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喜歡你的小心思

(一)

“誰被馬蜂蜇了?”

“張隊。”

“情況怎麽樣?”

“時寸心給開了藥,李姐在那邊照顧著。”

“我或許……”

“你安心回家,完成你自己要做的事。”

“我……”

“你是程央,插畫師,打算出畫冊,辦畫展,出名發財。”

“嘻,你還記著哪。”

秦煜扭頭看她,眯著眼沒說話,認下了。

程央看了看車窗外閃過的光影,將頭往他肩膀上靠了靠:“其實你不用送我。”

他也朝她看的方向望去,樓房、燈火、霓虹,都往後飛速退去。她心滿意足地靠在他身旁,卻說其實可以“不用送”,這一點少女的小心思,他也很喜歡。

“難得有一回,不耽誤事。”

前半句實話,後半句說謊。

她懂,便在心裏告訴自己,程央啊,自私一回吧。

從程央所在的城市換乘去沉堰地區的列車一共兩列,按兩人出站的時間算,分別間隔九十八分鍾與一百七十二分鍾。前一列正好夠時間送她回家再折返,後一個,則可以空出時間做些其他事情。

“走吧?”秦煜推了推她的肩膀,感覺到了空氣中明顯增多的水分。

她眼珠子一轉,發了條信息,將打車軟件上的目的地換了一個。

他瞥了一眼,不由得想起了一些失聯事件。

“得空了我教你開車。”他說。

“摩托?”

“其他也會開,摩托是隊裏發的,能跑山路。”

“什麽車,開得最好?”她的嗓音細細的,和在這樣濕潤的空氣裏,很曖昧。

他不作答,程央便換了一個問題:“可是,你什麽時候得空?”

秦煜還在想,接送的車輛已經停在了兩人跟前。

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她知道,笑了笑,又若無其事地撈著他的手臂上車了。

同樣是冬天,南方的風物大不一樣,建築風格、空氣水土,連帶人的長相都有著微妙的區別,車輛駛過五六條幹線,又從跨江大橋上疾馳而過,左轉,過兩個紅路燈,停在了一個高檔小區門口。

白色建築,獨門獨戶,唯獨每棟小樓前種的植被有些差異。

“你住哪棟?”他問。

“那個。”

田園式的圍欄掩住了門牌號,他隻看到了一大叢開得爛漫的五彩石竹。

“嗯,知道了。”

他看了看時間,從自己背包裏騰出了她的物件和母親給她的禮物。

“是什麽?”她問。

“不知道,隻說是給你的。”

程央將東西抱在懷裏,從口袋裏掏出了門卡,沒用過幾次,新得很。

小區門閘開了,他卻沒有進去的意思。

“不進去坐坐?”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看,意味再明顯不過。

“下次吧,快發車了。”

“你可以坐下一班。”

他勾嘴笑了笑:“那時間也不夠。”

“真能吹。”

他不反駁,隻是自信滿滿地揮了手,先前的出租車司機走開沒兩步,見有生意,又兜了回來。

“秦煜,下次你來,我開車去接你。”她向他喊道。

“你會開車?”

她點了點頭,衝他瀟灑地揮了一下手,進去了。

舍不得,可再也找不到別的話來拖延。

“好。”他看著程央的背影回答。

“程央?”

她趕緊回頭,可小區門閘外叫自己名字的人卻不是秦煜。她臉色一沉,問道:“你怎麽在這兒?”

高原揚了揚手上的文件包:“跟委托人談點事情。”

“哦。”

她沒走,也沒說別的話。

門閘旁保安廳中的門衛見兩人相識,衝業主程央笑了笑,熱情地按下了閘門開啟鍵。

高原點頭致謝,進來了,看到了她手上拎著的門卡與鑰匙。

“不請我進去坐坐?”

“沒這個必要。”

“啪”的一聲,程央懷抱的行李中掉下一支口紅,高原一伸手,接住了。

他細致地旋開,正紅色。

“它可不這麽覺得。”

程央轉過身,不急不慢地朝自己的房子走去:“隨便,想跟就跟來吧,這兒的安保係統,一流。”

高原抿了一下嘴,笑了。

這房子買得莫名其妙,程央也隻在年節逃避家中繁縟的人情往來時住一陣,裝修都是現成的,冷色調,後現代風格。

高原四處看了看,空空****,隻有兩個原木色的畫架詭異地擺在浴室與大廳玄關下,一個畫紙潔白如新,一個畫紙被撕去了一半。

“沒椅子,自己找地方坐。”程央將東西放進房間裏,隨口招呼了高原一聲。

“房子不錯。”他倒不介意,自顧自地拉開了落地窗前深棕色的窗簾,“程央,那邊是不是有個小學?”

“似乎是。”

“挺方便。”他喃喃自語,聽到了門鈴聲。

響了兩次,高原挪開目光,程央人不在客廳裏,他走過去,開了門。

“你好,小區生鮮到家。”派送員遞過水藍色的保鮮箱,果蔬肉食,列了長長的訂單。

高原沒接,派送員又不安地問了一句:“程女士家嗎?”

“是。”程央從屋子裏出來,簽收了。

合上門,她卻隻是將保鮮箱隨手放在了一邊,想共進晚餐的人沒留住,這些東西,就不重要了。

“你會做飯?”

“不會。”

“那還買這麽多。”

她沒有拿手菜,也不知道秦煜愛吃什麽,一個信息過去,隻說店裏所有種類都來一份。而這些,沒必要讓高原知道,於是她禮貌性地笑了一下,隻說:“我樂意。”

高原的嘴唇動了動,還沒開口,程央的手機響了起來。

她自顧自地走進臥室,下了鎖,留下高原一個人站在空****的客廳裏。

“親愛的,之前封存的作品我都給你做了重新裝裱,抽個時間來看看?”

“嗯,過兩天我去找你。”

“這次參展的作品數目我得跟你……”

這通電話打了許久,放下時耳邊有了明顯的熱度。

程央一頭倒在**,沒開燈。

“哐當!”是客廳大門的關門聲,高原走了。

她的內心毫無波動,有些口渴,便起身拿著手機走去了客廳。

窗簾被拉回了原來的位置,各處都亮著燈,保鮮箱不見了,小吧台上放著她的口紅和幾碟熱氣騰騰的菜,高腳杯立在旁邊,裏麵裝著三分之一的紅酒,醒得恰到好處。

她靠在小吧台上,輕輕嗅了一下,飯菜裏騰起的熱氣沾濕了她的睫毛。

如果沒有那一晚,她或許會覺得高原是個好哥哥。

給不了的答複就不要張嘴,她轉身從牆角拎來垃圾桶,口紅、飯菜、高腳杯……一傾而入。

“叮—”

手機響了一聲,是高原,叮囑她飯後吃些水果,有益健康。

程央冷著臉挑了一下嘴角,點了個外賣。

第二天清晨,秦煜跟她報了個平安,沒說別的,隻拍了照片給她,是駐地裏他的那張折疊床,她睡過的,棉花被被疊成了整齊的豆腐塊,中間隔著一張衛生紙放了個雪白的大饅頭。

他到了,休息了一會兒,吃上早飯了。

她裹著被子滾了滾,莫名其妙地朝著胸口揉了一把,而後舔了一下嘴唇,望著床頂單向可視的玻璃天窗,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芝麻開門。

(二)

“Surprise!”

簡書站在門口,手裏抱著一瓶紮著緞帶的香檳。

程央勾起嘴角,問:“不是說我過兩天去找你嗎?”

“小祖宗,你能等,我可不行,再見不到你,我非瘋了不可。”簡書笑了笑,輕車熟路地將香檳放進了吧台後的酒櫃裏。

“說吧,什麽事?”

“你猜?”

程央穿了一條高領的連衣裙,腳下是一雙七厘米的細高跟,隔著五六米的距離,叉著雙手看著他,配合著淺灰色的背景牆,每一寸目光似乎都能滲進骨子裏。

他收斂起笑容,撇了撇嘴:“這事兒吧,還真是……”

“照實說。”

簡書麵露難色,醞釀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今天早上伯父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跟我說……”

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程央也不急,簡書算是家裏的常客,旁的生意上兩家人父輩也有往來,父親找他並不奇怪,何況他來找自己,有事自然憋不住。

她給他溫了一杯牛奶,不緊不慢地看著他。

簡書捏著勺子在瓷杯中攪了攪,不知怎的,臉紅了。不是害羞,倒像是某種氣惱,她來了興致。

“老頭子跟你說什麽?”

“他跟我說,要不要……試著跟你交往看看。”

“噗!”程央沒忍住,一口鮮奶全噴在了玄關下的畫架上,白的乳汁、彩的顏料,被撕去一半的畫紙像是雨夜中淒苦的棄兒,泡軟了,耷拉下來,沒有精神。

簡書看了看畫架,又扭頭看她。

程央悠然自得地靠在小吧台上,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倒像是剛才失態噴出這一口奶的另有其人。

“老頭子突然發的什麽興?”她嘟囔了一句,簡單收拾了一下房間後拉著簡書往外走。

簡書為程央開了後座的車門,程央瞥了一眼副駕駛,玩笑著問:“怎麽,我配不上你?”

他笑,嬌嗔地推了推她的背。

程央坐進車裏,他為她合上車門:“親愛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隻喜歡D罩杯。”

程央想起了他的女朋友,極豔羨地歎了一聲。

簡書係上安全帶,問:“回家找伯父問個究竟?”

她搖了搖頭:“去看看展館。”

他不再多問,徑直將車往商圈中心開去,後視鏡裏程央用指腹旋了旋尾指上新添的碧綠色戒圈,若有所思。

“老物件,成色不錯。”

“眼睛夠毒的。”她笑了一下,言物思人想起秦煜來。父親從來不熱衷於操心自己的婚戀事宜,貿然這麽上心,隻能是聽說自己的女兒找了一個一不留神就能讓她變寡婦的男朋友,而說這一嘴的人,自然比父親更介懷自己和秦煜的戀情。

想到這裏,程央往車窗上慢條斯理呼了一口氣,拿出手機,昨天高原的信息還在收件箱裏,點開,打了兩個字又猶豫著刪去了。

“到了。”

“好。”

程央將手機放進大衣口袋裏,跟著簡書上了樓。

VIP電梯一路往上,玻璃大樓的構造使得整個中心商圈盡收眼底,展會地址聯跨二十九至三十一樓,每一寸都是人民幣的味道。

“每樓六乘電梯,帶一南一北兩個服務台,大展廳十二個,小展廳二十四個,裝飾風格跟確定的畫作走,最後一層,還在施工。”簡書一口氣介紹完大體情況。

程央點了點頭,熄滅了“29”的電梯按鈕,重按了“31”。

“不看看完工的?”

“能過你眼睛的東西,我信得過。”

簡書撈著雙手得意地笑了笑:“識貨,展會結束後定好的部分作品會順勢進行拍賣,拍賣台兩側定製了展示櫃,三天後送來。”

“展示櫃?”程央皺了皺眉。

“展示你那些亮瞎眼的獎杯。”簡書齜了一下牙,新染的蜜桃粉馬尾順勢左右甩了一下。

程央“嗤”地笑了一聲:“俗氣。”

“不這樣不行,這次有幾位評賞界老前輩過來,你太年輕,起拍價太高,就得拿些藝術天分之外的門麵堵住他們的嘴。”

“多高?”程央一手交給他料理,是真不知道。

簡書挑起嘴角,極魅惑地笑了一下,在她手心裏寫了個數字。

程央昂起頭,神態自若:“我值這個價。”

電梯門開,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正在裝修調試的展館,迎麵的大展廳裏掛著林隊六周年畫像的影印品,特意模糊了細節,隻留下大致感覺給施工設計做參考。

程央盯著圖紙,即便不是原作,她依然能從那些人形輪廓想起每一個人來。

“這幅畫所用的顏料質量達不到你平時的標準,保存起來會是個大麻煩。”簡書覺得有些可惜。

程央不以為然,想起了在庫兒莊的那幾個夜晚:“我知道。”

她在展廳裏走了一遭,背景牆沒有過重裝飾,隻是著意刷成了稍淺的土褐色,又在牆根位置安置了一些包漿的枯葉,幾個工人蹲在一邊,正小心地固定著這些運自市區森林公園的小物件。

林場裏俯拾皆是的楊樹葉,在這裏倒成了稀罕的裝點。

程央擺了擺手,工人們退到一邊。

“麻煩給我找把刷子過來。”

工人遞上了刷子,她說了聲“謝謝”。

“央,你……”簡書想問她做什麽。

“你今天穿的這身衣服不錯。”她上下打量了簡書一眼,“不想報廢,建議出去等我。”

簡書笑了笑,招呼工人們一起出了展廳。

剛合上門,聽到了門內金屬撞擊地麵的聲音,有**湧動、有磨蹭、有高跟鞋黏在黏稠物表麵的撕拉聲。

幾個工人麵麵相覷,簡書卻妖嬈地靠在門口嬉笑道:“還以為伯父的舉動你當真無所謂呢。”

他了解程央,同樣的一個表情,什麽時候是憋火、什麽時候是高興,他能感覺到。在車上時他不多嘴,但她眉宇間正擔憂且氣惱著某件事,他知道。

簡書眨了眨眼,耐心地聽著門內的聲響從“咣當咣當”變成了“刺啦刺啦”,而後減弱,陷於無聲。

“吱—”

門開了,隻一條縫,程央側著身子原模原樣地走出來,嘴裏叼著一根煙,沒點:“別進人,先風幹幾天。”

工人們見沒事招呼,都各忙各的四散開來,倒是簡書忍不住好奇偷摸瞄了一眼。

他尖著嗓子叫了一聲,是句髒話。

程央覺得耳朵一震,翹起小拇指掏了掏。

“大寶貝!這火發得值大發了!”

土褐與黑灰混雜的環保油漆潑了一地,枯葉標本四散,幾串散落的腳步印在地麵薄厚不一的漆漬上,磕磕巴巴的,像是雨後半幹的土地上留下的人跡,細看可以看出些規則,林間小道似的,充滿了原始與靜謐氣息。

簡書光用手指頭都能想象出原畫掛上之後與場景的契合度,他深吸了一口氣。

程央問:“什麽感覺?”

他挽上她的手臂:“再環保的油漆,也得散味兒。”

在其他展廳兜了一陣,肚子餓了,兩人下樓找了間餐廳。

清一色的中式菜品,鮮香刮辣,程央很中意。簡書與她聊畫展與時裝,又聊紅茶與翡翠,兜了一個大圈子,又轉到了她父親的那通電話上來。

“男人的骨頭該比鋼板硬,否則,喜歡他做什麽?”

“你也覺得老頭兒會向秦煜發難?”簡書聰明,程央喜歡。

“秦煜……情欲……好名字。”他夾起魚脊上最細白的一塊魚肉浸入湯裏,一秒,便放入嘴中,鱘魚嫩滑,入口即化,隻一抿,魚香滿腔,“病急亂投醫,伯父連我都有心拉入女婿陣營,足見他對你男人有多不滿意,既然這樣,勸退一個高攀寶貝女兒的小護林員,實在是個不錯的Plan B。”

如果他不夠愛你,給點好處震懾兩句足矣;如果他足夠愛你,就應該知道自己的工作性質隻能拖累你。這話簡書沒說,程央自然清楚。

“我了解他。”

“所以你害怕。”他攤了一下手,如果程央當真平心靜氣,就不會在展廳裏弄出那樣大的動靜,聲大力足,是不安生出的怒火。

“簡書……”她叫了他一聲,沒有下文。

用餐結束後,簡書將程央送回了獨居的小別墅,沒有矯情開解,揮手告別也如往常一樣。

程央在臥室躺了一陣,接到了父親的電話,沒說別的,隻讓她元宵晚上回家一起吃個飯,她應了一個“好”,掛斷了。她起身從壁櫃裏拿出顏料和調色盤,夠了件黑絲的吊帶睡裙去了浴室。

適宜的亮度、舒適的水溫,她**著身體將整個人都滑入浴缸裏,清水漫過眼球時的觸感很奇妙,像初吻,緊張、新奇、安撫人心。泡得身體微微泛粉,渾身舒爽,她換上了吊帶裙,排除濕氣換上畫紙,光腳站在浴缸邊對著牆麵中嵌著的落地鏡作畫。

是張自畫像,濃墨重彩,**卻不色情。

裙邊的色彩還剩最後一筆,大廳的掛鍾響了一聲,晚上十點整,她在浴室已經待了四個小時了。

程央拿起手機,給秦煜打了個電話。

“嘟嘟嘟……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Sorry,the call you dialed is not answered……”

程央將手機放到一邊,拿起畫筆嘟囔了一聲:“睡這麽早……”

一落筆,歪了半厘米,她將畫紙取下,揉成一團,扔進了門口的紙簍裏。

(三)

“你是程央,插畫師,打算出畫冊,辦畫展,出名發財。”

程央將這句話寫在備忘錄上,手指一點,電子日曆中又一個格子變成暗紅色。

“今天是元宵節?”她頓了一下,數了數那些紅格子,“一,二,三,四……”

七天,她已經整整一周沒有跟秦煜聯係了。她不是小女生,不喜歡你儂我儂的黏人感,隻是七天前那通無人接聽的電話……

“秦煜,看誰栽在誰手裏。”她咂了一下嘴,隨手從櫃子裏取了件羽絨服出了門。

“姐姐!”程錦一見程央便紮進了她懷裏,不過十來天沒見,他又胖了一圈,“媽媽做了姐姐喜歡的醋魚。”

“嗯,真好。”

元宵佳節,繼母親自下廚在後廳裏忙活,父親坐在客廳,沒有喝茶、沒有關注時經,端端正正地坐著,倒像是專門在等她。

“程央啊。”

“爸。”

“畫展籌備得怎麽樣了?”

“很順利。”

“好。”他微微頷首,“年節過了家裏清靜,回來忙吧。”

“不了,還是有些事情要做,我吃完飯上樓拿點東西就走,忙完這一陣就好了。”這是實話,有些靈感在她腦海中晃**,正醞釀著等待一個節點,變成筆尖可詮釋的圖畫。

“你在生我的氣?”父親看著她,以少見的深沉目光。

程央知道,元宵家宴的正題來了。

她在父親身邊坐下,替他倒了一杯熱茶。

四目相接,程央回答:“是,我在生你的氣。”

程錦愣頭愣腦地站在一邊,“叮”一聲,手上的玩具球落在地上,順著地板滾動,拖出一道難聽的聲響。

父親回過神,起身彎腰撿起了那隻球,笑眯眯地放在程錦手上,而後扭頭跟程央說:“我們去書房談話。”

程央的母親喜好詩書,而繼母一心撲在打扮與社交上,因此書房的擺設,跟母親在世時沒什麽兩樣。

“你左手邊的那方板雕《孔雀東南飛》,是你母親的最愛,她從前總感歎……”

“爸,有話直說,別賣情懷。”

“我找那孩子,談過話了。”

程央倒樂意聽一聽秦煜的回答,臉上的表情卻沒什麽變化,隻是將那方板雕拿在手裏看了看,淡淡地說:“張叔是你的故交。”

程央的父親點了點頭:“我聽說了,知道那孩子很好。可你們過不到一塊兒去,他的工作……”

“他的工作是他的事,你操什麽心。”

“程央!難道你要我親眼看著自己唯一的女兒年幼喪母又壯年離夫嗎?”

遊刃商場多年,過於強烈的情緒他早已能巧妙自如地隱藏於一副鎮定自若的皮囊之下,剛才疾聲厲色的這一聲喊,是個例外。話音剛落,程央的父親意識到話裏有不妥,於是往皮質的座椅後靠了靠,歎了一口氣。

板雕上積灰了,很久沒有人擦拭過,程央不知道父親的話裏有幾分真心,但她願意相信。

“老頭兒?”她勾了勾嘴角,看著父親的反常,用手撣了撣板雕上的灰塵又放回了原處,“看來……你那套大道理,在秦煜那兒碰了一鼻子灰吧?”

父親扭過頭,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發虛。

當時自己通過張航聯係上秦煜,利弊輕重說得頭頭是道。

秦煜知禮,說話有晚輩的客氣,唯獨最後一句字字鏗鏘—“家底薄,沒什麽別的好東西,她就想要我這個人,我總得給她。”

“咚咚咚……”

門外傳來幾聲敲門聲,繼母的腳步聽起來比往常沉,走到了門口,又輕輕叫了一聲:“吃飯了。”

再談下去也無法轉圜對方的心意,兩人收住了話題,開了門。

繼母的臉色看上去並不好,眼角有些發紅。

“芳姨,怎麽了?”

“昨天休庭後……有人在停車場攻擊了高原,監控被砸了,沒抓到人。他也不說,還是我剛才打去他事務所才知道的。”

“孩子怎麽樣?”程央的父親問。

“輕微腦震**,現在在醫院,一會兒你們吃飯,我去看看他。”說著,繼母的眼眶又濕了。

程央正有話跟高原講,想了想說:“我去吧,哥要是看到你哭,更不好受了。”

汽車停在醫院樓下,程央拎著繼母準備的東西徑直朝著病房去了。

“322……”她念叨了幾聲,腳步立在了一間單人病房門口。

一推門,裏麵卻厲叱了一聲:“出去!”

“受了傷還這麽大火?”她靠在門口,看著這樣的高原有些陌生。

見來的人是程央,高原舒了一口氣。

滿屋子的卷宗資料,**,櫃子上,甚至連近旁的小推車上都有好幾個文件夾。程央掃了一眼,資料做了保密處理,但似乎跟性侵有關。

“芳姨做了吃的給你,來點?”

高原取下眼鏡,揉了揉睛明穴:“過會兒吧,我現在沒胃口。”

他頭上纏著紗布,額前的位置微微透出一點紅,滑稽,卻讓他看起來比以往真實得多。

“我喂你?”

高原愣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輕輕旋開食盅的蓋子,拿著小勺舀出食物,吹了吹,喂到他嘴邊。

“程央……”

“食不言寢不語。”

“嗯。”

她遞過湯匙,他便張嘴乖乖吃下,一勺,兩勺,三勺……食盅見底。

程央抽出餐巾替他擦了擦嘴。

“程央……”

“這樣的攻擊事件多嗎?”沒等他說完,程央便問他。

“還行吧,敗訴火大,受的教育再多,難免也有不理智的。”

“那就是多,你自己注意點,實在不行,找個保鏢也行。”

“嗯。”

“手上的案子放一放,先把傷養好。”

“那可不行,受害人年紀那麽……”

“高原,你是個好律師,是個好人,我也相信,你可以是個好丈夫。”程央看著他,心平氣和地說出了這句話。

“程央,我們……”

“咣當”一聲,醫生端著更換的藥劑進來了,高原的助理跟在醫生身後,戰戰兢兢的一個小夥子,程央想起了剛進門時那句“出去”,笑了一下。

“姓名。”

“高原。”

“嗯,換藥了。”核對完身份,醫生小心地拆下了高原頭上的紗布。

一層一層,十來秒後才露出一道三四厘米長的豁口,縫了幾針,但疤痕上還有些半幹半濕的血漬。

“醫生,這疤能消嗎?”程央問。

“傷口不算淺,自然愈合會留下疤痕,不過後期可以做一些醫美調整,再大的疤都能蓋過去。”醫生溫和地笑了笑,倒也覺得高原這張臉的確值得愛惜。

“這個呢?也可以蓋過去嗎?”程央慢慢挽起褲腿,大大方方地露出了小腿上那一道豁口。

高原心尖一顫,眼眶紅了不少。

“可以,就是……”醫生纏好紗布,瞄了一眼,“有點貴。”

醫生交代了兩句注意忌口便出去了。

“小唐,下樓幫我買點水果吧。”高原開口。

助理瞅了瞅桌上的果籃,沒敢問,悻悻地走了。

程央放下褲腿,輕鬆自如地坐在他床邊:“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做遮蓋,你掏錢。”

“程央,對不起……”

進門之前,她還想著大耳瓜子抽死他,此時卻雲淡風輕地笑了笑:“那你也得掏錢,頂多,我削個蘋果給你吃。”

溫潤可愛,與小時候一模一樣。

他盯著她看,許久才說:“你跟秦煜的事情,是我說的。”

“我知道。”她喂了一塊蘋果給他。

“不問我為什麽?”

“你是我哥,擔心我的事,應該的。”又喂了一塊,她直勾勾地看著他。

高原嚴謹、節製,也足夠聰明。

他想要說些什麽,張嘴卻隻咀嚼到了一塊又一塊甘甜的蘋果。印象中這是她成年後第一次親近他,不躲閃害怕、不故作親熱、不厭棄冷漠。

“蘋果吃完了,我還有事,哥,我抽空再來看你。”她將果核扔進垃圾桶,想好的話一句沒說,擦了擦手,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高原才發現,她走路,有成熟女人的瀟灑。

他沒法找出合適的詞匯來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卻隱約察覺到,除去長兄的角色,自己永遠失去她了。

程央合上門,聽到了門內又響起了卷宗翻動的聲音。

她撥通繼母的電話想替高原報個平安,等待中卻衝著322的門牌號說:“高原,我原諒你了。”

(四)

“據析,目前警方已對該團夥犯罪分子實現有效控製……”

新聞播報聲從大廳一直滲透到這棟別墅的每個角落,各音各色,很熱鬧。

房間裏鋪著防護紙,各色的顏料灑了一地,使用特製工具固定在牆麵的巨型畫紙上繪著幾個斷麵,灰白色,遠近錯落,像飄在空中,又像擁地而起,斷麵之上有繪彩的羊群、嫋娜的炊煙,彼此隔斷,卻又總是讓人覺得它們冥冥相聯。

程央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額頂冒著細密的汗,身臨畫前,更顯纖弱渺小。

新聞裏沒有沉堰地區的消息,她不心慌。

彎曲手肘,用寸勁,發力時纖細的手臂有恰到好處的肌肉線條凸起,程央找了方新的白紙,狼毫沾墨寫了個“界”字,這便是牆上那畫的名字。

一個月零十七天,這是她從動筆開始花在這幅畫上的累計時間。

完成了,如同妊娠過程的截止,狂喜,因疲累顯得平靜。

程央將筆丟在一旁的工具箱裏,往地上一坐,無心收拾一地狼藉,仰身一癱,摸出手機再次撥通了秦煜的電話。

新聞播報還在繼續,程央將耳朵貼近手機聽筒,提示聲“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很冰冷,與今天不相襯。

畫作完成有個自然風幹的過程,急不得,關門上鎖,程央準備回家裏住一陣。

為了告慰父親?還是為了最大力度地降低生活痕跡對風幹過程的影響?她覺得,可以五五分。

“打不通?不是還有其他人嗎?”

繼母站在鏡子前憋著氣試穿年前定製的禮服,嘴上還惦記著程央的事。

過兩日繼母要陪程央的父親出席一個重要商務酒會,名媛雲集,想把住風頭,她得找個眼光更好的女人。程央回家了,她比誰都開心。

“換下一套吧。”程央放下手機,疊放著腿靠在一邊的景觀牆上,牆內溫室種植的方竹四季常青。

繼母呼了口氣,才拉上的拉鏈又往下掉了兩寸:“不服老是不行的,腰上贅肉這麽厚一層。”倒沒有不高興,她很快又興致勃勃走向衣帽間去取別的禮服裙。

程央抿了抿嘴,想著繼母隨口說的那句話翻開了通訊錄,看了看沒撥出:“沒死就成,一個大男人,還指望我怎麽寵。”

“嘀嘀嘀—”

樓下響起了汽車喇叭聲,是父親帶著程錦在前庭兜風。

繼母穿著薔色的單肩長裙從衣帽間出來,程央掃了一眼,走出了房間。

“程央,你別……”

“就這身。”

程央走下樓,繞著屋前浮雕噴水池緩慢兜圈的父子倆正好駛過跟前。

父親滿臉慈愛地告訴程錦:“這是離合,是用來切斷或……”

“老頭兒!”程央喊了一聲,父親停下了車,“不然,你也教教我?”

父親愣了愣,不確定這是不是一句玩笑。

還沒回答,高原從大廳裏走出來:“不如,我教你?”

初春的傍晚帶著幾分朦朧的水汽,裹住了地麵揚起的灰塵。程央坐在副駕駛,看著高原徑直將車輛往郊區開去,那兒清晨是蔬果棚戶交易市場,過了晌午便撤,平坦寬闊少人。

“你不是有駕照嗎?”

“這麽久,手生了。”

高原不再多問,如同對待新手一般細致地介紹完駕駛室構造後帶著她兜了幾圈,邊開邊教,上手快。

一圈、兩圈、三圈,第四圈結束,程央主動開了口:“我試試?”

高原朝四周看了看,與程央換了位置。

她操作仔細,有條不紊。

始發的一圈手生,走走停停,慢得很,高原在一旁小心提示著,而後感覺重回,越開越穩,越開越快。

“不錯。”高原評價,順手打開了車載廣播。

是一段舒緩的音樂,和天氣很配,暖暖的,像是去秋遊。

程央越發手熟,開了幾圈,廣播插播了一條火情通知。

她怔了一瞬,猛然踩了一腳刹車,身子順勢前傾,額頭在方向盤上磕了一下,留下一個印子。

“程央……”

“沒事。”

車輛依舊朝前行駛,平穩、自然。

信息隨著廣播的繼續完整起來,是城東的一棟商業大樓起火,消防官兵及時感到,無人員傷亡。

高原扶了扶眼鏡,看著她額角的那一團緋紅,沒有說話。

“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嗯。”

“正路車多,還是我來開吧。”

“好。”

她靠在副駕駛的座椅上揉了揉頭,像一隻美麗的泄了氣的皮球。

創作時無暇顧及其他,閑下來,倒反而感覺到莫大的虛空。

車子停在家門口,她直了直身子,伸手去開車門。

“程央。”高原叫住了她。

“嗯?”

“你知道,如果你有什麽需要,我會幫你。”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下了車。

保姆準備好了晚餐,正招呼一家人吃飯,程央將外套帽子挑起,遮住了額角的紅。

“程央,吃飯了。”

繼母的心情還停留在那一套典雅美豔的禮服上,高興又熱情地招呼她。

程央沒有胃口,隨口說了句減肥便上了樓。

父親緊了緊眉,剛想說什麽,高原攔住了。

回到房間,程央從壁櫃裏取出家用藥箱,找了找,沒見著活血化瘀的藥膏。

“嘖—”她把藥箱擱回壁櫥,朝著浴室去了。

蒸騰的水霧很快充盈了整個浴室,水流從脖頸往下,流過脊背,順著緊翹的臀線往下,流經雙腿,從地麵的排水孔中消失,同時帶走的,還有她這些日子閉門創作的疲累。

擦了擦身子,程央裹著浴巾往**走去。

今晚她得早早休息,明天她要出一趟遠門。

“咚咚咚……”

剛有些蒙矓睡意,卻傳來一陣敲門聲。

是父親,程央慵懶地起身、穿好衣服,開門。

“擦點藥吧,這麽大人了。”父親將帶來的膏藥給她,表情既生氣又帶著幾分心疼。

“帽子遮那麽嚴實你都看到了?”

父親不回答,板著一張臉。

“謝了,爸。”

程央打了個哈欠,擺了擺手,準備關門。

“實在不放心就找人問,麵子能當飯吃嗎?”

她笑了笑,覺得家裏人之間傳話的本事見長。

“知道了。”

她要關門,父親卻突然將腳立在了門口:“現在就打。”

程央下意識地覺得這跟秦煜有關,愣了愣,照做了。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連撥了秦煜與張隊兩個人的號碼,提示聲一模一樣。

“怎麽會?”程央嘟囔了一聲,發現父親一臉鎮定,似乎這個結果,他早就知道了。

“老頭兒?”

“用我的手機,打這個號碼。”父親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從手機裏翻出一個私人號碼展示給她。

“讓你打你就打。”

接電話的是沉堰地區林業站的站長,程父年輕時的戰友,當年也是程父幫張隊戒賭又介紹了林場的工作。沒信號、沒電……即便是平安無事林隊也有許多原因都會導致跟外部失去聯係,但他們每隔一段時間一定會想辦法將林區情況上報站區。

程央一邊問詢一邊看著父親。

他擰巴著一張臉,可見極不情願幫她這一把,他臉上冷冰冰的,卻又對電話的內容感興趣,老小孩一樣。

“這件事情我還下不了結論,可林場全區近期也確實沒有發現什麽大問題,怪就怪在這裏……”電話那頭的老站長有些為難,但還是吞吞吐吐地說,“這半個月以來,張航那一隊人……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

“咣當”一聲,手機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