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土地廟前已經掛起了燈籠,簷下三三兩兩地糾集著一些無家可歸的乞丐,並不見畢岸的身影。在濃重的香燭氣息下,什麽味道也難以分辨出來,公蠣茫然地巡視了一番,呆立著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滿臉菜色的老嫗牽著一個小女孩,忽然從鬆柏後麵閃出來,衣衫襤褸,腰背佝僂,有氣無力道:“公子爺,可憐可憐我們祖孫兩個吧。”

小女孩雖然髒兮兮的,但五官俊秀,眼睛大而有神,看起來十分伶俐,跪地朝公蠣磕了一個頭。

公蠣從荷包裏摸出五文錢來。

老嫗接過錢來,卻無走開的意思,眼睛盯著公蠣荷包,嘴唇嚅動道:“公子,我這小孫女……”

公蠣心裏惦記著趕緊找到畢岸,哪有時間同她糾纏,在荷包裏摸索了一陣,狠狠心摳出一塊二錢重的碎銀子來,道:“喏,去買點吃的吧。”

老嫗卻不接,反而拉著公蠣的衣袖道:“求求公子,買了我這小孫女吧。”

小女孩頓時跪地不起,連續磕起頭來。

如今既非天災人禍,又非兵荒馬亂,除非黑市,公開賣兒賣女的極為少見。公蠣留意了一眼,發現小女孩頭上果然插著一支短短的草標。

老嫗拉著公蠣的衣袖不放:“公子爺,我這孫女兒雖然不會講話,卻是極為機靈的,懇求公子爺救我孫女兒一命吧。”

公蠣自己不過厚著臉皮在忘塵閣混口飯吃,手頭剩下不過十餘兩銀子,尚且不夠花,豈能再買一個小丫頭回來。忙道:“這可不行,婆婆還是另找其他買主。”

誰知那老嫗一把奪了他的荷包,扭身便跑,一點也不似剛才年老體弱的樣子,腿腳極為麻利。公蠣欲要追,卻被小女孩死死抱住了腿,並號啕大哭。

如此一來,公蠣犯了難。丟的銀子不提了,這麽個小丫頭,可怎麽辦?

公蠣無論怎麽解釋溝通,她隻管閉眼嚎哭,不聞不理;而且她年紀雖小,手腳卻有力,八爪魚一般裹在公蠣腿上,撕扯不開,公蠣又不忍一腳踹開她。

足足折騰了有一盞茶工夫,大冷的天,公蠣急得滿身的汗,無奈彎腰問道:“小妹妹,你晚上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找婆婆。”

小女孩竟然聽懂了,睜開眼睛四處看了看,一邊哭一邊扯著公蠣往前走。

土地廟後,是一片鬆柏樹林,再往後便是棚戶區了。

公蠣跟著小女孩七扭八拐,走走退退,也不知到了哪裏,忍不住道:“你到底認不認路的?”

小女孩收住了哭聲,仰臉傾聽了一番,嘴裏嘟嘟囔囔發出一些奇怪的音符。

今晚天氣不好,霧蒙蒙的,別說月亮,連顆星星也看不見。周圍一片黑黢黢的民宅,影影綽綽發出慘淡的微弱燈光,雖說不影響公蠣的視力,但這種感覺卻不太舒服。

公蠣突然後悔送小女孩了,趁她不注意,悄悄後退著溜走,不料後腦勺重重地磕了一下,回頭一看,來時的路卻不見了,身後竟然是一堵牆。

公蠣吃了一驚,以手叩擊,牆麵發出砰砰的聲音,確是真實的牆壁。

這是怎麽回事?公蠣連忙轉身,卻發現小女孩也不見了,麵前仍是一堵牆壁。

公蠣首先意識到,自己上了圈套,那個討錢的老乞婆和小啞巴全是騙子。

可是他們誘騙自己來此地的目的是什麽?

寒風打著漩兒吹過,發出嗚咽一般的聲音。小女孩嘰嘰咕咕的嘟囔聲若有若無,從四麵八方傳來,難以分出方位。公蠣強壓住心頭的慌亂,順著牆根一步步往前走。

兩麵聳入濃霧的牆壁夾著一條狹窄的甬道,明明一眼便可看到底,卻感覺走了好久才走到牆角。折過彎來,仍是是一模一樣的牆壁、甬道,無門無窗,走不到盡頭。

就在公蠣看不見的牆壁外圍,七盞畫滿詭異符號的白燈籠,將這個不起眼的土院落照得如同白晝。一個不算魁梧的男子站在院中,臉皮蠟黃,麵無表情,除了發著幽光的眼睛,五官尋常得沒有一絲特色,倒是他身上那件猩紅的披風,在白森森的燈光下十分顯眼,而且背部還繡著一個巨大的銀色骷髏,不時反射出點點亮光。

旁邊一個看不清麵目的小個子,微駝著背,突然道:“進去了!”

兩人麵前的地上,擺著一塊一米見方的木製器具,既非雕塑,也非模型,而是由無數長的、方的格子間組成,油膩膩的,帶著一股淡淡的陰冷腥膻之氣,並泛出黑紅的暗光。這些格子間不過半尺來高,看似聯通,卻無出口,裏麵曲曲折折錯綜複雜,如同迷宮一般。

男子俯身朝著裏麵看去,微微點頭,似乎很是滿意。

木器四角放置的四支白蠟燭,嗵地燃了起來。一個小小的蛇影出現在格子間內,正順著“牆角”盲目地遊走。不過身影極淡,不仔細的話幾乎看不到。

駝子輕籲了一口氣,恭恭敬敬道:“您覺得這個魂引可還合用?”

男子嘴角**了一下,算是微笑。駝子看著蛇影越走越疾,陪著小心道:“聽說您這個千魂格,隻差最後一步了。”

男子沉默半晌,終於回了一句:“過了今晚,算是有你的功勞。”

駝子眉開眼笑,看著裏麵的瀕臨崩潰的蛇影,小眼睛在黑暗中褶褶閃光:“我不敢貪功,隻求到時能借我一用,助我成就大業。”

公蠣靠著牆壁歇了一會兒。小女孩的聲音聽不到了,耳邊傳來的是一種奇怪的和音,好像有很多孩子在低聲呻吟哭泣,但仔細一聽,又分辨不出。

這是什麽鬼地方?

突然打了一個酒嗝,倒把自己嚇了一跳。公蠣心中煩躁,看前方甬道仍無限延伸,一咬牙折頭往回走。

一個時辰後,公蠣便絕望了。這些牆壁同剛才走過的一樣,或有牆角,走過之後仍是無盡的甬道。

公蠣四腳朝天癱軟在地上,一仰臉,看著狹窄的霧蒙蒙的天,一個激靈重新爬了起來,搖身化為原形,貼著牆壁爬了上去。

既然沿著牆根走不出去,那麽順著牆往上爬總可以吧。公蠣依稀記得,那晚他在存放布娃娃的房前迷了路,畢岸便是從上麵躍下救走他的。

但本來丈高的牆壁,似乎突然長高了,眼見灰蒙蒙的天空觸手可及,卻總爬不上牆頭。

公蠣折身爬回另一堵牆壁。結果仍是一樣,一眼便可看到瓦簷的牆,腳下的方磚仿佛隨著腳步一起增長,硬是無盡無休。

公蠣想要爬上牆頭一看究竟的打算破滅了。

也不知道幾更天了,不見星月,不聞更鼓。若是就這麽被困著,是不是要活活餓死在這裏?

公蠣緊貼著牆麵,不讓自己掉下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自己怎麽這麽命苦呢。其他的非人要麽受人敬重,享盡人間香火供奉;要麽錦衣玉食,美人環繞,風光無限,偏偏自己日子過得緊緊巴巴,既無美人青睞,又無大把進益,想求個英俊模樣都不成。

若是困到個風景秀麗的地方也罷了,這裏不是甬道便是牆壁,連隻老鼠都沒有,去哪裏找東西吃?

公蠣越想越傷心,眼淚流淌在牆壁上——其實蛇是沒有眼淚的,那隻是公蠣扁嘴哭泣時滴落的涎水。

涎水順著牆壁骨碌碌滑落下去,在牆麵上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牆壁!——尋常的土坯牆或者青磚牆,吸水能力是極強的。公蠣腦袋飛快地轉了一圈,將鼻子貼在牆壁上,深深地嗅了一口。

牆壁深處,一股奇怪的腥氣混合著木質的香味,加上周圍濃重的香燭氣息,味道難以形容。

公蠣用尾巴輕輕叩擊。果然,這些牆壁既非青磚也非土坯,而是整條整條的木頭建成,表麵泛出蠟狀油光。

這些木頭質地縝密,紋理細致,黑色之中透著暗紅,像是極為罕見的陰沉木。誰家房子這麽豪奢,竟然用整塊的陰沉木砌牆?

不過既然它是木頭,還是被油浸過的木頭,便好辦了——一把火燒了你,看你還怎麽無限延伸!

公蠣暗自奸笑了一聲,順著溜下牆麵,恢複人形,在懷裏摸了起來。

但笑容很快僵在了臉上。他從來沒有帶火折子的習慣,往常出門,這些雜物都是胖頭帶著的。

但眼下這種情況,隻能火攻,否則隻能困死在這裏。可是身上的工具,除了掛在脖子的螭吻珮,便是那個仿冒的避水玨,連個匕首也沒帶。

公蠣拉出螭吻珮看看,終究舍不得,便吐出避水玨,用力朝牆壁劃去。陰沉木堅硬如鐵,牆壁上竟然連個痕跡都沒留下,更別提鑽木取火了。

如此這般,也不知過了多久,折騰的他滿頭大汗,嘴裏不住地念叨著“火!火!”深恨今日沒帶胖頭一起出來,也好有個幫手。

公蠣的手早已酸痛,用不上一點力氣,隻是憑著求生的本能,下意識地在牆麵上劃著,兩眼金星直冒,整個身體都撲在了牆壁上。

不知怎麽回事,“騰”地一下,不知從哪裏冒出一股火焰來,嚇了公蠣一大跳。接著劈裏啪啦一陣響,牆壁著了起來。

雖然無風,但泛著油光的陰沉木燃燒極快,火勢瞬間蔓延開來,帶著奇特的嗚咽聲,猶如鬼哭狼嚎,一個勁兒地往公蠣的耳朵裏鑽;無數個張大嘴巴的骷髏,攜帶著激爆的火花往公蠣的身上撲打,但未等近身,便消失在夜空中。

公蠣緊張地爬在甬道正中,竭力避開火舌。如此生死關頭,沒了剛才的絕望,公蠣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陰沉木價值不菲,燒了好可惜,若是給自己拆下一塊,拿出去也能賣不少銀子。

想歸想,公蠣卻不傻,伏在甬道中一動不動,看著牆壁燃燒殆盡,未燃盡的也坍塌成了斷壁殘垣,這才一躍而起,衝了出去。

院落中,那個被稱為“千魂格”的木製迷宮突然著火,顯然出乎龍爺和小駝子的意外。男子嘴巴張得老大,無聲地跳了起來,張口朝自己虎口咬去,血噴湧而出。小駝子本想去找水,看到男子的舉動,遲疑了下,也毫不猶豫咬破虎口。

血滴落之處,火勢反而更猛。小駝子大急,轉身往廚房跑去。男子一把拉住,臉如寒冰,咬牙切齒道:“普通水,沒用!”

千魂格很快燒得七零八落,火舌裹著或哭泣或怨恨的鬼臉變成火星飄走。小駝子徒勞地跳起,東一下西一下舞動雙臂,企圖將鬼臉拘回,卻無能為力,急聲叫道:“怎麽回事?怎麽會突然著火呢?”

男子的眉毛**起來,不怒反笑:“沒想到……沒想到。哈!哈!”他的笑聲如同夜半的鬼鴞,尖利中帶著沙啞,低沉中帶著淒厲,不男不女,甚為刺耳。

光線忽然暗了下來。周圍的白燈籠悄無聲息地熄滅了。小駝子突然身體一震,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抱著腦袋歪歪扭扭衝了出去。

跨過好多堵斷牆,一處升騰的火焰攔住了公蠣的去路。夾雜著濃煙的暗紅火光之下,無數的人偶翻滾燃燒,發出吱吱的聲音,正是公蠣那日看到的布娃娃。而那個紮著蝴蝶結的小人偶,隻剩下半邊腦袋,另半邊燒成了一個拳頭大的黑洞,在火海中**扭曲,一隻眼珠跌落下來,眼中竟然帶有笑意。更讓公蠣震驚的是,它的旁邊,一個老年造型的人偶,分明是剛才誘騙自己的老婆婆。

公蠣大駭,掉轉方向奪路而逃。

似乎很久,也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隻覺得一腳剛剛跨出最後一道火牆,全力逃竄的公蠣硬生生地同一個人撞在一起,隻撞得眼冒金星,耳鳴不止。

而對麵那人,體格幹瘦,竟被公蠣撞出幾米遠,抱著腦袋大聲呻吟。

公蠣天旋地轉,趔趄了好幾步,才倉皇站定,定睛一看,自己竟然身處乞兒們居住的小院中,除了地上蜷曲呻吟的那人,周圍平靜如斯,無一絲異常。

公蠣本正捂著生疼的額頭跳腳,卻見地上那人的呻吟聲漸漸變成急促的喘氣聲,佝僂著身體不斷地**,不禁嚇了一跳,叫道:“喂,喂,你怎麽了?”

小院上房的房簷下,僅有的一盞燈籠發出微弱的光。公蠣顧不上自己的腦袋了,上去將那人扶了起來,仔細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人正是那晚見到的“三爺”,隻是換了尋常衣服,沒了那晚的猙獰。他身量單薄瘦小,被公蠣撞飛之後,後腦剛好磕在荊棘下的石基上,血雖然沒出多少,但後腦頭骨竟然凹進去一塊。再一看,吳三蜷縮成蝦米狀,嘴角泛起血沫,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公蠣的聲音都抖了:“你別訛人……就這麽撞一下,怎麽會這樣?”

幾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從院落四周的陰影中站了出來,公蠣卻不曾留意,隻顧手忙腳亂地按他腦後的傷口,帶著哭腔哀求道:“你別死啊,不就是撞了一下嗎,我真不是故意的……”

吳三麵部劇烈**,撕扯得臉皮都翹了起來。公蠣心中似乎想起了什麽,伸手去扯他的臉。不料吳三突然睜大眼睛,用盡全力道:“你……你……賠我性命!”伸出左手向公蠣的脖子抓來。

他的左手,是六根手指頭!

一口濃稠的血沫噴了公蠣滿頭滿臉,手在即將觸及公蠣脖子之時,軟綿綿地垂落了下來,而他的臉皮脫落,下麵的五官完整地暴露在了昏黃的燈光下。

巫琇。幹瘦身材,微駝,六指。

公蠣想都沒想,抓著他的身體一陣猛搖,語無倫次道:“那個渾身丁香花味道的女孩兒……從金穀園逃走的!她叫什麽,住在哪裏?”

巫琇眼皮上翻,一抖一抖地抽搐,已經說不出話來。公蠣急道:“喂喂,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再死啊!”

越來越多的血沫從他的口鼻中噴湧而出,身體漸漸軟了下去。公蠣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他死了,尖叫一聲,箭一般地逃離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