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早已守在門外的阿隼接管了院落。明亮的火光中,玲瓏連同即將破胸而出的蹩母,以及她的噬屍蟲,一起化為了灰燼。

公蠣很想號啕大哭一場,可是卻眼睛幹澀,心像被摘走一般,空落落的。胖頭一邊添柴,一邊絮絮叨叨道:“玲瓏姑娘,下輩子一定要托生個好人家,離那個巫教遠遠的……都怪家裏人沒看好,好好的女娃兒,一輩子就這麽毀了……”說著想起妹妹,又開始抹眼淚。

不知何時醒過來的胡爍,背手看著熊熊燃燒的火光,歎道:“紅顏薄命。但願她在下麵過得順心如意,不用糾結痛苦。”

幾人離開桃林時,天色已經蒙蒙亮。公蠣情緒低落,一言不發。胖頭陪在他身邊,不知該勸些什麽,隻能過一會兒可憐巴巴地叫一聲“老大”。

倒是胡爍精神抖擻,寸步不離跟在畢岸身後,插科打諢說些同案子有關的趣聞,看到公蠣失魂落魄的樣子,回頭笑道:“龍公子這個病,叫做失意綜合征,我可以治。”

胖頭道:“怎麽治?”

胡爍一本正經道:“你明日抓緊時間,再幫他物色個死心塌地的美人兒,一下子便好了。”

畢岸回頭瞥了一眼公蠣,拍了下胡爍的肩,輕輕道:“別鬧。”胡爍衝公蠣一擠眼睛,乖乖地閉了嘴,拉住畢岸的衣袖,溫順地道:“好。”

兩人舉止隨便,態度親昵,似乎極為熟悉,公蠣回過神來,吃了一驚,道:“你是——”

胡爍轉過身,叉腰嬌嗔道:“我是什麽?我多次明裏暗裏提醒你,你就是不聽我的。哼,要不是我多次幫你,你早就給玲瓏榨得隻剩下骨頭了!不對,是被嗜屍蟲吃得隻剩下一張皮了!”他伸手將臉一抹。

胖頭眼睛直了:“蘇媚姑娘!”

公蠣腦筋仍處於遲鈍狀態,半晌才“撲哧”吐出一口氣。怪不得每次見到胡爍都是一身濃重的檀香味,後來變成吳媽,又是清新的皂角香氣,為的就是掩飾身上的香味,不給公蠣嗅出來。再回想起多次在玲瓏家裏遇到吳媽的情景,她又是勸阻又是驅趕,處處提醒勸誡,可惜隻當她瞧自己不順眼。

蘇媚毫不客氣地挽住了畢岸的手臂,洋洋得意道:“要不是我忍辱負重,今晚隻怕危險了。”

畢岸掙脫了一下,還是由她去了,道:“是。”

蘇媚嘴巴一噘,道:“哼,就一個‘是’就完了?你從來不會說些好聽的。”臉上卻笑得像朵花兒。

畢岸的神色並不輕鬆,沉吟道:“今晚的事情還是有些蹊蹺,為何石人會突然要殺玲瓏取蹩母?或許——”

蘇媚接口道:“或許巫教內部有什麽異變。”

畢岸有些自責,喟歎道:“當時錯誤判斷目標,以至於來不及出手救她……”

蘇媚飛快道:“不怨你。想想還是有些後怕,若不是破了驅附術,那兩個石人會放過我們?”

畢岸道:“是。”

蘇媚道:“玲瓏隻是巫教龐大組織的一個小小觸須,隻怕後麵還有更大的陰謀。”畢岸道:“是。”

兩人一人一句,言語簡潔,仿佛老夫老妻。公蠣心中又酸又苦,想起玲瓏宛若隔世。

蘇媚忽然驚喜道:“快看,好美的日出!”

一輪朝陽破曉而出,映照在磁河潔白的冰麵上,灑下點點金色,冬日朝霞下的洛陽城靜謐而莊嚴。

四人站在堤岸上,靜靜地看著。

路邊窩在稻草堆裏的一個小乞丐,伸著懶腰醒了過來,一抬頭瞧見公蠣如喪家之犬的臉,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趿拉著破鞋飛快地跑了,腿腳靈便,不瘸不拐。

正是那個拽了琅玕珠的小娟子。

一切都是假的!連小乞丐都是騙子!隻有自己被蒙在鼓裏。公蠣瞬間崩潰,指著畢岸、蘇媚和胖頭悲憤交加,半日說不出話來,突然發足狂奔。胖頭大急,跟著後麵一邊追一邊叫道:“老大你去哪裏?”

公蠣回身吼道:“滾!老子再也不相信你們了!”

隨後趕來的畢岸一把拉住胖頭:“讓他靜一靜。”

公蠣跑了幾步,看到胖頭等人並未追趕,更加傷心,看著冰麵上孤獨的倒影,隻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為可憐的人,瞅準正中一個釣魚的冰洞,閉眼一個猛子跳了下去。

胖頭號啕大哭,若不是畢岸死命攔著,也非要跳下水去找公蠣不可。

水冷得徹骨,公蠣卻有一種暖暖的安心感,或者自己本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洛水的洞府裏。回家的念頭一上來,公蠣忽然劇烈地想念那個簡陋的洞府,甚至嗅到了門口丁香花的香味。

可是遊出好久,還能聽到胖頭撕心裂肺的痛哭,公蠣忍不住折回來,從水麵中冒出頭來,勉強道:“別哭了,我想回老家住一段時間。”

胖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咧嘴哭道:“真的?什麽時候回來?”

百般滋味湧上心頭,公蠣鼻子又酸又辣,恍惚間看到畢岸凝重的眼神,歎了口氣往深處潛去,剛遊了丈遠,又鳧上來,囑咐胖頭道:“我今日約了對麵江公子去梨園聽戲,你幫我告知一聲,免得他空等……”

畢岸凝望著已然平靜的水麵,道:“我有時真的懷疑,是不是我弄錯了,他根本承擔不了如此大的責任。”

蘇媚表情輕鬆,道:“不,就是他。石人中途停手,或者也源於此。”

畢岸雙眼亮了起來,微笑道:“是,就是他。”

胖頭像個沒娘的孩子,哭得十分狼狽。蘇媚遞給他一條手帕,認真道:“放心,龍掌櫃一定會回來的。”

胖頭哽咽道:“真的?”

蘇媚強忍住笑,道:“走之前還惦記著對麵江公子的約定,你想他能走多久?”

胖頭想了想,覺得蘇媚說的有道理,擦幹了眼淚,籠起雙手對著河麵叫道:“老大,你早點回來,我們等你!”

畢岸歉然地看了一眼胖頭,道:“是我們過分了,琅玕珠中有噬屍蟲,應該早些提醒他的。”

蘇媚無奈道:“當我發現玲瓏將噬屍蟲通過琅玕珠送給他時,他已經佩戴多日,蟲子已經上了身,隻能靜觀其變。隻是沒想到,玲瓏竟然遭此意外,線索全部斷了……”

三人看著明亮的冰麵,默然不語。

而冰層之下,河水深處,孤獨的小水蛇擺著尾巴,箭一般地往洛水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