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的問詢異常簡單。幾個身有殘疾的孩子雖然恢複了神智,但對這些天魔窟一般的生活並無多少記憶,隻有小平和一個大些的男孩偶爾會癔症一般念叨“一個臉上有疤的大壞蛋”,卻隻有隻言片語,難以從中發現更多的線索。小武倒是身心健康,乖乖地問什麽答什麽,但對於“三爺”到底是吳三還是巫琇,他根本沒有概念。

官府已經貼了通告,能夠找到父母親友的,便通知來領人;說不清的或者本身就是在外地被拐騙來洛陽的,隻有先送去福安堂安置。至於小武,他證實假扮吳三的巫琇曾經給他一些骨頭用來燒飯,不過是不是人骨他並不能辨認。作證之後,因他無父無母,又不願到福安堂去,隻好教育了一番,便放了他重回北市一帶混去。

阿隼根據畢岸提供的線索,幾乎將院子拆了,將泥土細細地篩了一遍,果然發現了更多未燃盡的細碎骨頭,並在一處荊棘下發現了吳三的身份文碟。雖然說不能完全證實是吳三的屍骨,但如此無頭公案,隻好作罷。

畢岸說話算話,不僅未向官府告發公蠣撞斃巫琇一事,反倒因為他三次夜闖大雜院,救了那些孩子,替他申請了百兩賞銀。

自從拿到賞銀後,公蠣幾乎每天去暗香館一趟點那裏的頭牌離痕姑娘一見,本以為有了百兩賞銀墊底,暗香館自然該對他殷勤備至,誰知龜奴不是說離痕姑娘出去遊玩,不在洛陽城中,便說她已經約見了其他公子,近半月行期已滿,難以安排,也不知是真是假。公蠣又不是能一擲千金的富豪,鬱悶之時更要滿足口舌之欲,結果銀子花的如流水一般,沒幾天便花了個精光。

其實也不見得公蠣對離痕有多愛慕,正如公蠣對容貌的偏執,見離痕姑娘,不過是心底一個固執的認定,隻是為了增添一些吹噓的資本罷了。

至於那個丁香花女孩兒,那次做夢之後,公蠣不管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都再也不曾探尋到任何她的氣息。而且不知怎麽回事,如此夢縈魂牽的人,公蠣竟然除了她微微翹起的嘴唇,幾乎想不起她的模樣,隻知道美得炫目。

或許這個女孩,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公蠣的心揪著疼了一下。

轉眼十餘天過去,天氣越發寒冷,竟然下起雪來了。公蠣身無分文,那七個小玉鼓拿出來又放下,猶豫良久,終歸還是舍不得當掉,隻好悶在忘塵閣,偶爾打半斤散酒,對窗獨酌。

這日傍晚,公蠣吃了一整條羊腿,正躺在**揉肚子,隻見胖頭推開門,滿臉堆笑,討好道:“老大,吃飽了沒?”

他這些天忙得比公蠣更甚,每日裏眼瞅不見便往街口跑。公蠣惱他如今侍奉的不到位,故意閉目養神:“又跑去哪裏野了?去,把我的衣服洗了。”

胖頭忙不迭點頭,“我這就去洗。”嘴裏這樣說,卻一步一挪地去來到公蠣床前,殷勤地幫他捏起了頭,不時嘿嘿傻笑。

公蠣不耐煩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胖頭扭捏了半天,道:“老大,我認識了個女孩子。”

公蠣嗤之以鼻:“豬都看出來!臉上的肉褶子都帶著笑,還打扮得這麽騷包。”

胖頭還穿著他唯一的湖藍袍服。畢岸送的同色鑲嵌玉牌的腰帶,看上去品位提高不少。胖頭雙手在衣襟上狂搓,訕訕道:“這個,這個,不是你想的那樣。”

公蠣折身坐起來,雙眼放光:“快說漂不漂亮?誰家的姑娘?怎麽認識的?”

胖頭羞臊道:“……等再過些日子再說。”以胖頭的品位,不是丁老木匠家的虎妞,便是雜貨鋪那個黑瘦的柴火妞。公蠣曾多次看到胖頭傻嗬嗬地幫著人家搬木材,或者倒騰那些落塵的農具。公蠣拿出做老大的仗義,道:“沒問題,等哪天你確定了,老大我親自登門拜訪。”

胖頭十分開心,傻樂嗬了一陣,認真地道:“老大你說,對女孩子來說,送什麽才能表現誠意?”

公蠣仰麵躺下,閉著眼睛隨口答道:“你覺得什麽東西最寶貴,送給她就是了。”

胖頭想了想,頓時眉開眼笑,道:“知道了!”興衝衝地出去了。

公蠣本以為他會開口借錢,沒想到這家夥還真有家底,心中不由好奇,翻身坐了起來。

胖頭一邊洗著衣服,一邊聽著門外的動靜。殘雪未消,天氣寒冷,街上的店鋪已經打烊。但胖頭心裏熱乎乎的,絲毫不覺得寒冷。

汪三財早早地睡下了,老大房間也不見了響聲。胖頭將院落打掃了一遍,將櫃台擦拭了兩遍,終於聽到亥時更鼓敲響。

大門一陣晃動,伴著狗的低聲叫喚。胖頭丟了抹布,洗幹淨手,從櫃台下偷拿了包什麽東西,然後踮著腳尖,溜了出去。

一條水蛇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

一條大黃狗站在街口,看到胖頭出來,搖了搖尾巴,一溜煙兒地跑了。胖頭跟著走過街口,繞過大柳樹,在木匠家門口站定,隱約聽到虎妞大著嗓子同她爹講話,轉身躲到了門前澗河的小石橋的石墩下。

原來在公蠣又是蛻皮又是生病的這當兒,胖頭已經將他的“地盤”擴展了差不多半個敦厚坊。他憨厚老實,又有力氣,見人忙活便上去幫忙,一來二去,竟然同隔壁街道混得爛熟,同虎妞和柴火妞便是這麽認識的。

虎妞是老木匠家的閨女,生得人高馬大,聲如洪鍾,在李婆婆嘴裏,她一頓能吃一筐饅頭整鍋飯,“誰娶到家還不得把家給吃窮了”!所以直到如今,已經年過二十,仍未找到婆家。不過她似乎也不以為意,整天打扮得像個男子一般,短衫短卦,腰裏紮條汗巾子,招呼生意倒騰木材,比兒子還頂用,他老爹便安心在家裏設計花樣、打造家具。

過了片刻,木匠家大門閃開了一條縫,大黃狗先擠出來,快步跑到胖頭身邊,又嗅又蹭。接著虎妞探出半個身子,大黃狗又過去迎接,胖頭忙揮手。

虎妞撫摸著大黃狗的腦袋,對著胖頭欣喜地道:“你來啦。”

虎妞體格個頭同胖頭幾乎一樣,兩人站在一起倒是般配,連她養的那條狗,都比其他的狗塊頭要大,一身金黃的毛,收拾得甚為幹淨。胖頭將手裏的紙包遞過去:“烤羊腿,可惜有點涼啦。”

虎妞隔著油紙聞了聞,道:“真香。”

胖頭喜滋滋道:“胡姬酒家的,味道很好哩。”

虎妞摸著肚子,道:“你早點拿來就好了。我今晚就著鹹菜吃了三個大饅頭,還喝了兩碗粥,現在還撐呢。”

大黃忽然弓起了腰,對著草叢發出低低的吼聲。虎妞拍了拍它:“大黃乖,坐下。”

大黃果然乖乖地坐下,眼睛卻盯著草叢。

虎妞不待胖頭說話,拎起裙擺轉了一圈兒,得意道:“瞧瞧,新做的衣服。”說著扭動了幾下腰肢。

說是腰肢,實在是勉為其難,因為她的身材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個標準的圓柱體。

胖頭啃著手指甲認真打量了一番,道:“挺好的。我說吧,你也可以穿裙子的。”

虎妞一把將他的手打開:“多大人了,什麽毛病?!”胖頭縮回了手,嘿嘿笑道:“我老大也是,一看我啃指甲就打我的手。”

虎妞談興甚濃,大說大笑的,什麽今天進了多少木材,做了什麽家具,訂家具的人多麽英俊,穿的衣服如何如何華美,全然不顧偶爾路過的行人側目。胖頭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一邊點頭,雙腳一邊無意識地在地麵上來回移動,呆頭呆腦聽了半晌,終於找到機會插嘴道:“那個,到底怎麽樣了?”

虎妞粗聲大氣道:“兄弟,我說了包在我身上,你還不信我?”一拳砸在胖頭的肩上,將胖頭推得後退了兩步。

小水蛇在草叢裏蠕動了下,顯得十分無可奈何。大黃發出低聲的吼叫。

虎妞嘿嘿地笑了起來,聲音高亢,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尤其響亮。胖頭撓頭道:“小聲點,別人都睡了呢。”

虎妞用臀部狠狠地撞了下他,道:“閉門鼓還沒敲響呢,誰管得著?”話是這麽說,聲音還是低了下來。

虎妞雖然長得像男子,終究是個未結婚的女子。胖頭有些難為情,看看四周微弱的燈光,不安道:“其實白天見麵也沒什麽。”

虎妞大大方方道:“我們是兄弟,怕什麽?再說白天,我忙著呢,哪有時間出來見麵?”

胖頭小聲道:“我是……怕人說你的閑話。”

虎妞的聲音瞬間又起來了:“我才不怕!最煩背後嚼舌頭根兒的,被我揪住,看我不打他個半死!”說著不由分說,拖著胖頭往橋旁邊的小樹林走:“這裏僻靜,我們說悄悄話兒,不給別人聽見。”

盤踞在陰影處的水蛇忍無可忍,掉轉頭順著牆根遊走了。

公蠣順著街道的陰影慢慢往家溜走,心裏再次對胖頭的品位嘲笑了一番。他一向隻關注美貌的女子,對虎妞之流不太留意,今日認真地看了看,覺得身材長相還在其次,行為舉止太像男子,實在難以接受。打定主意,若是胖頭征詢自己,定要表示下反對意見。

肚皮貼著地麵,冰得發木,公蠣第一次覺得還是人形行走更為方便些,見街上行人稀少,閃身躲入李婆婆門口的大槐樹下變回人形。

流雲飛渡的門忽然開了,小妖晃晃悠悠走了出來。公蠣童心大起,弓起腰準備跳出來嚇她一嚇,卻發現小妖有些不對勁。

大冷的天,她赤著一雙腳,身上隻穿著薄薄的麻布睡衣睡褲,臉頰凍得通紅,目光遊離,腳步輕浮,完全不似往日活潑伶俐的樣子。

難道是夢遊?據說夢遊之時是不能貿然叫醒的,否則魂魄會被嚇得遺落在夢中,再也回不來了。

時辰不早,閉門鼓眼看便要敲響。公蠣還是第一次見到夢遊的人呢,更加好奇,便貓著腰偷偷地跟在她後麵。

小妖沿著最裏側的碎石小道,赤腳踩著尖尖的小石子上,卻無一絲痛苦的表情,影子一般順著街道悄無聲息地往前走。先在街口的大樹下徘徊了一陣,又繞去前街。走到老木匠家大門口,終於直直地站定,昂頭看著木匠鋪子的招牌,眼神一片茫然困惑。

公蠣心想,莫非小妖也看上了胖頭,所以跟來找他們倆算賬來了?

大門虛掩,虎妞尚未回來。公蠣能夠聽到遠處兩人的竊竊私語聲,當然主要是虎妞的聲音,不過公蠣懶得分辨他們講話的內容。

小妖站了一陣,上前推開了門,閃身進去。公蠣尋思,不如上前去牽了她慢慢回去,盡量不驚擾她便是,便也跟著進了去。

今年鬆油漲價,除了門外招牌處的小燈籠,房間並未掌燈,一片昏暗,且鋪子裏琳琅滿目,擺著各種各樣的家具,小到圓形檀香妝奩盒子、雕花腳踏,大到轎式大床、樟木衣櫃等,擺得滿滿當當,小妖卻出入無人之境,飄飄然走進家具叢中,慢慢蹲下,躲在一個圓凳後麵。

這個調皮的小妖,做夢還捉迷藏呢。

不過要是虎妞回來,定會把她當做賊給抓起來。老木匠又脾氣古怪,不說扭送官府,也定然要痛罵她一頓。

公蠣想了想,決定闖入她的夢裏叫醒她。但擔心在她背後出聲驚嚇了她,便慢慢繞到小妖前麵,輕咳了一聲。

小妖抬起頭來。她竟然滿臉淚痕,無聲而泣。

公蠣笨拙地晃了晃手,裝出偶遇的樣子,小聲道:“嗨,小妖!你家姑娘回來了沒?”小妖充耳不聞,像不認識他一樣,眼神穿過公蠣落在黑暗中,纖細的肩頭微微抖動,眼淚更是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在衣襟上,片刻便印濕了一大片。

她的眼神和身上傳遞出痛苦和恐懼,讓公蠣十分不適。偏偏她又不發出任何響聲,像個膽怯的白影子。

這是做噩夢了?

可是既不能問,又不能告訴她這是做夢。公蠣有點後悔,早知道剛才應該衝回去叫小花來跟著,或者叫財叔也行。

公蠣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原來屋角放著一口陳舊紅漆小鼓,不過隻有鼓身,鼓麵尚未張貼。

公蠣走過去撿起木鼓。這鼓的樣式平淡無奇,看起來是每年元宵節傳統鑼鼓中手擊鼓的一種,用材劣質,漆麵斑駁,劃痕遍布,上麵殘餘少量纏枝牡丹,其他的圖案幾乎不能辨認,像是哪個喜新厭舊的孩子的玩具,被隨意丟棄在這裏。

公蠣又自作聰明了一回,遠遠地將小木鼓舉給她看,並作出要丟給她的姿勢,道:“哈哈,你來找這個對不對?”

小妖的臉瞬間變得毫無血色,連流淚似乎都停止了,公蠣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瞳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瞬間縮小,變成一個無盡的黑洞,接著便見她身體往後仰去。

公蠣忙放下了木鼓,跑過去扶住她。

出乎意料,她並未暈倒,隻是雙眼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向房頂,黑漆漆的眼珠子如同那晚見到的布偶。

若不是想著以後還得指望從她口中打探蘇媚的消息,公蠣早逃開了。扶著她的手臂,公蠣能夠感覺到她渾身冰冷,無一絲暖意,欲要抱她,卻又不敢。

小妖忽然挺直身體,指著木鼓,嘴巴動了一下,吐出幾個含糊的音符。公蠣將耳朵湊近:“你說什麽?”

小妖再次閉緊了嘴,並牢牢抱住圓凳。公蠣唯恐帶出響聲,哀求道:“小姑奶奶,趕緊回去吧,再待會兒不被當成賊,你也要被凍死了!”

小妖又動了嘴巴,這才卻說了兩遍。但她的聲音極低,公蠣勉強聽出她叫的好像是鼓的名字,但除了最後一個“鼓”字,其他兩個字皆不能分辨。

要不就將老木匠家的圓凳一起抱走算了。公蠣朝手心吐了口吐沫,手指還未觸到小妖腋下,忽聽一陣咳嗽聲,老木匠破鑼一把的聲音從後麵的房間裏傳來:“妞啊,你回來了?把門閂好……好歹是個姑娘家,大晚上的,可不興回來太晚……”

小妖的眼珠終於動了一動,站起身繞過高高低低的家具,深一腳淺一腳地飄走了。公蠣反應過來,忙跟著逃走,膝蓋碰在椅子角上碰得生疼。

剛一出門,便聽到虎妞同胖頭告別的聲音。公蠣暗自慶幸,一溜煙地追著小妖去。

小妖依舊搖搖晃晃地走著,不緊不慢。公蠣不確定她是否夢醒,隻好在她身後悄悄地跟著。

行至李婆婆家門口的大槐樹下,小妖突然站住了,微微眯起眼看著遠方。這種明明空無一人卻被她看得好像黑暗之中藏著什麽東西的感覺,讓公蠣十分抓狂,恨不得將她扛回流雲飛渡。

公蠣眼珠一轉,裝出自己夢遊的樣子,用一種沙啞平緩的語調道:“你——是——誰,你——怎麽——來我的夢裏?”

這招果然見效,小妖轉回頭來。公蠣麵無表情,繼續道:“我要回家——我們都回家吧——”

小妖忽然一把抓住公蠣的胳膊,眼睛裏滿是驚恐,小聲但清晰地說道:“龍哥哥,救救我!”