麽強,肯定理解不了我們這種學酥的感受。”

“為什麽這麽想?”

“我從來沒看過你失敗啊!你天生就是被上帝眷顧的人,也是我一直都遙不可及的光。”鹿呦嘟囔道。這句話是他們美術係共傳的一句,自己順手就用上了。

她說我是她的光。

程梓星閱讀理解能力上線,麻利兒地從前半句提煉出這幾個字。

她崇拜我,四舍五入等於她喜歡我。

像是末梢神經突兀地被扯了一下,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宛如初雪消融,透出一絲淡淡的暖意。

“我理解的,鹿呦。

“我從來沒說過自己一直順風順水,我也受過白眼,也被別人批得一文不值。機遇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我確實是比別人多了那麽一點幸運。”

“對不起,我這個人不太會安慰女孩子。”程梓星接著說,“我之前不小心惹你生氣了。”

鹿呦聽樂了,眼睛彎成月牙:“我沒聽錯吧,你是在道歉嗎?”

“嗯,給你道歉,可以原諒我嗎?”

她點頭,點得非常爽快:“唔……那我也給你道歉,我不該朝你發脾氣,不該給你甩臉色。我以後會好好幫你打掃衛生,無怨無悔的那種。我錯了,你不要不理我。”

“好。”

末了,他又加一句:“你說的,都好。”

這難得的自我批判若是被禤子軼聽了去,必定會大跌眼鏡,以辭職作威脅指著對方的腦門大呼重色輕友。

“鹿呦,我最近在看一本關於少女的碎碎念日記。”

“啊……我還以為你隻會看歐洲藝術史這種純英文版本的……”

程梓星眨了一下眼:“怎麽這麽想?”

“你給大家的感覺大多是嚴肅的呀,嚴肅的人不是都該看嚴肅文學嗎?”

“和書的內容沒關係。”程梓星淡淡地解釋,“隻是換個思路找靈感,我還曾兩天兩夜沒出門,坐在電視機前看完了《海綿寶寶》和《花園寶寶》全集。”

鹿呦:“……”

“書名叫《芒果街上的小屋》,裏麵有一句話我很喜歡。”

程梓星自黑完開始回憶起那本書的內容。

“它們在地下展開凶猛的根係,它們向上生長也向下生長,用須發樣的腳趾攥緊泥土,用猛烈的牙齒噬咬天空,努力從不懈怠。”

他的嗓音很好聽,是現在女生很愛的調調,低沉、撩人,認真說話時帶著一種特有的慵懶味道。

大概是聯想到禤子軼那幼兒園水平的閱讀理解水平,他特意問:“你聽得懂嗎?“

“聽、得、懂。”鹿呦悶悶地說,“好老套啊,老板,我最不喜歡聽大道理了。”

“不是安慰你,”良久,他側過臉,瞥見少女靠在他的肩上已經閉上了眼,“是在哄你。”

對方哼哼唧唧一聲。

嗯,有點可愛,也很乖。

他眼底頓時柔得不像話,啟唇囈語,又似是惋惜:

“小孩。”

狹長的路口,兩邊的樓房透出點點朦朧的燈光。程梓星曾無數次獨自走過這樣的寂靜小道,比起在熙攘環境裏和他人一同歡樂,他更樂意獨自待在家度過每一個漆黑深夜。

從不否認自己天生感情淡漠,對待周圍一切都報以索然無味的態度,有一對滿世界跑的半吊子父母,有一個重要的朋友禤子軼,有一個看起來前途還算不錯的自由職業,除此之外,他記不得過去上學那些同班同學,也記不起每次搬家時隔壁住的是男是女。

這個世界很無聊。

不喜歡和別人共享自己的生活。

程梓星偏著頭看了很久才緩緩收回目光。

昏暗的路上偶爾傳來一聲野貓的嗚咽,他背著女孩,一步一步,朝著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