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偌大一個洛陽城,想找一個人談何容易。公蠣漫無目的地走了大半個時辰,也不見畢岸的蹤影,不由泄氣,不知不覺來到暗香館,頓時又起了色心,誰料未進門便被龜奴攔住,說暗香館如今改了規矩,入門先交五十兩的定錢。可憐公蠣全身上下隻有十幾兩,不由又羞又怒,裝模作樣對暗香館的姑娘點評了一番,表示不滿意,十分瀟灑地昂首而去。

十幾兩銀子,隻夠去找那些低級的暗娼妓院了。公蠣來到北市,偷偷瞄了幾家,實在看不上那些滿身嗆鼻香味,花枝招展、舉止輕浮的拉客女子,十分喪氣地來到了附近的酒肆。

臨近傍晚,天色漸暗,上午的羊肉早消化了個幹幹淨淨。公蠣一仰臉看到望潮酒家,打簾走了進去。他家有幾樣精致的小菜甚是可口,公蠣每月都會來一兩次。今日口袋有錢,叫小二的聲音都比他日大了些:“小二!照老樣子四個冷盤,再來壺溫酒!”

小二名叫石頭,是個憨厚小夥,快步過來,躬身笑道:“好,公子稍等,這就來。”

酒菜很快上來,公蠣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邊小啜,一邊借機觀賞過往的女客,倒也愜意。隻是很快隔壁桌上便來了兩位錦衣華服的客人,一個眉目還算清秀的青年,一個風流倜儻的青胡茬中年男子,聊天的聲音一個勁兒地往他耳朵裏鑽。特別是青胡茬,渾身上下散發著濃重的檀香,連飯菜的味道都壓過了。

兩人點了酒菜,靠近公蠣的清瘦男子道:“我以後,可全指望哥哥了!”他穿了一件翠綠的暗紋袍衫,臉上的胡須刮得錚亮,頭發一絲不亂,像一顆光潔的琉璃珠。

青胡茬仗義道:“放心,你以後有什麽事兒,隻管來找我。”

琉璃珠笑得像朵花兒似的,怎麽看怎麽別扭。青胡茬道:“你最近有何打算?”

琉璃珠咬著手帕子,吃吃笑道:“我最近找到了一個好門路。哥哥要不要一起做?”若不是他滿臉的青胡子茬,真會被人誤認為女子。

青胡茬道:“我光是家傳的香料生意就夠了。你什麽生意?”

琉璃珠附耳道:“倒騰玉器。”

青胡茬將胡豆嚼得嘎嘣嘎嘣響:“玉器這行不錯,不過水深,要沉下心入門了才好。”

琉璃珠十分自信,拍著胸脯道:“放心,這次的生意我看得極為準確,一定能發大財。”

青胡茬顯然不太相信,敷衍道:“那就好。”

琉璃珠急赤白臉道:“你不信?”

青胡茬搖搖頭,道:“兄弟,我可是在玉器上吃過虧的,這行不好做。”

琉璃珠急了,低聲道:“我這次絕對穩賺不賠。聽說過避水玨沒?”

公蠣本來正看外麵的景致,聽到避水玨三字,不由朝琉璃珠瞄了幾眼。

青胡茬卻道:“你說販賣玉器,原來是想倒騰古玉?”言語中有幾分不讚賞之意。

琉璃珠道:“你也知道避水玨?”

青胡茬不以為然道:“當然,洛陽黑市都傳遍了。說避水玨重見天日,各路人馬都打著這個主意呢。”

公蠣有些吃驚。玲瓏拿避水玨來當,不過是上午的事,竟然這麽快傳得連混碼頭的小混混都知道了。

琉璃珠搖頭晃腦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避水玨重新出現沒錯,但你知道在誰手裏?”

青胡茬吃驚道:“難道你知道?”

琉璃珠壓低了聲音,道:“今日有個神秘人物拿了避水玨去敦厚坊一家當鋪,聽說無人敢收!我得到信兒,下午就將北市南市周邊的幾家當鋪全部走了一遍。你猜怎麽著?”

公蠣不知琉璃珠是吹牛還是真有其事。可是上午玲瓏那塊,汪三財明明說是仿品,難道,還有另一塊真的避水玨同時出現了?

青胡茬顯然並無多大興趣,勸道:“我說,安安生生做些正當生意要緊,這些妖魔邪道的東西,還是少沾惹為妙。”

他越是這樣說,琉璃珠越是不服,急急辯道:“避水玨,怎麽能說是妖魔邪道的東西呢?這可是一等的法器……你算算,你辛辛苦苦一年,能賺多少?我隻要做成了這一筆,一輩子就有著落了!”說著猥瑣地朝青胡茬拋了一個媚眼,伸出小指頭去勾青胡茬的手,帶著一絲嬌羞的表情悄聲道:“小弟的錢,可不就是哥哥您的錢麽。”

公蠣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一口老酒差點噴出來。青胡茬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絲玩味的笑。

琉璃珠咯咯地笑了一陣,問道:“剛才——說到哪兒了?”

青胡茬道:“你說把當鋪都走了一遍。”

琉璃珠激動地輕叩著桌麵,道:“對!把所有當鋪都走了一遍。當避水玨的是個年輕女子,對避水玨的作用一無所知。”

青胡茬質疑道:“年輕女子,怎麽會有避水玨?”

琉璃珠雙手一拍,道:“這你就不知道了!”他湊到青胡茬耳邊,道:“這塊玉玨,是她男人的。”

公蠣有些失望。他本來還想著這兩日抽空去找下玲瓏,原來她已經名花有主了。

見青胡茬無動於衷,琉璃珠急道:“你知道她男人是什麽人嗎?”

公蠣對這個更有興趣,不由支起了耳朵。青胡茬翻了個白眼,道:“怎麽,你又看上她男人了?”

琉璃珠搓了搓手,嬌媚地眨眼道:“怎麽會?”

青胡茬自顧自喝了一杯酒,不耐煩道:“你直接說重點。”

琉璃珠嘿嘿了兩聲,鄭重其事道:“她男人,是一家當鋪的掌櫃。”

青胡茬嗤笑道:“看你的表情,我還以為是當今聖上呢。一個開當鋪的,有什麽好炫耀的?”又皺眉自言自語道:“她男人開著當鋪,她怎麽還找別家的當鋪?”

琉璃珠咯咯地笑了幾聲,壓低聲音道:“這裏麵,水深著呢。這避水玨當年被一分為二,她男人手裏的是其中的一半。這玩意兒,必須要完整了才能發揮作用,所以我盤算,他定是故意讓她拿出來當,在市麵上放出風聲來,好找另一半——我跟你說,哥哥你別往外傳去。黑市上說,她男人可是個難對付的角色,能變幻,會法術,好幾個人物都毀在他手上。那個六指神醫,笑麵鬼柳大,這些日子消停了吧?雖說官府不說,大家都知道怎麽回事。”

公蠣越發覺得奇怪。這些案子不是畢岸主辦的嗎,難道還有其他人?不過柳大在黑市上的外號叫做笑麵鬼,公蠣還是第一次聽說。

青胡茬皺眉道:“那些人斂財害命,不是什麽好人。你別再打聽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都是神棍巫婆裝神弄鬼嚇唬人的。”

琉璃珠嬌羞地低下頭道:“我就知道你心疼我……”慪得公蠣汗毛倒豎。

琉璃珠接著比劃道:“你放心,我這麽小心,自有分寸。我親眼見過薛神醫的平地生蓮,硬邦邦的地麵上,說長就長了一朵蓮花,澡盆子這麽大,一個人坐上去都不倒呢。結果這麽厲害的人物,還不給她男人攆得兔毛亂飛,如今還下落不明呢。”不待青胡茬質疑,他在桌子下窸窸窣窣,比劃了一個什麽手勢:“避水玨的正主兒,據說,是這個呢。”

青胡茬眼睛瞬間瞪了起來,聲音有點抖了:“不是人?……是哪路神仙?”

琉璃珠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低聲道:“聽說是黃大仙!”

黃大仙,即黃鼠狼。公蠣心裏咯噔了一下,難道,難道畢岸——想起阿隼露的那手,心裏不由狂跳起來。

不過隨即便釋然了。玲瓏同畢岸,哪裏扯得上關係?再說,畢岸那副英俊瀟灑之相,豈是黃鼠狼之流能夠變化而成的?這些坊間傳聞,真夠能扯的。

青胡茬顯然被嚇到了,良久才道:“那你還敢插手?”

琉璃珠眉飛色舞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就瞧好兒吧。”蘭花指朝青胡茬額上輕輕一點,夾著嗓子嗲聲嗲氣道,“等我找到避水玨,嘿嘿……”兩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青胡茬的表情有些奇怪,撥開他的手,低聲道:“我們倆的關係……”

偏偏他這樣說的時候,眼睛的餘光掃向公蠣。公蠣嚇了一跳,忙低頭喝湯。

琉璃珠激動得亂眨眼睛,雞啄米一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哥哥有頭有臉的人物,我當然不會出去說去。”

青胡茬朝他翹起的蘭花指一瞟,皺眉道:“這些,可都改了吧。”

琉璃珠收回了蘭花指,也不再夾著嗓子說話:“哥哥稍候,我去個茅房。”

琉璃珠一扭一捏走了幾步,可能想起了青胡茬剛才的告誡,忽然回眸猥瑣一笑,昂首挺胸大踏步去了後院。公蠣再也忍俊不住,笑出了聲,忽覺旁邊目光如炬,一扭頭,看到青胡茬靠在椅子上,正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兩人目光一對視,青胡茬馬上起身,坐到了公蠣旁邊,上下打量著他,笑眯眯道:“這位公子當真是一表人才。在下姓胡,單名一個爍字。請問公子高姓大名?”

胡家是香料大戶,公蠣有所耳聞,也不知這個胡爍同胡家有無關係,但從衣著來看,他家家境定然不錯。若是往常,認識個大戶人家的公子,本是巴不得的,可是這胡大公子的表現,分明是有龍陽之好,讓公蠣心裏有些犯嘀咕。

未待公蠣開口,胡爍突然湊近,眯眼嗅了幾嗅,低聲笑道:“公子好身板,好麵相,可願同在下交個朋友?”公蠣嚇得往後一縮,抱胸叫道:“我可不好這一口!”

胡爍哈哈大笑,站起來高聲叫道:“小二,這位公子的花費記到我的賬上!”忽然低頭,笑嘻嘻道:“我看公子印堂發烏,近期將命犯桃花。沒事還是待在家裏吧,不要出來招蜂引蝶。”

離得近了,公蠣嗅到他的體香,竟然一陣迷醉的感覺,一抬眼,又看他似笑非笑盯著自己,頓時大為尷尬,語無倫次的,自己也不知說了句什麽,丟了半兩碎銀在桌麵上,落荒而逃。

既然找不到畢岸,隻能回家。剛走過街口,背後被人一扯,回頭一看,一個小孩子飛快地將一張簡易信箋塞給自己,轉身便跑。打開一看,上麵寫著五個字:“速到土地廟。”像是畢岸的手跡。

土地廟。公蠣想起那晚的迷路,遲疑了良久,還是硬著頭皮轉身朝土地廟方向走去。

對麵茶樓臨窗的雅間,兩個男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公蠣。

看著公蠣急匆匆的背影,其中一位肥頭大耳的老者,嘿嘿地笑了起來:“這小子,還是這麽冒冒失失的。我第一次見他,他還在街頭賣大力丸呢。過了這大半年了,我看他的修為沒有一點長進。”

一位黑帽遮臉的年輕公子臨窗而立,腰背挺拔,四肢修長,懶洋洋的聲音帶著一股特有的磁性:“他真的是……那個?看起來似乎稀鬆平常得很。”

老者點點頭,道:“如今洛陽城中,盯著他的可不止我們,少主還是要及早下手。”

旁邊一個車夫打扮的中年人,冷冷道:“這有什麽難的?我去擒了他來便好了。”

老者道:“不可!事情尚未弄清楚,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公子細長的眼睛閃出一絲笑意,喃喃道:“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