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 嗯,是我的女朋友

(一)

年關將近,護林隊照舊輪休。張隊夫婦回城跟孩子團聚,執意帶走了毛猴,老時回琅華鎮,老林歲末新婚破例放假,這樣一來,隻留下了秦煜一個人。

“去年我也跟秦哥回家過年休息了,今年我不該休息,我得留下來幫忙。”毛猴嘟囔。

秦煜在毛猴頭上揉了一把:“得了吧,盡給我添亂,禍害隊長去。”

老時笑了笑,也拿毛猴取笑:“不是說省城大劇院年下有芭蕾舞表演嗎?你不去?”

毛猴臉一紅,支支吾吾地沒回答。

他年紀小沒有家人,隊裏的人都照顧他。

“到那天大家喝完我的喜酒,我就跟著秦煜回來,今年我不該休息的,嘖,為了一個女人就壞了規矩?不能夠。”老林拍了拍胸脯,說得很激昂,眉梢眼角卻都藏不住笑。

程央在院子裏,將他們春節的安排聽得清清楚楚,她翻出手機上的日曆,紅色格子中框出的除夕提醒著她也該回家去。

鞭炮聲響,漫天的紅紙屑與白蒙蒙的煙,老林在笑,新娘子在笑,連帶那個五六歲大的孩子也在笑。程央接過一杯盛在碗裏的酒,一抿,整個口腔都是那股濃烈的味道。

她咳了兩聲,秦煜扶著她的碗一側,琥珀色的**順著碗沿流入了他碗裏,無人察覺。

喜酒不能剩,他一飲而盡。

“走吧,還要送你去坐車,時候不早了。”秦煜跟隊長打了個招呼便提醒程央退席。

“不等林哥一起走嗎?”

“傻啊?”他笑了笑,竟然真有人信了老林的鬼話。

身後還有鞭炮禮樂聲,程央背著為數不多的行李坐在秦煜後座,摩托車發動時會將地上的紅紙屑揚到空中,不像複起,像初放。

“我過完年把畫裱好送回來?”

“聽說,你要開畫展?”他答非所問。

程央笑了笑,答了一個“嗯”。

“好好準備。”過了許久,他才說了四個字。

程央不滿意,接著問:“到時候,你來嗎?”

摩托車停在鎮上的大巴站入口,秦煜替她清點了一下行李說:“荒山野嶺的,不知道。”

喇叭響,大巴司機開始催促乘客上車,程央衝他勾嘴一笑,走了。

荒山野嶺的,連她開畫展都能聽說?這個謊,她喜歡的。

“所以你就回來了?”簡書將程央帶回來的安全套在桌上排列開來,數了數,一個沒少。

程央看到他眼裏的失落覺得很可笑:有些男人,**著才性感;有些男人,穿得再多都很撩。而秦煜,屬於後一種。

“算了,物歸原主。”她擺了擺手,將桌麵上的東西掃開。

簡書將手指慢慢悠悠地劃過高腳杯上壁,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我先替你收著。”

“說正事吧。”程央起身從保護筒裏抽出一幅畫,又小心翼翼地鋪展開,“替我處理好。”

簡書猜到了是新作,隻需要聯係專人來做裝裱防護處理即可,他湊上前看,程央卻給他扔了一副手套。

他愣了一下,放下酒杯,白皙的手指滑進柔軟的套管:“有意思。”

程央為自己倒了一杯紅酒,踩著細碎的步子走到了落地窗前,簡書的庭院裏新添了一個雕塑,野獸派風格,難以捉摸。

她沒有其他動作,隻是細細品嚐著手裏的紅酒。簡書看了許久,抬頭望了她一眼,無話可說。

她說:“盡早處理好,過完年,我要帶走。”

他將畫卷收入保護筒,抱著它坐到了沙發上,心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動,從畫紙裏溢出,包裹他,吞噬他。

“程央。”

這是他第一次以不加修飾的嗓音叫她的全名,低沉,帶著略微的嘶啞。

程央不習慣,但也並未表現出驚訝。

他看著她,目光深邃,帶著十足的貪婪:“展覽結束之前,我絕不會讓它離開我的視線。”

她倒並不反感,意料之中的事罷了。

“一個條件。”

“你說。”

“畫展及附帶的所有盈利,捐給綠化基金會。”

“原因?”

“因為……花和葉子會對你笑。”

簡書笑了笑,應了一句“同意”。

錢是一時的,而名聲享用不盡,這個道理,他懂得,所以也更富有。

他將保護筒擺放好,端著高腳杯邁著一貫搖曳的步伐走到程央跟前:“親愛的,合作愉快。”

碰杯,調侃,程央這才發現自己有多喜歡簡書故作姿態的範兒,他貪婪卻絕不小人,浮豔卻慧眼如炬。

“提前祝你新年快樂吧。”

程央翹舌舔盡了嘴角的酒漬,放下杯盞,是要走的意思。

“我送你吧。”

“不了,我想自己走走。”

一分微醺,三分暖意,程央一邊走一邊撥通了秦煜的電話。

接通了,她將畫卷作為展品、後續的盈利作為捐款的事情告訴他。

他應了,沒多說別的話,但程央聽到了他在笑,覺得很安心。

她說:“不送畫,我可能要過一段時間才會來了。”

“嗯,挺好。”

“你在幹嗎?”

“在走路。”

“邊上有什麽?”

“幾棵矮鬆樹和一株山茶,”想了想,他又補充,“開紅花。”

“這個季節也開?”

“不開,但是我記得它開花的模樣。”

“挺好。”

“有點事,我先掛了。”

“好。”

通話界麵消失在了程央手機上,她想了想,攔了一輛車直奔家裏。

(二)

“後天是大年初一,你知道?”

程央點了點頭,隻覺得幾個月不見,父親發福不少。

他在客廳來來回回地走動,程央卻閑適地靠在沙發上剝一隻橘子。

“就不能多待幾天?”他放低了聲音,聽上去卻也並不急切。

程央笑了笑,這是他每年必走的過場。

繼母和父親喜交際,喜熱鬧,程央卻疲於應付年下來往不絕的商賈名流、親朋好友。她過完除夕便走,有時是去旅遊,有時隻是去另一處房子裏清清靜靜地待幾天,但一提要走,父親肯定會留,隻是最後,拗不過她的心意總會結以一句“算了,你開心就好”。

父親說:“你弟弟呢?他也希望多跟你在一起待幾天。”

程央剝掉了橘子的外皮。

“還有你哥,兄妹之間也不如小時候親近了。”

她又細致地撕下了白色的橘絡。

“你是我的女兒,不在身邊我總記掛著。”

她掰開橘瓣,這樣的話倒是第一次聽父親說,正要接腔,父親擺了擺手:“算了,你開心就好。”

程央舒了一口氣,什麽都沒變。

“給,挺甜的。”她將橙紅鮮亮的橘瓤放在父親手中,不覺得薄情,反而是讓每個人都過得舒心。

高原從門外進來,看到程央,頓了一下。

“回來了?”

程央點了點頭,在林場時他給她打過許多電話,隻是一次也沒接通。

高原將外套順手掛在了門口的衣帽架上,隔著二十厘米看似無意坐在了她身邊。

“你們兄妹倆聊吧。”父親拿著車鑰匙出了門,沒說去幹什麽。

程央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下午五點整,離程錦的雙語培訓班放學正好三十分鍾。

“他去接小錦。”高原說。

“我知道。”

“最近,他還找公司的法務聊過離婚法案的一些細節,”高原也從果盤裏捏了一隻蜜橘,“真是活到老學到老,有趣。”

程央側過頭,覺得他就像是一條蝮蛇,優雅,但冰冰冷冷的。

“心情不錯?”她問。

高原毫不避諱地點頭,看她的眼神卻又埋著一些少見的溫情。

“對了,你的新年禮物提前給你吧。”他起身,走到衣帽架前從口袋裏掏出了一隻小方盒。

保姆繞到前廳來做年假前最後的清掃,程央礙於有人,接過禮物徑直放入了包中。

“打開看看。”他壓低了聲音,帶著淺淺的笑意。

程央伸了個懶腰,假裝沒聽到他的話,拎著包上樓了。

高原不緊不慢地坐回沙發上,看著程央坐過的位置正在緩慢地回彈,他挪動了一下位置,感覺到了她的溫暖。

除夕家宴,餐廳訂在了江岸頂層的一麵,城市燈火,一覽無餘。

程央很少為這種事情打扮,今年卻破例穿了一條暗金色的小禮服。當鑲著碎鑽的細高跟踏在深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時,包廂外開門的服務員都愣了神。

“高原,好看嗎?”她落座,當著父親和繼母的麵問。

“叫哥哥。”父親提點說。

程央笑了笑,像小女孩撒嬌:“哥,好不好看?”

高原神色平穩,點了點頭,但目光沒有一刻從她身上離開過。

繼母沒察覺有什麽異樣,卻注意到了她左手的中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粉鑽。

“這個……”

一聽繼母出聲,程央很自豪地在父親和她麵前晃了晃:“漂亮吧,高……哦不,哥哥送我的。”

“怎麽戴這根手指?”父親的神色有了變化,而這正是程央想看到的。

“這根手指尺寸最合適唄。”粉鑽在燈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而她也似乎很高興。

繼母看了看高原又看了看程央,隻說:“疼起妹妹來也沒個講究,戒指是可以亂送的東西嗎?戴中指人家還以為她訂婚了。”

話題到了點子上,程央才裝作戀戀不舍地摘了戒指,從包裏掏出錦盒,裝好,推到高原麵前。

“隻是覺得好看罷了。”高原倒並不慌張,嘴角的笑容也如常,他揭開蓋子看了看,隻說,“買都買了,我也用不上。”

“可以留著送給嫂子。”程錦坐在凳子上將懸空的腿晃了晃,童言無忌,但確實是個好主意。

話題自然而然地被帶到了高原的婚戀問題上,程央低著頭吃東西,隻偶爾笑著附和兩句。從前她覺得這樣尷尬的關係不便放在明麵上處理,但看到戒指的那一刻,她恐慌、害怕。

小波折一過,台麵上說的都是漂亮吉祥的話,吃飽喝足回到家中,誰也沒能記住一句。

程央回到房間,著意將空調溫度上調了幾度。開燈、拉簾,在落地鏡前褪下了昂貴的禮服。

她皮膚白,四肢也勻稱,玉琢似的,隻在腿部有一處劃傷。她對著鏡子看了好一會兒,才往浴室裏走。

卸妝沐浴,收拾東西換上了輕便的冬裝,她看了看時間,差不多該出發了。

“程央。”正當她走出客廳大門時,高原叫住了她。

“哥!”她應了一聲,很響亮。

高原看了她一會兒,歎了口氣:“去哪兒?我送你吧。”

“好。”

一路上,高原什麽也沒說,隻在程央下車時才象征性地抱了她一下。

他回頭鑽進自己車裏,駛遠了。

程央掏出手機給父親發了一條短信:老頭兒,芳姨挺好,別瞎想。

刷票、進站,年節的列車上空空****,手機一響,看到父親回了個“好,注意安全”。

程央勾了勾嘴角,準備從包裏取出眼罩休息一陣,一摸,卻被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硌了一下。

不用看,是什麽,她知道。

她向座椅上靠了靠,閉上了眼睛,列車頂部的燈光透過眼皮變成了一種發虛的白霧。

一次換乘,再加三個半小時的步行,程央腳下又變成了駐地入口的路。再拐一個彎,她就能看到一排環繞式的平房,正值年節,她特意從鎮上帶了春聯窗花和一些食材,看了看時間,將近飯點。

她算準了這個時候秦煜應該還在巡視沒有回來,誰知道一扭頭就撞上了蹲在院子裏摘小蔥的時寸心。

“新年快樂。”

“還行。”

(三)

沒有多尷尬,時寸心麻利地給程央倒了一杯熱茶,又洗了水果招呼她。

程央坐在長凳上望了望,春聯窗花,四壁結彩。

“今天天氣好,不像前天我上來的時候,下小雨,連秦哥都說路太滑,要不是他扶著,我肯定摔慘了。”

程央明白時寸心的心思,真假難辨,沒接話。

坐了好一會兒,時寸心鍋裏燜的魚泛出了香,秦煜抱著一包東西回來,看到了程央。

“你怎麽……”

“秦哥,可以吃飯了!”時寸心聞聲從廚房裏鑽出來,見了秦煜,喜笑顏開。

秦煜有些意外,點了點頭,走過程央身邊時小聲跟她說:“回來了。”

時寸心很高興,打了熱水叫秦煜洗手,秦煜也不跟她客氣,將手上的東西放下後把手伸向了水盆裏,她準備幫著將東西拿進屋裏,秦煜眼疾手快,攔住了她。

“別動,是樣本。”

程央瞥了一眼,布包裏露出了幾隻透明的樣本儲藏袋,裝著一些黑乎乎的東西,像是枝條,又像是根莖。

“哦,這樣啊。”時寸心縮回手,有種自然的不好意思。

他問了一句:“你今天怎麽來了?”

時寸心沒接話,而是轉身走進了廚房。

秦煜將裝著樣本的布包抱回通訊室,出門時衝程央勾了勾手指。

程央不願動,他又自己走了過去。

“用不著說給我聽。”她推了秦煜一把,聽得懂他衝時寸心說的那句“你今天怎麽來了”的意思。

他若無其事地仰著頭,暗裏卻隔著衣服在她腰上輕輕掐了一把:“知道你小氣。”

大年初一,三個人坐在餐桌邊吃飯,秦煜隔幾分鍾一個電話,說的都是這兩天林區內的一些情況,時而皺眉。時寸心看著也揪心。

“這魚好吃,是不是放了幹紫蘇?”程央跟個沒事人一樣吃得香,不僅對秦煜的情緒視而不見,時不時還會中肯地誇獎兩句飯菜味道好。

時寸心覺得程央並不如自己一樣真心在意秦煜,想了好一會兒之後才說:“明天,我們倆一起做早飯吧。”

不是問詢,更像挑戰。

程央夾起一塊吸滿魚湯的豆腐放進嘴裏,嚼了嚼:“吃飯幹活,應該的。”

秦煜無暇顧及兩人的話,隻是站起來走到了門口跟電話另一頭的人說:“是腐枝,影響麵積比較大,具體原因暫時還不清楚,我帶了一些樣本回來,明天拿給你……好,你把地址發到我手機上。”他神情緊張,說完便抱著工作日誌和幾本冊子一頭紮進了通訊室。

“出什麽事情了?”時寸心憂心忡忡地嘟囔了一句。

程央放下飯碗,打了個飽嗝。

第二天一早,程央進廚房時喉嚨裏又漏出了一個“呃”,打嗝似的。

時寸心在剁肉末,程央早起聞不慣油腥味。

她不知道時寸心比自己先起床多久,隻是桌子上的小配菜已經滿滿當當備了好幾樣。

“冬天早上吃碗暖暖的肉末麵湯最養胃了。”時寸心帶著十足的底氣說這句話,肉末下鍋焯水,撈起後又開始換水煮麵條。

程央隻當她是在打招呼,走到灶台前看了看,倒上水,往鍋裏丟了一個雞蛋。

“就這個?”

程央點了點頭:“我早上吃不了多少。”

時寸心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為了在秦煜麵前與程央一較高低忙活了一個早上,而程央卻隻給自己煮了一顆蛋,這樣的女人,真不知道有什麽好。

水汽沸騰,麵條出鍋了,同樣的餐桌,同樣的三個人。

秦煜昨晚幾乎忙通宵,一進餐廳才隱約想起昨天聽到的那句話,他在餐桌上掃了掃,都是時寸心的手藝。

“你做了什麽?”他隨口問了一句。

程央也不瞞他,指了指桌上那一顆圓溜溜的雞蛋。

時寸心端了熱氣騰騰的麵湯來,程央早餐不吃油腥,隻是一個人拿著一柄鐵勺子慢慢地敲著蛋殼。蛋殼破裂均勻,從頂端剝開,環繞著一撕,蛋殼帶著薄膜一圈一圈地掉落,隻留下底座的一小塊,墊在手裏頭。

秦煜吃光了麵條又喝了一口湯。

時寸心問:“好吃嗎?”

他點頭,看著程央正張大嘴對著雞蛋咬,他伸手一擋,她的嘴唇碰在了他手指上。

“怎麽,你要吃人啊?”他一邊取笑程央,一邊將雞蛋捏起放進自己嘴裏,隻一口,便吃下了。

程央側過頭看著他,他也不躲,而是跟她說:“好久沒吃煮雞蛋了,別小氣,再去煮一顆。”

程央往廚房裏走了,知道他是護著自己,可女人並非天生就要為男人做這些事,這樣的競爭,她倒不在意。

廚房門關上了,秦煜笑著跟時寸心說:“我這兒顧得過來,你跟老時說不用鬧騰著你來幫忙。”

“秦哥,是我自己要來照顧你的。”

“怎麽,看不起哥?我一個大男人還照顧不了自己了?”他揣著明白裝糊塗,話說得太透,怕女孩麵子上掛不住。

“我喜歡你,你知道。”

“你為隊裏做了不少事,我們也喜歡……”

“我想給你暖被窩生孩子。”

“這活兒……我包給別人了。”他的語氣帶著幾分玩笑,但臉上的表情是極認真的。

時寸心不死心,還想說些什麽,她伸手一挽秦煜的手臂,他卻突然吃痛地“嘶”了一聲。

“秦哥,你怎麽了?”

“快扶他去房間裏躺著。”程央手裏還握著一顆溫熱的雞蛋,從廚房出來,正好撞見。

躺下的過程中秦煜一聲不吭,隻是身子微微蜷縮,額頭上也冒出了細密的汗珠。時寸心趕緊給他看了看,扭過頭跟程央說:“是急性胃腸炎。”

“病因?”

“長時間飲食不規律,發作誘因……應該是早上吃得太多太急了。”

程央點了點頭,不由得想到了那些樣本,他著急幹什麽,她懂得。

時寸心從藥箱裏取了些葡萄糖電解質液給秦煜口服,見他沒有出現嘔吐和脫水現象放心了不少。

“謝了,我沒事。”秦煜緩了一會兒後忍著腹痛從**坐起,大麵積的腐枝爛根是大問題,不盡早反饋給林業局揪出原因配藥噴灑容易出事,約定碰麵交樣的時間早,不能耽誤了。

“你得臥床休息,直到腹痛現象完全消失才可以活動。”時寸心對病理上心,又強調,“這是醫囑。”

秦煜笑了笑,依舊起身去夠床尾的皮靴。

程央衝時寸心眨了眨眼睛,時寸心懂了,隨便編了個理由叫著程央出去了。

“他,嚴重嗎?”程央問。

“目前看不算嚴重,但是也得臥床靜養,而且需要持續觀察有沒有並發現象,如果有,還需要靜脈補充5%~10%葡萄糖鹽水及其他相關……”

程央擺了擺手,覺得她認真的樣子倒比體貼溫順的模樣鮮活有趣。

“他的脾氣你知道?”

“知道,比牛還倔。”

“嗯,所以要他靜養我們得想點別的辦法。”程央笑了笑,眼神往她手裏的藥箱瞟。

“這種主意你都能想出來,程央,你這個壞女人!”時寸心的短發在耳側輕微抖了抖,這句話,是誇獎。

“安眠的同時不再次刺激腸胃,有把握嗎?”

“小意思!”時寸心拍了拍胸脯,頗為自豪。

“嗯,交給你了。”程央交代了一句,聽到房間裏秦煜的手機又響了。

時寸心倒了一杯水重新走進了房間裏,程央跟在她後麵,趁他喝水的空當扭臉就順走了他的手機。

“密碼……”她想了想,這樣的男人怎麽會把腦子花在這種瑣碎的事情上?

回屋換了鞋取了背包,程央朝著天空伸了一個懶腰。

(四)

“程央!”

秦煜睡下後,時寸心滿院子找程央,怕驚醒了房間裏的人,喊得並不大聲。

屋前屋後,連同衛生間她都找了好幾遭,實在沒地方找了,她才搬了把椅子坐在了路口。

“你在哪兒?”她視程央為情敵,可也不放心,於是問張隊要了號碼給程央發了一條消息。

看晨光從東麵灑來,又慢慢挪到了頭頂上,吃了點東西,又逐漸朝著西邊去了,隻是不遠的地方浮著一朵氣勢壓城的烏雲,今夜,似有大雨。

“我沒事,你照顧好他。”響了兩聲悶雷才收到程央的回複。

時寸心嘴一翹,自顧自地說:“那當然,我男人。”

時寸心回屋子裏看秦煜,昨晚熬得太久,他這會兒睡得格外香。她見他身體舒展,知道腹痛的情況緩解了不少。

“這麽好的男人,憑什麽便宜她。”她在心裏想,覺得自己無論是工作地點還是性格脾氣都比程央更適合他。

“你就是個木頭,也總有一天會覺得我更好。”她伸手小心翼翼地點了一下秦煜的臉。

還沒碰著,秦煜揉了揉眼睛醒了。

“嘶—”他長呼了一口氣,覺得腦袋有些沉。

“幾點了?”秦煜在周遭沒看到自己的手機,問時寸心。

時寸心的意識還停留在半分鍾前的那次偷偷接近,沒回答,他也沒再追問。

窗外響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他趕緊穿鞋起身,抬頭時看到了櫃子上那杯僅剩四分之一的水,不算混濁,細看卻有些懸浮物,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你……”他隻是指了指時寸心,知道她一貫老實本分想不出這種損招,便接著問,“程央呢?”

時寸心搖了搖頭。

“程央!”他隻當她不想說,自己走到院裏喊了起來。

“她出去了。”

“去哪兒了?”

“不知道。”

秦煜想給程央打個電話,才發現自己的手機也不知所終。時寸心趕緊將自己的手機遞給他。翻到程央的號碼,他愣了愣,想到了什麽,轉身便往通訊室跑,果然,裝著樣本的布包已經不知去向。

雨勢越來越大,屋頂上的幹草和石棉瓦被砸出了錯落的聲響,他取了件雨衣便往山下跑。

有寒風,一下掀落了他頭上的尼龍帽,時寸心撐著雨傘追上他,地麵的泥水濺汙了她的褲腳。

“秦哥,你才好一點,不能淋著。”

他扶起耷拉在肩頭的尼龍帽,將蓋過來的雨傘往她推了推:“寸心,我愛她。”

直截了當,坦誠如他。

她看到雨水順著雨衣邊緣滑進他領口,暗色的,跟他認真時的眸子一樣。

“這個給你,你們用得上。”她將傘柄塞到他手裏,淋著雨,轉身跑回了屋簷下。

秦煜走了,背影在殘冬的悶雷聲和庭院昏黃的燈光中拉得很長很長。

“程央!”

交接樣本的地方定在鎮子口,下山的路他摸黑也一清二楚,邊走邊喊,邊喊邊走。

不知道為什麽,他腦中總閃過秦炎的笑影。收到通知接回烈士骨灰的那天也下著同樣的雨,他一滴眼淚也沒掉,平靜地聽完了負責人關於那場森林大火的講述。

她不會死,可人不在身邊,焦慮相似。

“程央!”

他在雨中喊,冰冷的雨水滾入喉管裏,大山沉寂,隻聽得滿耳無差別的嘩嘩聲,像一頭獅子,嘶吼在囚牢。

“哎,你帶傘沒有?”

拐彎走到坡度最大的那一段,他正要喊,聽到了路邊黑漆漆的地方傳來一個女聲。

“程央?”他將時亮時暗的手電筒轉向她。

“嘖,挪開,晃眼睛。”

他咧開嘴笑了,一把將她往自己懷裏抱,雨傘掉了,手電筒掉了,連他雨衣的尼龍帽也再次耷拉了下來。

“撒手撒手!臭流氓。”她在他背上拍了兩下,手麻了,便幹脆摟住了他。

“不是存心晃你,手電筒進水,壞了。”他貼著她的耳朵說,極平常的話,極深情。

雨水慢慢透入兩人的衣服裏,程央打了個噴嚏。

他趕緊撒手,將傘撐開,撿起了手電筒。

目光所及,程央蹲坐在一處凸起的石壁下,頭上頂著一個空空的布袋,淋濕了不少,但很眼熟。他想拉起她,這才發現她褲腿破了,連手肘處的衣物都有不少磨蹭的痕跡。

回路過半時下起了雨,天黑路滑,她扭了腳,隻好暫時找個起些遮蔽作用的地方待著。

他心疼,開口卻隻說了一句:“摔著了?”

她點頭,向他伸出了雙手,像個孩子,要糖,而她要背。

他蹲下,聽著雨聲中夾雜著她磨磨蹭蹭挪動與呼吸的聲音,緩緩的,真好聽。

“怎麽不給時寸心打個電話?我要是沒來,你怎麽辦?”他嫌她動作慢,反身將她抱起,又扶著腰把人轉到了背上。

程央圈緊他的脖子,想起來了,第一次推自己出土坑時,便是這樣,力量感十足、支配自如,仿佛自己是他的一件小行李。

“撲哧!”她被莫名戳中了笑點,“你這不是來了嗎?”

他背起她,掂了一下,似乎比上次抱她時重了一些。

程央騰出一個手握住傘柄,有些疼,手上有幾道細小的傷口。手機沒電了,一個人待在暗處時害怕得不行,在地上攥了幾塊尖石頭防身,抓得太緊,劃傷了。

她不跟他提這些,隻得意揚揚地問:“你不謝謝我?”

秦煜不說話,他不讚成她這麽做。

程央知道他不高興,便說:“你身上真暖和,男的都這樣嗎?”

“差不多。”

“那冬天可以用來暖被窩。”

“怎麽,你想睡我?”

他說這話的聲音正經得不行,她聽了,反而覺得受到了撩撥。

“看路,別摔著我。”

秦煜想著這事有點生氣,聽到她的話又樂了。這時夾在腰間的手電筒閃了閃,熄了。

她不適應,身子一縮,秦煜沒繃住,笑了。

回到駐地時雨停了,隻剩簷角的凹槽裏還往下滴著水,“咕咚咕咚”幾聲,屋前的排水渠裏漂來幾點肥皂沫。洗了個熱水澡,時寸心替程央看了一下傷口,疼,問題不大,隻給了一些跌打損傷類的外用藥叮囑她擦一擦。

“像這樣,擦的時候要用些力氣……”

“嘶……疼。”程央縮了縮腳。

時寸心扁著嘴:“秦哥在的時候你不喊。”

程央笑了笑:“我又不傻,你是女生怕疼我喊了才有用,跟他喊,他十有八九叫我忍著。”

時寸心“撲哧”一聲,被程央抖機靈的模樣逗樂了。為了替他交一份樣本,來回八九個小時,清一色的荒僻山路,暗夜冷雨,給自己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這個女人,有種。

“自己揉,沒工夫伺候你!”她故意跟程央板著一張臉,將藥瓶放在程央手裏,“我明天要下山了,這地方鳥不拉屎,留給你了。”

“好。”

秦煜拿了一床厚實被子過來給程央,聽到兩個人在說話,沒進去。

手機響,是林業站的技術員。

說完樣本分析的情況,最後話題落在了送樣本的程央身上。

“嗯,我女朋友。”他應了一聲,隔著一扇門,她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