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們求雙全法,我隻求不負卿。”

(1)

夜風敲窗,陸濛濛窩在沙發上檢查郵箱,收到論文導師催促她交定稿的消息。想起先前打開修改意見時那滿目的紅色標注,陸濛濛簡直頭都大了,一扔手機,四仰八叉地癱了下去。

等等,她的論文課題有關業朝曆史,她隔壁房間不就坐著一本千年活史書嗎?

想罷,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她抱著電腦溜到蕭先生房裏去。他正半倚在桌前翻書,白衣單薄,心慵意懶。她蹭到蕭先生身邊,他隻給她一個眼神詢問什麽事。陸濛濛說:“先生,陪我改改論文吧。”

他懶笑一聲,嗓音沉沉:“你已經黏我到如此程度了嗎?”

“是呀。”她笑嘻嘻地放好筆記本電腦,搬來椅子坐到他身側,“有你在我都不用查資料了。”他可比搜索引擎和檢索軟件管用多了,不但不用輸入關鍵字,還能自帶語音播報呢。

蕭先生無奈地笑,合起原本在看的詩集,抬眼朝陸濛濛的筆記本看去。一篇過萬字的畢業論文很快讀完,陸濛濛屏氣凝神等著他的毒舌評價,卻沒想他隻是又懶懶地托腮,問她:“怎麽會想研究這段曆史?”

“我在文獻綜述裏寫了呀。”

“不要那些場麵話。”

陸濛濛撇撇嘴,他怎麽跟能讀她的心一樣?明明早就用了咒語把她的心聲屏蔽掉了呀。措辭半晌,她終於說出一句:“其實對曆史的喜歡沒什麽緣由的,硬要說,隻是我很向往那個與你有關的朝代。”

蕭先生半睜著眼睛瞧她,笑說:“幸虧你不是在那時候遇見我。”

“為什麽?難道太子殿下那時已經成婚了?”

“那時本就是病秧子,下一刻就死了都未可知,談什麽婚配?”

陸濛濛聞言心裏一緊:“病得那麽重嗎?”

“若不是生在帝皇家,怕是一歲都活不過。”

“但古時候不都講究結婚衝喜嗎?一般太子十三歲就配側室了呀。”

蕭先生拿眼睨她:“你好像很希望我有點什麽風流往事?”

陸濛濛打了個哈哈:“哎呀,就是八卦一下嘛。”

蕭先生表麵看著不大感興趣,心裏還是驕縱著她,道出了緣由:“那時國師說我八字極陰,加冠前不可婚配。”

“那你及冠之後呢?”

“我十六歲就上戰場,苦守萬蜀關四年,及冠之時天下飄搖,哪兒來的時間和精力去納妃?”

陸濛濛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嘴角小得意的笑怎麽都忍不住,明知故問道:“那……我就是殿下你的初戀咯?”

俊臉飛上紅暈,他假裝鎮定,反問道:“難道我不是你的初戀嗎?”

陸濛濛沒回答,隻一味地傻笑起來。蕭先生佯怒皺眉:“怎麽,還真不是?”

“當然是啊!”陸濛濛忙不迭解釋,又捧著臉傻笑起來,“我就是覺得,這麽一隻千年的珍稀白天鵝,居然掉進我這隻小蛤蟆的懷裏了,真是撿到寶……”

“怎麽,”蕭先生突然坐起,緩緩靠近她,“你還想吃我的肉不成?”

陸濛濛這才驚覺自己話裏的歧義,趕緊圓回來:“你要是唐僧的話,我可以考慮一下。”

他頗有深意地玩味了一下陸濛濛的話,莞爾:“我是做不成那些和尚的。”

“嗯?”

“他們求雙全法,我隻求不負卿。”

(2)

纏著蕭先生一起把論文改完,已經是下半夜。陸濛濛埋頭把最後幾點注釋敲完,斜眼看身側的蕭先生,他像是在淺眠,撐著腦袋,呼吸平緩。神使鬼差的,陸濛濛放下鼠標湊過去,看見他臉上長睫毛投下的淺影,睡顏平和且美好。

隻要看他一眼,心裏的疲倦就會一掃而光。原來深深喜歡對方是這麽一回事。

花癡一樣望了半晌,她回想起正事,剛要轉頭時突然聽見他懶懶地道:“你再不親過來,我就轉過去了。”

她心裏一甜,二話沒說湊過去,輕輕吻了他的眼睛。

她說:“我還有一點點就改完了。”

他隻“嗯”了一聲,意思是會一直在這裏。陸濛濛轉身繼續完成未竟的論文大業,最後在致謝裏敲上一句:“感謝我的蕭先生,是他為那些原本冰冷的骨架增添了血肉,不管是我的人生還是本文中討論的那段曆史,是他讓我眼中的業朝有了色彩和溫度。”

然後,她點擊保存,關掉電腦。

送她到門口時,蕭先生也有樣學樣地吻了她的眼睛,她撇嘴道:“晚安吻才不是吻眼睛的。”

他摸摸她的發頂:“小朋友晚上不能吃太甜,會蛀牙。”

她笑成了掩口葫蘆,沒再糾纏,往外退時順手把門帶上。

“晚安。”他說。

“晚安。”她從門縫裏把腦袋探進來看他最後一眼,“我會偷偷想你的。”

說完,腦袋一縮,房門應聲關上。

(3)

不知是否因為幫陸濛濛修改論文回憶起了太多往事,那夜蕭先生竟夢回了當年。

那是謝太傅最後一次回京述職,北境的戰事近來捷報頻傳,父皇大喜,決意再集十萬精兵北上,舉全國之力給寧軍最後一擊。

那年他十五歲,他記得很清楚。自棠棣門往城外一望,黑雲壓城,角聲滿天,金甲鱗鱗。太傅領取兵符後來與他告別,他一身玄色蟒袍,太傅一身明光甲胄,共立於棠棣門之上。

他那時年少稚嫩,滿心雄誌,恨不得能隨軍北上,卻囿於病骨,父皇母後無論如何不肯答應。太傅見他鬱悶,便大笑安慰他道:“殿下不必沮喪,眼下北境大寒,行軍條件又艱苦,你這小身子骨肯定是扛不住的。這樣吧,等我凱旋時,給你搜羅些北境的小玩意兒,也就當你此番也去過了,如何?”

他有北上之意哪裏是貪圖玩樂,便鬱鬱諷刺一句:“北境之大,物華天寶之多,哪裏是你搜羅得過來的?”

太傅見慣了他的小性子,也不惱,略一思忖,又道:“海東青,海東青如何?此乃北境神鳥,北境人喚其為萬鷹之神,據傳是世上飛得最高最快的鳥。”

他自然是知道的。

“所謂‘雕出北境,最俊者謂之海東青’,十萬隻神鷹才出一隻,你如何尋得來?”

太傅隻是笑,不同於他人的諂媚,這位定國大將軍的笑容,向來透出一股傲物之氣,仿若天地更迭,盡在掌中。

正是此般人物,可守業朝江山。

太傅說:“隻要殿下要,我必定是找得到的。”

他歎了口氣,忽覺釋然,隻叮囑一句:“切勿勞民傷財。我隻盼太傅守得北境安寧,而後凱旋。”

謝英招大笑三聲,仍是那口帶著口音的大白話,爽朗道:“殿下放心!我定驅除寧虜,為殿下守住北境。殿下就趕緊趁著這段時日多吃些補品,養好身子,等我回來,履行同遊北境之約吧!”

他笑:“君子之言,信而有征。”

太傅縱聲大笑,行禮告退,下了棠棣門,踩鐙上馬。萬軍齊發,他站在城門之上望著最前方意氣風發的背影,那是承載業朝平複北亂所有希望的背影,智勇兼備,國士無雙。

那背影像是感應到一般,回頭望來,他定睛一瞧,竟是林令的臉。

蕭先生霎時轉醒,睜眼瞧見的仍是床梁上瞧了多年的素紗帷帳,心中微安。原想用意念傳喚歐副官,又怕吵醒陸濛濛,隻得起身親自去一趟。剛站起來,就覺得頭暈目眩、四肢綿軟,前些時日神力減弱的虛弱感又重新回來了,他勉強支撐著走到歐副官門前,還沒來得及叩響房門,眼前倏忽一黑,倒了下去。

彼時的歐副官正在廚房給陸濛濛搗鼓早餐,突然預感不對,一出廚房門就瞧見暈倒在自己房門口的神明大人,三魂嚇沒了七魄。他飛快地把大人送回房之後好一頓療愈,坐立難安地等了半小時之後,他家大人醒來第一句話是:“不要告訴濛濛。”

歐副官急得直跺腳:“大人,眼下最該擔心的是您自己的身子骨啊!”

蕭先生沒說話,聽見隔壁房間有走動的聲音,知道是陸濛濛起床了,強撐著坐起來。歐副官來扶他,他細聲講了那個關於林令的夢,歐副官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絕望而哀傷的神情。

神明的夢,往往有所預示。綜合眼下各種征兆來看,神力虛弱,詛咒反噬,千年前結下恩怨的舊人重現眼前,隔壁房間還坐著一個擁有不知名符咒的姑娘……

樁樁件件,皆是寂滅之兆。

歐副官雖神力不強,但善於卜算,萬年歲月中但凡他有所感召之事,未曾有半件失算。

蕭先生的預感和歐副官相差無幾,正無語凝噎,房門被叩響。歐副官起身要去開門,蕭先生輕聲交代道:“還有一件事要麻煩副官—我想會一會不周山的山神。”

歐副官頷首表示知曉,打開門。站在走廊的陸濛濛已經換好工作服準備出門,見到來者是歐副官時顯然一愣,再往裏一瞧,看見坐在床邊麵色蒼白的蕭先生。

她當即奔到他床前:“怎麽了?你不舒服嗎?”

蕭先生無力地笑了笑,起身去拿外套:“沒有的事,沒睡好而已。”

“那為什麽……副官大叔會在這裏?”

“他來叫我起床。”

“可是……”他一般睡得很淺,歐副官根本不用來叫他就會起了呀。

蕭先生摸摸她的頭,使出撒手鐧,道:“笨蛋,我不是告訴過你嗎?神是不會生病的。”

陸濛濛這才被糊弄住。但還是不放心,她在蕭先生畫符咒的時候回身對歐副官說道:“大叔,你也一起來吧,好歹有個照應。”

歐副官忙不迭點頭同意,劃出他的移換陣,幾乎和蕭先生同時抵達目的地。陸濛濛進辦公樓之前可謂是一步四五六個回頭,再三確認了蕭先生真的沒事,囑托了副官大叔一旦有什麽就要通知她之後,才戀戀不舍地上班去了。

但是縈繞在心頭的不祥預感,始終沒有散開。

蕭先生目送陸濛濛走遠,輕歎一聲,對歐副官說:“去吧。”

歐副官摸不著頭腦:“去哪兒?”

“去請山神。”

“不用。”歐副官掏出他的智能手機晃了晃,“我有容戈大人的微信。”

(4)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是人界唯一能夠通往神界的路徑。但不周山終年寒冷,長年飄雪,雲海浩瀚仿若縹緲幻境,僅有山頂一處燈塔為記號,仿若近在眼前,又仿若遠在天邊,既非徒步所能抵達,亦非凡夫俗子膽敢攀登。而不周山的守護神容戈,誕於遠古洪荒時代,乃是上古神祇,四海八荒內為數不多的五符天神之一,掌管著人神二界之間的交洽大權。

蕭先生坐在茶寮中,透過嫋嫋升起的白煙望向對麵紫衣鶴發的天神,陷入了巨大的迷惑當中。

首先,據他了解,神族雖不在意性別之分,但關於容戈,那該是位板上釘釘的男性神明。其次,即便他不在意性別,這容戈少說十萬歲有餘,雖說神族不老不死,但容貌總會根據心境有所變化,譬如,歐副官就是因為飽嚐風雨冷暖而顯現出一副中年男性的模樣。

但現在,坐在他對麵的那位天神,相當於人類十八九歲的年紀,身形苗條,皮膚如雪,顰笑中滿是江南水鄉般綿密的柔軟,猶如瓊枝一樹,獨立於天地之間,盡得星月之精華。

但隻要一開口,從這亦男亦女的玉顏仙姿中,發出來的卻是一副似乎萬年沒停過地攝入尼古丁的煙嗓,滿滿的老男人的滄桑感,道:“你前世就叫蕭祁潤,對吧?”

巨大的撕裂感讓蕭先生沒忍住閉了閉眼,些許窒息地“嗯”了一聲。

容戈笑了,削薄的唇瓣微微挑起,撩起萬分妖嬈。但還是那副糙老爺們兒的嗓音:“有意思。千年前,本該由我將神璽授予你,不巧那天我聽戲去了,就把這事兒甩給了我的副官。今天一見,怎麽感覺你身上少了很多東西?”

比方說神族愛惜如命的朱雀神符,比方說許多神族自帶、卻被他毫不惋惜地封印住的能力。這蕭祁潤倒真是有意思,凡胎肉體卻偏生了一張毫不遜色於任何一位天神的臉;得封正神卻偏詛咒纏身;居於三符之位卻絲毫不愛惜自己的神符,居然還拿來救人—救也罷了,還救了兩次,兩次竟還救了同一個人。因為封印住天眼之力,他對此全然不知:不知自己如何被天命玩弄,不知自己已連續數次與苦等千年的解咒人擦肩而過,不知自己生死存亡的命數早已注定,竟還和那個人類相戀,締結了婚約,結下了此生都難以磨滅的羈絆。

真是精彩。金牌編劇都不敢這麽寫。

蕭先生不再看他,轉而注視著茶杯中緩緩舒展的綠葉:“我獨居幻境中,用不著那些窺探人類隱私的能力。”看到的越多,聽到的越多,對早已無能為力的自己而言,越是徒增煩惱。

“窺探隱私?”容戈嗤笑,“人心叵測,妖鬼奸詐,你舍棄天命賦予的能力,無異於自取滅亡。”

“滅亡?”蕭先生冷笑,“求之不得。”

“哈哈哈,隻怕它來了,你又不想要了。放在一旁,還要假裝看不見。”

蕭先生終是沒忍住抬眸去看容戈,芙蓉秀臉,星眼如波,一副一無所知,卻又讓人感覺他無所不知的模樣。蕭先生知道他在說什麽,道:“她手上的,不是開明神印。”

“自然不是。但是否能解開你的詛咒,還得試過才知。”

“明知不是,又何苦試它?”

“什麽叫何苦?”

蕭先生難得回答了一句廢話:“我覺得沒有必要。”

容戈掩嘴輕笑:“到底是沒必要,還是沒膽量呢?”

蕭先生緘默不語。容戈所說的,他自是都知道。若換作旁人,當初隻要那個不知名的符咒顯形了,他無論如何會讓對方試一試,但偏偏那人是陸濛濛,是讓他眷戀不已的那個人,是讓他害怕所有離開的可能性的人。

他確實沒有膽量冒那個險,盡管他知道這樣的逃避不過是掩耳盜鈴,但他想要抓住僅剩的時間,想要為她不顧一切地和天命賭一把。好在還有些作用,起碼他換來了這些直麵自己心意的時光,比任何神力都來得珍貴。

這個話題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了,蕭先生輕咳,說道:“我今日請你來,並非為了這件事。”

“我知道。我來,也不是為了這件事。”

蕭先生直直盯著故弄玄虛的容戈,皺眉道:“什麽意思?”他來還有別的用意?

容戈百無聊賴地托腮,笑說:“我來就是因為太閑了。來攪你這趟渾水,可比窩在山上追劇有意思多了。”

蕭先生的臉色霎時冷下來,漠然道:“若是來看熱鬧的,請回吧。”

“再不起眼的觀眾,偶爾也能為劇情發展提供一下線索嘛。隻不過,有個條件。”

“說。”

“先讓我看看你這位男主角,還能演多少集?”

蕭先生凝眸看他,半晌,抬手解開襯衣的紐扣。白衣滑落在地的那一刻,已然纏遍他半邊身體的詛咒藤符暴露出來,猶如被千百條毒蛇纏身,看得人心驚肉跳。

容戈很給麵子地抬手掩嘴,一副頗為訝異的樣子。

蕭先生平靜地重新拉回襯衣,容戈說:“果然,一個神符的力量,早不足以與你身上的詛咒抗衡。這陣子吃了不少詛咒反噬的苦吧?”

“與你無關。”

“哎,幹嗎這麽冷酷呢?真傷人。不過你這死撐著的做法,也是有點意義的。不然你那人族小嬌妻啊,早就一命嗚呼嘍。”

蕭先生的瞳仁驟然收縮:“你說什麽?”

“你別裝出這一副完全沒猜到的樣子,難道你就沒想過,以她那肉體凡胎,要怎麽撐過解咒時詛咒反噬的力量?不過,天道輪回,因果循環,用一條凡人的命來解一位神明的詛咒,不僅公平,還劃算得緊呢。”

容戈字字在理,卻句句刺耳,蕭先生聽得暗暗握拳,仿佛此時坐在他對麵的不是一位來自不周山的上古神祇,而是一直以來玩弄他於股掌之間的所謂“天命”。他咬牙道:“那我不解咒便是了。”

“按理講自然是可以,畢竟神明不傷不死,這倒能成你最後的保命符。但你這詛咒凶險至極,往後會如何發展,還當真無從知曉。”言語間注意到他手腕上已經淡去的朱雀神符,模糊得仿佛水一衝就會消失。容戈大人咯咯笑起來,“有意思,我啊,最喜歡這種完全沒有套路可循的劇情了。”

蕭先生默然半晌,再開口時恢複了平靜,再次將話題往此番請容戈前來的目的上引:“輪到你了。”

“噢,你說線索啊?”

容戈捏起茶杯淺抿一口,笑眯眯道:“林令他,確實是我放出來的。”

(5)

抵達小鎮門口的石橋時,已經是下午一點。陸濛濛跳下公交車,迎麵撲來的冬風凍得她一個哆嗦,她裹緊了外套,朝家的方向走去。

終究沒能做到把那晚林令忽然出現的事情當作沒發生過,她確信自己是真的親眼看到他了,他說不要回家,反而更讓她覺得擔心—姥姥的小房子已經是世界上唯一屬於她的有關“家”的印記了,她從姥姥名下繼承過來,自然肩負了要好好守護它的責任。

剛靠近房子周圍就覺得氣氛很是詭異,前院的鐵柵門竟然大開著,她明明記得上次離開前仔細檢查過所有門窗的落鎖情況的。不祥的預感瞬間將她吞沒,陸濛濛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摸出鑰匙打開前門,第一眼便看到亂得猶如被洗劫一空的客廳。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轉身要往外跑—隻是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數十個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漢站在前院,完全擋住了她的去路。陸濛濛掃到他們手上的各色武器,雙腿直發軟,其中一個留著一字須的大漢拿著繩子,惡狠狠地盯住她:“不想挨打就乖乖聽話,我們隻要錢。”

陸濛濛被反綁住雙手推進主臥室時,看到了暈厥在地的林令。她心裏一驚,正要撲過去時被一個大漢撈回來,仿佛扔玩具一般往相反的方向一推:“讓你找房產證準備簽字,不是讓你來會小情人!”

陸濛濛渾身發抖:“你們把他怎麽了?”

為首的大漢很不耐煩:“我說了,我們隻是收了錢來辦事,絕不會搞出什麽人命官司來。這小子跟狗一樣坐在你家門口好幾天了,我們一靠近,他就撲上來跟要咬死我們一樣,屬實煩人。這不,揍了一頓就乖多了。”

陸濛濛又驚又懼,顫聲道:“你們就這樣把人扔在這裏,難道就不怕他出事嗎?”

“不怕啊,哥行走追債江湖十多年了,當然知道什麽才是科學的折磨人的方法。你要是不乖乖把房子交出來,照樣有你好受的。”那壯漢說著眯眼笑起來,滿臉橫肉堆疊,粗糙的一字胡因長期油熏而變得油光發亮,看得人不寒而栗。

陸濛濛強撐著坐起身,她現在被五花大綁,完全沒法兒摸到手腕上的符咒,再加上早上見到蕭先生那副虛弱的樣子,她也完全不敢這樣貿然地召喚他。眼下唯一的辦法,是先穩住這群壯漢,再想辦法逃出去。

於是,她深呼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問道:“你是我爸爸以前的債主雇來的,對嗎?”

壯漢冷笑一聲,並不上鉤:“小丫頭,別耍花樣。”

“我沒耍花樣。你既然是追債公司的,就應該知道,我爸爸已經失蹤很多年了,那些欠條的法律追訴期早就過了,我即便是他的親生女兒,也沒有一輩子都要幫他還債的義務。”

壯漢仍然冷冰冰的,不為所動:“丫頭,哥當年背法條兒的時候,你還沒投胎呢,跟我說這玩意兒有什麽用啊?追訴期會過,但這人的記仇心,它不會過期啊。”

一言一語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個瞧起來格外膽大的小姑娘身上,沒人注意到房間黑暗的角落裏,那個遍體鱗傷的少年忽然醒了過來。他在巨大的黑影中抬頭,第一眼瞧見被粗繩捆住、在地上蜷坐的陸濛濛,還有站在她麵前的那個彪形大漢,手裏拿的那把明晃晃的尖銳物體格外刺眼。

少年突然感覺腦充血,瘋了一般撲過去,很快和那個大漢扭打成一團。本就狹窄的房間內亂成一團,直到陸濛濛聽到林令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帶頭的男人驚呼一聲“玩大了”,那些巨大的身影才四散開去,留下蜷成一團的林令,捂著肚子上的傷口在呻吟。

陸濛濛沒來得及起身,幾乎是用膝蓋發力爬到林令身邊的。她終於看清了林令的臉,和那天在娃娃機麵前見到的一樣,灰白,陰騭,滿是傷痕。最令她難以承受的是他的眼睛,她從沒有見過任何一雙如此毫無生氣的、悲涼陰鬱的眼睛,絲毫尋不見當年那個美好少年的蹤跡。才不過短短六年,他究竟經曆過什麽?

她忽然就想起那些年裏和她一起長大的少年林令,白白軟軟,溫柔得像戳一戳就會陷下去的棉花糖。總是那麽熱情燦爛,那麽好脾氣,等在小石橋上和她一起去上學,摘他家花園裏的小花送給她,跟在她後麵“小濛小濛”地叫。

現在,他也那樣用力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他說:“小濛,快跑啊。”

(6)

容戈用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講了少年林令的故事。

林令出生在鍾山腳下的某個小鎮,書香世家,父母都是學貫古今的教書匠。從小泡在愛和禮教中長大,相貌姣好,成績優異,一雙比秋水還要溫潤清澈的眼睛,隻消一眼就能勾跑小姑娘們的魂兒。這原本是個拿著小說男主角劇本出生的少年,隻可惜前世不修,打千年前起就被判下輪回之劫,今世不出十五歲便遇劫夭折了。但這回他執念極深,未入輪回,惹煩了判官,被流放到不周山上守燈塔去了。

對容戈來說,誰去守那個破燈塔本是無關緊要的事。卻逢神界頒布新法,總趕著各個在位的神多體恤尊重下屬的權利,說什麽“要讓所有為神界工作的種族都擁有幸福感和存在感”。

這四海八荒內,要論最沒存在感的,莫過於不周山的守塔人。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獨居在人界與神界的最盡頭,守著一座永遠不會被靠近的燈塔,隻與星辰、雲海為伴,孤獨得仿佛所有時間都會在此靜止,永遠不能流淌過去。

容戈憐他寂寞,便承他一年一周的假期。少年攢了五年,終於在這個深秋告假,第一次離開了那座雲霧茫茫的高塔。

“但我不曾想過他會遇到你。”容戈淡淡瞧了一眼蕭先生,道,“以他的半人半鬼的體質,自是最怕遇到神族的,連你的近身之物都碰不得。但說到底,他隻是個罪孽深重,卻又執念難消的可憐人罷了。”

蕭先生一句問到點子上:“這麽說,他前世當真是謝英招?”

“我真不明白。”容戈托腮,戲謔道,“天眼這種這麽有趣的神力,瞧人一眼便知其前世今生,你怎麽就忍心封印了呢?”

蕭先生沒心情和他扯皮:“回答我的問題。”

“那你也要回答我的問題。”

蕭先生深呼吸穩住心神,咬牙切齒道:“因為從前對人而言沒有意義。愛恨情仇,是非善惡,早在生命消逝那一刻畫下終點。執著於過去,無論是他人的還是自己的,對我而言都沒有好處。”

容戈了然,自己,包括其餘所有所謂高高在上的神族,與眼前這位人神最大的差別,就在於一顆共情之心。他說:“我看,隻是你怕自己看到了什麽之後,於心不忍吧。”

蕭先生沒答,重複一遍:“該你了。”

容戈又露出那種故弄玄虛的笑容:“我想,他究竟是不是,還得要你親自確認清楚最好。”

這丫頭……不,這小子怎麽跟老狐狸似的?

蕭先生心頭火起,繞了這麽半天,關鍵性問題他倒是一個不答!他當真把這兒當話劇院,買了張頭排票看戲來了?正準備收起待客之道好好冷嘲熱諷他一翻,耳邊忽然響起陸濛濛喚他名字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切。

她在祈禱嗎?為什麽不直接召喚他?

不安瞬間籠罩他的心髒,扔給容戈一個冷冰冰的眼神,他二話沒說找陸濛濛去了。

辦公室沒有,博物館沒有,學校宿舍沒有,他心急如焚地一個個找下去,最終在姥姥家的小房子裏找到正在撞門想要求救的她。

當然,還有奄奄一息的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